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天气凉爽宜人,洛雅·玛伦与木讷的丈夫亚宾正在玩牌。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名老者坐在电动轮椅上,一面忿忿地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一面叫道:“亚宾!”亚宾·玛伦没有立即答应,他仍仔细抚摩着又薄又滑的长方形纸牌,考虑下一张牌该怎么打。当他终于做出决定后,他以一句漫不经心的“你要什么,格鲁”作为回答。一头白发的格鲁将报纸拉下一点,凶巴巴地望着他的女婿,再次将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他感到那种噪音能为自己带来极大的解脱。倘若一个人精力充沛,却被迫钉在轮椅上,双腿成了两根没用的枯枝,太空在上,那么他一定能找到某种方式,来表达他心中的不满。而格鲁的道具便是报纸,他用力翻扯着,夸张地挥动着,在有必要的时候,还会拿起报纸敲敲打打一番。格鲁知道,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家家户户都备有传讯机,它能将最新消息印在微缩胶卷上,使用标准的阅读机就能阅读。可是格鲁心中瞧不起这种东西,那是种无能而堕落的习惯!格鲁说:“你有没有读到考古远征队要来地球的消息?”“没有,我还没看到。”亚宾以平静的口气答道。格鲁其实是明知故问,因为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人看过今天的报纸,而他们家去年便已不再接收超视。不过,反正他这句话只是用来当开场白。他说:“嗯,有支考古队要来,而且是帝国资助的。你认为怎么样?”他开始朗读报纸的内容,语调变得有些古怪,大多数人高声朗读时,都自然而然会改用这种不自然的语调。“贝尔·艾伐丹,帝国考古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在接受银河通讯社访问时,满怀信心地说明此次考古研究可预期的重大结果。这一次,他的研究对象是地球这颗行星,它位于天狼星区外缘。参考星图。‘地球,’他说,‘它的古老文明与独一无二的环境,孕育出一个畸形文化,长久以来,我们的社会科学家一直忽视它的重要性,只将它视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棘手课题。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未来一两年内,借着对于地球的研究,将为社会演化与人类历史的某些既有基本观念,带来革命性的改变。’等等,等等。”他以华丽的花腔结束了这段朗诵。亚宾·玛伦没怎么注意听,他咕哝道:“他所谓的‘畸形文化’是什么意思?”洛雅·玛伦则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是说:“轮到你了,亚宾。”格鲁继续说:“咦,难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论坛报》要刊登这篇报道?你知道如果没有一个好理由,即使付一百万帝国信用点,他们也不会刊登银河通讯社发布的新闻稿。”他等了半天,却没等到任何回答,于是又说:“因为他们还附了一篇社论,整整一版的社论,把艾伐丹这家伙轰得天昏地暗。这个人想来这里进行科学研究,他们就使尽吃奶力气设法阻止。看看这种煽惑群众的言辞,看看啊!”他将报纸拿在他们面前摇晃,“读一读啊,为什么不读呢?”洛雅·玛伦放下手中的牌,紧紧抿起薄薄的嘴唇。“父亲,”她说,“我们辛苦了一整天,现在别再谈政治了。等会儿再说好吗?拜托,父亲。”格鲁面露不悦之色,模仿女儿的口气说:“‘拜托,父亲!拜托,父亲。’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对你这个老父亲厌烦透顶,甚至懒得随便说两句,跟他讨论一下时事。我想是我连累了你们,我坐在这个角落,让你们两个人做三人份的工作……这是谁的错?我还很强壮,我愿意工作。你也知道,我的腿只要接受治疗,就一定可以痊愈。”他一面说话,一面拍打着那双腿。但他只能听见嘹亮的巴掌声,却丝毫感觉不到大力而粗暴的拍打。“我无法接受治疗,唯一的原因是我太老了,已经不值得他们帮我医治。难道你不认为这就是‘畸形文化’吗?一个人明明可以工作,他们却不让他工作,这种世界你还能找出别的形容词吗?众星在上,所谓的‘特殊制度’实在荒谬绝伦,我认为现在该是我们中止这些制度的时候了。它们不只是特殊,简直就是疯狂!我认为……”他奋力挥舞双臂,由于气血上涌,他的脸孔涨得通红。亚宾却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紧紧抓住老人的肩头。他说:“有什么好心烦的呢,格鲁?等你看完报纸,我一定读一读那篇社论。”“当然,但你会同意他们,所以这么做有什么用呢?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一群软骨头,只不过是那些‘古人’捏在手中的海绵。”此时洛雅厉声道:“好啦,父亲,别提那种事。”她坐在那里,静静听了一会儿,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可是……每次只要提到古人教团,亚宾就会感到一阵刺骨的凉意,这次也毫无例外。格鲁这样口没遮拦,实在是不安全的举动,他竟然嘲笑地球的古代文化,竟然……竟然……啊,都是那个下贱的“同化主义”。他赶紧吞了一下口水,这个词汇实在丑恶,即使想一想都令人受不了。