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的眼睛很快瞟了一下。坐在他右边的那位男士稍嫌瘦削,而且似乎相当年长。他有一对深褐色的眼珠,以及一身黝黑的皮肤。谢顿可以确定,他若未曾接受脱毛手术,就一定会有一头黑发。他再度面向前方,开始寻思:这位兄弟的外表相当特殊。在此之前,他曾注意过少数几位兄弟,他们的个子都不算矮,而且肤色很淡,有着蓝色或灰色的眼珠。当然,他尚未遇见够多的人,还不足以列出一条通则。然后,谢顿感到裰服的右手袖子被轻轻碰了一下。他迟疑地转过头去,发觉眼前出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行淡淡的字迹:“外族人,小心!”谢顿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摸人皮帽。身旁那位男士则做出一组无声的口型:“头发。”谢顿摸到了,原来鬓角处有一绺短发露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一定扯到了这顶人皮帽。他赶紧尽可能若无其事地将它向下拉,然后装做好像是在摸头,用手在附近探了探,以确定人皮帽已服服帖帖。他向右转身,对邻座轻轻点了点头,也做出一组口型:“谢谢你。”邻座那人微微一笑,改用正常的声音说:“去圣堂吗?”谢顿点了点头。“对,正要去。”“很容易猜到。我也一样,我们要不要一块下车?”他的笑容相当友善。“我带着我的……我的……”“你的女人。没问题,那就三个人一块吧?”谢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向另一侧迅速望了望,发觉铎丝的眼睛已转向正前方。她在刻意表现对男性的交谈不感兴趣,这是符合姐妹身份的态度。然而,谢顿感到左膝被轻拍了一下,他把这个意思(也许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诠释为:“没关系。”无论如何,礼数使他自然而然认同这一点。于是他说:“好,当然好。”他们之间并未再做任何交谈。不久,方向指示牌告诉他们圣堂到了,那位麦曲生友人便起身准备下车。重力公车绕着圣堂广场做了一个大转弯。车子停妥后,众多乘客都要在此下车。男士纷纷先行走出车门,女士则一律跟在后面。这位麦曲生人上了年纪,因此声音有点沙哑,不过口气十分快活。“我说……朋友们,现在吃午餐早了点。但是请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非常拥挤。你们愿不愿意买点简单的食物,先在外面吃完?我对这一带非常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谢顿疑心这是个圈套,诱骗无知的外族人购买什么不堪的或昂贵的东西。然而,他决定冒一次险。“你实在太好了。”他说,“既然我们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我们很高兴有你当向导。”他们在一个露天小摊买了午餐──三明治以及一种看来像是牛奶的饮料。既然天气很好,而他们又是游客,所以那位麦曲生老者建议一同走到圣堂广场,在户外将这一餐解决,这还有助于他们熟悉周围的环境。当他们拿着午餐一路向前走的时候,谢顿注意到圣堂类似缩小许多倍的皇宫,周围的广场则仿佛是个具体而微的御苑。他几乎不能相信麦曲生人竟会崇拜皇室建筑,或是做出除了憎恨它、鄙视它之外的任何行为,但文化上的吸引力显然无可抵御。“真漂亮。”那位麦曲生人带着明显的骄傲说。“是啊。”谢顿说,“它在白昼之下多么灿烂耀眼。”“周围的广场,”他说,“是模仿我们‘黎明世界’上的政府广场建造的……事实上,是缩小很多的仿制品。”“你见过皇宫周围的御苑吗?”谢顿小心翼翼地问。那麦曲生人察觉到了这句话的含意,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也是在尽可能仿照黎明世界。”谢顿的怀疑达到极点,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们来到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石椅旁,它也像圣堂一样,在人工日光下闪闪发亮。“太好了。”这位麦曲生人的黑眼珠闪耀着喜悦的光彩,“没有人占据我的地盘。我称之为我的,只因为它是我最心爱的座位。从这里穿过树木看出去,可以见到圣堂边墙的美丽景观。请坐下来,我保证它并不冰冷。还有你的同伴,也欢迎她坐下。我知道她是一名外族女子,因而拥有不同的习俗。她……她若想说话,可以随意。”铎丝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坐下来。谢顿体认到他们大概会跟这位麦曲生老者待一会儿,于是伸出手来说:“我叫哈里,我的女伴名叫铎丝。抱歉,我们并不用号码。”“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规矩。”