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维兹感到全身僵硬,他努力维持正常的呼吸,并转头望向宝绮思。她站在那里,手臂护在裴洛拉特腰际,显然相当从容镇定。她轻轻一笑,又以更轻微的动作点了点头。崔维兹转头再度面对班德。他将宝绮思的反应解释为信心十足的象征,并十二万分地希望自己的猜测正确无误。他绷着脸说:“你如何做到的,班德?”班德微微笑了笑,显然心情好极了。“告诉我,小小外星人士,你相信法术吗?相信巫术吗?”“我们不相信,小小索拉利人。”崔维兹回嘴道。宝绮思用力拉扯崔维兹的衣袖,悄声道:“别惹他,他很危险。”“我看得出来。”崔维兹勉强压低声音,“那么,你想想办法。”宝绮思以几乎听不清楚的音量说:“时候未到。如果他感到安全无虞,会比较没那么危险。”对于这些外星人士的简短耳语,班德完全没有留意。他径自转身离去,那些机器人赶紧为他让出一条路。然后他又转头,不怎么起劲地勾起食指。“来吧,跟我来,你们三个都来。我将告诉你们一个故事,也许你们不会有兴趣,我却能自得其乐。”他继续悠闲地往前走。一时之间,崔维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无法确定采取什么行动最好。然而宝绮思已向前走去,裴洛拉特也被她拉走了。最后崔维兹终于移动脚步,否则他将孤独地留在这里与机器人为伴。宝绮思轻声说:“如果班德那么好心,肯讲一个我们也许没兴趣的故事……”班德转过身来,神情专注地望着宝绮思,好像这时才真正发觉她的存在。“你是雌性的半性人,”他说,“对不对?是较少的那一半?”“是较小的那一半,班德。”“那么,其他两位是雄性的半性人喽?”“他们的确是。”“你生过孩子吗,雌性?”“我的名字叫宝绮思,班德,我还没有生过孩子。这位是崔维兹,这位是裴。”“当你该生孩子的时候,这两个雄性哪个会帮你?或是都会?或是都不会?”“裴会帮我,班德。”班德将注意力转移到裴洛拉特身上。“你有白头发,我看出来了。”裴洛拉特说:“没错。”“一直是那种颜色吗?”“不,班德,年纪大了才会变成这样。”“你年纪多大了?”“我今年五十二岁,班德,”裴洛拉特说完,又急忙补充道,“是根据银河标准年。”班德继续向前走(走向一座位于远方的宅邸,崔维兹如此设想),不过脚步放慢了。他说:“我不知道一个银河标准年有多长,但想必跟我们的一年不会相差太多。当你死去的时候,你会有多大年纪,裴?”“我说不准,我也许还能再活三十年。”“那么是八十二年,真短命,而且分成两半,实在难以置信。不过我的远祖也像你们一样,而且住在地球上。但是后来有些人离开了地球,在其他恒星周围建立了新世界,那些都是美好的世界,有良好的组织,而且为数众多。”崔维兹大声道:“不多,只有五十个。”班德将高傲的目光投向崔维兹,心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好。“崔维兹,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全名是葛兰·崔维兹。我说太空世界只有五十个,我们的世界则有好几千万。”“那么,你可知道我想给你们讲的是什么故事?”班德柔声道。“如果是说过去曾有五十个太空世界,那么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不仅计算数量,小小半性人,”班德说,“我们还衡量品质。虽然只有五十个,但你们的几千万个世界加起来,也抵不上其中任何一个。而索拉利正是第五十个,因此是最优秀的。索拉利遥遥领先其他太空世界,正如同那些世界遥遥领先地球一样。“唯有我们索拉利人领悟到应当如何生活。我们不像动物那样成群结队,然而在地球,在其他世界,甚至在其他的太空世界则尽皆如此。我们个个单独生活,有许多机器人帮助我们;我们随时能借着电子设备互相见面,但极少有真正碰面的机会。上次我亲眼目睹真人,像我现在目睹你们这样,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可是,你们只是半性人,因此你们的出现,就像母牛或机器人一样,不会妨碍我的自由。“但我们以前也曾是半性人。当时,不论我们如何增进个人自由,不论我们如何发展拥有无数机器人的独居生活,我们的自由仍然不是绝对的。为了产生下一代,必须通过两个个体的合作。当然,我们可以提供精细胞和卵细胞,让受精过程和其后的胚胎成长过程,都以人工方式自动进行。至于婴儿,亦可在机器人的完善照顾下成长。这些问题都能解决,可是伴随自然受精而来的快乐,半性人却不愿放弃。邪门的情感依附由此发展,令自由因而消失。你们看不出这必须改变吗?”崔维兹说:“不,班德,因为我们衡量自由的标准跟你们不同。”“那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自由为何物。你们一向过着群居生活,你们所知道的生活方式,就是不断被迫屈服于他人意志之下,即使最小的琐事也不例外;要不然,你们就是成天彼此斗争,迫使他人屈从自己的意志,这是同样卑贱的行为。这样怎么可能还有自由?倘若无法随心所欲活着,自由就不存在!自由是不折不扣的随心所欲!“后来,地球人再度成群结队向外拓展,再度粘成一团又一团在太空打转。其他太空族虽然不像地球人那般群居,但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异。当时,他们曾企图与地球人抗衡。“我们索拉利人并没有那样做,我们预见了群居注定会失败。我们移居地底,切断了和银河各处所有的联系。