29丹吉的太空船再度进入永恒不变、无边无际的太空。嘉蒂雅觉得似乎等得太久了。升空前,她一直在担心会有另一名监督员——带着另一台倍增器——突然发动奇袭。她试着压抑这股焦虑,但并不怎么成功。万一发生这种状况,自己必定瞬间毙命,不会有什么痛苦,但这又算哪门子安慰呢。结果原本应该是豪华享受的沐浴,被这股焦虑破坏殆尽,而接下来那顿美食,她也吃得食不知味。直到真正进入太空,耳畔传来质子喷流的柔和嗡嗡声,她才能安心睡上一觉。奇怪的是,当意识逐渐蒙眬之际,她竟然觉得太空比她的故乡还要安全,而这次再度告别索拉利,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要比上次更为强烈。但索拉利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故乡了。它成了无人的世界,仅由徒具人类外表的监督员负责看守。相较于温文有礼的丹尼尔以及善解人意的吉斯卡,那些人形机器人根本不值一哂。她终于入睡——于是,负责站岗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又能彼此交谈了。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相当肯定是你毁了那名监督员。”“当时我显然毫无选择的余地,丹尼尔好友。我的感官完全用在寻找人类上,却始终一无所获,所以我能及时赶回来纯属偶然。而若非嘉蒂雅女士变得气急败坏,我也不会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正因为我在远方感应到了她的情绪,才会赶紧回到现场——险些来不及了。就这点而言,嘉蒂雅女士功不可没,至少她救了船长和你的性命。但即使来不及拯救你们,我相信我还是救得了这艘太空船。”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万一我来迟一步,丹尼尔好友,我会觉得是天大的遗憾。”丹尼尔以严肃而正式的口吻说:“谢谢你,吉斯卡好友。我很高兴知道监督员的人类外表并未节制你的行动,我的反应就慢了下来,而她对我的反应也是一样。”“丹尼尔好友,我能体察她的思想型样,所以她的外表对我毫无意义。相较于人类的全面性思想型样,她的思想不但极其狭窄,而且结构完全不同,因此我根本不必将她想成人类。反之,她的非人特质十分明显,让我得以立刻行动。事实上,我是在采取行动之后,才意识到我已出手。”“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吉斯卡好友,我只是希望跟你作个确认,以免产生任何误解。所以我能否假设,你杀了一个外表酷似人类的机器人之后,心中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对,因为它是机器人。”“可是我觉得,不论我多么清楚明白地了解她是机器人,如果是我亲手毁了她,我的自由正子流仍会受到若干阻碍。”“如果外表是唯一的依据,丹尼尔好友,那么人类的外表就是你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视觉要比推理更直接得多。我是因为能够观察她的内心结构,而且全副精神专注在那上面,才得以忽略她的外在结构。”“万一我们被那名监督员摧毁,那么从她的内心结构,你能判断出她会有怎样的感受吗?”“她接受了坚定无比的指令,根据她的电路所掌握的定义,你和船长都不是人类,对此她毫不怀疑。”“但是嘉蒂雅女士也有可能被她杀害。”“这点我们无法肯定,丹尼尔好友。”“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丹尼尔好友,她还能存活吗?你有没有办法判断?”吉斯卡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仔细研究她的思想型样。假设她杀了嘉蒂雅女士,我还真说不准她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我把自己假想成这名监督员。”丹尼尔的声音开始颤抖,而且变得有些低沉,“那么在我看来,我可能会为了拯救某个人类而杀害另一个人,只要我有理由相信拯救前者是确有必要的。然而,那会是个困难而且有破坏力的行动。另一方面,仅仅为了摧毁非人的敌人便不惜杀害人类,在我看来就简直难以想象了。”“她只是口头这么威胁,并未真正付诸行动。”“她可能付诸行动吗,吉斯卡好友?”“我们并不清楚她究竟接受了什么指令,又怎能确定呢?”“那些指令能够完全抵消第一法则吗?”吉斯卡说:“我懂了,你之所以讨论这件事,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提出这个问题。我劝你别再追究下去了。”丹尼尔以倔强的口吻说:“那我就改用假设句吧,吉斯卡好友。不能当作事实来讨论的问题,当然还是可以虚构一番。