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公路里的警车猛然靠边,最后停在冷冰冰的水泥墙旁。当引擎声停止后,四周只剩下一片迫人的静寂。贝莱望着身旁那个机器人,大可不必地压低声音说:“什么?”等待答案的时间感觉上特别漫长。在此期间,只出现了一阵细微的震**,慢慢由弱而强,然后又逐渐消逝。那是另一辆有任务在身的警车,刚从后面超过他们,大概是赶去前方一英里处吧。或者,也可能是一辆消防车,正赶着去赴火神的约会。贝莱的心思逐渐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开始关心起纽约大城“腹内”百转千回的公路系统,他想,不知还有没有人对这些公路了若指掌。虽说无论昼夜,整个公路系统都不可能有完全空无一人的时候,但一定有某些道路已经多年无人使用。他突然分外清晰地想起儿时读到的一个短篇故事。那个故事用伦敦的公路当背景,以一桩不怎么起眼的谋杀案作为序幕。凶手犯案后,便准备逃往预先在公路里觅得的藏身之处(至少有一百年,那个尘封的角落只出现过他自己的脚印)。他打算待在那个被人遗忘的小天地,安安全全地静待风声过去。不料他转错一个弯,在死寂的弯道之间迷了路,于是他发了一个疯狂而亵渎的誓言:即使圣父、圣子、圣灵和所有圣徒从中作梗,他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天堂。从那时起,他再也未曾找到正确的方向。他在无尽的迷宫中徘徊,从濒临海峡的布来顿区辗转来到诺威治区,又从科芬特里区摸索到坎特柏立区。在伦敦大城的地底下,他不停地钻来钻去,从这头钻到那头,几乎钻遍中古英格兰的东南部。他的衣服成了破布,鞋子成了废物,他的气力越来越弱,偏偏从未真正耗尽。他很累很累,可是停不下来;虽然明知一定会走错路,他还是只能继续不断向前走。偶尔他会听到有车子经过,但总是在隔壁车道,而且无论他跑得多快(如今他已万分乐意向警方自首),当他冲过去之后,迎接他的总是另一条空旷的车道。有些时候,他也会看到远方有个出口,可以让他重新回到大城的怀抱,但他越是往前走,出口却仿佛飘得越远,而一旦他转个弯,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后来,那些为了执行公务而穿越地底的伦敦人,有时会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一瘸一拐、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他们还会见到一只半透明的手臂在挥动,一张嘴巴无声地开开阖阖。可是随着越走越近,它也越来越不稳定,终于消失在空气中。这个故事的出处早已不可考,也就是说,它已经从小说晋身为民间传说了,而“浪游的伦敦人”则成了举世皆知的一个典故。在纽约大城的地底深处,贝莱忽然想起这个故事,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机·丹尼尔终于开口:“我们可能会被窃听。”他的声音激起了轻微的回声。“在这下面?门都没有。你说,局长到底有什么嫌疑?”“他当时在现场,以利亚,而且他是大城居民,所以起初有无可避免的嫌疑。”“起初!现在他仍涉嫌吗?”“不了,我们很快就证明了他的清白。原因之一,他身上并没有手铳,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他是以正常方式进入太空城,这点我们相当肯定,而你也知道,手铳是一定会被扣下的。”“对了,凶器究竟找到了没有?”“还没有,以利亚,我们检查过太空城里每支手铳,没有任何一支最近曾经发射过。这点,只要检查辐射膛便能相当肯定。”“所以说,不论凶手是谁,他要不是把凶器藏得很好……”“绝对不会藏在太空城任何角落,我们找得相当彻底。”贝莱不耐烦地说:“我是想要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凶手要不是把它藏了起来,就是把它随身带走了。”“完全正确。”“而如果你只承认第二个可能性,那么局长就是清白的。”“没错。当然,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对他做了一次大脑分析。”“什么?”“我所谓的大脑分析,是指对大脑细胞电磁场所作的一种解译。”“喔。”贝莱根本没听懂,“你们得到了什么结果?”“大脑分析能针对一个人的性格和情绪结构,提供相关的资料。就恩德比局长而言,我们因此获知他不可能杀害萨顿博士,相当不可能。”“对,”贝莱表示同意,“他不是那种人,这件事只要问我就行了。”“有客观的资料还是比较好。当然,太空城里所有的同胞也都自愿接受了大脑分析。”“全部不可能,我想。”“毫无疑问。