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一行三人终于通关。回头望去,入境站正迅速缩成黯淡的小光点。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便要穿越云层。像远星号这样的重力太空航具,不必借着逐渐缩小的螺旋路径慢慢减速,却也不能高速俯冲而下。虽然它丝毫不受重力影响,并不代表空气阻力对它也没有作用。即使能以直线下降,仍然必须相当谨慎,降落的速度绝不能太快。“我们准备去哪里?”裴洛拉特满脸困惑地问道。“在重重云层中,我根本分不清这里和那里,老伙伴。”“我一样不知道,”崔维兹说,“但我们有一份康普隆官方发行的全息地图,其中录有每个陆块的形状,还特别突显陆地的高度和海洋的深度,此外还包括政治领域的划分。地图就在电脑里面,电脑会自动处理,能将行星表面的海陆结构和地图资料对比,借此将太空艇正确定位,然后循着一条‘摆线’的路径将我们带到首府。”裴洛拉特说:“我们若到首府去,会一头栽进政治漩涡中心。如果正如那个海关人员暗示的,这是个反基地的世界,那我们就是自找麻烦。”“但另一方面,首府也必定是这颗行星的学术中心,假如我们要找的资料果真存在,就一定会在那里。至于反基地的心态,我不信他们会表现得太明目张胆。市长对我也许没什么好感,却也不能坐视一名议员受辱,她绝不会允许这种先例出现。”此时宝绮思从厕所走出来,刚洗完的双手还湿淋淋的。她一面旁若无人地整理内衣,一面说:“对了,我相信排泄物完全被回收了。”“没有其他选择。”崔维兹说,“若不回收排泄物,你想我们的清水能维持多久?我们除了冷藏的主食之外,还能吃到风味独特的酵母蛋糕,你以为是用什么培养出来的?我希望这样说不会令你倒胃口,效率至上的宝绮思。”“怎么会呢?你以为盖娅、端点星,还有下面这个世界的食物和清水是怎么来的?”“在盖娅上,”崔维兹说,“排泄物想必和你一样是活生生的。”“不是活生生,而是具有意识,这两者是有差别的。不过,排泄物的意识层级自然很低。”崔维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没有搭腔。他只是说:“我要到驾驶舱去陪陪电脑,虽然它现在并不需要我。”裴洛拉特说:“我们能不能跟你一块去陪它?我还是很难接受让电脑处理一切,包括自动控制太空艇降落、感测其他船舰或风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崔维兹露出灿烂的微笑。“你一定得想办法适应,拜托。将这艘太空艇交给电脑控制,比由我控制要安全得多。不过当然欢迎,来吧,看看这些过程对你只有好处。”此时他们正在日照面上方,因为正如崔维兹所说,在日光下将电脑地图与实景进行比对,要比在黑暗中来得简单。“这个道理显而易见。”裴洛拉特说。“并非全然显而易见,即使在黑暗中,电脑也能借着地表所辐射的红外线,进行同样迅速的判读。然而,波长较长的红外线无法像可见光那样,提供电脑充分的解析度。也就是说,在红外线之下,电脑无法看得那么清晰细腻。除非有必要,我希望尽量让电脑处理最简单的状况。”“假如首府在黑夜那边呢?”“机会是一半一半,”崔维兹说,“就算真是那样,一旦在白昼区完成地图比对,虽然首府在黑夜中,我们仍能准确无误地飞去那里。在距离首府还很远的时候,我们就会截收到许多微波波束,还会收到那里发出的讯息,引导我们到最合适的太空航站。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你确定吗?”宝绮思说,“你们将带我一起下去,但我没有任何证件,也说不出一个他们晓得的星籍——而且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提到盖娅。所以说,我们降落之后,万一有人要查我的证件,我们该怎么办?”崔维兹说:“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谁都会以为在入境站已经检查过了。”“但如果他们真的问起呢?”“那么,等事到临头的时候,我们再来面对问题。此时此刻,我们不要凭空制造问题。”“等到我们面对问题的时候,很可能就来不及解决了。”“我会用我的智慧及时解决,不会来不及的。”“提到智慧,你是怎么让我们顺利通关的?”崔维兹望着宝绮思,嘴角慢慢扯出一个笑容,看起来像个顽皮的少年。“只是用点头脑罢了。”裴洛拉特说:“你到底是怎么做的,老友?”崔维兹说:“只不过找到了求他帮忙的正确法门罢了。我先试着用威胁和不着痕迹的利诱,然后又诉诸他的理智,以及他对基地的忠诚,结果都没有成功。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最后一招,说你对你的妻子不忠,裴洛拉特。”“我的妻子?可是,我亲爱的伙伴,我目前并没有妻子啊。”“这点我知道,但是他不晓得。”宝绮思说:“我猜你们所谓的‘妻子’,是指男性的固定女性伴侣。”崔维兹说:“要比你说的还复杂些,宝绮思。应该说是法定的女性伴侣,由于这种伴侣关系,对方依法获得了某些权利。”裴洛拉特紧张兮兮地说:“宝绮思,我现在没有妻子,过去有些时候有过,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如果你希望举行一个法定的仪式……”“喔,裴,”宝绮思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我何必在意这种事?我拥有数不清的亲密伴侣,亲密的程度有如你的左臂和右臂。只有充满疏离感的孤立体,因为找不到真正的伴侣,才必须以人为方式约定一个薄弱的代用品。”“但我就是个孤立体,宝绮思吾爱。”“你迟早会变得不那么孤立,裴。你或许无法成为真正的盖娅,可是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孤立,而且将会拥有许许多多的伴侣。”