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崔维兹暂住盖娅的短暂时日中,这是他第一次造访宝绮思的住处——现在这里也是裴洛拉特的窝。崔维兹四处浏览了一下。在盖娅上,房舍的结构都显得很简单。既然几乎没有任何不良气候,既然这个特殊纬度的气温常年适中,既然连地壳板块在必须滑动时,也都晓得平稳地慢慢滑,因此并没有必要给房舍添加过多的保护功能,也不必刻意营造一个舒适的环境,将不舒适的大环境隔绝在外。换句话说,整个行星就像一幢大屋子,容纳着其上所有的居民。在这座星球屋中,宝绮思的房子是一栋不起眼的小建筑,窗户上只有纱窗而没有玻璃,家具也相当少,但优雅而实用。四周墙上挂着一些全息像,有不少都是裴洛拉特的,其中一张表情显得既惊愕又害羞。崔维兹看了忍不住咧开嘴,但他尽量不让笑意显现,索性低下头来仔细调整宽腰带。宝绮思凝视着他。她不像平常那样面带微笑,而是显得有些严肃,一双美丽的眼睛张得很大,微鬈的黑发披在肩上,像是一道黑色的波浪。只有涂着淡淡口红的丰唇,为她的脸庞带来一丝血色。“谢谢你来见我,崔。”“詹诺夫显得很着急,宝绮思奴比雅蕊拉。”宝绮思浅浅一笑。“答得妙。如果你愿意叫我宝绮思,这是个很不错的简称,那么我也愿意试着以全名称呼你,崔维兹。”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点结巴,但几乎听不出来。崔维兹举起右手。“这是个好主意。我知道盖娅人平常在交换讯息时,习惯用简称来称呼对方,所以你如果偶尔称呼我‘崔’,我并不会介意。不过,我更喜欢你尽可能试着叫我崔维兹,而我会称呼你宝绮思。”如同以往每次碰面一样,崔维兹又仔细打量她。就个体而言,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郎,然而身为盖娅的一部分,她已经有好几千岁。这点从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有时她说话的方式,以及环绕在她身边的气氛,还是多少会显现出差异。他希望一切众生都变成这样吗?不,当然不!可是——宝绮思说:“让我开门见山,你曾强调想要找到地球——”“我只跟杜姆提过。”崔维兹决定为自己的观点力争到底,绝不轻易向盖娅让步。“我知道,但是你跟杜姆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在跟盖娅以及其中每一部分说话,譬如说,就等于在跟我说话。”“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没有,因为我并未仔细倾听。不过事后我如果集中注意力,有办法记起你说的每句话。请你相信这点,以便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曾强调想要找到地球,并且坚持这件事极为重要。虽然我看不出其中的重要性,可是既然你天赋异禀,能够作出正确判断,我/们/盖娅就必须接受你的说法。如果这项任务和你选择盖娅有着重大关联,那么盖娅也会认为它是件极重要的任务,因此盖娅必须跟你一道去,即使只是为了试图保护你。”“你说盖娅必须跟我一道去,意思就是你自己必须跟我去,我说得对不对?”“我就是盖娅。”宝绮思干脆地答道。“在这颗行星上的一切,每样东西都是盖娅,那么为何是你呢?为何不是盖娅的其他部分?”“因为裴希望跟你去,如果他去了,他不会喜欢盖娅的其他部分同行,只有我跟去,他才会开心。”裴洛拉特原本一言不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崔维兹注意到,他刚好背对着墙上自己的相片),此时他轻声说道:“这是实话,葛兰,我的盖娅就是宝绮思。”宝绮思突然露出微笑。“你这么想可真令我兴奋。当然,这种说法相当新奇。”“嗯,让我想一想。”崔维兹双手放在后脑勺,将椅子向后倾,细瘦的椅腿随即嘎嘎作响。他立刻发觉这张椅子没那么坚固,不能让他玩这种游戏,赶紧让四只椅腿回复原位。“如果你离开盖娅,你还会不会是它的一部分?”“不一定需要。举例来说,假如我有受重伤的危险,或是有其他特殊理由,我可以把自己孤立起来,这样一来,我受到的伤害就不会连累盖娅。但这仅限于紧急状况,通常我都是盖娅的一部分。”“即使在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的时候?”“即使是那时候,只不过情形比较复杂。”“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什么?”崔维兹皱起鼻子,仿佛闻到什么怪味。“这就代表说,在太空艇中的一言一行,只要给你听到看到,就等于被所有的盖娅听到看到。”