对方以豪爽的口气说,“我是菌丝七十二,我们是个大支族。”“菌丝?”谢顿带着点犹豫问道。“你似乎很惊讶。”菌丝说,“那么我猜想,你只遇见过那些长老家族的人。诸如云朵、阳光、星光之类的名字──全都是天象。”“我必须承认……”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嗯,现在见见低下阶层的人吧。我们从土地上,以及我们栽培的微生物中撷取我们的名字,它们尊严无比。”“我相当确定。”谢顿说,“再次谢谢你在重力公车上帮我……解决问题。”“听着,”菌丝七十二说,“我帮你免除了许多麻烦。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肯定会发出尖叫,旁边的兄弟们就会把你推下公车──也许甚至不等它停下来。”铎丝身子往前倾,以便让视线越过谢顿。“你自己为何没有这种反应呢?”“我?我对外族人没有恨意,我是一名学者。”“学者?”“我们支族中的头一个。我就读于圣堂学院,而且成绩非常好。我对一切古代艺术都有研究,而且我还有许可证,可以进入外族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外族人的影视书和字体书。我能随心所欲浏览任何影视书,或是阅读任何一本字体书。我们甚至有一间电脑化参考图书馆,而我也能使用。这种事有助于开拓心灵,所以我不介意见到有点头发露出来。我在许多照片上都看过留着头发的男人,还有女人。”他瞥了铎丝一眼。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午餐,然后谢顿说:“我注意到每位进出圣堂的兄弟,身上都披挂着一条红色肩带。”“喔,没错。”菌丝七十二说,“从左肩垂下来,在腰际右侧绕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别致的刺绣。”“那是为什么?”“它称为‘和带’,象征着进入圣堂所感受到的喜悦,以及为了保有它而甘愿喷洒的鲜血。”“鲜血?”铎丝皱着眉头说。“只是一种象征罢了,我从未真正听说有什么人血溅圣堂。此外,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喜悦,主要都是对‘失落世界’的恸哭、悲叹,或是顶礼膜拜。”他的声音压低了,并且转趋柔和。“非常愚蠢。”铎丝说:“你不是一名……一名信徒?”“我是一名学者。”菌丝带着明显的骄傲说。当他咧嘴而笑时,他的脸孔皱成一团,使得老态更加明显。谢顿发觉自己对此人的年纪感到好奇──数个世纪?不,他们已经排除这个假设。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你有多大岁数?”谢顿不知不觉突然问道。对于这个问题,菌丝七十二没有表现生气的意思,他的回答也未显现任何迟疑。“六十七。”谢顿非要追根究底不可。“我听说你们族人相信,在极早的时代,每个人都能活好几世纪。”菌丝七十二以古怪的神情望着谢顿。“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是谁口没遮拦……但那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但长老们却鼓励有加,因为它能显出我们的优越。事实上,我们的平均寿命确实高于其他地区,因为我们吃得比较营养,可是活到一个世纪的人都少之又少。”“我猜你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比较优越。”谢顿说。菌丝七十二答道:“麦曲生人没有什么问题,他们绝不低人一等。话说回来,我认为人人平等──甚至包括女人。”他在补充这句话时,朝铎丝的方向望了一眼。“而我则认为,”谢顿说,“你们族人同意这点的不会太多。”“同理,你们族人同意的也不多。”菌丝七十二带着一丝愤恨说道,“不过,我却深信不疑,身为学者理当如此。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我全部观赏甚至阅读过。我了解你们的文化,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自在地和你们坐在一起,就好像你们是……我们的一分子。”铎丝略嫌唐突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颇自豪于了解外族人的种种。你到麦曲生之外旅行过吗?”菌丝七十二似乎后退了一点。“没有。”“为什么呢?那样你会对我们更加了解。”“我会觉得不对劲。我必须戴一顶假发,那令我感到羞愧。”铎丝问道:“为何要假发?你大可保持光头啊。”“不行,”菌丝七十二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否则拥有毛发的人通通会欺负我。”“欺负?为什么?”铎丝说,“不论是在川陀任何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都有许许多多天生的秃子。”