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着班德向前走。机器人都和他们维持着礼貌的距离,但它们的存在始终带来一种威胁感。现在他们正穿过一道回廊,崔维兹无精打采地含糊说道:“这颗行星上并没有关于地球的有用资料,这点我可以肯定,它只有放射性传说的另一个版本。”他耸了耸肩,“我们还得继续前往第三组坐标。”一扇门在他们面前敞开,里面是个小房间。班德说:“来吧,半性人,我要让你们看看我们的生活方式。”崔维兹细声说:“他借着炫耀得到幼稚的快乐,我真想好好泼他一盆冷水。”“别跟他比赛幼稚的程度。”宝绮思说。班德将他们三人引进那个房间,其中一个机器人也跟了进去。班德挥手叫其他机器人退下,自己走了进来,房门立刻在他身后关上。“这是电梯嘛。”裴洛拉特说,他对自己这项发现感到很高兴。“的确是。”班德说,“一旦我们移居地底,就未曾真正出去过,我们也不想那么做,不过我发现,偶尔见见阳光挺舒服的。但我不喜欢阴天和黑夜的户外,那令人觉得虽不在地底仍像在地底,希望你们了解我的意思。那是一种认知上的失调,大概可以这么说,我认为那是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地球人建造过地底建筑,”裴洛拉特说,“他们称那些城市为‘钢穴’。川陀也曾经建造地底建筑,甚至规模更广大,那是旧帝国时代的事。如今,康普隆仍在建造地底建筑。仔细想一想,这还是一种普遍倾向呢。”“半性人群聚在地底建筑中,我们则在地底独自过着逍遥的日子,两者简直有天壤之别。”班德说。崔维兹说:“在端点星上,住宅都建在地表。”“暴露在风吹日晒雨打中,”班德说,“太原始了。”那电梯只有启动时产生重力减弱的感觉,这点连裴洛拉特也能察觉,其后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当重力感突然转强之际,崔维兹正在纳闷它会钻到多深的地方。然后,电梯门便打了开来。眼前是一间宽敞且经过精心装潢的房间,室内有朦胧的光线,却看不出光源在哪里,仿佛空气本身会发出微弱的光芒。班德伸出一根手指,所指之处光线立刻变强。他又指向另一处,同样的现象随即发生。然后他将左手放在门边的一根粗短圆棍上,右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圆,整个房间便大放光明,仿佛沐浴在阳光下,却没有带来丝毫热度。崔维兹做了个鬼脸,以不大不小的音量说:“这家伙是江湖术士。”班德厉声道:“不是‘家伙’,是‘索拉利人’。我不确定‘江湖术士’是什么意思,可是听你的口气,我猜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崔维兹说:“它是指一个人并不实在,只会制造些看起来比实际上更惊人的效果。”班德说:“我承认自己有这种偏爱,但我刚才向你们展示的却不是戏剧效果,那是货真价实的。”他用右手拍了拍按在左手下的那根圆棍。“这根热导棒一直延伸到地底几公里处,在我的属地上,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热导棒。我还知道,其他属地上也有这一类设备。它们能使地底的热量加速传到地表,而且更容易转换成机械功。其实我无需做任何手势,一样可以产生光亮,但这样做比较有戏剧效果,或正如你说的,有那么一点不实在的感觉,而我就喜欢这一套。”宝绮思说:“这种小小的戏剧效果所带来的快乐,你经常有机会体验吗?”“没有。”班德摇了摇头,“我的机器人对这种事无动于衷,我的索拉利同胞也一样。能够遇到半性人,向他们展示这一切,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我真是太——开心了。”裴洛拉特说:“我们进来的时候,这个房间有着朦胧的光线,是不是始终维持这样?”“是的,这只需要很少的电力,就像维持机器人的运作一样。我的整个属地随时都在运转,没有实际从事工作的部分则保持空转。”“这么广大的属地所需的电力,全靠你一个人不断提供?”“真正供应电力的是太阳和行星核,我只算一根导管而已。而且并非整个属地都从事生产,我让大部分地区保持未开发状态,孕育着各式各样的动物生命。第一,因为这样做可以保护我的边界;第二,因为我发现其中有美感。其实,我的田地和工厂并不大,它们只需要供应我个人所需,此外再生产一些特产,以便跟他人交换。比如说,我拥有会制造和装设热导棒的机器人,很多索拉利人都仰赖我提供这方面的协助。”“你的家呢?”崔维兹问,“范围有多大?”这个问题一定是问对了,因为班德立刻笑逐颜开。“非常大,我相信是这颗行星上数一数二的,方圆都有好几公里。在地底照顾我家的机器人,和在数万平方公里地表的一样多。”“那么大的住宅,你当然不会全用到吧。”裴洛拉特说。“可想而知,有些房间我从未进去过,可是这又怎么样?”班德说,“机器人负责将每间房间保持得一尘不染、通风良好且整齐有序。好了,出来吧。”他们并未循着原路,而是从另一扇门走出来,随即发现置身另一道回廊中。在他们面前,有一辆停在轨道上的小型敞篷地面车。班德示意他们上去,于是大家一个接一个爬进车里。车内空间有限,不够容纳四个人再加一个机器人,还好裴洛拉特与宝绮思挤在一起,为崔维兹腾出位子。