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艾伐丹,则只顾着尽情享受他的假期。他的飞艇“蛇夫号”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送达,也就是说,他有一个月的逍遥时光,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此,在抵达埃佛勒斯峰六天后,贝尔·艾伐丹便向东道主告别,搭乘“地球空运公司”最大的一架平流层喷射机,从埃佛勒斯峰直飞地球上人口最多的芝加市。至于他为何舍弃恩尼亚斯提供的私人快艇,搭乘商用班机旅行,答案其实很简单,他是故意这么做的。这是基于一个陌生人兼考古学家合理的好奇心——住在像地球这样一颗行星上的普通居民,他们的生活究竟如何?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艾伐丹来自天狼星区,人人都知道,在整个银河中,该星区的反地球偏见最为强烈。然而,他总喜欢自认从未沾染这种恶习。身为一名科学家,尤其是一名考古学家,绝不允许他存有那样的心态。当然,他难免习惯成自然,将地球人想象成某些类型的漫画人物。即使到了今天,他仍觉得“地球人”是个丑恶的名词。纵然如此,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偏见。至少,他自己不这么想。比如说,假如一个地球人希望加入他的考古队,或是为他个人工作,而且所受的训练与本身的能力都合格,那么他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前提是的确要有工作机会。而且,还要考古队其他成员不致太在意,而这可就难了。通常,队员们会一致反对,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继续思索这个问题。跟一个地球人一同进餐,这种事他当然不会介意。甚至有必要的时候,分享一个卧铺也没关系——假设那个地球人足够干净,而且身体健康。事实上,不论在哪方面,他对待地球人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他这么想。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他总会意识到地球人就是地球人,他自己也无可奈何。这是童年浸**在偏执气氛中的必然结果,那种气氛纯粹而彻底,使人几乎没有感觉,却会在你心中深深扎根。当你离开那个社会,再回头反省之际,才能真正看清它的本质。可是在这里,他有了自我测验的机会。他坐在飞机上,周围全部是地球人,而他感到百分之百自然——几乎百分之百。好吧,只是有点心虚罢了。艾伐丹看了看同行旅客的脸孔,每张脸都很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这些地球人应该有所不同,但若是在人群里无意间遇到他们,他有办法将他们从普通人中分辨出来吗?他自认办不到。女性外貌并不难看……他的眉毛突然打了个结。当然,即使包容也该有明确的界线,比方说通婚就是无法想象的事。在他的眼中,这架飞机只是个不完美的小玩具。它当然是核动力交通工具,但对核能的应用实在太欠缺效率。举例而言,动力系统的屏蔽就没做好。艾伐丹突然又想到,大气中若出现杂散伽马射线或高密度中子,一般人虽然会认为很严重,但地球人的感受很可能没有那么深刻。这时,窗外的景观吸引了他的目光。从紫红色的平流层顶向下望去,地球呈现出难以置信的面貌。他可以望见下方广大迷蒙的陆块(映着阳光的云朵零星散布,因此视野并不清楚),看得出是沙漠独有的橘红色。朦胧模糊的昼夜界线落在他们后方,渐渐远离飞驰的平流层班机。而在夜幕中,则有放射性地带散发出的闪耀光芒。他突然听到许多人的笑声,便将注意力从窗外收回来。那阵笑声似乎围绕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体态丰满,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艾伐丹用手肘推了推邻座的旅客。“怎么回事?”邻座那人止住了笑,对他说:“他们结婚满四十年了,正在进行他们的‘大旅游’。”“大旅游?”“你知道,就是环绕地球一周。”老先生正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地述说他的经历与观感。他的妻子偶尔会插一句嘴,细心地更正一些毫不重要的细节,两人的心情都好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周围的人都听得极其专注。艾伐丹不禁感到地球人也很热情、很有人情味,与银河各个角落的人并无不同。然后,有人问道:“你的六十大限定在什么时候?”“差不多一个月后,”他回答得干脆而欣然,“十一月十六日。”“很好,”刚才那人又说,“我希望你遇上一个好天气。我父亲的六十大限那天,碰到一场该死的倾盆大雨,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陪他一起去——你也知道,像这种日子,谁都喜欢有个伴——他一面走一面抱怨,我们开的是敞篷双轮车,你懂了吧,两个人全身都湿透了。‘我跟你讲,’我说,‘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老爹?我还得回去呢。’”