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醒来时,发现另有一张严肃的面孔正望着自己。一时之间,他愁眉深锁,然后说:“夫铭?”夫铭露出极淡的笑容。“这么说,你还记得我?”“前后仅仅一天时间,而且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不过我还是记得。所以说,你并没有被捕,或是有任何……”“你看得出来,我人在这里,相当安全,毫发无损。可是──”他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铎丝,“我来一趟不怎么容易。”谢顿说:“我很高兴见到你──对了,你是否介意?”他用拇指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夫铭说:“慢慢来,吃了早餐再说。”夫铭没有和他一起吃早餐,铎丝也没有,但他们两人也并未交谈。夫铭利用时间浏览一本影视书,看得津津有味。铎丝先是细心检视她的指甲,然后又取出一台微电脑,用一支铁笔开始作笔记。谢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两人,并未试图打开话匣子。现在这个肃静的气氛,或许正反映出川陀人在病床前的禁声习俗。事实上,他现在感到完全正常,只是他们或许还不了解。等到他吃完最后一口食物,喝完最后一滴牛奶(他显然已逐渐习惯,因为它再也没有怪味),夫铭才终于开口。他说:“你好吗,谢顿?”“好极了,夫铭。至少,绝对好得可以起身走动。”“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夫铭以平板的口气说,“铎丝·凡纳比里竟然这么不小心,真该好好责备一番。”谢顿皱起眉头。“不,是我坚持要到上方去的。”“我相信,可是她应该跟你一起去,不计任何代价。”“是我告诉她的,我不要她跟我一起去。”铎丝说:“哈里,不是这样的。别用义气的谎言替我辩护。”谢顿气呼呼地说:“可是别忘了,铎丝也克服了强大的阻力,赶到上方去找我,无疑是她救了我的命。这些话丝毫没有扭曲事实。你将这点加入你的评断了吗,夫铭?”铎丝显然感到很尴尬,再度打岔道:“哈里,拜托。契特·夫铭的想法完全正确,我应该阻止你前往上方,否则就该跟你一起上去。至于我后来的行动,夫铭已经称赞过了。”“然而,”夫铭说,“这件事已成过去,我们就别再提了。谢顿,我们来谈谈你在上方的遭遇。”谢顿环顾四周,然后小心谨慎地说:“这样做安全吗?”夫铭淡淡一笑。“铎丝已将这个房间置于畸变电磁场中。我可以相当确定,这所大学里的帝国特务──如果真有的话──都没本事穿得透它。谢顿,你是个多疑的人。”“不是天生的,”谢顿说,“而是因为你在公园以及后来对我讲的那些话。夫铭,你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当你讲完后,我就开始担心伊图·丹莫刺尔隐藏在每个阴暗的角落。”“我有时认为真有这个可能。”夫铭以严肃的口吻说。“即使他那样做,”谢顿说,“我也不会知道那就是他。他长得什么样子?”“这几乎并不重要。你根本见不到他,除非他要让你看见,不过那时一切都完了,我这么想──这正是我们必须防范的。我们来谈谈你见到的那架喷射直升机。”谢顿道:“夫铭,正如我所说,你让我心中充满对丹莫刺尔的恐惧。我一看到那架喷射直升机,就猜想是他追来了;而我糊里糊涂跑到上方去,脱离了斯璀璘大学的保护;还有我是被引诱到那里去的,目的就是要毫无困难地把我抓走。”铎丝说:“另一方面,雷根……”谢顿立刻说:“他昨晚来过这里吗?”“来过,你不记得了?”“很模糊。当时我累得要死,我的记忆一片模糊。”“嗯,昨晚在这里时,雷根说那架喷射直升机只是别的气象站派来的气象飞机。全然普通,全然无害。”“什么?”谢顿吃了一惊,“我不相信。”夫铭说:“现在的问题是,你究竟为什么不相信?那架喷射直升机是否有任何不对劲,令你想到它带有威胁性?我是说,排除了我在你脑子里灌输的疑心之后,它还有什么特殊之处?”谢顿一面咬着下唇,一面回想了一下。“有,它的动作。它似乎将机鼻推到云盖之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接着它又在另一个位置出现,重复同样的动作;然后又换到下一个位置,如此周而复始。它似乎是在规律地搜寻上方,一块接着一块,而目标就是我。”夫铭说:“谢顿,也许你把它拟人化了。你可能把那架喷射直升机当成了一头正在追捕你的怪兽,它当然不是。它只不过是一架喷射直升机,而如果它真是气象飞机,它的行动就完全正常……而且无害。”谢顿说:“我当时觉得并非如此。”夫铭说:“我确信你有那种感觉,但我们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你深信自己当时身陷险境,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假设。雷根判断它是一架气象飞机,也只是另一种假设罢了。”