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可放下手中的食具,猛然跳了起来。他全身颤抖得如此猛烈,必须倚着乳白色的墙壁才能站稳。他大吼道:“我记起来啦!”大家都向他望来,午餐中嘈杂的交头接耳多少消停了些。望向他的脸庞都不怎么清洁,也刮得不怎么干净,在三流的壁光照耀下,个个略显苍白并泛着油光。那些目光并不算太好奇,任何突如其来的叫喊都会造成这种反射性的注目。愚可又喊道:“我记起了我的工作,我曾有一份工作!”有人咆哮道:“闭嘴!”还有人叫道:“坐下!”众人纷纷转开脸,交头接耳声再度响起。愚可茫然望着餐桌,听到有人骂他“疯愚可”,同时猛力耸了耸肩;他还看到有人伸出手指在太阳穴旁转了几转。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算什么,全都没有往他心里去。他慢慢坐下来,重新抓起他的食具。那是个像汤匙的东西,具有锋利的边缘,凹处的前端还有微小的尖齿,因此可用来切肉、舀汤或叉取食物。每一项功能都同样笨拙,不过一个厂工无法要求更多。他将食具转过来,瞪着手柄背面那几个字出神,但并未注意具体内容,因为他早就背熟了自己的号码。其他人跟他一样,也都有个登记号码;但其他人还有个名字,而他却没有。他们叫他愚可,因为在蓟荋加工厂的俚语中,这个称呼代表低能、心智鲁钝的意思。非但如此,他们还常常管他叫“疯愚可”。不过从现在开始,他或许会记起越来越多的往事。自从来到加工厂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记起从前的事情。只要他努力回想!只要他全心全意回想!他突然感到不饿了,一点也不饿。他猛然将食具插在面前的菜肉胶冻上,再将那盘食物推到一旁。他用双手的掌根按住双眼,十指插入头发用力拉扯。他使尽全身力气,试图跟随心灵进入一个迷离的境界——他的心灵曾经从那里抽出一段记忆,一段混沌而无法解读的记忆。然后他开始哭泣,此时叮当的钟声刚好响起,宣布午餐休息时间结束了。当天傍晚,他正要离开加工厂的时候,瓦罗娜·玛区来到他身边。起初他几乎没有察觉,至少没有察觉到是她,只是误以为自己的脚步有了回声。于是他停下来向她望去——她的头发介于金黄与褐色之间,扎成两条粗辫子,再用几根小型磁性绿石扣针夹在一起。那些扣针非常廉价,而且看来已经褪色。她穿着一套简单的棉质套装,在这种温和的气候下,这样一套就足够了;正如愚可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一件轻薄的无袖衬衫,以及一条宽松的棉裤。她说:“我听说午餐时出了一点问题。”不出所料,她说的是尖锐的乡下口音。愚可自己的语言充满不卷舌的“平母音”,而且带有一点鼻音。大家因此嘲笑他,并且模仿他的说话方式,可是瓦罗娜总会告诉他,那只能代表他们自己的无知。愚可咕哝道:“没出什么问题,罗娜。”她却相当坚持。“我听说,你说你记起了什么事。对不对,愚可?”她也叫他愚可,除此之外找不到什么适当的称呼,因为他记不起自己的真实姓名。他曾经拼命试图回忆,瓦罗娜也陪着他一起努力。有一天,她设法找到一本破旧的市区名录,将上面所有的名字念给他听,结果他对每一个名字都同样陌生。他正视着她的脸庞,对她说:“我得辞掉加工厂的工作。”颧骨高耸的瓦罗娜皱起眉头,又宽又圆的脸庞现出为难的表情。“我认为你不能那样做,那是不对的。”“我必须尽力查出自己的身世。”瓦罗娜舔了舔嘴唇。“我认为你不该那样做。”愚可转过身去,他知道她的关怀是真诚的。当初,就是她帮自己找到这份加工厂的工作。他对操作加工厂的机器毫无经验,或者也许有,只是不记得了。反正,罗娜强调他的个子太小,无法胜任体力劳动,于是他们答应免费提供技术训练。而在此之前,在他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不知道食物是什么的噩梦般日子里,一直是她在看顾他、喂养他——是她让他活了下来。他说:“我一定要。”“是不是头痛又犯了,愚可?”“不,我的确记起一件事。我记起了我以前的工作是什么——以前的工作!”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告诉她,于是将目光转到别处去。温暖可人的太阳至少在地平线上两小时之处。加工厂里里外外都是一排排单调的工作间,令人多看两眼就会生厌,不过愚可知道,一旦他们爬到坡顶,大片田野便会呈现在他们面前,鲜红与金黄的美丽色彩将尽收眼底。他喜欢望着田野。打从一开始,那样的景色就使他感到安慰与喜悦。甚至在他知道那些色彩叫做鲜红与金黄之前;在他知道有色彩这个概念之前;在他只能轻轻发出喉音表达喜悦之前,置身田野头痛便会消失得较快。在那些日子里,瓦罗娜总会借来一辆反磁滑板车,每当休工日就带他离开小镇。他们会在路面一英尺之上风驰电掣,滑行在反重力场构成的平滑衬垫上,直到他们来到人迹罕至处,只剩下拂过面颊的微风,以及蓟荋花的阵阵芳香。然后,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他们会坐在路旁,沐浴在色彩与香气中,两人共享一块胶冻,一直待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这些记忆打动了愚可,他说:“我们到田野去,罗娜。”