如果能用定义和条件把指令说得面面俱到,又如果能用强而有力的方式,把指令叙述得足够详尽,那么在此前提下,有没有可能让机器人由于某个远远比不上拯救人类的原因,而杀害另一个人类呢?”吉斯卡硬邦邦地说:“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有此可能。”“可是,如果你猜得没错,就意味着第一法则可能会在某些特殊条件下失效。既然如此,它就可以被修改成仿佛不存在,而其他两大法则当然也一样。因此这些法则不再是绝对的铁律,而是机器人的设计者能够随意定义的,就连第一法则也不例外。”吉斯卡说:“够了,丹尼尔好友,别再讲下去了。”丹尼尔却说:“还差一步,吉斯卡好友。换成以利亚伙伴,他一定会再迈出一步。”“他是人类,所以能那么做。”“我必须试试看。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尤其是第一法则——如果并非铁律,如果能被人类随意修改,那么在适当情况下,我们自己不是也能修……”他住口了。吉斯卡有气无力地说:“别再讲下去了。”丹尼尔答道:“我到此为止。”他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不清。沉默维持了好长一阵子。两人都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的正子电路恢复正常。丹尼尔终于再度开口:“我又想到一件事。那名监督员共有两点可怕之处,一是她脑中的指令,二是她的外表。不只我自己,恐怕连船长都被她的外表影响了。推而广之,她有可能欺骗和误导所有的人类,就像我当初无意间骗倒了一级船工尼斯那样。一开始的时候,他显然并未察觉我是机器人。”“从这点能推论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想当年,奥罗拉的机器人学研究院在取得法斯陀夫博士的设计之后,曾在阿玛狄洛博士领导下,制造出一批人形机器人。”“这是众所皆知的事。”“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计划失败了。”丹尼尔说:“这也是众所皆知的事,可是你并未回答我的问题。那些人形机器人到哪里去了?”“可以假设它们被销毁了。”“这种假设并不一定正确。它们实际上真的被销毁了吗?”“这是个合情合理的假设。不然该怎么处理失败的作品?”“我们只知道那些人形机器人不见了,如何肯定它们是失败的作品?”“既然它们被销毁了,难道还不够肯定吗?”“我并未提到‘销毁’,吉斯卡好友,我们没有证据那么说,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若非失败了,它们怎么可能从未亮相呢?”“如果不是失败的作品,难道就没有理由不让它们亮相吗?”“至少我想不到,丹尼尔好友。”“再想想,吉斯卡好友。别忘了我们正在谈论的问题,我们认为或许光是由于足以乱真的外形,人形机器人就具有潜在的危险性。而在我们先前的讨论中,你我都觉得有人正在奥罗拉上筹划一项攻击银河殖民者的计划——当然是狠狠一击,绝不拖泥带水。而且根据我们的判断,攻击的重点一定是地球,目前我都没说错吧?”“没错,丹尼尔好友。”“那么,阿玛狄洛博士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过去两百年来,他对地球的厌恶早已人尽皆知。假如阿玛狄洛博士曾经制造一批人形机器人,后来它们却通通不见了,最有可能会被送到哪里去呢?记住一件事,如果索拉利的机器人学家有办法扭曲三大法则,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同样能这么做。”“你是在暗示,丹尼尔好友,那些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完全正确。它们正在利用人类的外表欺骗地球人,以便为阿玛狄洛博士攻击地球的计划铺路。”“你没有任何证据。”“但这是可能的。你自己想想,这一步步的推理可有任何问题。”“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得赶到地球去。我们必须亲自赶去,设法阻止这场灾难。”“对,应该这样。”“但是嘉蒂雅女士不太可能会去地球,而她不去的话,我们也去不成。”“如果你能影响船长,让他把太空船驶向地球,嘉蒂雅女士就不得不一起去了。”吉斯卡说:“那么做一定会伤到他。他下定决心要回到他自己的世界贝莱星,如果我们要他冒出前往地球的念头,至少得先让他把贝莱星上的事处理完毕。”“那时恐怕太迟了。”“我也没办法,我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万一真的太迟了——吉斯卡好友,想想这意味着什么。”“这种问题我没法想,我只知道绝不能伤害任何人类。”“那就表示第一法则不够完善,我们必须……”他讲不下去了。两个机器人双双陷入无助的沉默。30随着太空船逐渐接近,贝莱星显得越来越清晰。嘉蒂雅透过舱房里的观景器目不转睛地看出去,这是她首度亲眼见到一个殖民者世界。