机舱内掀起一阵哄堂大笑,老夫妇也毫无顾忌地随众人笑成一团。然而,艾伐丹心中却生出一种明显而不安的疑虑,令他陷入恐怖的情绪之中。他对旁边的乘客说:“这个六十大限,他们谈论的这个话题,我想他们指的是安乐死。我的意思是,你到六十岁生日那天,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对不对?”不过艾伐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邻座的男子硬生生咽下最后几下笑声,猛然转过头来,以狐疑的目光瞪视他良久。最后,那人终于开口道:“嗯,你又认为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呢?”艾伐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傻傻地笑了笑。他早就听说过这个习俗,不过那只是一种学术知识,是书本上的记载,是科学论文讨论的题目。但他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感受,明白它真正用到了活人身上。根据这个习俗,周围这些男女老幼全都只能活到六十岁。旁边那个人仍在瞪着他。“嘿,老兄,你是打哪儿来的?在你家乡那个城市,他们不知道六十大限吗?”“我们管它叫‘时辰’,”艾伐丹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从那里来的。”他伸出右手拇指,用力朝肩膀后面一甩。又过了十五秒钟,对方才收回质疑的锐利目光。艾伐丹突然噘起嘴唇。这些人的疑心病可真重,至少,漫画人物的这项特征是真实的。那位老先生又开始说话。“她要跟我一道去,”他一面说,一面冲着和蔼的老妇人点了点头。“她的期限比我大约晚三个月,但她认为等下去没什么意义,不如我们一道走还比较好。对不对,我的胖太太?”“哦,没错。”她咯咯地笑得很开心,“我们的子女都已经结婚,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我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何况,老头不在了,我反正也没法享受剩余的时光,所以我们决定一道上路。”于是,所有乘客似乎同时开始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牵涉到了将月数转换成日数的公式,有几对夫妻还因此起了争执。一个穿着紧身衣裳,一脸毅然表情的矮小男子,以激昂的口吻说:“我刚好还剩下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有人对这句话加了个合理的注脚。“要是你提早死了,自然另当别论。”“胡说八道,”那人立刻回嘴,“我绝无意提早死去,我像是那种会提早死去的人吗?我还要活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这里谁也没有胆量否认这一点。”他的样子看来的确非常激昂。有个瘦削的年轻男子,本来叼着一根高级的长型香烟,此时他把香烟拿在手中,以阴沉的口吻说:“能把日子算得那么清楚实在不错。有很多人活过了自己的时限。”“啊,的确如此。”另一人附和道,大家也都点了点头,一股愤慨的气氛开始出现了。“不过,”那年轻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以夸张的动作弹掉烟灰,“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想要活过六十岁生日,直到下个议会日来临,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反对的,尤其是他们如果有事要交代清楚。可是某些卑鄙无耻的寄生虫,竟然想要活到下个普查日,白白消耗下一代的粮食……”对于这种事,他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艾伐丹轻声插嘴道:“不是每个人的年龄都登记有案吗?他们生日过后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了,对不对?”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有些人则对这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言论嗤之以鼻。最后,终于有人再度开口,那人仿佛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以圆滑的外交辞令说:“反正,我想,活过六十大限也没什么意义。”“如果你是农夫,当然没有意义。”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嘴道,“你在田里工作半个世纪后,要是不想结束这种生活,你就一定是疯了。可是,那些行政官员,还有生意人又如何呢?”最后,那位老先生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场讨论就是他结婚四十周年纪念引起的)。也许因为他的六十大限即将来临,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他才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这一点,”他说,“要看你认识些什么人。”