当然,格鲁年轻的时候,曾经盛传一些放弃古代旧规的愚蠢言论,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格鲁应该知道这点——他也许知道,只不过身为一名禁锢在轮椅上的囚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数着日子,等待下一次普查来临,因此很难保持理性与理智。也许三人之中,要算格鲁最能处之泰然,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他变得越来越安静,报纸上的铅字则越来越模糊。他还没时间仔细精读体育版,原本摇摇晃晃的脑袋便缓缓垂到胸前。他发出轻微的鼾声,报纸则从他的指缝溜到地下,发出最后一下无意的沙沙声。然后,洛雅以忧心忡忡的口气,悄声道:“我们这样对他,也许不能算是仁慈,亚宾。像父亲这样的遭遇,过着这种生活实在非常痛苦。跟他以往熟悉的生活比较起来,这样活着简直生不如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洛雅。他现在有报纸和书籍跟他做伴,就让他闹吧!像这样一点点的激动,可令他精神振奋,他会有几天快乐安详的日子了。”亚宾又开始研究手中那副牌,当他正要打出一张的时候,大门突然响起一阵敲击声。但随之而来的嘶哑叫喊,却听不出是在说些什么。亚宾的手震了一下便僵住了。洛雅盯着她的丈夫,双眼透出恐惧的目光,下唇则不停在打颤。亚宾说:“把格鲁推走,快!”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洛雅已经来到轮椅旁边。她一面推着轮椅,一面轻声哄慰着老者。但轮椅刚刚转动,格鲁便立即惊醒。他发出一声喘息,然后坐直身子,下意识地伸手摸索着报纸。“怎么回事?”他气呼呼地质问,声音还特别大。“嘘,没有关系。”洛雅含糊地说了一句,便将轮椅推到隔壁房间。然后她关起门来,背靠在门上,她平坦的胸部激烈地起伏,眼睛却在寻找丈夫的目光。此时,又传来另一阵敲门声。打开大门的时候,他们两人站得很近,几乎像是摆出一种防御的架势。而当他们面对这个矮胖的陌生男子,望着他脸上暧昧的微笑时,两人同时露出充满敌意的目光。洛雅说:“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那纯粹只是礼貌性的问句。不料那名男子突然大口喘气,并且伸出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吓得她赶紧向后跳开。“他生病了吗?”亚宾不知所措地问,“来,帮我扶他进去。”几小时后,在他们宁静的卧房中,洛雅与亚宾慢吞吞地准备就寝。“亚宾——”洛雅说。“什么事?”“这样做安全吗?”“安全?”他似乎故意装作听不懂。“我的意思是,把那个人带进屋来。他是谁?”“我怎么知道?”他没好气地答道,“可是无论如何,遇到一个病人,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明天,如果他欠缺身份证明,我们就去通知地方安全局,那么这件事就结束了。”他转过头去,显然是想结束这段对话。他的妻子却打破沉默,她纤细的声音听来更加焦急。“你不会认为他可能是古人教团的特务吧?格鲁的事情,你也知道。”“你的意思是,因为他今晚说的那些话?这实在是太荒唐的想法,我不予置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非法收容格鲁,到现在已经两年了。而你也知道,我们这样做,触犯了最严重的‘俗例’。”亚宾喃喃道:“我们没有危害任何人,我们达到了生产定额,对不对?即使那是三个人——三个人的工作量。既然我们做到了,他们为何还要怀疑呢?我们甚至不让他走出屋子。”“他们可能循轮椅的线索追来,电动机和配件都是你在外面买的。”“别再提这件事,洛雅。我已经解释过好多次,我买来拼装那个轮椅的机件,都是标准的厨房设备。此外,怀疑他是兄弟团契的间谍,根本一点道理也没有。你以为他们为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可怜老头,会安排这么精心的计谋吗?他们难道不能带着搜索许可状,大白天就闯进来吗?拜托,自己推想看看。”“好吧,那么,亚宾,”她的双眼突然亮起来,“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也一直希望你会这么想,那么他一定是个外人,他不可能是地球人。”“你说他不可能,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么说就更荒谬了。帝国的人哪里不好去,为什么偏偏来到地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也许他在那边犯了罪。”她立刻陷进自己的幻想中,“有什么不对?这完全合情合理。地球是最自然的选择,谁会想到来这里找他?”“假如他是个外人,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点?”“他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对不对?这点你必须同意。你听得懂他说的任何一个字吗?所以说,他一定是来自银河某个遥远的角落,那里的方言非常奇怪。我听人家说,住在富玛浩特上的人,想要在川陀的皇宫中开口说话,等于得从头学习一种新的语言……但是,难道你看不出这代表什么吗?假如他是个陌生人,普查局里就没有他的档案,只要我们不去报告,他一定高兴都来不及。我们可以让他在农场工作,取代父亲的位置,这样一来,工作人口又成了三个,不再只有两个人,下一季的生产定额一定不成问题……甚至现在,他就可以帮忙收割。”她焦虑地望着丈夫迟疑的脸孔。他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啦,上床吧,洛雅。