“时候不早了。”“拜托,走出小镇就好。”她摸索着贴身收藏的薄薄钱袋。钱袋塞在她腰间一条柔软的蓝色皮带内,那条皮带是她身上唯一的奢侈品。愚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吧。”半小时后,他们离开公路,走向一条蜿蜒的、砂石压成的无尘小径。两人之间维持着凝重的沉默,瓦罗娜感到正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攫获。她不知如何表达对他的感情,所以从来未曾尝试过。若是他竟然离开她,那该怎么办?他是个小个子,与她身高相仿,而体重还不如她。在许多方面,他仍是个无助的孩子。可是在他们将他的心灵关闭之前,他定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非常重要的知识分子。至于瓦罗娜自己,除了读写,以及让她能操作工厂机器的职校训练之外,再也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不过她有足够的知识,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那么浅薄。镇长当然就是个例外,他的广博知识对大家有莫大的帮助。还有偶尔前来巡视的那些大亨,她从未在近处看过他们,不过有一回,在某个假日,她进城去的时候,曾在远处见到一群穿着华丽无比的人。有些时候,厂工会获准听听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说话。他们说话的方式不太一样,表达得比较流畅,词汇较丰富,而声调较轻软。随着愚可的记忆逐渐恢复,他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那样。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她着实吓了一跳。那是他在因头痛而啜泣许久之后,突然间冒出来的。他的发音很奇怪,她曾试图矫正他,他却不愿改过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在担心他会记起太多,然后就会离开她。她只是瓦罗娜·玛区,大家都叫她大块头罗娜。她从未结婚,也永远不会。像她这样壮硕的女孩——有着大脚板以及辛苦工作而磨红的手掌——是永远嫁不出去的。每次休工日的晚宴,当男士对她不闻不问时,她总是以憎恨的目光默默望着他们,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的块头实在太大,根本没法冲着他们吃吃笑或抛媚眼。她永远不能生个小孩来抱抱哄哄。其他女孩一个接一个做了母亲,而她只能挤在一旁,瞥一眼她们怀中的宝宝。宝宝们一律全身红通通、头上光秃秃,有着一对歪扭的双眼,一张湿答答的小嘴,两只小手无力地握着……“下次轮到你了,罗娜。”“你什么时候会有宝宝,罗娜?”她只能把脸别过去。可是当愚可出现时,他就像个宝宝一样。她得喂他吃东西,照顾他的生活,带他去晒太阳。当头痛折磨他的时候,还得设法哄他入睡。孩子们总是追在她后面,一面肆意大笑,一面喊道:“罗娜有了个男朋友,大块头罗娜有了个疯男朋友,罗娜的男朋友愚不可及。”后来,当愚可能自行走动时(他迈出第一步那天,她感到万分骄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岁大,而不是更像三十一岁),他一个人出去,走到镇内的街上,孩子们立刻把他围起来,冲着他嘻嘻哈哈,大声冷嘲热讽,为的是看一个大人在恐惧中遮起眼睛,畏缩成一团,只能以啜泣回应他们。她有好几十次从屋里冲出来,挥舞着一双巨大的拳头,并对他们大吼大叫。就连成年男子都惧怕那双拳头。她带愚可到加工厂上工的第一天,工头在背后对他俩的粗鄙评语刚好被她听见,她一记重拳就把工头打趴了。加工厂评议会因此罚扣她一周的薪资,要不是镇长出面替她讲情,指出她曾受到挑衅,他们可能还会送她进城,让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进一步审判。所以她想要愚可停止回忆。她知道自己无法给他什么,而希望他永远维持心灵空白的无助状态,实在是一种自私的想法。只不过从没有人对她如此百般依靠,只不过她害怕再过那种寂寞孤独的日子。她说:“你确定自己记起来了,愚可?”“是的。”他们在田野间停下脚步,太阳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火红的色彩。轻柔、幽香的晚风即将吹起,棋盘般的灌溉渠道已开始化成一片紫色。他说:“当我的记忆重现时,我信得过这些记忆。罗娜,你知道我信得过。比方说,你并没有教我说话,是我自己记起那些字句的。对不对?对不对?”她勉强答道:“是的。”“我甚至记得在我能说话之前,你带我到田野间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断记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经为我抓来一只蓟荋蝇。