“我的父亲就相当秃,”谢顿叹了一声,“我猜未来几十年内,我也会变成秃头。我的头发现在就不怎么浓密。”“那不是光头。”菌丝七十二说,“你们保有侧面的毛发,还有眼睛上面的。我的意思是光秃秃──完全没有毛发。”“全身都没有吗?”铎丝很感兴趣地说。这回菌丝七十二看来真生气了,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谢顿急着想把话题拉回来,他说:“菌丝七十二,请告诉我,外族人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圣堂吗?”菌丝七十二猛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行,它的门只为黎明之子而开。”铎丝说:“只有黎明之子?”菌丝七十二显得震惊了一阵子,然后又不以为意地说:“好吧,你们是外族人。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和时辰,黎明之女方可进入。规定就是这样,我可没说我也赞同。如果由我作主,我会说‘进去吧,玩个尽兴。’事实上,我自己会排在最后。”“你从来没进去过吗?”“我小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过。可是──”他摇了摇头,“里面只有一些凝视着典籍的人,他们诵读其中的章句,为古老的日子叹息和流泪。气氛非常沉闷,你不能交谈,不能笑出声来,甚至不能望着别人。你的心灵必须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法认同。“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是一名学者,我要整个世界对我开放。”“说得好。”谢顿发觉机会出现了,“我们有同感。我们也是学者,铎丝和我都是。”“我知道。”菌丝七十二说。“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你们一定是。获准进入麦曲生的外族人,仅限于帝国官员、外交使节和重要的行商,此外就是学者。在我看来,你俩都有学者的长相。这就是我对你们感兴趣的原因,物以类聚嘛。”他露出开怀的笑容。“果不其然。我是数学家,铎丝是历史学家。你呢?”“我的专长是……文化。我读过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黎叟尔、曼通、诺维葛……”“我们则读过你们族人的伟大作品。比如说,我曾经读过你们的典籍──有关失落世界的记述。”菌丝七十二惊讶得张大双眼,橄榄色的皮肤似乎也稍微褪色。“你读过?怎么会?在哪里?”“在我们的大学里有些副本,只要获得允许就能阅读。”“典籍的副本?”“没错。”“我怀疑长老们是否知道这件事?”谢顿又说:“我还读过有关机仆的记载。”“机仆?”“是的。所以我才会希望能够进入圣堂,我想看看那个机仆。”铎丝轻踢谢顿的脚踝,但他并未理会。菌丝七十二不安地说:“我不相信这种事,有学问的人都不相信。”但他随即东张西望,仿佛担心有人偷听。谢顿说:“我读到过一段记载,说有个机仆仍在圣堂里面。”菌丝七十二说:“我不想讨论这种无稽之谈。”谢顿毫不放松。“假使它真在圣堂里面,会在哪个角落呢?”“即使那是真的,我也无法告诉你什么。我只在小时候进去过。”“你可知道里面是否有个特别的地方,一个隐密的场所?”“有个长老阁,只有长老才能去,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去过吗?”“没有,当然没有。”“那你又怎么知道呢?”“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石榴树,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激光风琴,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其他一百万种东西。我不知道它们存不存在,是否就代表它们全部存在?”一时之间,谢顿无言以对。菌丝七十二忧虑的脸庞闪过一丝飘忽的笑容。他说:“那是学者的论证方式。你瞧,我可不是容易对付的人。无论如何,我还是建议你别试图上长老阁去。万一让他们发现有个外族人在里面,我想你是不会喜欢那种后果的。好啦,愿黎明与你同在。”他突然起身──毫无预警──然后匆匆离去。谢顿望着他的背影,感到相当讶异。“什么东西把他吓得落荒而逃?”“我想,”铎丝说,“是因为有人来了。”的确有人来了。那人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裰服,斜挂着一条更为精致且隐隐生辉的红色肩带。他踏着严肃的步伐趋近他们,脸上挂着无庸置疑的权威,以及更加无庸置疑的不悦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