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睡眠与谢顿无缘。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一直停不下来。在夫铭点了点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离他而去之后,谢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无助。如今他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角落。连唯一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却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边,而且他对自己何去何从毫无概念,不论是明天或是未来任何时刻。当然,这些想法全都无助于入眠。差不多在他绝望地认定今晚将失眠到天亮,而这种情况今后还有可能发生之际,极度的困倦终于将他席卷……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内依旧一片黑暗──也并非全然如此,因为在房间另一侧,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红光在迅速闪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毫无疑问,将他吵醒的就是这个声音。当他正在努力回忆身在何处,并试图从感官所接收的有限讯息理出一个头绪时,闪光与嗡嗡声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一阵凶猛的敲击声。敲击声想必源自房门,他却不记得房门的位置。此外,想必有个开关能让室内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开关在哪里。他在**坐起来,沿着左侧墙壁不顾一切摸过去,同时大声喊道:“请等一下。”他终于找到开关,房间在一瞬间注满柔和的光线。他匆匆从**爬起来,一面眨着眼睛,一面继续寻找房门。等找着之后,正要伸手开门,却在最后一刻想到应该谨慎行事。于是,他突然改用严肃而正经八百的声音说:“是谁?”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答道:“我名叫铎丝·凡纳比里,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话还未说完,一名女子已经站在门边,此时房门绝对尚未打开。一时之间,哈里·谢顿万分惊讶地瞪着她,忽然又想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连身内衣。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见到的只是个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样轮廓分明,而且这名女子显然并未望着他,她现身只是为了表明身份。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好让声音穿出门外。“请你等一下,我很快会帮你开门。给我……或许半小时的时间。”那名女子──或者说那个全息像答道:“我会等你。”说完影像就不见了。房里没有淋浴设备,所以他用海绵擦了一个澡,将盥洗间的瓷砖地板弄得极其脏乱。盥洗间备有牙膏,可是没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后,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他才终于打开房门。他在开门的时候,又想到她并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过报出姓名,但夫铭并没有说来找他的会是什么人──究竟是这个叫铎丝什么的,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会感到安全无虞,是因为全息像是个可人的年轻女子。可是他又怎能确定,她身边没有五六个充满敌意的年轻男子随行?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结果仅仅见到那名女子,于是将房门再拉开一点,刚好足够让她进来。然后,他立刻将房门关上并锁好。“对不起,”他说,“请问现在几点了?”“九点,”她答道,“已经不早了。”只要是正式计时,川陀一律采用银河标准时间,因为唯有如此,星际贸易与政府行政才能顺利进行。然而,每个世界也都会使用当地计时系统,而对于川陀人随口所说的钟点,谢顿尚未完全熟悉。“上午?”“当然。”“这个房间没有窗子。”他为自己辩护。铎丝走到床边,伸手触向墙上一个小黑点。床头正上方的天花板立刻显现一组红色数字:0903。她露出丝毫不带优越感的微笑。“很抱歉,”她说,“但我以为契特·夫铭会告诉你,我将在上午九点来找你。他的问题在于他一向无所不知,以致偶尔会忘记别人有时并不知道。而且我不该使用电波全息识别器,我猜你们赫利肯没有这种东西,只怕我一定把你吓着了。”谢顿感到松了一口气。她的态度似乎十分随和而友善,而她随口提到了夫铭的名字,也就让他更加放心。他说:“你对赫利肯有相当的误解,凡……小姐。”“请叫我铎丝。”“铎丝,无论如何,你对赫利肯真的有误解。我们的确有电波全息像,不过我向来买不起那种设备。我周围的人也都没这个能力,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有经验。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开始打量她。她的个子不算很高,就女子而言是中等高度,他这么判断。