“我只要你,宝绮思。”裴洛拉特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你慢慢就能体会了。”这段对话进行的同时,崔维兹一直紧盯着显像屏幕,尽量不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云层早已近在眼前,不久之后,四面八方全是灰蒙蒙的雾气。微波影像,他动念一想,电脑立刻开始侦测雷达回波。层层云雾随即消失不见,屏幕上出现了经过电脑着色的康普隆地表,不同结构的地形彼此的分界有点模糊不清且摇摆不定。“是不是一直都会像这样子?”宝绮思问,声音中带着几分惊讶。“等飘到云层下方就不会了,到时会再换回可见光。”他还没说完,阳光已经重新出现,正常的能见度也恢复了。“我懂了。”宝绮思道。然后她转身面对崔维兹,又说:“但我不懂的是,裴有没有欺骗他的妻子,对那个入境站的海关人员来说,又有什么差别呢?”“我跟那个叫肯德瑞的家伙说,如果他将你扣下,消息可能就会传回端点星,然后再传到裴洛拉特妻子的耳朵,那么裴洛拉特就有麻烦了。我没说他会有哪种麻烦,但我故意说得好像会很糟。男人彼此之间,都有一种同舟共济的默契,”崔维兹咧嘴笑了笑,“男人不会出卖朋友,如果受人之托,还会拔刀相助。我想其中的道理,是因为助人者人恒助之。我猜想——”他以较严肃的口吻补充道,“女性之间应该也有这种默契,但我不是女性,所以从来没机会仔细观察。”宝绮思的脸孔立刻浮现一重阴霾。“这是个笑话吗?”她追问。“不,我是说真的。”崔维兹答道,“我没说肯德瑞那家伙之所以放我们走,只是因为想要帮詹诺夫的忙,以免他的妻子生气。我对他说的其他理由都起了作用,男性默契只不过是最后一股推波助澜的力量。”“但是这太可怕了。社会需要靠法规来维系,才能结合成一个整体。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就能漠视法规,这难道不算严重吗?”“这个嘛,”崔维兹立刻自我辩护,“有些法规本身就是小题大作。在和平而经济繁荣的时代,例如现在——这都要归功于基地——没有几个世界会对进出太空规定得太严。而康普隆由于某种原因,却跟不上时代,也许是因为内政方面有外人不得而知的问题。我们又何必蒙受其害呢?”“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只遵循自己认为公正合理的法规,就不会有任何法规还能成立,因为不论哪条法规,都会有人认为是不公正或不合理的。假如我们想要追求个人心目中的利益,对于那些碍事的法规,我们永远有办法找到理由,认定它们不公正和不合理。这原本可能只是精明的投机伎俩,结果却会导致失序和灾难。即使是那些精明的投机分子,也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因为一旦社会崩溃,是没有任何人能幸存的。”崔维兹说:“任何一个社会都不会轻易崩溃。你是以盖娅的身份说话,而盖娅不可能了解自由个体的结合方式。建立在公理和正义之上的法规,随着环境的变迁,虽然已经不再适用,但是由于社会的惯性,却很可能继续存在。这时候,我们借着打破这些法规来宣告它们已经过时——甚至实际上是有害的,要算是一种既正确又有用的作为。”“这么说的话,每个窃贼和杀人犯都可以辩称是为人类服务。”“你太走极端了。在盖娅这个超级生命体中,对于社会准则有一种自发的共识,因此没有任何成员想要违背。其实我们还不如说,盖娅是一滩陈腐僵化的死水。在自由个体结合而成的社会中,不可否认存在着脱序的因素,但若想要诱发创新和变化,这却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就整体而言,这是个合理的代价。”宝绮思将音量提高一成:“如果你认为盖娅陈腐僵化,那就是大错特错。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的行事方法、我们的各种观点,都在不断接受自我检验。它们绝不会仅仅由于惯性而流传下来。盖娅借着经验和思考来学习,因此在有需要的时候,便会进行调适和改变。”“尽管你说的都对,自我检验和学习的过程却一定很慢,因为盖娅上除了盖娅还是盖娅。然而,在自由社会中,即使大多数成员同意某件事,一定还会有少数人反对。某些情况下,那些少数也许才是对的,而只要他们够聪明、够积极,而且观点真的够正确,就会获得最后胜利,而被后人奉为英雄。例如使心理史学臻于完美境界的哈里·谢顿,他有勇气以自己的学说对抗整个银河帝国,结果最后的胜利果然属于他。”“他的胜利到此为止,崔维兹。他所计划的第二帝国不会实现,盖娅星系将取而代之。”“会吗?”崔维兹绷着脸说。“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论你在跟我辩论时多么偏袒孤立体,甚至赞成他们有做蠢事和犯罪的自由,可是在你内心深处某个暗角,仍然隐藏着一点灵光,驱使你在作抉择的时候,同意我/们/盖娅的看法。”“我内心深处所隐藏的,”崔维兹的脸色更加难看,“正是我要寻找的东西。而那里,就是我的第一站。”他指着显像屏幕,上面映着展开在地平线上的一座大城市。在一群低矮的建筑物中,偶尔有一两栋较为高耸,四周则环绕着点缀有薄霜的褐色田野。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太糟了,我本想在降落时欣赏一下风景,结果只顾听你们的争论。”崔维兹说:“不要紧,詹诺夫。我们离开的时候,你还有一次机会。我答应你到时一定闭上嘴巴,只要你能说服宝绮思也别张嘴。”接着远星号便缓缓下降,循着导航微波束,降落在某个太空航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