“我就是盖娅,因此我所看到、听到、感觉到的一切,盖娅都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一点也没错,连那道墙也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宝绮思望了望他所指的那堵墙,耸了耸肩。“对,那道墙也可以。它只具有极微小的意识,所以只有极微小的感觉和理解力。可是我想,比如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也会导致它产生某种次原子尺度的移位,让它更能和盖娅融为一体,而更加造福这个大我。”“可是如果我希望保有隐私呢?我也许不想让这道墙知晓我在说什么或做什么。”宝绮思显得很恼火,裴洛拉特赶紧插嘴道:“你知道的,葛兰,我本来不想多嘴,因为我对盖娅的了解显然有限。不过,这阵子我都和宝绮思在一起,多少能作些推断。这么说吧,如果你走在端点星的人群中,你会看到和听到很多事情,也会记得其中一部分。事后,在适当的大脑刺激下,你甚至可能全部记起来,可是这些事你大多不会注意,会随看随忘。即使某个感性的场面吸引了你的目光,即使你觉得有趣,然而如果素昧平生,如果事不关己,你会看过就算,你会很快忘掉。盖娅的情形也一定如此,即使整个盖娅都对你的举动了若指掌,却不代表盖娅一定在乎——这样说对不对,宝绮思吾爱?”“我从未这样想过,裴,但你的说法的确有些道理。然而,崔——我是说崔维兹——所说的隐私,在我们眼中一点价值也没有。事实上,我/们/盖娅感到难以理解——不想成为整体的一部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人听到,不让自己的行动曝光,不让自己的思想被他人感知——”宝绮思使劲摇了摇头,“我刚才说,在紧急状况下,我们可以让自己和盖娅隔绝,可是谁会想要那样活着,哪怕只有一个钟头?”“我就想要,”崔维兹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地球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特殊理由——如果真有的话——促使我为人类的未来选择了这么可怕的命运。”“这并不是可怕的命运,不过我们别再争论这个问题了。我跟你一起去,不是要去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盖娅跟你同行,也不是要监视你,而是以朋友的身份帮助你。”崔维兹以阴郁的口吻说:“盖娅如果想帮我,最好的办法就是领我到地球去。”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并不知道地球的位置,这点杜姆已经告诉过你。”“这点我可不大相信。无论如何,你们一定有些记录,但我来到盖娅之后,为什么从未看到任何记录?即使盖娅真的不知道地球的位置,我也有可能从那些记录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我对银河相当熟悉,绝对要比盖娅在这方面的知识更丰富,我可能有办法从你们的记录中,解读出或许连盖娅也不完全了解的线索。”“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记录,崔维兹?”“任何记录,书籍、影片、录音、全息相片、工艺制品等等,只要你们有的都好。自从来到盖娅,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什么可称之为记录的东西——你呢,詹诺夫?”“没有,”裴洛拉特以迟疑的口气说,“但我并未认真找过。”“我找过了,暗地里找的。”崔维兹说,“而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有人故意将那些记录藏了起来。我很纳闷,这是为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宝绮思皱起细嫩光滑的前额,显出很讶异的样子。“你以前怎么不问呢?我/们/盖娅不会隐藏什么,我们也从来不说谎。一个孤立体——孤立的个体——可能会说谎,因为他是有限的,所以他会感到恐惧。然而,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心灵力量的行星级生命体,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因此盖娅完全不需要说谎,或是杜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陈述。”崔维兹嗤之以鼻。“那么为何刻意不让我见到任何记录?给我一个说得通的理由。”“当然可以,”她伸出双手并摊开手掌,“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