因此我们才一口咬定,凶手一定是大城居民。”“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只要让整个大城接受那个什么分析,就能破案了。”“那么做非常不切实际,以利亚,可能有几百万人具有这样的性格。”“几百万。”贝莱喃喃道,同时想起了多年前那些高喊“肮脏太空族”的群众,以及昨晚鞋店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围观者。他心想:可怜的朱里斯,竟然也会涉嫌!他仿佛又听见局长正在描述发现尸体后的情形:“现场实在太残忍,太残忍了。”难怪他会在惊慌失措中摔坏了眼镜,难怪他不想再去太空城。“我恨他们。”他曾咬牙切齿地这么说。可怜的朱里斯,其实他最懂得应付太空族;对大城而言,此人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他有办法和太空族称兄道弟。他之所以平步青云,这个天分到底有多少贡献呢?怪不得局长要贝莱接手这个案子。老好人贝莱、忠实的贝莱、守口如瓶的贝莱、大学时代的哥儿们!万一他发现了这个小插曲,也一定不会声张。贝莱不禁好奇大脑分析到底是如何进行的,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有大型的电极读取脑波、有忙碌的指针在方格纸上来回画线,还有自动调整的齿轮不时转来转去。可怜的朱里斯,多亏他异于常人,才得以极力保持镇定,没给吓得魂飞魄散,否则他很可能已经被迫写好辞职信,交到了市长手中。就在这个时候,警车转入了市政厅的下层。十四点三十分,贝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局长并不在办公室,机·山米咧嘴一笑,表示不知道局长在哪里。贝莱花了些时间思考问题,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饿了。到了十五点二十分,机·山米来到他的办公桌旁,对他说:“局长回来了,利亚。”贝莱答道:“谢谢。”这回他并没有被机·山米惹恼,因为机·山米毕竟和机·丹尼尔有亲戚关系,而机·丹尼尔显然不是个讨厌的人——或者应该说,不是个讨厌的“物件”。贝莱忍不住自问,如果在一颗新的行星上,人类和机器人重建一个大城文明,那会是什么光景呢?他以相当理性的心情,试图想象那种情形。当贝莱走进局长办公室之际,局长正在翻阅一些文件,偶尔还会提笔做些注记。“你在太空城捅的娄子可真不小啊。”局长说。舌战法斯陀夫的场景随即历历在目。贝莱的长脸露出一个悔恨交集的表情。“我承认我错了,局长,我很抱歉。”恩德比抬起头来,虽然戴着眼镜,他的眼神依然相当尖锐。过去三十个小时以来,此刻似乎是他最像自己的时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法斯陀夫似乎并不介意,我们就把这件事忘了吧。真是难以捉摸啊,这些太空族。这次算你小子走运,利亚,下次如果你又想扮演独行侠,记得一定要先跟我商量。”贝莱点了点头,一个无形的重担总算卸下来了。这件事,就像是他想要当众表演一场特技,结果失败了,那就认了吧。他居然能这么处之泰然,连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但事实就是如此。他说:“局长,我想替丹尼尔和我自己申请一间两人公寓,我今晚不带他回家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机器人的事实早已传了出去,你不会忘了吧?也许一切将平安无事,但是万一发生暴动,我可不希望家人受到牵连。”“胡说,利亚,我已经调查过了,大城里没有这样的传闻。”“洁西就听说了,局长。”“嗯,或许该说只有零星的传闻,一点也没危险性。自从我的三维化身离开法斯陀夫的穹顶屋,我就一直在追查这件事。那正是我提早离去的原因,我当然必须查,而且越快越好。总之,报告都回来了,你自己看吧。其中有一份是桃乐丝·吉里德的报告,她调查了大城各处共十来个女用卫生间。你也认识桃乐丝,她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嗯,没查出什么来,各处都没查出什么来。”“那么洁西又是如何听到传闻的,局长?”“这倒不难解释,因为机·丹尼尔昨天在鞋店里出尽了风头。他到底有没有真的拔出手铳,利亚,还是你稍微夸大了些?”“他真的拔出了手铳,而且瞄准群众。”恩德比局长摇了摇头。“好吧,于是有人认出他来,我的意思是,认出他是机器人。”“慢着,”贝莱气呼呼地说,“谁也看不出他是机器人。”“为什么?”“你有这个本事吗?我可没有。”“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你我并不是专家。