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急忙的脚步声,一名士兵沿着走廊冲过来。“回到里面去。”他的声音既凶狠又严厉。拜伦与他面对面站着。充作囚室的小舱房都位于最底层,一律没有舱门,门口却被一道力场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封死。拜伦用手便能感到它的存在。它摸起来有微弱的弹性,像是橡皮膜拉到接近极限的状态,但它的形变很快中止,仿佛一下轻压就使它变成无形的钢铁。拜伦的手指微微刺痛。他很明白,虽然它能完全阻挡物质的出入,但对神经鞭的能束而言,它却与真空一样透明,而那名卫兵手中正有一柄神经鞭。拜伦说:“我必须见阿拉特普行政官。”“这就是你大呼小叫的原因吗?”卫兵的心情不太好,值夜并非受欢迎的差事,何况他刚才打牌又输了,“等到亮灯后,我会帮你提一提。”“这件事不能等,”拜伦感到绝望,“它非常重要。”“这件事必须等。你是要退回去,还是想吃一记鞭击?”“听好,”拜伦说,“跟我在一起的人是吉尔布瑞特?欧思?亨芮亚德。他生病了,也许已经奄奄一息。假如只因为你不让我见负责人,竟使亨芮亚德家族的人死在太暴战舰上,你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不知道,请你快点好吗,还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卫兵一面咕哝,一面转身离去。借着暗紫色的光线,拜伦极目望着卫兵的背影。他又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发动机的节奏。能量密度升到跃迁前的峰值时,发动机的脉动会陡然增强,幸好现在他什么也没听到。他走向吉尔布瑞特,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轻轻向后拉。吉尔布瑞特的脸孔扭曲,双眼紧盯着拜伦的眼睛,但他的目光只透出恐惧,根本认不出面前是什么人。“你是谁?”“这里只有我——拜伦,你感觉如何?”过了一阵子,这句话才钻进他的脑海。吉尔布瑞特茫然道:“拜伦?”然后,他突然清醒一点,“拜伦!他们就要跃迁了吗?死亡不会有痛苦的,拜伦。”拜伦让他的头再垂下去。对吉尔布瑞特生气毫无意义,就他所知的情势而言,或者应该说,就他自以为所知的情势而言,他的所做所为是一项伟大的举动。尤其在濒临崩溃之际,他能这样做更是难得。可是拜伦心中充满挫折感。他们为何不让他见阿拉特普?为何不让他出去?他来到一面墙壁前面,开始用力挥拳猛击。银河在上,如果有一扇门,他可以把它打烂;如果有一道栏杆,他可以扯开来,或者连根拔起。但门口却是一道力场把关,任何东西都奈何不了它。他再度大吼大叫。脚步声又传了过来,他赶紧冲向那道似开非开的门。但他无法探头出去,看看究竟是谁沿着走廊走来,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来人又是那名卫兵:“离力场远一点,”他吼道,“退回去,双手举在前面。”卫兵身边还站着一名军官。拜伦向后退去,对方的神经鞭坚定不移地指着他。拜伦说:“跟你来的人不是阿拉特普。我要见行政官。”那军官开口道:“假如吉尔布瑞特?欧思?亨芮亚德生病了,你不应该找行政官,你该找的是医生。”力场降了下来,当开关切断时,还冒出些许暗淡的蓝色火花。那名军官走进来后,拜伦看到他的制服上绣着医疗队徽。拜伦走到他面前:“好吧,你听我说。这艘战舰绝对不可跃迁,行政官是唯一能做主的人,所以我必须见他。你了解这点吗?你是一名军官,你可以叫醒他。”医官伸出手臂想推开拜伦,却被拜伦猛力打退。他立刻发出厉声的吼叫,并说:“卫兵,把这个人带到外面去。”卫兵向前走来,拜伦马上冲过去,两人一起重重摔倒。拜伦沿着卫兵的身体向上抓,先抓到他的肩膀,再抓住他握着神经鞭、正要发动攻击的那只手。一时之间,两人扭在一起,保持一动不动的僵持状态。然后,拜伦眼角瞥见那医官的行动,他正跃过他们两人,想要按下警铃。拜伦一只手仍用力抓着卫兵的手腕,另一只手及时伸出去,捉住医官的脚踝。卫兵眼看就要挣脱,医官则疯狂地踢他。拜伦使出浑身力气,两只手拼命抓住不放,颈部与太阳穴的血管都因此暴胀。