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降临时,崔维兹仍然觉得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他手上刮伤的地方贴了一片合成皮肤,消除了肉体上的疼痛,可是精神上的创伤,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抚平。这不仅是暴露于危险中而已,如果只是那样,他的反应会跟任何普通勇者无异。问题是危险来自一个全然未曾预料的方向,带来一种荒谬可笑的感觉。如果有人发现他被一群猛狗逼得上树,那将是什么局面?就算他被一群发怒的金丝雀吓得逃之夭夭,也不比刚才的情况更糟。有好几小时的时间,他一直在倾听外面的动静:那些野狗是否发动了新的攻势,是否有狂吠声,是否有狗爪搔抓艇体的声音。相较之下,裴洛拉特似乎颇为冷静。“我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老弟,从未怀疑宝绮思能应付这一切。可是我必须承认,你那一击相当精彩。”崔维兹耸了耸肩,他没有心情讨论这件事。裴洛拉特手中拿着他的“图书馆”,那是一片光碟,上面储存着他毕生研究神话传说的成果。他拿着它钻进寝舱,他的小型阅读机就放在那里。裴洛拉特的心情似乎相当好,崔维兹注意到了,不过并未追根究底。等到自己的心思不再被野狗完全占据时,还有得是时间弄个明白。当宝绮思与他独处的时候,她以试探性的口气说:“我想你是受惊了。”“的确如此。”崔维兹以沮丧的口吻答道,“谁会想到看见一条狗——一条狗——就该赶紧逃命。”“此地有两万年不见人迹,它已经不算一只普通的狗。如今在这个世界,这些野兽必定是称王的大型猎食动物。”崔维兹点了点头。“当我坐在树枝上,成了一个臣服的猎物时,我就想到了这一点。你所提到的非平衡生态,实在万分正确。”“就人类的观点而言,当然是非平衡。但是想想看,那些野狗在进行捕猎时,表现得多么有效率。我想裴也许说对了,生态的确能够自我平衡,从当初被引进这个世界的少数物种,会演化出许多变种,来填补各种的生态席位。”“可真奇怪,”崔维兹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当然啦,前提是非平衡状态不太严重,否则自我修正的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在成功之前,那颗行星早已回天乏术。”崔维兹咕哝了一声。宝绮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想到携带武器?”崔维兹说:“结果也没什么好处,是你的能力……”“并不尽然,我也需要你的武器。那是毫无预警的情况,我和盖娅又只有超空间式接触,要对付那么多我不熟悉的心灵,若是没有你的神经鞭,我根本无计可施。”“手铳毫无用处,我曾经试过。”“动用手铳,崔维兹,只能让一只狗消失,其他的狗也许会感到惊讶,可是不会害怕。”“其实更糟。”崔维兹说,“它们将残骸都吃掉了,我等于贿赂它们留下来。”“没错,我可以想象那种效果。神经鞭则不同,它会带来痛楚,一只狗痛极了便会嚎叫,而别的狗都能了解其中的意义。即使不为其他原因,它们也会由于条件反射而感到恐惧。等所有的野狗都陷入恐惧之后,我只消轻轻推触它们的心灵,它们便自动离开了。”“没错,可是你了解在这种情况下,神经鞭是更有威力的武器,我却不知道。”“我习惯和心灵打交道,你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坚持要你使用低功率,并且瞄准一只狗,原因就在这里。我不希望过度的痛楚令那只狗死亡,那样它就发不出声音。我也不希望痛觉太分散,那样只会引起几声低鸣。我要剧烈的痛楚集中在一点上。”“果然如你所愿,宝绮思。”崔维兹说,“结果完全成功,我该好好感谢你。”“你吝于表达感激,”宝绮思语重心长地说,“因为你觉得自己扮演了一个滑稽的角色。然而,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你的武器,我根本无计可施。令我不解的是,你对携带武器这件事怎么解释?因为我已经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任何人类,这点我至今仍旧肯定。难道你预见了那些野狗吗?”“没有,”崔维兹说,“我当然没有,至少意识层面如此。