你用两只手把它罩起来,要我将眼睛凑到你的两根拇指之间,好让我能看见它在黑暗中闪耀紫色和橘色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伸手从你手中把它抓来,结果让它飞走了,害我哭了一场。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蓟荋蝇,也不知道跟它有关的任何事,可是现在想来一清二楚。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吧,罗娜?”她摇了摇头。“但它的确发生过,是吗?我的记忆是真实的吧?”“是的,愚可。”“而现在,我记起了自己过去的一件事。一定曾经有个‘过去’,罗娜。”一定曾经有个“过去”。每当她想到这里,心头就感到一阵沉重。那是个不一样的过去,与他们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在另一个世界上,这点她明白,因为蓟荋这个名称他始终想不起来。她必须教他认识这个名称,那代表弗罗伦纳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你到底记起了什么?”她问。面对这个问题,愚可的兴奋似乎突然消失无踪。他犹豫不决地说:“没有多大的意义,罗娜。只不过我曾经有份工作,而我知道那是什么工作,或多或少知道些。”“是什么工作呢?”“我分析‘一场空’。”她猛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还将手掌按在他的前额一阵子,直到他不悦地将头撇开。她说:“不是又犯头痛了吧,愚可?你有好几个星期没头痛了。”“我很好,你不要烦我。”看到她垂下眼睑,他立刻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罗娜。只是我感觉很好,我不希望你为我担心。”她随即精神一振。“‘分析’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一些她不懂的词汇。想到他曾是个多么有学问的人,她就感到非常自卑。他想了一下。“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拆开来’。你知道的,就像我们会拆开一个分类器,以便找出扫描光束对不准的原因。”“哦。可是,愚可,怎么有什么也不分析这种工作呢?这根本不算工作。”“我没有说我什么也不分析,我说我分析‘一场空’,有引号的。”“那不是同一回事吗?”开始啦,她想。她开始说傻话了,他很快就会受不了而把她甩掉。“不,当然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只怕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必定是一份重要的工作。我以前不可能是罪犯。”瓦罗娜心虚了,她实在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他。她曾经安慰自己,警告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他;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所以那样做,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将他绑得更紧。那是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变化来得太突然,害她吓了一大跳,她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镇长。下一个休工日,她从一生积蓄中取出五个信用点(永远不会有任何男子要她的嫁妆,所以根本没有关系),带愚可去看一个城中医生。她握着一张纸片,上面有医生的姓名与地址。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战战兢兢找了两个小时,才在支撑“上城”的巨柱之间找到那座建筑物。她坚持要陪在愚可身边,结果看到医生用许多奇怪的仪器,做出各种恐怖的事情。当他将愚可的头放在两块金属中间,使它像晚间的蓟荋蝇一样发出光芒时,她赶紧跳起来试图阻止。医生叫来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拖出去。医生在半小时后走出来,面对着高大而眉头深锁的她。她在他面前感到坐立不安,因为他是一名大亨,尽管他在“下城”拥有一间诊所。不过他的眼光相当和善,甚至可算是亲切。他正在用一条小毛巾擦手,擦完就丢进垃圾桶里,虽然在她眼中那条毛巾干净得很。他说:“你是在哪里遇到这个人的?”她谨慎地把经过情形告诉他,只透露了最基本的梗概,完全没有提到镇长与巡警。“这么说,你对他一无所知?”她摇了摇头。“以前的事都不知道。”他又说:“这个人接受过心灵改造。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起初她又摇了摇头,但随即压低声音,生硬地说:“对疯人做的那种事吗,医生?”