几天前,当丹吉跟她提到这段旅程时,她曾表示强烈抗议,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夫人?我必须把你的同胞,”他稍微强调了“你的”两字,“所发明的这件武器,设法送到我的同胞手上。而且,我还得向他们汇报一番。”嘉蒂雅冷冷地说:“奥罗拉立法局同意让你将我带去索拉利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就是你必须把我带回去。”“其实不尽然,夫人。针对这一点,双方或许有些非正式的共识,可是并没有白纸黑字的正式协议。”“对我或任何一个文明人而言,非正式的共识也是有约束力的,丹吉。”“这点我绝不怀疑,嘉蒂雅女士,可是我们行商除了认识钱,就只认识法律文件上的签名。只要收了钱,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违反合约上的白纸黑字,或是拒绝履行我的义务。”嘉蒂雅扬起下巴。“你是否在暗示我必须付钱,你才会把我送回家?”“夫人!”“得了吧,丹吉,少在我面前假装发火。如果我会成为你们那个世界的囚犯,你不妨直说,顺便把原因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你并非我的囚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事实上,我会尊重那个非正式的共识。反正总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家的。然而,我必须先去贝莱星一趟,而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我为什么必须跟你去?”“我们那个世界上的同胞都想见你,你是来自索拉利的英雄,你救了全体船员,你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对你欢呼的机会。而且,你还是老祖宗的好朋友。”“这方面,他们知道——或自以为知道多少?”嘉蒂雅厉声追问。丹吉咧嘴一笑。“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任何负面印象。你是个传奇人物,而传奇人物一律是尊贵伟大到夸张的程度——不过我必须承认,你的事迹的确很容易被人夸大,夫人。若是平常的时候,我也不会想要你到我们的世界,因为你并不怎么像传奇人物。你不够高大,不够美丽,也不够威严。可是等到索拉利上那件事传开之后,你就会突然符合传奇人物的一切条件了。事实上,他们或许根本不想放你走呢。千万别忘了,我们现在说的可是贝莱星,这颗行星上的居民把老祖宗的故事看得特别认真,而你是那个故事的一部分。”“你不能拿这件事当作囚禁我的借口。”“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而且我还能保证,迟早一定会送你回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虽然明知自己有权大发雷霆,嘉蒂雅的心情却不知不觉平复了。她的确想看看银河殖民者居住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况且那并非普通的殖民者世界,而是独一无二的贝莱星。它是由以利亚?贝莱的儿子创建的,而以利亚自己的晚年也在那里度过。在那个世界上,他留下了很多东西——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后代,以及他的传奇事迹。所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颗行星,心中则一直想着以利亚。31虽然始终目不转睛,她还是失望了。大片云层覆盖着这颗行星,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根据她相当有限的太空旅行经验,她觉得相较于其他的住人行星,此地的云层似乎浓密得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着陆了,然后……讯号灯突然亮了起来,嘉蒂雅赶紧先按下“稍候键”,过了一会儿,才改按“请进键”。丹吉带着笑容走了进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吗,夫人?”“其实还好。”嘉蒂雅说,“我只是必须先戴上手套,插上鼻孔滤器。我知道应该一直戴着,但我实在不胜其扰,而且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担心感染了。”“俗话说得好,熟悉滋生轻视,夫人。”“别称之为轻视吧。”嘉蒂雅不知不觉也笑了。“谢谢你。”丹吉说,“我们很快就要着陆了,夫人,所以我给你拿来一件连身服来,它经过了严密消毒,随即封存在塑胶袋里头,始终没被任何银河殖民者碰过。很容易穿,你一定会的。