那医官终于摔倒,随即发出嘶哑的嚎叫。卫兵的神经鞭也掉到地板上,激起了一声巨响。拜伦扑到神经鞭上打了个滚,随即用双膝与单手撑起身子,神经鞭已握在另一只手上。“不准出声,”他喘着气说,“一点声音都不准,把其他武器通通丢掉。”卫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一柄镶有金属的塑质短棒丢到一旁。他的短袖紧身衣已被扯破,双眼射出愤恨的目光。那名医官则未携带任何武器。拜伦捡起短棒,然后说:“抱歉,我没有东西捆绑你们,也根本没有时间。”神经鞭闪出暗淡的光芒,一下、两下。卫兵与医官两人立刻僵住,痛苦万分却动弹不得,两人一前一后硬邦邦地倒下,手脚都扭曲成奇形怪状,这正是他们挨鞭前所摆的姿势。拜伦转身面对吉尔布瑞特,后者正出神地默默看着这突兀的变化。“抱歉,”拜伦说,“但你也一样,吉尔布瑞特。”神经鞭再度发射。吉尔布瑞特侧身倒下时,出神的表情依旧僵凝在他脸上。力场仍未升起,拜伦顺利地走出去。走廊上没有任何人;现在是战舰的“夜晚”,除了值夜与巡逻人员,其他的人都在睡觉。没时间去找阿拉特普了,他得直接前往轮机室。于是他立刻出发,当然,应该朝舰首方向走去。一个穿着轮机员制服的人,匆匆经过他身边。“下次跃迁是什么时候?”拜伦大声问道。“大约半小时后。”轮机员转过头来回答。“轮机室在正前方吗?”“在坡道上面。”此时,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你是谁?”拜伦没有回答,神经鞭第四度射出闪光。他跃过地上的躯体继续前进,只剩半个小时了。他快步走在坡道上的时候,便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前方的光线不再是暗淡的紫色,而是明亮的白光。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将神经鞭塞进口袋。那些人都很忙,不会有时间检查他。他很快走进去。在巨大的质能转换器附近跑来跑去的人,个个看起来都像侏儒。轮机室挂满仪表,像是有十万只会说话的眼睛,让人一目了然。这艘战舰十分巨大,几乎跟大型太空客船同一等级,与拜伦熟悉的小型太暴巡弋舰有很大差异。在小型巡弋舰上,发动机几乎是全自动的,而这里的几台发动机足以提供整个城市的动力,自然需要许多人监控。他来到一个围着栏杆、沿着轮机室四周绕行一圈的悬空走廊。在某个转角有一间小房间,里面有两个人用十指飞快地操作电脑。他赶紧向那个方向前进,有许多轮机员经过他身边,却都未曾看他一眼。最后,他走进那扇门内。操作电脑的两个人向他望去。“什么事?”其中一人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到你的岗位去。”这个人戴着中尉的臂章。拜伦道:“听我说,超原子线路已经短路,必须立刻修理。”“慢着,”另一个人说,“我见过这个人,他就是俘虏之一。抓住他,蓝西。”那人跳了起来,想从另一道门逃走。拜伦跃过办公桌,又跳过电脑,一把抓住那个主管的短袖衣腰带,把他向后拉回来。“没错,”他说,“我是俘虏之一,我是维迪莫斯的拜伦。但我说的都是事实,超原子线路的确短路了。假如你不相信我,那就赶快派人检查。”那名中尉望着指向自己的神经鞭,小心翼翼地说:“办不到,先生,没有值日官或行政官的命令,这是办不到的事。这表示要改变跃迁计算,使我们耽误好几个小时。”“那么叫负责人来,叫行政官来。”“我能使用通话器吗?”“赶快。”中尉伸手去取通话器的喇叭状话筒,却在半途猛然敲向桌缘的一排按钮,舰上各个角落立刻警铃大作。拜伦的棒子来得太迟。它重重落在中尉手腕上,中尉连忙抽回手来,一面搓揉一面呻吟,可是警报讯号已经响了。众多卫兵从各个入口出现,一举冲上悬空走廊。拜伦从控制室跑出来,用力关上门,前后看了看,便赶紧从栏杆往下跳。他垂直下落,着地时双膝弯曲,随即滚向一旁。他尽可能快速翻滚,避免使自己成为活靶,但耳旁仍传来针枪发出的轻微“嘶嘶”声。最后,他滚到一台发动机旁。他躲在发动机的弧形底部,低着头、弯着腰站起来,右腿感到针扎般的疼痛。此地与舰身非常接近,因此重力特别强,他又是从高处落下,膝盖严重扭伤。这表示他逃不了了。假如他要扭转局势,必须就在原地进行。