她的头发是略红的金色,但是不怎么闪亮,烫成了许多短短的发卷。(他在川陀见到许多女子拥有这种发型。这显然是本地的一种流行,在赫利肯则会受到众人的嘲笑。)她并没有惊人的美貌,可是看来赏心悦目,再加上似乎带着些许俏皮弧度的丰满双唇,使她显得更加可爱。她身材苗条,体格健美,而且看来相当年轻。(太年轻了,他不安地想到,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我通过检查了吗?”她问道。(谢顿心想,她似乎和夫铭一样,也有本事猜中自己的心思,但也或许是他自己没有隐藏心思的本事。)他说:“很抱歉。我好像在瞪着你,但我只是想对你做个估量。我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任何朋友。”“谢顿博士,请把我当朋友吧。夫铭君特别请我来照顾你。”谢顿露出一抹苦笑。“就这个工作而言,你可能太年轻了点。”“你会发现其实不然。”“好吧,我会尽量不惹麻烦。可否请你再讲一遍你的名字?”“铎丝·凡纳比里。”她一字一顿,说得很仔细。“我刚才说过,请叫我铎丝,而你要是不坚决反对,我准备称呼你哈里。在大学里我们相当不拘形式,而且人人都有一种几乎自觉式的努力,避免显露任何地位的象征,不论是天生的还是职位上的。”“当然没问题,就请你叫我哈里吧。”“很好,那我就继续不拘形式。比方说,拘泥形式的本能──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会让我请求你准我坐下。但是既然不拘形式,我就自便了。”说完,她就坐到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谢顿清了清喉咙。“显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应该先说请你坐才对。”他在皱成一团的床铺边缘坐下,后悔自己未曾想到将它拉平一点──但是刚才他根本措手不及。她以愉悦的口吻说:“哈里,我把计划跟你说一下。首先,我们到校园某间小餐厅去吃早餐。然后我会帮你在校舍找个房间,会比这间好些,至少会有窗子。夫铭曾嘱咐我用他的名义帮你申请一张信用瓷卡,不过我得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才能从官僚的校方行政系统弄一张来。在此之前,我负责支付你的花费,你可以事后再还给我──因为我们可以雇用你。契特·夫铭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学严重缺乏这方面的优秀人才。”“夫铭告诉你说我是个优秀的数学家?”“事实上,他的确这么说过。他还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嗯,”谢顿低头望着自己的指甲,“我当然希望自己拥有这种评价,可是夫铭认识我还不到一天,而在此之前,他只听过我发表一篇论文,那篇论文的水准他根本无法判断。我想他那样说只是一种礼貌。”“我可不这么想。”铎丝说,“他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他阅人无数,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无论如何,我想你总有机会证明你自己。我猜,你会写电脑程序吧。”“当然。”“我是说教学电脑,这点你要明白。我是在问你,能不能设计一些程序,来教授当今数学的各个领域。”“可以,那是我的专长之一,我是赫利肯大学数学系的助理教授。”她又说:“是的,我知道,夫铭跟我提过。这就意味着,大家当然都会知道你并非川陀人,不过这并不会构成严重问题。我们这所大学的主要成员是川陀人,但仍有不少来自各个世界的外星人士,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我不敢说你绝不会听到诋毁外星的言语,然而事实上,这些言语出自外星人士之口的机会还比较大。对了,我自己就是外星人士。”“哦?”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至少礼貌上该问一问。“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我来自锡纳星,你听过那个地方吗?”倘若为了礼貌而撒谎,谢顿判断注定会露出马脚,因此他说:“没有。”“我并不惊讶,它可能比赫利肯更名不见经传──不管这些,还是回到设计数学教学电脑的问题,我想这项工作也有良莠之分吧。”“完全正确。”“而你会做得又快又好。”“我有这个信心。”“那就没问题。校方会支付你酬劳,所以让我们出去吃一顿吧。对了,你睡得好吗?”“出乎意料之外,睡得很好。”“你饿了吗?”“饿了,可是……”他迟疑了一下。她喜孜孜地说:“可是你担心食物的品质,对不对?嗯,大可不必。同为外星人士,我能了解你对每样东西都掺入过量微生食品的感受,不过大学里的菜肴还不坏,至少教员餐厅如此。学生们则委屈一点,但正好能磨练他们。”她起身朝门口走去,但谢顿不吐不快的一句问话又让她停下脚步。“你也是一名教员吗?”她转过身来,对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我看起来不够老吗?我两年前在锡纳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就一直待在此地。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三十岁了。”“对不起,”谢顿回报一个笑容,“但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四,很难不让人对你的学位存疑。”“你这是体贴吗?”铎丝说。谢顿立刻感到一股喜悦袭上心头,他想:当你和一位迷人的女子谈笑风生时,毕竟不会百分之百感到像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