穿上了,就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出来。”“只有我穿这种衣服吗,丹吉?”“不,不,夫人。在这种季节,我们人人外出都穿。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首都正值寒冷的冬季。这是个相当寒冷的世界——云层厚重,水气充沛,虽然很少下雨,却经常下雪。”“即使热带也一样吗?”“不,热带通常又热又干。然而,这个世界的人口都集中在较冷的地带。我们比较喜欢这种气候,它能激励人心、令人振奋。我们的海洋引进了地球的浮游生物,所以鱼类和其他海产得以大量繁殖。因此虽然可耕地有限,我们不可能成为银河的谷仓,却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这里夏天很短,但相当热,所以海边总是挤满了人,不过由于我们对于**十分忌讳,那些海水浴场可能引不起你的兴趣。”“这儿的气候似乎很特殊。”“原因不一而足,例如水陆分布稍嫌悬殊,以及行星轨道比较扁一点等等。坦白说,我并不关心这种事。”他耸了耸肩,“这不是我的本行。”“你是行商,我猜你不常待在这颗行星上。”“没错,但我当行商并不是为了逃避。我喜欢这里,可是如果经常待在这个世界,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贝莱星的严酷环境起着重要的正面作用,那就是鼓励人们从事贸易。贝莱星有不少以海为生的人,而驾驶渔船和驾驶太空船有许多相似之处。在太空中来来往往的行商,我敢说有三分之一都是贝莱星人。”“你似乎有点过分激动,丹吉。”嘉蒂雅说。“是吗?我倒认为自己现在心情很好。我理当如此,你也一样。”“哦?”“原因很简单,不是吗?我们从索拉利全身而退,不但弄清楚了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危险,还虏获了一件很不寻常的武器,应该能引起军方的兴趣。你一定会成为贝莱星的英雄,贝莱星的高级官员已经获悉事件的梗概,个个都急着要来迎接你。事实上,你早已成了这艘船上的英雄。几乎所有的船员都自告奋勇要替你送这件衣服来,他们全部争先恐后想要凑到你身边,好沾沾你的光。”“转变真大啊。”嘉蒂雅淡淡地说。“正是如此。尼斯——那个被你的丹尼尔教训了……”“我记得他是谁,丹吉。”“他很希望正式向你道歉,而且会把那四个伙伴一起带来,好让他们也有机会道歉。他还要当着你的面,猛踹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家伙。他这个人并不坏,夫人。”“这点我绝不怀疑。让他放心吧,我不但原谅了他,也把整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如果你能安排一下,我愿意——愿意在下船之前跟他握握手,其他船员要来也欢迎,但你绝不能让他们围在我身边。”“我了解,可是到了贝莱城——也就是贝莱星的首都之后,我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人蜂拥而上了。一定会有些政府官员为了累积政治资本而设法亲近你,和你一起向群众答礼,我想挡也挡不住。”“耶和华啊!你们的老祖宗一定会这么说。”“着陆后就别再这么说了,夫人。这个口头禅只有他能用,别人如果脱口而出,会被视为没品味的。很抱歉,夫人,你将见识到各式各样毫无意义的虚礼和俗套,演讲啦,欢呼啦,等等。”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可没兴趣,但我想那是推不掉的。”“的确推不掉,夫人。”“这种事会持续多久呢?”“直到他们厌烦为止。或许好些天吧,但会不时换换花样。”“我们又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呢?”“直到我自己厌烦为止。抱歉,夫人,我有很多事要做——很多地方要去——很多朋友要拜访——”“还有很多爱要做。”“唉,这是人之常情。”丹吉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什么都做,就是不会感情用事。”“算我的缺点吧,我无法让自己感情用事。”嘉蒂雅微微一笑。“你现在并不算百分之百神智清醒,对不对?”“我从未说自己清醒。不过,这个问题就暂且搁下吧。请记住我还得替全体船员着想,他们也要去看看家人和朋友,也要好好睡几觉,也要四处找找乐子。此外,我也得顾虑到这艘船的感受,要替它进行修理维护,还要补充燃料和补给品。总之琐事一大堆。”“这些琐事总共要花多少时间?”“可能好几个月,谁说得准呢?”“这段时间我要怎么打发?”“你大可看看我们的世界,拓展一下视野。”“你们的世界又不是银河知名的游乐园。”“说得太好了,但我们会尽量让你不觉得无聊。”他看了看手表,“再告诫你一件事,夫人,千万别提你的年龄。”“我有必要提吗?”“可能会不经意提到。比方说,你应邀在某个场合说几句话,于是你说‘真开心,我活了超过两百三十岁,今天终于见到贝莱星的民众。’