他高声叫道:“停止射击!我放下武器。”他从卫兵手中夺来的棒子与鞭子先后滚出来,双双滚向轮机室中央。谁都看得出来,它们再也无法发挥作用。拜伦又吼道:“我来是要警告你们的。超原子线路已经短路,只要进行一次跃迁,我们全都会送命。我只要求你们检查一下发动机,假如我说错了,你们也许会损失几小时;但我要是说对了,你们便能救自己一命。”有人叫道:“下去捉他。”拜伦喊道:“你们宁愿拿性命打赌,也不愿听我的劝告吗?”他听见许多谨慎的脚步声,便又向内退了一点。然后,上面响起轻微的响声,一名士兵顺着发动机滑下,他抱着发动机微温的表面,就像拥抱新娘一样。拜伦守株待兔,他仍能赤手空拳搏斗。此时,上方突然传来说话声,穿透了巨大的轮机室每一个角落,音量高得很不自然:“回到你们的岗位,暂停跃迁准备,检查超原子线路。”那是阿拉特普透过公众演说系统说的话。他又命令道:“带那个年轻人来见我。”拜伦束手就擒,没做任何抵抗。两侧各有两名士兵抓住他,仿佛提防他随时可能的爆发。他试图勉强走得自然些,但仍然跛得很厉害。阿拉特普衣衫不整,双眼看起来似乎跟平常不一样:失去光泽、目光僵滞、焦距不准。拜伦突然想起来,他平时都戴着隐形眼镜。阿拉特普说:“你制造了一场不小的**,法瑞尔。”“要拯救这艘战舰就必须如此。叫这些卫兵走开,只要你们肯检查发动机,我就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他们得再待一会儿。至少,直到我接到轮机人员的报告为止。”他们静静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慢慢过去。终于,亮着“轮机室”三个字上方的一圈毛玻璃,发出了红色的闪光。阿拉特普按下开关:“开始报告!”传来的声音利落而急促:“丙组超原子线路完全短路,正在抢修中。”阿拉特普说:“重新计算跃迁,顺延六个小时。”他转向拜伦,以泰然的口吻说:“你对了。”他做了个手势,卫兵立刻敬礼、转身,然后一个接一个很有秩序地离去。阿拉特普说:“请说说详细经过。”“吉尔布瑞特?欧思?亨芮亚德待在轮机室的时候,想到让机件短路会是个好主意。他不该为这项行动负责,一定不能因此处罚他。”阿拉特普点了点头:“多年来,没有人认为他该负什么责任,这件事将是你我之间的秘密。然而,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来,我想知道你为何要拯救这艘战舰。假如有个很好的理由,你绝不会贪生怕死,是吗?”“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拜伦说,“根本没有叛军世界。我已经告诉过你,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林根就是革命活动的中心,这点已经证实了。我的目的只是要追捕杀父凶手,艾妲密西娅郡主只是要逃避一桩不情愿的婚事。至于吉尔布瑞特,他早就疯了。”“独裁者却相信这颗神秘的行星的确存在,他明明给了我一组坐标!”“他的信念建立在一个疯子的梦想上。二十年前,吉尔布瑞特梦想到一件事,独裁者便以它为根据,试图寻找那个梦想中的世界,结果总共算出五颗可能的恒星,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行政官又说:“可是有件事困扰着我。”“什么事?”“你花了太大的力气劝阻我。一旦我完成跃迁,我自己当然就能发现一切。如此想来,你们走投无路之下,并非没有可能由其中一人破坏战舰,然后另一个人出来解救,想要用这种迂回的方法,让我相信不必再找什么叛军世界。这样一来,我就会对自己说: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世界,小法瑞尔必定会让这艘战舰气化,因为他是个年轻人,而且有足够的浪漫情怀,能为他心目中的壮烈行动英勇牺牲。既然他冒着生命的危险,阻止将要发生的惨剧,那就代表吉尔布瑞特疯了,根本没有什么叛军世界。而我便会立刻折返,不再继续探索下去。我这样说会不会太复杂了?”“不会,我了解你的意思。”“既然你拯救了我们的性命,在大汗的法庭中,你便会得到适度的减刑。你不但能保住性命,还能保住你的秘密。