谢顿顽固地说:“我无法相信这是一件全然单纯的事件。”“好吧,那么,”夫铭说,“就让我们假设最糟的情况──那架飞机的确是来找你的。不论是谁派它来的,他又怎么知道能在那里找到你?”铎丝突然插嘴:“我问过雷根博士,在他宣布这次气象任务的时候,有没有提到哈里会跟那个小组一起上去。照常理说,他没有理由那样做,而他也否认了。他对这个问题还十分惊讶,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夫铭语重心长地说:“别太轻易就相信他。无论如何,难道他不会否认吗?问问你自己,他当初为何要准许谢顿与他同行。我们知道他原本反对,不过并未经过什么激辩,他的态度就软化了。在我的感觉中,那似乎不太像雷根的个性。”铎丝皱了皱眉头,然后说:“我想你这样说,的确让人比较相信整个事件真是他的阴谋。或许他允许哈里同行,只是为了使他成为容易得手的猎物;他可能是奉命行事。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是他怂恿那位年轻实习生,克劳吉雅,去吸引哈里的注意,引他远离众人,把他孤立起来。这就能解释当他们准备下来时,雷根对哈里的失踪为何毫不关心。他坚持哈里早已离去,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安排的,他已经仔细告诉哈里,教他如何搭升降机自行下来。这也能解释他为何不愿再回去找他,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去寻找一个他认为根本找不到的人。”一直在细心倾听的夫铭,此时说道:“你对他做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指控,但我们同样不该轻易接受。毕竟,最后他的确跟你到上方去了。”“因为我们侦测到脚步,首席地震学家是见证人。”“嗯,发现谢顿时,雷根是否显得震惊和讶异?我的意思是,超过了正常的反应──发觉到由于他自己的疏忽,而将某人置于险境之后的反应。雷根是否表现得仿佛谢顿不该在那里?是否显得好像在问自己,他们怎么没有把他抓走?”铎丝仔细想了想,然后说:“他看到哈里躺在那里,显然十分震惊。但我无法判断除了对当时情况自然而然的恐惧,他还有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没错,我也认为你办不到。”当两人一来一往时,谢顿一直目不转睛地专心倾听。现在他却突然说:“我认为不是雷根。”夫铭将注意力转移到谢顿身上。“你为何这么说?”“理由之一,正如你提到的,最初他显然不愿让我同行。我们争论了一整天,我想他最后会改变主意,只因为在他的印象中,我是个聪明的数学家,能对他的气象理论有所帮助。我十分渴望到上面去,假使他奉命务必将我带到上方,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勉强。”“他接受你只是为了你的数学吗,这个假设是否合理?他有没有和你讨论过数学?有没有试图向你解释他的理论?”“没有,”谢顿说,“他没有。不过,他的确说过等一下再讨论这种话。问题是,后来他将全副心神放在那些仪器上。我猜是因为他预期该有阳光,结果阳光并未出现,于是他指望是仪器出了毛病。可是它们的运作显然完全正常,这令他十分沮丧。我想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发展,这件事不但惹毛了他,也让他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至于克劳吉雅,那个曾吸引我几分钟注意的年轻女子,当我回顾当时的情景时,并未感到她曾故意将我引开原地。采取主动的是我;我对上方的植物产生了好奇心,是我将她带走的,而并非刚好相反。雷根非但没有怂恿她那么做,而且在他们还看得见我的时候,他就把她叫了回去。后来完全是我自己愈走愈远,最后终于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然而,”夫铭似乎打定主意反对每项提议,“假如那架飞机是来找你的,机上人员必定知道你会在那里。假如情报并非来自雷根,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怀疑的人,”谢顿说,“是一位名叫李松·阮达的年轻心理学家。”“阮达?”铎丝说,“我无法相信。我了解这个人,他绝不会为大帝工作,他是彻头彻尾的反帝人士。”“他可能是装的。”谢顿说,“事实上,若想掩饰自己是帝国特务这项事实,他就必须公开地、强烈地、偏激地表现出反帝主张。”“但他正好不像那样。”铎丝说,“他一点也不强烈,一点也不偏激。他这个人和蔼可亲,总是以温和的,近乎羞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我确信这些都丝毫不假。”“然而,铎丝,”谢顿一本正经地说,“是他首先告诉我那个气象计划,是他力劝我到上方去,是他说服雷根准我加入,还特别夸大我的数学功力。