而且我通常也没有武装的习惯,在康普隆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带武器。但是,我也不能让自己轻易相信那是魔法,不可能是那样的。我猜想,当我们刚开始讨论非平衡生态时,我就有了一种潜意识的警觉,想到在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上,动物可能会变得危险。这一点,事后想来十分明显,但我可能确有一丝先见之明,只不过是这样罢了。”宝绮思说:“别这么随便就敷衍过去。我同样参加了有关非平衡生态的讨论,却没有同样的先见之明。盖娅所珍视的,正是你这种特殊的预感。我也看得出来,你一定很气恼,因为你拥有一种隐性的预感,却无法侦知它的本质;你根据自己的决定而行动,却没有任何明确的理由。”“在端点星,我们通常的说法是‘凭预感行事’。”“在盖娅,我们则说‘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你不喜欢不知所以然的感觉,对不对?”“是的,的确令我苦恼不已,我并不喜欢被预感驱策。我猜预感背后必有原因,但由于不知道这个原因,使我感到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心灵,好像一种轻度的疯狂。”“当你决定赞同盖娅和盖娅星系的时候,你就是凭预感行事,现在你却要找出原因。”“这点我至少说过十几遍了。”“我却拒绝把你的声明当真,我为这件事感到抱歉。这方面我不会再跟你唱反调,不过我希望,我可以继续指出盖娅的各项优点。”“随时请便,”崔维兹说,“可是希望你了解,我也许不会接受那些说法。”“那么,你是否曾经想到,这个不知名的世界正在返归蛮荒状态,最终也许会变得荒芜而不可住人,而这只是因为一种具有足够智慧、能指导整个世界的物种消失了?假如这个世界是盖娅——若是盖娅星系的一部分则更理想——这种事就不会发生。指导的智慧将化身为银河整体,继续留存在这里,不论生态何时偏离平衡,也不论由于什么原因,都终究会再度趋于平衡。”“这意味着那些野狗不再需要食物吗?”“它们当然需要食物,正如人类一样。然而,它们进食会是一种有目的的行为,是在刻意的指导之下维持生态平衡,而不是随机条件所造成的结果。”崔维兹说:“对狗类而言,失去个体的自由也许不算什么,可是这对人类一定会有重大影响。如果所有的人类全部消失,到处都没有了,而并非只是在某个或数个世界上绝迹,那又会怎么样?如果完全没有人类,盖娅星系将变成什么样子?那时还会有指导的智慧吗?其他的生命形态和无生命物质,难道有办法共组一个共同的智慧,足以担负起这个使命吗?”宝绮思犹豫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又说,“以前从未发生过,而在未来,似乎也没有任何可能。”崔维兹说:“人类的心灵和宇宙万物性质迥异,万一它消失了,其他所有的意识加起来也无法取代,你难道不认为这很明显吗?所以说,人类是个特例,必须享有特别待遇,这难道不对吗?人类甚至不该彼此融合,更遑论和非人生物或无生物融在一起。”“可是你已经决定支持盖娅星系。”“那是为了一个凌驾一切的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它是什么。”“或许那个凌驾一切的理由,是你隐约瞥见了非平衡生态的效应?你的推论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银河中每个世界都好像立在刀刃上,两侧皆为不稳定的状态,只有盖娅星系能够预防各种灾祸降临在这些世界上。至于连年战祸和腐败政治所带来的苦难,就更不在话下。”“不,当我作出决定时,心中并未想到非平衡生态。”“你怎能确定?”“我所预见的事物,自己当初也许不知道,但事后若有人对我提起,我却能正确无误地认出来。就好像我感觉得到,我当初也许料到了这个世界会有危险的动物。”“嗯,”宝绮思以严肃而平静的口吻说,“若不是我们两人通力合作,你的先见之明加上我的精神力场,那些危险的动物可能已经要了我们的命。来吧,我们做个朋友。”崔维兹点了点头。“随你的便。”他的声音透着几许冷淡,宝绮思不禁扬起眉毛。但就在这个时候,裴洛拉特突然闯进来,使劲猛点着头,仿佛准备将脑袋从脖子上摇下来。“我想,”他说,“我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