白天我们再继续讨论,那时候脑袋也会清醒些。”他们的细语就此结束,灯光也全部熄灭。终于,这间卧室与这栋房子都被浓浓的睡意笼罩。第二天早上,轮到格鲁为这个难题伤脑筋。亚宾满怀希望地去请教他,他对岳父很有信心,这种信心在他自己身上完全找不到。格鲁说:“你们那些问题,亚宾,显然源自将我登记为工作人口,所以生产定额定成三个人的份。我恨透了为你们制造麻烦,如今我已经多活两年,实在也够本了。”亚宾感到很尴尬。“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我没有暗示你是我们的麻烦。”“嗯,总之,这又有什么分别?再过两年,就会有另一次普查,反正到时我也得走。”“至少你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安心读书,好好休息。何必连这一点都要剥夺呢?”“因为其他人都是这样。而你和洛雅又要怎么办?当他们来抓我的时候,会把你们一并带走。我还算是人吗?为了苟延残喘多活几年,竟然要牺牲……”“好啦,格鲁,我不要听这些戏剧性的台词。我们准备怎么做,早就告诉过你许多次了。在普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就会把你报上去。”“并且瞒过医生,是吗?”“我们自然会贿赂医生。”“哼!而这个新来的人——他会让你们罪上加罪,你们也得把他藏起来。”“到时候我们会放他走。看在地球的份上,现在何必操这个心?还有两年的时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一个陌生人,”格鲁沉思了一番,“他来敲我们的门,不知从何而来,他说的话我们完全听不懂……我不知道该给你们什么忠告。”亚宾答道:“他的态度很温顺,似乎吓得要死,不会对我们造成任何伤害。”“吓得要死,啊?万一他是弱智,那又当如何?万一他的叽哩呱啦根本不是什么方言,而是精神病人说的疯话,那又当如何?”“听来不像。”亚宾虽然这样说,却开始显得坐立不安。“你对自己这样说,是因为你想要用他……好吧,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带他进城去。”“去芝加?”亚宾吓了一大跳,“那就完蛋了。”“绝对不会,”格鲁以平静的口吻说,“你的问题就是不看报纸,所幸在这个家里,还有我负责这档子事。刚好核能研究所研发出一种装置,据说可以增进人类的学习效率。在周末副刊中,有整整一页的详细报道。他们在征求志愿者,你就把那个人带去,让他去当志愿者。”亚宾坚决地摇了摇头。“你疯了,我绝不能这样做,格鲁。他们问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他的登记号码。那等于公开请人前来调查,会把一切通通搞砸。然后,他们还会发现你的事。”“不,他们不会的,你刚好完全搞错了,亚宾。研究所之所以征求志愿者,就是因为那个机器仍在实验阶段。它或许已经害死了几个人,因此我确定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万一那个陌生人死了,跟现在的情况比较起来,他可能也没有什么损失……来,亚宾,把图书投影机递给我,定在六号卷轴上,等到报纸送来,就马上拿给我,好不好?”史瓦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立刻感到万分难过——醒来时妻子不在身旁,一个熟悉的世界就这样消失了。而且,这股锥心的痛苦还在不断滋长。以前,他也曾感受过这种痛苦,那段短暂的记忆此时突然重现脑海,照亮早已尘封多年的场景。那里面有他自己,当时他还是个少年,在冰雪封冻的村庄里……有一副雪橇正准备出发……雪橇之旅的尽头是一列火车……然后,是一艘巨大的轮船……此时,对于那个熟悉世界的渴盼与忧虑,将现在的他与二十岁的他——正准备移民美国的他连到了一起。挫折感实在太真实了,这不可能是一个梦。当房门上方的灯光开始闪烁,男主人毫无意义的男中音传来时,他猛然从**跳起来。接着房门便被打开,早餐送到了他面前——除了牛奶,还有一碗糊状的粥,他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不过味道有点像是玉米浓粥(但更为可口)。他说了一声“谢谢”,同时猛点着头。那个农夫回答了一些话,便从椅背上拿起史瓦兹的衬衣,从各个角度仔细检视一番,尤其对那些扣子特别留意。然后他又将衬衣挂回原处,再猛力推开一个柜橱的滑动门。直到这个时候,史瓦兹才看清墙壁呈现的温暖乳白色。“塑胶的。”他喃喃自语,对于说不出所以然的材料,外行人最喜欢用这个万试万灵的字眼。他还注意到,整个房间内部没有任何棱角,所有的平面都以圆滑的曲面接合起来。男主人拿出一些东西递给他,并且做了些绝不至于产生误会的手势,意思显然是要史瓦兹去盥洗更衣。靠着主人的帮助与指导,他乖乖地完成这些工作。只不过他找不到刮脸的用具,虽然他冲着下巴拼命比画,换来的却只是一阵听不懂的声音,以及对方脸上明显的嫌恶表情。史瓦兹只好摸摸灰白的短髭,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主人将他带到一辆细长的小型双轮车前,比手画脚命令他上车。地面立刻迅速向后退去,两侧空旷的道路也在不断变换着景致。最后,前方终于出现一群低矮的、闪闪发光的白色建筑,而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蓝色的汪洋。他热切地指着外面。“芝加哥?”那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因为他现在看到的一切,与那个城市显然没有半分相似之处。那农夫却根本没有回答。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