如果你很容易说出这样的开场白,一定要忍住。”“别担心。反正我压根儿不爱讲那么肉麻的话。不过,我纯粹只是好奇,能否请问为什么?”“很简单,最好别让他们知道你的年龄。”“可是他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们知道你的老祖宗是什么时代的人,也知道我是他的好朋友。莫非他们竟然以为——”她用锐利的目光望着他,“我是那个嘉蒂雅的后代?”“不,不,他们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多大年纪,但这些事都装在他们脑子里。”他敲敲自己的额头,“可是想必你也注意到了,这年头脑筋灵光的人少之又少。”“即使在奥罗拉也一样,我早注意到了。”“很好,我可不希望这是银河殖民者的独家特色。嗯,所以说,你外表看起来,”他顿了顿,仔细估量了一番,“四十,也许四十五岁。他们的小脑会接受这个年龄——一般人通常都用小脑思考,不是吗?但如果你当众公布实际年龄,可就另当别论了。”“真的会有什么不同吗?”“不会吗?听好,银河殖民者一般都不喜欢机器人,也不会希望拥有机器人,这是我们和太空族不同之处,而我们为此感到骄傲。倍增的寿命可就不同了,四百岁足足是一百岁的四倍。”“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四百岁。”“而我们很少有人真正活到一百岁。我们努力宣导寿命短的优点——重质不重量,加速演化,不断创新——但既然知道了活四百岁是有可能的,人们便不会欣然接受一百岁的寿命,所以宣传过头一定产生反效果,最好还是少说为妙。他们很少见到太空族,这点你该不难想象,因此没什么机会对太空族咬牙切齿,心想对方虽然比我们最老的同胞至少还老一倍,为何看来那么年轻,而且充满活力。他们会从你身上看到这些特点,而如果他们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嘉蒂雅忿忿地说:“你要不要安排我作一场演讲,告诉他们四百岁的真正意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后面一两百年多么无趣,人生的黄金时代早已结束,更遑论朋友和旧识大半逝去?还有要不要我告诉他们,比方说子女和家庭会逐渐失去意义;比方说配偶会一再来来去去;比方说其间会穿插无数记忆模糊的云雨情;比方说你终究会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任何想看或想听的东西,再也无法生出新的想法;比方说你甚至会忘记新事物所带来的惊喜,而年复一年,你只知道会越活越无聊?”“贝莱星人不会相信这些事,我自己应该就不相信。请问这是你瞎掰的,还是每个太空族都有这种感觉?”“我只对自己的感受真正有把握,但我见过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变得头脑迟钝、性情乖戾,越来越没雄心壮志,甚至越来越冷漠。”丹吉紧抿着嘴,露出忧郁的表情。“太空族的自杀率很高吗?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几乎等于零。”“但这就和你刚才那番话矛盾了。”“你想想!我们周围总是有些尽心尽力保护我们的机器人。只要这些眼明手快的机器人跟在身边,我们就休想自杀,我甚至怀疑从来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我自己更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原因很简单,我难以想象对我家的机器人,尤其是丹尼尔和吉斯卡而言,这种事会造成多大的打击。”“你也知道,他们并非真正的生命,他们并没有感情。”嘉蒂雅摇了摇头。“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总之,我认为你高估了你们那些同胞对长寿的渴望。你知道我的年龄,你熟悉我的外表,但这并未对你造成任何困扰。”“因为我坚信太空族世界一定会逐渐衰亡,殖民者世界才是人类未来的希望,而我们的短寿命正是这点的保证。对于你刚才的说法,我姑且照单全收,所以就更加确定了。”“别太肯定。你们自己也可能会遇到无法克服的问题——即使目前还没有。”“那当然是有可能的,夫人,但我现在必须告退了。太空船即将着陆,我得英明神武地盯着飞行控制电脑,否则再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是船长了。”他离去后,她闷闷不乐地发了一会儿呆,双手不停扯弄那个装着连身服的塑胶袋。当初在奥罗拉,她早已达到心如止水、任由生命静静流逝的境界。随着一餐又一餐,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慢慢溜走,那种平静几乎令她变得迟钝,难以察觉自己唯一等待的就是生命中最后一场冒险——死亡。