“还有罪犯。改造他们的心灵是为了他们好,那样能让他们的心灵恢复健康,或是改变使他们想要偷窃、杀人的那些部分。你了解吗?”她听懂了。她涨红了脸,对医生说:“愚可从没偷过任何东西,或是伤害任何人。”“你管他叫愚可?”他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听我说,在你遇到他之前,他曾经做过什么,你又怎么知道呢?从他的心灵目前的状况,我们很难判断。那次改造很彻底、很残酷。我不敢说他的心智有多少被真正除去,又有多少是由于震撼而暂时丧失。我的意思是说,一些时日之后,有些部分会恢复过来,就像他的语言能力,可是并非全部。他应该受到严密监视。”“不,不,他一定得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把他照顾得很好,医生。”他皱了皱眉,然后声音变得更温和。“好吧,我是为你着想,姑娘。并非所有的坏心眼都能除去,你不会希望哪天他伤害你吧?”这个时候,一位护士把愚可带了出来。她还发出一些声音哄他安静下来,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愚可将一只手放在头上,茫然瞪着前方,直到他的目光聚焦在瓦罗娜身上。然后他伸出双手,虚弱地喊道:“罗娜——”她一个箭步向他冲去,把他的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紧紧地抱住他。她对医生说:“无论如何,他绝不会伤害我。”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他的病历当然必须报上去。照这种情况看来,他原本必定在有关当局监管之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会把他带走,医生?”“只怕就是这样。”“拜托,医生,别那样做。”她解开手帕,露出五枚亮晶晶的合金信用币。“你可以全部拿去,医生。我会好好照顾他,他不会伤害任何人。”医生看了看送到他手中的信用币。“你是个厂工,对吗?”她点了点头。“他们付你一周多少钱?”“二点八个信用点。”他轻轻抛起那些硬币,又把它们攥在手中,激起一下清脆的叮当声。然后,他把硬币送到她面前。“拿去,姑娘,我不收钱。”她以惊喜的心情收下来。“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医生?”不料他却答道:“只怕我必须那么做,这是法律。”在回去的路上,她拼命紧紧抓住愚可,带着沉重的心情,驾车横冲直撞。一周后,超视新闻幕上有一则新闻,说本地某条运输电力束暂时故障时,有位医生在回旋机坠毁的意外中丧生。她觉得死者的名字很眼熟,当天晚上回到家,她取出那张纸片来,结果发现是同一个名字。她很伤心,因为他是个好人。很久以前,另一名工人向她提到这个名字,说他是个大亨医生,而且对厂工们很好。于是她将纸片收起来,以备紧急时可向他求助。而当紧急情况发生之际,他的确对她很好。但她的喜悦盖过了悲伤,因为他还没有时间告发愚可。至少,从未有人到村镇来进行调查。后来,当愚可的理解力恢复许多时,她曾经告诉他医生的那番话,好让他乖乖留在镇里,以免被人抓走。愚可摇着她的身子,将她从冥想中拉回来。他说:“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如果我原来有一份重要的工作,我就不可能是个罪犯。”“难道你不可能做错事吗?”这句话她说得有些迟疑,“即使你以前是个大人物,你也有可能犯错,甚至大亨们……”“我确定自己没有。可是我必须找出真相,好让别人也能明白,难道你不了解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离开加工厂和小镇,去发掘自己更多的过去。”她觉得惊恐感提升了。“愚可!那很危险,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即使你以前分析一场空,但找出更多真相为何那么重要?”“因为我记起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什么事?”他悄声道:“我不想告诉你。”“你总得告诉什么人,你可能再次忘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没错。你不会告诉任何人,是吗,罗娜?你只是我的备份记忆,以防万一我又忘掉。”“当然啦,愚可。”愚可四下张望一番。这个世界非常美丽,瓦罗娜曾告诉他,在上城有块闪烁的巨大招牌,挂在比上城还要高好几英里的地方,上面写着:“在整个银河中,弗罗伦纳是最美丽的行星。”当他环顾四周时,他的确相信这一点。他说:“这是一件可怕的记忆,可是当我的记忆恢复时,我记得的事总是正确无误。它是今天下午浮现的。”“什么事?”他凝望着她,脸上布满惊恐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死去——弗罗伦纳上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