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昂二世是天地间的共主。克里昂二世身染病因不明的恶疾。人生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波折,因此上述两件事实并不矛盾,甚至不算特别不调和。历史上,这一类的例子简直数也数不清。可是克里昂二世对那些先例毫不关心。缅怀那一长串同病相怜的历史人物,无法使他自己的病痛减轻一个电子的程度。即使他想到,曾祖父只是一名在尘埃般的行星上占山为王的土匪,自己却承继了银河帝国一脉相传的正统,躺在这座由安美尼迪克大帝建造的离宫中;而父皇曾经在银河各处,消灭了此起彼落的叛乱,恢复了斯达涅尔六世的和平与统一,因此自己在位这二十五年,从未发生任何令荣誉蒙尘的反叛事件——所有这些得意的事,都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这位银河帝国的皇帝、万物的统治者,正在一面哼哼唉唉,一面将脑袋沉入枕头上的精力充沛场。“精力场”产生一种无形的柔软舒适,在轻微的兴奋刺激中,克里昂二世舒服了一点。他又吃力地坐起来,愁眉苦脸地盯着远方的墙壁。这个寝宫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待在里面。其实,任何房间都显得太大了。不过当病痛发作、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比较好,至少不必忍受廷臣们俗丽的装扮,还有他们浮滥的同情以及卑躬屈膝的蠢行。独自一个人,也就看不到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假面具。那些面具底下的脸孔,都在拐弯抹角地臆测他何时驾崩,并幻想着他们自己有幸继承帝位。他的思绪开始脱缰。他想到自己有三名皇子,三个堂堂正正的年轻人,充满美德与希望。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无疑都在等待。三兄弟互相监视,又一起紧盯着自己。他不安地动来动去。此时大臣布洛缀克在外求见。那个出身卑微而忠诚的布洛缀克,他之所以忠诚,是因为他是朝廷上上下下一致憎恶的对象。廷臣总共分成十二个派系,他们唯一的共识就是痛恨布洛缀克。布洛缀克——忠诚的宠臣,也就必须加倍忠诚。因为除非他拥有银河中最快速的星舰,能在大帝驾崩当日远走高飞,否则第二天一定会被送进放射线室。克里昂二世伸出手来,碰了碰巨大躺椅扶手上的光滑圆钮,寝宫一侧的大门立刻消失。布洛缀克沿着深红色地毯走过来,跪下来亲吻大帝软弱无力的手。“陛下无恙?”这位枢密大臣的低声问候中掺杂着适度的焦虑。“我还活着,”大帝怒气冲冲地说,“却过着非人的生活。只要看过一本医书的混蛋,都敢拿我当活生生的实验品。无论出现了什么新式疗法,只要尚未经过临床实验,不管是化学疗法、物理疗法还是核能疗法,你等着看吧,明天一定会有来自远方的庸医,在我身上测试它的疗效。而只要有新发现的医书,即使明明是伪造的,都会被他们奉为医学圣典。“我敢向先帝发誓,”他继续粗暴地咆哮,“如今似乎没有一个灵长类,能用他自己的眼睛诊断病情。每个人都要捧着一本古人的医书,才敢为病人把脉量血压。我明明病了,他们却说这是‘无名之症’。这些笨蛋!假使在未来的世代,人体中又冒出什么新的疾病,由于古代医生从来没有研究过,也就永远治不好了。那些古人应该活在今日,或者我该生在古代。”大帝的牢骚以一句低声咒骂收尾,布洛缀克始终恭谨地等在一旁。克里昂二世以不悦的口气问:“有多少人等在外面?”他向大门的方向摆了摆头。布洛缀克耐心地回答:“大厅中的人和往常一样多。”“好,让他们去等吧。就说我正在为国事操心,让禁卫军队长去宣布。慢着,别提什么国事了。直接宣布我不接见任何人,让禁卫军队长表现得很悲伤。那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就会一个个原形毕露。”大帝露出阴险的冷笑。“启禀陛下,有个谣言正在流传,”布洛缀克不急不徐地说,“说您的心脏不舒服。”大帝脸上的冷笑未见丝毫减少。“倘若有人相信这个谣言,迫不及待采取行动,他们一定得不偿失。可是你自己又想要什么呢?我们说个清楚吧。”看到大帝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布洛缀克这才站起来。“是关于西维纳军政府总督,贝尔·里欧思将军。”“里欧思?”克里昂二世双眉紧锁,“我不记得这个人。等一等,是不是在几个月前,呈上一份狂想计划的那位?是的,我想起来了,他渴望得到御准,让他为帝国和皇帝的光荣而征战。”“启禀陛下,完全正确。”大帝干笑了几声。“布洛缀克,你曾想到我身边还有这种将军吗?这个人有意思,他似乎颇有古风。那份奏章是怎么批的?我相信你已经处理了。”“启禀陛下,臣已经处理了。他接到的命令,是要他继续提供更详细的资料;在尚未接到进一步圣命前,他旗下的舰队不准轻举妄动。”“嗯,够安全了。这个里欧思到底是怎样的人?他有没有在宫中当过差?”布洛缀克点点头,嘴唇还稍微撇了一下。“他最初在禁卫军担任见习官,那是十年前的事。在列摩星团事件中,他有不错的表现。”“列摩星团?你也知道,我的记性不太……喔,是不是一名年轻军官,阻止了两艘主力舰对撞的那件事……嗯……或类似的事情?”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记得细节了,反正是一桩英勇的行为。”“那名军官就是里欧思。他因为这件功劳而晋升,”布洛缀克淡淡地说,“于是被外调,担任一艘星舰的舰长。”“现在,他则是某个边境星系的军政府总督,仍然还很年轻。布洛缀克,他是个人才!”