不,年轻的先生,我还不准备相信这么明显的事实,我们仍将进行跃迁。”“我不反对。”拜伦道。“你很有胆识,”阿拉特普说,“真可惜你不是我们的同胞。”他这样说颇有恭维之意。他继续说:“我们现在要带你回囚室去,并把力场升起来,这只是以防万一。”拜伦点了点头。他们回到囚室时,被拜伦打昏的卫兵已经不见了。不过那名医官还在,他正俯身检视仍不省人事的吉尔布瑞特。阿拉特普说:“他仍旧昏迷不醒吗?”听到他的声音,医官赶紧立定站好。“报告行政官,神经鞭的效应已经消退。可是这个人年纪大了,又处于身心俱疲的状况下,我不知道他能否恢复。”拜伦感到恐惧感充斥全身,他不顾扭伤的疼痛,双脚跪在床前,伸出一只手轻按着吉尔布瑞特的肩头。“吉尔。”他悄声唤道,同时以焦切的目光望着那张潮湿、苍白的脸孔。“走开,你这家伙。”医官一面凶巴巴地吼着,一面从内层口袋掏出一个黑色诊疗袋。“幸好皮下注射器没撞坏。”他喃喃抱怨道。然后他俯身凑向吉尔布瑞特,举起充满无色**的注射器。等到针头深深扎了进去,针筒内管便自动下压。注射完毕后,医官将注射器丢到一旁,在场三个人便开始等待。吉尔布瑞特的眼皮眨动几下,然后张了开。有好一阵子,他的眼睛只是茫然地张着。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则近乎耳语:“我看不见,拜伦,我看不见。”拜伦再度俯身凑到他面前:“没有关系,吉尔,好好休息。”“我不想休息。”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拜伦,他们什么时候跃迁?”“快了,快了!”“那么,留在我身边,我不想孤独地死去。”他的手指无力地抓着拜伦,但不久便松开,他的头同时向后垂下。医官弯下腰看了看,随即站了起来。“我们的动作太迟,他已经死了。”拜伦顿时热泪盈眶。“对不起,吉尔,”他说,“可是你不知道,你不了解。”另外两个人并未听见他在说什么。接下来几个小时,拜伦感到万分难熬。阿拉特普拒绝让他参加太空葬礼,不过他也知道,在这艘战舰的某个角落,吉尔布瑞特的尸体将在分解炉中被轰成无数原子,然后排放到太空去,与稀疏的星际物质永远混在一起。艾妲密西娅与亨瑞克一定会在场,他们会不会了解呢?她会不会了解,他做的只是他必须做的事?医官曾为拜伦注射软骨质,它有助于加速韧带撕裂伤的复原。膝盖的疼痛已经几乎消失,但那毕竟只是肉体的痛楚,根本算不了什么。体内突然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知道这代表战舰已经完成跃迁。接着,最难熬的时刻来临了。早先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分析完全正确,一定错不了。可是万一他猜错了呢?万一他们现在来到叛军的大本营,那该怎么办?这个消息将火速传回太暴星,特遣舰队会立刻集结。如此他将含恨而逝,知道他原本能拯救叛军,却冒着生命危险破坏了那个机会。在这段最黑暗的时光,他又想到了那份文件,那份他当初未能寻获的文件。那份文件的热潮大起大落,显得十分诡异。它有时会被提及,又很快遭到遗忘。太暴人疯狂地、密集地寻找叛军世界,却完全不理会那份神秘失踪的文件。这样做是否本末倒置?拜伦突然间想到,阿拉特普竟以一艘战舰独闯叛军世界,他到底有什么自信?他敢以一艘战舰挑战一颗行星吗?独裁者曾说,那份文件许多年前就不见了,可是它究竟落在了谁的手上?说不定就是太暴人,他们可能已经得到那份文件。而它上面记载的秘密,足以让一艘战舰毁灭整个世界。假如真是这样,那么叛军世界在哪里,甚至是否真正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拉特普终于走进囚室,拜伦赶紧站起来。阿拉特普说:“我们抵达了那颗恒星的可能位置,那里果真有一颗恒星,独裁者给我们的坐标是正确的。”“怎么样?”“不过没必要再寻找什么行星,我的星际领航员告诉我,在不到一百万年前,那颗恒星曾经变成一颗新星。当时即使有什么行星,也都已经尽数毁灭。它现在是一颗白矮星,周围不可能有任何行星。”拜伦说:“那么——”阿拉特普说:“所以你是对的,根本就没有叛军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