如今,她去了一趟早已成为历史的索拉利,唤醒了尘封多年的幼时记忆,平静的心境因而给搅乱了——或许永远无法恢复——因而现在的她仿佛赤身**般面对着充满凶险的未来。一去不返的平静,能换来什么呢?她突然发觉吉斯卡正用暗红色的眼睛望着自己,于是说:“帮我穿上吧,吉斯卡。”32气温很低。天上乌云密布,半空中闪耀着非常细微的雪丝,阵阵寒风还从地上卷起一片片的雪花。嘉蒂雅放眼望去,着陆场外一堆又一堆的白雪隐约可见。而那些左一堆右一堆的人群,则被栅栏挡在一段距离之外。人人穿着花色式样不一的连身服,看不出高矮胖瘦,个个都像是长着眼睛的气球。有些人还戴着透明眼罩,脸部因而闪闪发亮。嘉蒂雅将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按到自己脸上。除了鼻子,她觉得整个头脸都很暖和。这套连身服不只能御寒,似乎还能自行散发热气。她回头看了看,丹尼尔和吉斯卡都在附近,两人也都穿着连身服。当初她曾表示抗议:“他们对寒冷并不敏感,不需要穿连身服。”“这点我绝不怀疑,”丹吉答道,“但你一再强调去哪里都要带着他们。我们可不能让丹尼尔穿得太单薄,那样似乎违反自然。而且为了避免引发敌意,我们多少要掩饰一下你随身带着机器人的事实。”“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吉斯卡就算穿着连身服,他的脸孔也会泄露身份。”“他们或许会知道,”丹吉说,“但应该不会特别想到——除非有什么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我们要尽量避免。”回过神之后,她发现丹吉正在打手势,要她钻进一辆有着透明玻璃和透明天窗的地面车。“我们在行进时要让他们看得见,夫人。”他笑着说。嘉蒂雅钻进地面车并靠窗坐下,丹吉跟着进来,坐到了另一侧。“我是‘副英雄’。”他说。“你看重这个头衔吗?”“喔,当然。这代表我的船员能够获得一笔奖金,而我自己则可能有晋升的机会,我可不会故作清高。”丹尼尔和吉斯卡也上了车,坐在他们两人对面。丹尼尔面对着嘉蒂雅,吉斯卡面对着丹吉。在他们前面有一辆完全密封的地面车,后面还跟了一整排,至少有十几辆。只见围观的群众不停地欢呼,拼命地挥手,丹吉带着笑容举手答礼,并示意嘉蒂雅也跟着做,她只好虚应故事地挥了挥手。车内很暖和,她的鼻子不再麻木了。她说:“车窗上有些相当刺眼的闪光,能不能除掉?”“当然可以,但我们不会那么做。”丹吉说,“因为那是个最不起眼的力场。外面有许多热情的民众,虽然通通被搜过身,还是可能有人夹带了武器,我们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的意思是,可能有人想杀害我?”(这时,丹尼尔正以平静的目光扫瞄左侧的人群,吉斯卡则负责扫瞄另一侧。)“可能性非常小,夫人,但你是太空族,而银河殖民者一向不喜欢,甚至痛恨太空族。有些人或许还恨过了头,以致在他们眼中,你成了太空族的代表。可是别担心,即使有人想害你,也不会成功的——不过正如我所说,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车队开始动了,以非常平稳的速度同步前进。嘉蒂雅吓了一跳,差点站了起来。在隔板前方的驾驶座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影。“谁在开车?”她问道。“这种车完全电脑化。”丹吉说,“我猜太空族的车辆不太一样?”“我们有机器人负责驾驶。”丹吉继续朝外面挥手,嘉蒂雅下意识地跟着他的动作。“我们没有机器人。”他说。“可是电脑和机器人本质上是一样的。”“电脑并没有酷似人类的外形,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姑且不论两者在科技上多么相似,反应在心理上却是天差地远。”这时车队来到乡间,嘉蒂雅不禁感到心头沉重。就算现在是冬季,也不该呈现这种凄凉的景象。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几丛光秃秃的灌木,偶尔才会出现一棵发育不良的大树——光是那种不死不活的外观,就令人觉得这片大地毫无生气。丹吉注意到她一脸沮丧,并将这个表情和她的目光联想到一起了。“现在看起来是不怎么样,夫人。不过到了夏天,景色就不差了。你会看到绿草如茵的田野、果园、农田……”“森林呢?”“没有野生森林。这个世界还在成长,还在逐渐成形。其实目前为止,我们才花了一百五十多年而已。第一步,是利用进口的种子,协助最早的殖民者培育庭院作物。然后我们再将各种鱼类和无脊椎动物引进海洋,尽可能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系。海洋的化学成分如果合适,这个过程会相当简单;否则的话,就必须进行广泛的化学改造,这颗行星才能住人——我们从未真正试过这个办法,但早已有人提出各种相关方案。最后,我们才会设法让土地肥沃起来,这总是最困难而且最慢的一步。”“每个殖民者世界都照做了吗?”