假设当时,群众中有个温彻斯特机器人厂的技师,一位专业人士,他这辈子都在设计和建造机器人,而他注意到机·丹尼尔有些古怪,也许是说话的方式,也许是行为举止,于是他起了疑心。或许后来他告诉了他太太,而她又转告了一些朋友,然后传闻就停止了。这种事太不可能,不会有什么人相信的,只不过它及时传到了洁西的耳朵。”“或许吧。”贝莱半信半疑地说,“可是,到底能不能拨给我一间两人住的单身套房呢?”局长耸了耸肩,拿起室内通话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他们只能安排你住Q27区,那可不是什么非常好的环境。”“可以了。”贝莱答道。“对了,机·丹尼尔在哪里?”“他在查阅我们的档案,试图从中找出可疑的怀古人士。”“老天,至少好几百万哪。”“我知道,但他乐在其中。”贝莱几乎已经走到门口,却因一时冲动又转过身来,问道:“局长,萨顿博士有没有跟你提过太空城的计划?我的意思是,关于引进碳/铁文明的计划?”“引进什么?”“引进机器人。”“偶尔。”局长的口气充分显示他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他有没有解释过太空城的宗旨?”“喔,增进健康,提高生活水平等等,都是老生常谈,对我毫无吸引力。唉,总之我表示同意,不停点头就对了。我又能怎么做呢?还不就是尽量安抚他们,希望他们不要有太过分的念头,或许有一天……”贝莱等了很久,但没有等到“或许有一天”会怎么样。于是贝莱又问:“他有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移民的事?”“移民!从来没有。地球人想移民外围世界,有如想在土星环找到一颗钻石小行星。”“我的意思是移民新的世界。”局长却只是以充满怀疑的目光回应这个问题。贝莱花了点时间揣摩这个表情,然后单刀直入地突然发问:“大脑分析呢,局长?你听说过吗?”局长并未皱起那张圆嘟嘟的脸庞,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没有,那是什么东西?”他平静地说。“没什么,我随便听来的。”他离开了局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思考。当然,局长并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好吧,既然这样……十六点零五分,贝莱打电话给洁西,说他今晚不回家了,而且这种情形可能会持续好些天。他好说歹说了一阵子,她才勉强答应。“利亚,有什么麻烦吗?你有危险吗?”警察的工作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危险,他轻描淡写地如此解释。可是她并不满意,又问:“你要住哪里呢?”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今晚觉得孤单,”他说,“就去住你妈妈那儿吧。”说完这句话,他冷不防收了线,也许长痛不如短痛吧。十六点二十分,他打了另一通电话到华盛顿,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通他要找的人,然后又花了几乎相同的时间,才说服对方明天该飞来纽约一趟。十六点四十分,他终于完成这件事。十六点五十五分,局长下班了,经过贝莱身边的时候,还挤出一个含糊的笑容。然后,日班的同仁一哄而散,值晚班和大夜班的同仁则陆续出现,每个人都难掩惊讶地和他打招呼。机·丹尼尔抱着一捆纸,来到了他的座位。“那是什么?”贝莱问。“一份名单,里面的男男女女都有可能是怀古组织的成员。”“名单里有多少人?”“超过一百万,”机·丹尼尔说,“这里只是一部分而已。”“你打算全部查证一遍吗,丹尼尔?”“那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做法,以利亚。”“你可知道,丹尼尔,至少就某些方面而言,几乎所有的地球人都是怀古人士,包括局长、洁西和我。你看看局长的——”他差点说出“眼镜”两字,突然想起地球人一定要团结,而局长的面子一定要保护好(在此“面子”可说是双关语),于是他勉强改口说:“眼饰。”“对,”机·丹尼尔说,“我注意到了,可是我怕不礼貌,所以一直没提。我在大城其他居民身上,都没见过这种饰物。”“那是一种非常老式的首饰。”“它有任何作用吗?”贝莱突然转移话题:“你是如何取得这份名单的?”“是一台机器帮我做出来的。很简单,你只要设定好某种犯罪形式,其余工作交给它就行了。我要它找出过去二十五年来,每一桩有关机器人的违法事件,而另一台机器负责以同样的年限,扫描大城所有的报纸,找出每一个针对机器人或太空族发表过反对言论的人。很难相信三小时内就完工了,它甚至还将过世的人从名单中自动剔除。”