这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他为何那么渴望让我上那儿去,为何如此尽心尽力。”“或许是为你好吧。他对你有好感,哈里,他一定是认为气象学对心理史学可能有所助益。这难道不可能吗?”夫铭以平静的口吻说:“我们来考虑另一个可能性。在阮达告诉你那个气象计划之后,以及你真正前往上方之前,这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假如阮达和任何秘密活动毫无牵连,他就没有特别理由要对这件事保密。假使他是个友善外向、喜爱社交的人──”“他就是这样。”铎丝说。“──那么,他很有可能对许多朋友提到这件事。这样的话,我们根本无从判断告密者是谁。事实上──我只是提出另一个可能性──假如阮达的确是个反帝人士,也不一定就代表他绝对不是特务。我们必须探讨:他是谁的特务?他替什么人工作?”谢顿很惊讶。“除了帝国,除了丹莫刺尔,他还能替谁工作?”夫铭举起一只手来。“谢顿,你对川陀政治的复杂性一点都不了解。”他又转向铎丝说,“再告诉我一遍,雷根博士认为那架气象飞机最可能来自哪四个区?”“海斯特娄尼亚、卫荷、齐勾瑞斯,以及北达米亚诺。”“你并未以任何引导的方式发问?你并未问他某一区是不是有可能?”“没有,绝对没有。我只是问他,能不能推测那架喷射直升机来自何方。”“而你,”夫铭转向谢顿,“或许看到那架喷射直升机上有某种标志,某种徽章?”谢顿本想强烈反驳,想说由于云层遮掩,他几乎看不见那架飞机,想说它只是偶尔短暂现身,想说他自己并未寻找什么标志,而只想到逃命──不过他都忍住了。不用说,这些夫铭全部知道。于是,他只是简单答道:“只怕没有。”铎丝说:“假如那架喷射直升机负有绑架任务,难道不会把徽章遮起来吗?”“这是个理性的假设,”夫铭说,“而且很有可能是事实,不过在这个银河系,理性不一定总是胜利者。无论如何,既然谢顿似乎未曾注意那架飞机的任何细节,我们如今只能做些推测。而我所想到的是:卫荷。”“为何?”谢顿重复那两个音,“不论飞机上是些什么人,我猜他们想要抓我的原因,是为了我所拥有的心理史学知识。”“不,不。”夫铭举起右手食指,像是在教训一个年轻学生。“保卫的卫,电荷的荷,它是川陀一个区的名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行政区,三千多年来,它一直被同一个世系的区长统治。那是个连续的世系,是个单一的朝代。曾有一段时间,大约五百年前,帝国有两位皇帝和一位女皇出自卫荷世族。那是一段相当短的时期,而这几位统治者都不怎么杰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功绩,但是历代卫荷区长都没忘记这段称帝的过去。“对于取他们而代之的皇族,他们并无积极的不忠行动,却也从未听说他们如何主动为那些世族效命。在偶尔发生的内战时期,他们一律保持某种中立的立场,采取的行动则似乎经过详细计算,目的在于尽量延长战事,并让情势演变得似乎必须求助卫荷,才能获取一个折衷之道。这种计谋从未得逞,但他们也从未放弃尝试。“目前的卫荷区长特别精明能干。他已经老了,可是野心尚未冷却。假如克里昂有什么三长两短,即使是自然死亡,那位区长也有机会赶走克里昂的亲生幼子,自己来继任皇位。对于一位具有皇室传统的逐鹿者,银河黎民总会稍有偏爱。“因此之故,假如卫荷区长听说过你,或许便会想到可善加利用,让你成为替他们那个世族宣传的科学预言家。既然卫荷早已觊觎皇位,他们会试图以简便的手法结束克里昂,再利用你来预测卫荷乃是不二的继位者,能带来千年的和平与繁荣。当然,一旦卫荷区长登上皇位,再也不必利用你时,你就很可能被埋在克里昂旁边。”随之而来的一段阴郁沉默最后被谢顿打破,他说:“可是我们并不确定,想抓我的就是这个卫荷区长。”“没错,我们不确定。此时此刻,我们也不确定究竟是否有人想抓你。毕竟,那架喷射直升机仍有可能如雷根所言,只是一架普通的气象试验飞机。话说回来,随着有关心理史学与其潜力的消息愈传愈广──这是一定的事──越来越多川陀上的强权,甚至其他世界的野心家,都会想要好好利用你。”“那么,”铎丝说,“我们该怎么办?”“这的确是个问题。”夫铭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对一位教授而言,选择一所大学藏身实在太有可能。大学虽然为数众多,斯璀璘却是最大、最自由的几所之一。所以要不了多久,各处的触须就会悄悄摸索过来。我想谢顿应该尽快──或许就是今天──换到另一个较佳的藏匿地点。只是……”“只是?”谢顿问。“只是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谢顿说:“从电脑屏幕上叫出地名目录,然后随机选取一处。”“当然不行。”夫铭说,“那样做的话,我们会刚好有一半的机会,找到一个安全值低于平均值的地方。不,必须客观推论出来才行──总有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