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显得若有所指。“我知道有个人,在八一〇年普查后年满六十,却一直活到八二〇年的普查才被抓到。他上路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六十九岁!想想看哪!”“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有那么点钱,他的弟弟又是古人教团的成员。只要有这两个条件,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大家都表示颇有同感。“我告诉你们,”抽烟的年轻人以激动的口气说,“我有个伯父就多活了一年,只不过一年而已。他就是那种自私的家伙,不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懂了吧。他可真是关心我们这些家人啊……我当初却不知道,懂了吧,否则我就会告发他,相信我。因为一个人时候到了就该上路,唯有这样对下一代才算公平。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抓到了,然后我立刻倒霉,兄弟团契马上来找我和我哥哥,想知道我们为何不告发他。我说,妈的,我对这档子事毫不知情,我的家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我还说我们有十年没见过他了,我家老头也支持我的说法。可是我们仍被罚款五百点,这就是没人照应你的结果。”艾伐丹脸上烦乱的表情越来越深刻。难道这些人都是疯子吗?竟然如此看待死亡,还对逃避死亡的亲友恨之入骨。他会不会在无意间,搭上一架运送精神病患到收容所(或去执行安乐死)的特别班机?或者说,地球人就是这个样子?邻座那人对他仍没有好脸色,他的声音闯进艾伐丹的思绪。“嘿,老兄,‘那里’究竟是哪里?”“什么?”“我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从那里来’,‘那里’是什么意思?嘿?”艾伐丹发现,众人的视线现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每双眼睛都在瞬间冒出怀疑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人教团的一员吗?他提出那样的问题,像是个卧底的人施展的诡计吗?因此,他突然以坦白的态度,诚恳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我不是从地球上什么地方来的,我是来自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尔·艾伐丹。阁下尊姓大名?”说完,他便伸出右手。他这句话一出口,简直就像在机舱中丢下一颗微型核弹。每张脸孔随即现出无声的恐惧,又迅速转变成气愤、痛恨、充满敌意的表情。坐在他旁边的人僵硬地站起来,挤到另一组座位去,原来坐在那里的两个人则挤成一团,以便帮他腾出空位。众人的脸一一转开,大家都用肩膀或后背对着他。一时之间,艾伐丹感到怒火中烧。地球人竟然这样对待他!地球人哪!他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他,一个天狼星区居民,纡尊降贵向他们示好,他们却悍然拒绝了。然后,他勉力放松紧绷的情绪。根深蒂固的偏见显然不是单向的,恨意能滋生恨意!他觉得又有人坐到他身边,于是转过头去,以愤怒的口气说:“什么事?”来的正是那个抽烟的年轻人,他一面开口,一面点燃另一根香烟。“嗨,”他说,“我叫可伦……别让那些蠢材把你气坏了。”“没人惹我生气。”艾伐丹不耐烦地说。他对身旁这个人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没那种心情向一个地球人请益。但是可伦不善于察言观色,他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再将香烟伸出座椅扶手,把烟灰弹到走道上。“乡下土包子!”他轻蔑地悄声道,“只不过是一群农人……他们欠缺银河观。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可以跟我做朋友,我的人生哲学不一样。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常这样说。我对外人毫无成见,只要他们对我友善,我就会对他们友善。他妈的有什么分别,他们身为外人不是自己的选择,就像我身为地球人一样无可奈何。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艾伐丹的手腕。艾伐丹点了点头,被那人拍了一下,令他有一种毛毛虫爬到身上的感觉。这个人由于错失机会,未能亲自将伯父送上死路,因而感到愤恨不已,跟这种人打交道绝不是愉快的事,这跟他的星籍可说毫无关系。可伦上身靠向椅背,又说:“要去芝加吗?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阿巴丹?”“艾伐丹。是的,我是要去芝加。”“那是我的故乡,是地球上最好的一个该死的城市。要待很久吗?”