“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你们外围世界当然有电脑吧?”“那还用说,各式各样的都有,而且非常先进。话说回来,它们都比不上这里的电脑那么庞大和复杂。你当然不会忘记,即使是最大的外围世界,人口数也几乎比不上你们的一个大城,太复杂的电脑对我们根本没用。”贝莱问:“你曾经到过奥罗拉吗?”“没有,”机·丹尼尔说,“我是在地球上组装的。”“那么你对外围世界的电脑为何如此了解?”“答案其实很明显,以利亚伙伴,我脑中的资料直接取自萨顿博士的记忆,它理所当然富含外围世界的内容。”“我懂了。你能吃东西吗,丹尼尔?”“我使用核动力,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这点我百分之百了解。我不是问你需不需要吃东西,我是问你能不能吃——能不能把食物放进嘴里,嚼烂之后吞下去。想要模仿人类,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一环。”“我懂你的意思了。可以,我可以进行咀嚼和吞咽的机械动作。不过,我的容量当然颇为有限,凡是吞下去的东西,迟早需要从我的所谓‘胃部’清出来。”“好吧,今晚回到宿舍后,你大可悄悄地‘反刍’或清理那些食物。总之,重点是我现在饿了,他妈的,我连中饭都忘了吃。我要你陪我去吃晚餐,但如果你光是坐在那里,一定会惹人注目的,所以我很高兴知道你也能进食,咱们走吧!”无论在大城哪个角落,社区食堂都是同一个模样。更有甚者,贝莱曾经出差到华盛顿、多伦多、洛杉矶、伦敦和布达佩斯,却从未发现不同模样的社区食堂。或许在中古时代,就像当时的语言一样,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食物,因而食堂也各有特色。时至今日,从上海到塔什干,从温尼伯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各地的酵母食品都如出一辙;另一方面,现在的“英语”恐怕也不是莎士比亚或丘吉尔所用的英语,而是通行各大洲的一种大杂烩语言,甚至在外围世界,也只是版本稍有不同而已。相较于语言和食物,各地食堂的相似程度只有更高,比方说,所有的食堂都毫无例外,充斥着一种无以名之的独特气味,只能称为“食堂味”。此外,食堂外面随时可见三排队伍缓缓前进,在入口处逐渐汇集,然后又分成左、中、右三排。食堂里面则能听到各种人为的噪音,包括说话声、脚步声,以及餐具碰撞的刺耳声响;放眼望去,则一律是打磨得亮亮的仿木装潢、晶莹剔透的玻璃、长长的餐桌,而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蒸气。贝莱在队伍中慢慢向前走(无论怎样错开大众的用餐时间,几乎还是无法避免人人至少等上十分钟),心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你会笑吗?”他问机·丹尼尔。机·丹尼尔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食堂里面,他随口答道:“可否请你再讲一遍,以利亚。”“我只是好奇,丹尼尔,你到底会不会笑?”他小声说。机·丹尼尔随即展露笑容,那是个既突兀又惊人的举动,他的嘴唇向后拉,嘴角的皮肤皱了起来。然而,这个笑容仅限于嘴巴,除此之外,这机器人的脸部毫无变化。贝莱摇了摇头。“别为难了,机·丹尼尔,这种表情毫无用处。”他们终于来到入口处,排队的人一个接一个将金属制的餐卡刷过扫描槽,咔嗒、咔嗒、咔嗒……曾经有人作过计算,一个运作顺畅的食堂,每分钟能够放二百人进来,并完成每张餐卡的扫描,以杜绝换食堂、换梯次或寅吃卯粮之类的行为。此外也有人算过,等候用餐的队伍到底应该多长,才能达到最高的效率;如果有人需要特别的服务,又会浪费其他人多少时间。因此,如果有人突然脱队,打乱流畅的咔嗒咔嗒,一定会引起一场大混乱。此时贝莱和机·丹尼尔就成了这样的人,他们为了将特许证交给食堂的主管,不得不走到人工服务窗口。担任过助理营养师的洁西,曾经对贝莱解释过这个道理。“这会搞得我们人仰马翻。”她说,“特许证会打乱消耗量和库存量的纪录,这就代表需要特别清点一次。我们必须将手中的单子和其他食堂一一核对,以确定不会偏离收支平衡太远,希望你了解我的意思。我们每周要制作一张收支平衡表,如果出了什么错,有了超支的情形,一定会归咎到我们头上。总之,乱发特许证给亲朋好友的大城政府绝对没错,唉,真受不了。每当我们宣布不得不暂停自由选餐,你想想,排队的民众难道不会鼓噪吗?最后背黑锅的,总是柜台后面的服务人员……”贝莱早已将洁西这番话背得滚瓜烂熟,所以这时他相当清楚窗口后面那张晚娘面孔是怎么回事。那女员工匆匆记下相关资料:原社区、职业、换食堂的原因(“公务需要”真是个令人非常恼恨却无法拒绝的理由)。