班德坐在前面,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那个机器人则坐在他身边。车子开始前进,班德除了偶尔做些流畅的手部动作,看不出他还在进行什么操控。“事实上,这是个车型机器人。”班德说,神情相当冷淡。他们以稳重的速度前进,每当来到一扇门前,门就会自动打开,在他们通过后又立即关上,因此车速完全不必改变。每个房间的装饰都大不相同,好像机器人曾奉命随机设计出各种组合。他们前方的回廊相当幽暗,身后的情形也完全相同。然而,无论他们真正置身何处,仿佛始终处于没有热度的阳光下。每一扇门打开的时候,室内也都会转趋明亮,而班德每次都缓慢而优雅地挥着手。这趟旅程似乎没有尽头。他们不时会发觉车子又转了个弯,代表这座地底宅邸显然向两个维度延伸。(不,是三个维度,当他们沿着一个浅坡稳稳下滑时,崔维兹心中这么想。)不论他们经过何处,都能看到许多机器人,十几个、几十个、几百个,都在从容不迫地工作,但崔维兹很难猜出那些工作的性质。此时他们又通过一扇门,来到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有一排排的机器人,全都静静地趴在办公桌前。裴洛拉特问道:“它们在做什么,班德?”“在做簿记,”班德说,“整理统计记录,财务账目,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我非常高兴可以宣称,自己不必为这些事情烦恼。这并不是一块闲置的属地,大约四分之一的耕地辟为果园,另外还有十分之一用来种植谷物,但真正令我骄傲的还是果园。我们培育这个世界上品质最佳的水果,而且种类也最多。‘班德桃’就是索拉利桃,其他索拉利人几乎都懒得种桃子。此外,我们有二十七种不同的苹果,以及——以及——那些机器人可以给你详尽的资料。”“你怎样处理这么多水果?”崔维兹问,“你自己不可能全部吃掉。”“我做梦也不会这么想,我并不特别喜欢吃水果,它们是用来和其他属地做交易的。”“交易些什么?”“主要是矿物,我的属地上没有值得一提的矿物。此外,我也换取维持健康的生态平衡所需的一切。在我的属地上,有各式各样种类繁多的动植物。”“全仰赖机器人照顾吧,我猜想。”崔维兹说。“的确如此,而且它们做得非常好。”“只为了一个索拉利人。”“只为了这块属地,以及其上的标准生态。我是唯一巡视本属地各角落的索拉利人——但这正是我的绝对自由,做不做都由我。”裴洛拉特说:“我想其他人……其他的索拉利人,也会维持一个局部的生态平衡,或许也有位于沼地、山区或滨海的属地吧。”班德说:“我想应该有吧。我们有时必须开会讨论世界性事务,这种事总是花掉许多会议时间。”“你们多久得聚会一次?”崔维兹问。(现在,他们正通过一条又窄又长的甬道,两侧没有任何房间。崔维兹猜想,这条甬道所在的位置,也许难以辟建正式的建筑,因此用作两翼之间的联系,而两翼则能向其他方向继续延伸。)“太频繁了。我几乎每个月都得花些时间在会议上,那些都是我参加的委员会。我的属地上虽然没有山脉或沼泽,但我的果园、我的鱼池,还有我的植物园都是全世界最好的。”裴洛拉特说:“可是,我亲爱的伙伴……我是说班德,我以为你从未离开你的属地,拜访其他的……”“当然没有。”班德答道,神情显得有些愤怒。“我只是说以为而已。”裴洛拉特以和缓的语气说,“可是这样的话,你从未作过调查,甚至没见过其他属地,又怎能确定自己的最好呢?”“因为,”班德说,“在属地间的交易中,从产品需求量就能看出来。”崔维兹说:“制造业的情形又如何?”班德说:“有些属地从事工具和机械的制造。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在我的属地上,我们制造热导棒,不过这种产品相当简单。”“那机器人呢?”“到处都在制造机器人。有史以来,索拉利所设计的机器人,灵巧精妙的程度一向领先全银河。”“直到今天仍旧如此,我猜想。”崔维兹小心翼翼控制着语调,尽量让这句话听来是直述句,而并非疑问句。班德说:“今天?今天还有谁跟我们竞争?如今只有索拉利还在制造机器人,你们的世界完全都没有。这是我从超波中听来的,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可是其他的太空世界呢?”“我告诉过你,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全都不存在了?”“除了索拉利,我不相信别处还有活生生的太空族。”“那么根本没人知道地球的位置喽?”“会有什么人想要知道地球的位置?”裴洛拉特插嘴道:“我就想知道,这是我的研究领域。”“那么,”班德说,“你得改行研究别的了。我根本不晓得地球的位置,也没听说过有谁晓得,而且我丝毫不关心这码子事。”车子突然停下来,一时之间,崔维兹还以为班德生气了。然而,停车的过程很平稳,而当班德下了车,又挥手叫其他人下车的时候,他看来仍是那副得意的模样。他们进入另一个房间,在班德做了一个手势后,室内的光线仍相当黯淡。此房通向一个侧廊,侧廊两边是许多小房间,每间里面都有一两件华丽的容器,有些旁边还摆着另一个物件,看来好像是影片放映机。“这都是什么,班德?”崔维兹问。班德说:“都是祖先灵房,崔维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