我们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发展出合适的机器人和各种武器,用来保卫我们看似空无一物的地表,而它们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来到此地的船舰通通被摧毁,终于再也不来了。这颗行星被视为遭到废弃,逐渐被人遗忘,而这正是我们的初衷。“与此同时,我们在地底世界努力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借着精密的科技,谨慎调整我们的基因。我们有过不少失败,但也有些成功,而我们善加利用成功的结果。我们花了许多世纪的时间,但我们终于变成全性人,将雌雄的本质融为一体,能随心所欲获得极致的愉悦。当我们希望生育后代时,随时可以产生受精卵,再交由熟练的机器人照顾。”“雌雄同体。”裴洛拉特说。“在你们的语言中如此称呼吗?”班德随口问道,“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雌雄同体会完全阻断演化路径。”崔维兹说,“每个子代都是雌雄同体亲代的基因复制品。”“得了吧,”班德说,“你把演化当成瞎闯乱撞的程序了。我们只要有意,当然可以规划子代的特质。我们能改变或调整基因,有时也的确这样做。不过,我的住处快到了,我们进去吧。天色不早了,太阳已经无法供给充足的热量,进入室内会舒服点。”他们经过一扇门,门上没有任何形式的锁,但当他们接近时,那扇门就自动打开,而在他们穿过之后又立刻关上。室内没有任何窗户,然而,一旦他们来到一个洞穴般的房间,四周的墙壁便开始发光,映得室内一片光明。地板似乎未铺任何东西,却令人感到柔软而富弹性。而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各站着一个纹风不动的机器人。“那一幅墙壁,”班德指了指正对着门的那堵墙,它看起来和其他三堵没有任何不同,“是我的视幕。借着这个屏幕,整个世界展现在我眼前。但它绝不会妨碍我的自由,因为没人能强迫我使用。”崔维兹说:“如果你想借着屏幕跟某人见面,而他不愿意,你也无法强迫对方使用他的屏幕。”“强迫?”班德以傲慢的口气说,“别人爱怎么做,就该让别人怎么做,只要别人也同意我能随心所欲就好。请注意,在称呼对方时,我们不使用带有性别的代名词。”室内只有一张椅子,摆在视幕正前方,班德一屁股坐了下来。崔维兹四处张望,像是期望会有其他椅子从地板冒出来。“我们也能坐下吗?”他问。“随你的便。”班德说。宝绮思面带微笑地坐到地板上,裴洛拉特在她身旁坐下,崔维兹则倔强地继续站着。宝绮思说:“我问你,班德,这颗行星上住着多少人类?”“请说索拉利人,半性人宝绮思。由于半性人自称‘人类’,这个名词已遭到污染。我们或许应该自称‘全性人’,但那样说很拗口,索拉利人则是个贴切的名称。”“那么,这颗行星上住着多少索拉利人?”“我不确定,我们从来不作自我统计,大概一千两百个吧。”“整个世界的人口只有一千两百?”“足足有一千两百。你又在计算数量,而我们则以品质衡量。况且你也不了解自由的真谛——如果有其他索拉利人,跟我争夺我对任何土地、任何机器人、任何生物或任何一样东西的绝对支配权,我的自由就会受到妨碍。既然其他索拉利人的确存在,就必须尽可能消除妨碍自由的机会,方法是将大家远远隔开,彼此根本没有实质的接触。为了实现这个理想,索拉利只能容纳一千两百个索拉利人。超过这个数目,自由便会明显受限,造成令人无法忍受的结果。”“这就代表出生率必须精确统计,并且必须和死亡率刚好平衡。”裴洛拉特突然说。“当然。任何拥有稳定人口的世界,一定都是这样做的。就连你们的世界,或许也不例外。”“既然死亡率可能很小,新生儿一定也很少吧。”“正是如此。”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下去。崔维兹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如何使我的武器腾空飞起,你还没提出解释。”“我提出法术或巫术作为解释,你拒绝接受吗?”“我当然拒绝接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那么,你相不相信能量守恒,以及熵值递增的必然性?”“这些我相信,但我不信在两万年内,你们就能改变这些定律,或是作出一微米的修正。”“我们并没有,半性人。不过你想想,室外有阳光,”他又做出那种古怪的优雅手势,仿佛指点着所有的阳光,“也有阴影。阳光下比阴影下温暖,因此热量从日照区自动流向阴影区。”“你说的我都知道。”崔维兹说。“但也许你太熟悉了,所以不再多动点脑筋。而在夜晚,索拉利表面比大气层外来得温暖,因此热量自动从行星表面流向外太空。”“这我也知道。”“此外,不论白天或夜晚,行星内部的温度总是比行星表面高,因而热量会自动从内部流向地表。我想这点你也清楚。”“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用,班德?”“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热量必然从高温处流向低温处,而热流可以用来做功。”“理论上没错,但阳光中的热量太稀薄,行星表面的热量更不用说,而来自地心的热量则是三者中最稀薄的。你所能利用的热量,也许还不够举起一小颗鹅卵石。”“那要看你使用的是什么装置。”班德说,“经过上万年的发展,我们的工具已成为大脑的一部分。”班德将两侧头发往上拨,露出耳后的部分,然后来回摆了摆头。他两耳后方各有一个突起,大小与形状都跟鸡蛋的钝端差不多。“我的大脑有这一部分,你们却没有,这就是索拉利人和你们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