然后,她用夸张的动作将那张单子对折,塞入一个狭缝,电脑立即开始读取并消化那些资料。接下来,她转向机·丹尼尔。贝莱毫不留情地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我的朋友是外城人。”看来那女子的火气终于全面爆发了,她说:“劳驾告知哪个大城。”贝莱再次替丹尼尔挡下这个问题。“公务需要,无须细表,每餐记到警局账上即可。”那女子猛地抬起手来抓下一本单据,然后,她熟练地用右手的食、中两指按出暗光码,填好了必要的资料。她又问:“你们要在这里吃多久?”“由上级决定。”贝莱答道。“在这里按指纹。”她将资料表倒转过来。当机·丹尼尔伸出手指按下去的时候,贝莱仅仅担心了一下子。不用说,他们既然为他做出整整齐齐的指头,还镶上光亮的指甲,当然不会忘记制作指纹。那女子将表格取回,插入手肘边那台永远喂不饱的机器。机器吞下表格后,并没有吐出任何东西,贝莱因而又松了一口气。最后,她取出两张鲜红色的金属卡交给他们,这种颜色显然代表“暂时”。她说:“坐DF桌,不能自由选餐,我们本周有些困难。”他们乖乖走向DF桌。机·丹尼尔说:“据我所知,你的同胞几乎每天都在这种食堂用餐。”“没错,这是当然的,但在陌生的食堂用餐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周围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在你自己的食堂,情况就大不相同,你可以坐在自己的固定座位,身边不是家人就是朋友。尤其小时候,走进食堂是一天里最愉快的一件事。”贝莱沉浸在回忆中,不禁露出微笑。DF桌显然和周围几桌一样,专门保留给“差旅客”使用。凡是坐在那一区的人,个个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盘子,彼此并没有交谈。不过,他们不时会偷偷抬起头来,以羡慕的目光望着邻区那些有说有笑的人。贝莱心想,再也没有比在外区吃饭更不舒服的事了。有句老话说得好,无论怎样粗陋,自家食堂都没的比——甚至食物都特别好吃。虽然已有无数的化学家指天发誓,即使你到了约翰内斯堡,吃到的仍是完全一样的食物。他选了一个板凳坐下,机·丹尼尔跟着坐到他身旁。“不能自由选餐。”贝莱一面说,一面摇摇手指,“所以只要按下那个开关,就等着上菜吧。”两分钟后,桌面上一块碟形区域滑向一旁,一个餐盘升了上来。“洋芋泥、酵母牛肉酱,还有焖杏仁。唉,好吧。”贝莱说。这张桌子中间有一道矮栏,将长长的桌面一分为二。这时,矮栏左右两端各冒出一把叉子和两片全酵母面包。机·丹尼尔压低声音说:“如果你想吃我这一份,尽管自己动手。”一时之间,贝莱感到一阵错愕。但他随即想通了,喃喃道:“那样不礼貌,你赶紧吃吧。”贝莱吃得很用心,只可惜无法放松心情来享受这些食物。他偶尔会细心地瞥瞥机·丹尼尔,发现这机器人的嘴巴一开一阖,动作非常精确。问题就是太精确了,以致看来不怎么自然。真奇怪!一旦贝莱确定了机·丹尼尔真是机器人,各种小瑕疵一下子全显露无遗。举例而言,当机·丹尼尔吞咽食物的时候,他的喉结并未随之移动。但是现在他并不怎么在意了。这是否代表他逐渐习惯这玩意了呢?假设有人前往一个新世界从头开始(这个想法,自从法斯陀夫博士灌输给他之后,就一直在他脑袋里打转),假设(比方说)班特莱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是否也会逐渐习惯,因而不在乎和机器人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有何不可呢?太空族自己早就这样做了。机·丹尼尔忽然说:“以利亚,别人在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不该盯着他看?”“如果你是指直视着对方,那当然不礼貌。这简直是常识,对不对?任何人都有隐私权,交谈的时候当然无妨,但对方在吞咽食物时,千万别紧盯着人家不放。”“我懂了。可是为什么我算出有八个人正望着我们,而且目不转睛?”贝莱放下叉子,四下望了望,装作只是在找盐罐。“我看不出有任何异常。”他虽然这么说,可是自己也没有把握。在他眼中,用餐民众只是乱哄哄的一大群人而已。然而,当机·丹尼尔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贝莱忍不住开始怀疑,那对棕色眼珠根本就是两具扫描仪,不但能在瞬间看清全景,而且具有高级相机的精确度。“我相当确定。”机·丹尼尔冷静地说。“好吧,那又怎么样?虽然这是很失礼的行为,但又能证明什么呢?”“我答不上来,以利亚,可是这八个人当中,有六个昨晚也在那间鞋店外面,难道这只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