“启禀陛下,他很危险。他一直活在过去;他天天梦想着古代,或者应该说,对传说中的古代朝思暮想。这种人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他们这么不愿接受现实,却会成为其他人的坏榜样。”他又补充道:“据臣了解,他的部下百分之百受他掌握。他是最孚众望的将军之一。”“是吗?”大帝沉思了一下,“嗯,很好,布洛缀克,我不希望身边个个都是废物。无能之辈根本不会对我忠心耿耿。”“无能的叛徒其实并不危险,有才干的人却必须加以防范。”“布洛缀克,你也是其中之一吗?”克里昂二世哈哈笑了几声,随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了,你暂且别再说教了吧。这个年轻的勇将,最近又有什么新的事迹?我希望你不是专门来提陈年旧事的。”“启禀陛下,里欧思将军又送来一份奏章。”“哦?关于什么?”“他已经打探出那些蛮子的根据地,主张用武力去征服他们。他的报告写得又臭又长。大帝陛下如今御体欠安,不值得为他的奏章烦心。何况在‘诸侯大会’中,诸侯们会对这件事进行详细讨论。”他朝大帝瞟了一眼。克里昂二世皱起眉头。“诸侯?布洛缀克,这种问题也跟他们有关吗?这样一来,他们会再度要求扩大解释‘宪章’。每次总是这样子。”“启禀陛下,这是无可避免的。当年英明神武的先帝,在**平最后一场叛乱之际,若是没有接受那个宪章就好了。可是既然有这个东西,我们必须暂且忍耐一阵子。”“我想,你说得没错。那么这件事必须跟诸侯讨论。嘿,不过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毕竟,这只是小事一桩。在遥远的边境以有限兵力进行的征战,根本算不上国家大事。”布洛缀克露出一丝微笑,沉着地回答:“这件事的主角,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呆子;可是即使是不务实的呆子,倘若被很务实的叛徒利用,也会成为致命武器。启禀陛下,此人过去在京畿就深得人心,如今在边境仍极受拥戴。他又很年轻。假如他吞并了一两颗蛮荒行星,就会成为一名征服者。这么年轻的征服者,而且显然又有能力煽动军人、工人、商人,以及其他各阶层群众的情绪,他随时随地可能带来危险。即使他自己没有野心,并不想如先帝对付伪君莱可那般对付陛下,可是我们那些忠心的诸侯之中,难免有人会想到拿他当武器。”克里昂二世突然动了动手臂,立刻痛得全身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稍显轻松,但是他的笑意锐减,声音听来有如耳语。“布洛缀克,你是个很难得的忠臣,你的疑心总是超过实际需要,而你的警告我只要采纳一半,就绝对能高枕无忧。我们就把这件事向诸侯提出来,看看他们怎么说,再决定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那个年轻人,我想,应该还没有轻举妄动吧。”“他在奏章中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已经要求增援。”“增援!”大帝眯起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他目前的兵力如何?”“启禀陛下,他麾下有十艘主力舰,每艘的附属舰艇完全满额。其中两艘的发动机,是从旧时‘大舰队’的星舰上拆下来的,还有一艘的火炮系统也是接收自‘大舰队’。其他星舰则是过去五十年间建造的,虽然如此,都还管用。”“十艘星舰应该足以执行任何正当任务了。哼,先帝当年麾下的星舰还没有那么多,就在推翻伪君的战役中旗开得胜。他要去攻打的,究竟是什么蛮子?”枢密大臣扬了扬那对高傲的眉毛。“他称之为‘基地’。”“基地?那是什么东西?”“启禀陛下,臣仔细翻查过档案,却没有发现任何记录。里欧思提到的那个地方,位于旧时的安纳克里昂星省,在两个世纪前,该区就陷入了罪恶、蛮荒、无政府的状态。然而,在那个星省中,并没有一颗叫做‘基地’的行星。有一则很含糊的记录,提到在该星省脱离帝国保护之前不久,曾经有一群科学家被派到那里去。他们是要去编纂一套百科全书。”布洛缀克淡淡一笑,“臣相信,他们称那颗行星为‘百科全书基地’。”“嗯,”克里昂二世蹙眉沉思了一下,“这么勉强的关联,不值得提出来。”“启禀陛下,臣并没有提出什么。自从该区陷入无政府状态之后,就再也没有那一支科学远征队的消息。假如他们的后代仍然居住在那颗行星上,并且仍然沿用原来的名称,他们无疑也退化到蛮荒时代。”“而他还要求增援?”大帝将严厉的目光投到宠臣身上,“这真是太奇怪了;他计划以十艘星舰攻打野蛮人,却未发一枪一弹就要求增援。我现在终于想起这个里欧思了,他是个美男子,出身于忠诚的家族。布洛缀克,这件事另有蹊跷,但我一时还看不透。这里头或许有更重要的问题,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他抚弄着盖在僵硬的双腿上那床发亮的被单。“我得派一个人到那里去,一个有眼睛、有头脑又有忠心的人。布洛缀克——”宠臣恭谨地垂下头。“启禀陛下,他要求的星舰呢?”“还不到时候!”大帝一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挪动身子,一面发出低声的呻吟。他举起一根摇摇欲坠的手指,又说:“我们还需要了解更多内情。下星期的今天就召开诸侯大会,这也是提出新预算案的好时机。我一定要让它通过,否则活不下去了。”大帝将头痛欲裂的脑袋沉进力场枕的舒缓刺激中。“布洛缀克,你退下吧。把御医叫来,虽然他是最不中用的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