“也许,我还没定好计划。”“嗯……喂,我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衬衣。介不介意我仔细看一看?天狼星区制品,是吗?”“是的,没错。”“这是上好的质料,在地球上找不到这种货色……嘿,兄弟,你的行李箱里,应该还有像这样的衬衣吧?如果你想卖掉,我愿意跟你买,它穿起来可真潇洒。”艾伐丹用力摇了摇头。“抱歉,我没带太多衣物,我还打算在地球上沿途添购些。”“我付你五十点。”一阵沉默后,可伦带着一丝愤恨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那是个好价钱。”“很好的价钱,”艾伐丹说,“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多余的衬衣可卖。”“好吧……”可伦耸了耸肩,“准备在地球待不少时日吧,是吗?”“也许。”“你是干哪行的?”考古学家终于让心中的怒意浮出表面。“听我说,可伦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有点累了,想要小睡一会儿。你认为可以吗?”可伦皱起眉头。“你怎么搞的?你们这些人不是认为对人应当文明吗?我只不过客客气气地问你一个问题,没有必要把我的耳朵咬掉。”这段对话本来一直压低声音进行,现在突然变成近乎吼叫。许多充满敌意的面孔纷纷转向艾伐丹,考古学家则紧紧抿起嘴唇。这是他自找的,他忿忿想道。若是他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若是他没想要夸耀自己的包容力,未曾将它强行加在不想要的人身上,他就不会惹上这种麻烦。于是,他以平稳的口气说:“可伦先生,我没有要求你来陪我,也没有表现得不文明。我再说一遍,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想,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劲。”“听我说,”年轻人站了起来,以粗暴的动作丢开香烟,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对方。“你别把我当成一条狗,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可恶的外人,带着优雅的谈吐和局外人的眼光来到这里,就以为你们有权践踏在我们身上。我们没必要吃这一套,懂了吧。假如你不喜欢这里,你大可回老家去。你只要再啰唆几句,我就会好好修理你一顿。你以为我怕你不成?”艾伐丹别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可伦不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原先的座位。机舱四处又响起热烈的谈话声,艾伐丹却充耳不闻。他感到——而不是看到——有许多凌厉恶毒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最后,那些目光终于渐渐消失,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剩下的那段旅程,他一直保持着孤独与沉默。降落芝加机场的感觉真好。当他还在天空的时候,看到这个“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第一眼,艾伐丹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发现由于这个城市已遥遥在望,机舱内凝重而不友善的气氛顿时改善了许多。他指挥着搬运工人卸下行李,转运到一辆双轮计程车上。在计程车中,他就是唯一的乘客了。因此,只要注意别跟司机做不必要的交谈,他就几乎不可能惹上麻烦。“国宾馆。”他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他们便上路了。就这样,艾伐丹首度来到芝加市。也就在这一天,约瑟夫·史瓦兹从核能研究所逃了出来。可伦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望着艾伐丹远去的背影。然后他掏出小笔记簿,一面抽着香烟,一面仔细研究其中的记载。虽然说了那个“伯父的故事”(过去他经常使用,而且成效卓著),他并未从旅客身上打探出太多情报。其实,那老家伙的确说了些,他抱怨某人活过了自己的日子,并归咎于他跟古人教团有“关系”。光是这几句话,诋毁兄弟团契的罪名就能成立。可是,反正那老头的六十大限就在一个月后,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也没用。可是这个外人完全不同。他以愉悦的心情审视着这一条:“贝尔·艾伐丹,天狼星区拜隆星——对六十大限十分好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十月十二日,芝加时间上午十一点,搭乘商用班机来到芝加——反地球倾向非常显著。”这回,他也许有了真正重要的收获。揪出一些口没遮拦、胡乱发表叛逆言论的小角色,实在是一件无聊的工作。不过,像今天这种事则是最好的补偿。半小时内,兄弟团契便会收到他的报告。想到这里,他便以悠闲的步伐走出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