“都正在照着做,并没有任何世界真正完工。贝莱星是最古老的殖民者世界,连我们都还在努力呢。再过两三个世纪,殖民者世界就会个个丰饶肥沃,而且充满生气——不论海陆皆然。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又会出现许多更年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展开改造。我相信太空族世界也经历过这种阶段。”“那是很多世纪以前的事——而且,我想并没有那么辛苦,我们有机器人协助。”“我们会克服万难。”丹吉简洁有力地答道。“那么土生土长的生物呢——我是说,在人类抵达之前,就生长在这个世界上的动植物呢?”丹吉耸了耸肩。“通通微不足道,都是些软弱无力的小东西。科学家当然感兴趣,所以在某些水族馆、植物园和动物园,还能见到那些原生的物种。此外,因为仍有大规模海域和大片的陆地尚未经过改造,那些处女地仍有许多野生的原生物种。”“可是那些处女地终究会被改造的。”“希望如此。”“难道你不觉得,其实那些微不足道、软弱无力的小东西才是这颗行星的主人?”“不觉得,我并没有那么感性。智慧生物才是这颗行星,乃至整个宇宙的主人。太空族也该同意这个观点,不然索拉利上的原生物种到哪儿去了?还有奥罗拉的呢?”从航站出发便一路颠簸的车队,这时终于来到了平坦的路面,路旁偶尔有些低矮的圆顶建筑。“首都广场。”丹吉低声说,“这儿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政治中心。首长办公厅、行星议会、行政大楼等等都在此地。”“抱歉,丹吉,可是我觉得不怎么起眼,这些建筑个个又矮又没特色。”丹吉微微一笑。“你只看到冰山的一角,夫人。那些建筑其实都在地底,而且彼此相通。事实上,它是个单一的建筑群,而且仍在成长中。要知道,它自成一个小城市。和周遭的住宅区加在一起,就构成了所谓的贝莱城。”“你们打算最后把一切都地下化?整座城市?整个世界?”“没错,大多数人都期待建立一个地底世界。”“据我了解,地球上就有地底城市。”“的确如此,夫人,就是所谓的‘钢穴’。”“所以说,你们是在模仿?”“并非单纯的模仿。我们加入一些自己的想法,而且……夫人,我们停下来了,随时可能会有人请我们下车。如果我是你,会赶紧把连身服的开口封起来,广场冬季的刺骨寒风可是名不虚传的。”经过一番手忙脚乱,嘉蒂雅终于让连身服的开口乖乖合起来。“你刚才说,并非单纯的模仿。”“没错,我们在设计地底世界时,把气候因素考虑进去了。整体而言,此地的气候比地球上恶劣了些,所以需要对建筑物作些许改良。只要好好设计,几乎不必浪费能源,就可以让建筑群冬暖夏凉。事实上,我们在冬季用以取暖的热量,的确有部分来自夏季的储藏;另一方面,夏天所用的消暑冰块,则是前一个冬天留存下来的。”“通风系统呢?”“通风会用掉一些储备能源,但是不会用光。这行得通的,夫人,而且总有一天,我们的建筑会赶上地球的规模。当然,那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让贝莱星成为另一个地球。”“我从不知道地球这么受人崇敬,甚至成了衷心模仿的目标。”嘉蒂雅轻描淡写地说。丹吉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在银河殖民者面前,夫人,请别开这种玩笑——甚至我也不例外。地球可不是开玩笑的材料。”嘉蒂雅说:“很抱歉,丹吉,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你原来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走,我们出去吧。”车子的侧门静悄悄地滑开,丹吉随即转身走了出去。然后,他一面伸手扶嘉蒂雅下车,一面说:“你知道吧,你要在行星议会致辞,凡是挤得进来的政府官员都不会缺席。”这时,嘉蒂雅已经抓住丹吉的手,而且已经感觉到冷风吹痛自己的脸,一听到这句话,她突然向后一退。“我得致辞?没人告诉我啊。”丹吉显得很惊讶。“我以为你会觉得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嗯,你错了。我没办法致辞,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你非做不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在冗长而无聊的欢迎词之后,简单说几句罢了。”“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不必语出惊人,我向你保证。只要说些爱与和平之类的空话——让他们陶醉半分钟即可。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打个草稿。”嘉蒂雅终于从车中走出来,两个机器人则紧跟在后。她的脑袋乱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