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旧式的小型太空船,在太空中谨慎地跃迁许多秒差距,载着史陀·坚迪柏与苏拉·诺微朝向目的地前进。诺微正走进驾驶舱。她显然刚从袖珍盥洗室出来,利用油脂、暖空气与最少量的水洗了一个澡。她身上裹着一件浴袍,双手紧紧抓牢,生怕多露出一寸肌肤。她的头发已经干了,但纠缠成乱糟糟的一团。她低声唤道:“师傅?”正埋首于电脑与航线图的坚迪柏抬起头来。“什么事,诺微?”“恳请师傅恕罪……”她忽然打住,又慢慢地说,“请原谅我打扰你,师傅,”然后她又说溜了嘴,“但我系为遗失衣物所苦。”“你的衣服?”坚迪柏茫然地望着她一阵子,然后才站起来,露出自责的神情。“诺微,是我忘记了。那些衣服需要洗了,现在都在洗衣器中,已经洗净、烘干、叠好,一切处理完毕。我应该把它们拿出来,放到一眼就看得见的地方,可是我忘了。”“我并不想要……要……”她低下头来,“惹你生气。”“你没有惹我生气。”坚迪柏高高兴兴地说,“听好,办完这件事之后,我保证会替你张罗一大堆衣服——不但都是新的,而且是最流行的款式。我们走得太匆促,我竟然没想到多带几件换洗衣物。可是说实在的,诺微,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将在这个小空间共处一段日子,所以不必……不必……太过在意……那个……”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马上发觉她眼中露出惧色,于是想到:嗯,她毕竟只是个乡下姑娘,心中自有一套规范;也许并非所有不合礼数的事全部反对,但衣服是一定要穿的。他突然感到羞愧不已,同时庆幸她并不是“学者”,无法感知他的想法。他连忙说:“要我替你把衣服拿来吗?”“喔,不要,师傅。这不系你做的事,我知道衣物在哪里。”当她再度出现时,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齐,头发也梳好了。她带着羞答答的神情说:“我感到羞愧,师傅,我竟然表现……得这么不识大体。我应该自己把衣物找到。”“没关系。”坚迪柏说,“你的银河标准语说得非常好了,诺微,学者的语言你学得非常快。”诺微突然微微一笑。她的牙齿不怎么整齐,但在他的赞美下,她显得分外容光焕发,脸蛋也有几分甜美,牙齿的缺陷也就不算什么了,坚迪柏这么想。他告诉自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自己挺喜欢赞美她。“可是当我回家之后,阿姆人会轻视我。”她说,“他们会说我系……是一个咬文嚼字的人,他们总是这样叫那些说话……古怪的人,他们不喜欢那样子。”“我相信你不会再回到阿姆世界去了,诺微。”坚迪柏说,“我确定你能继续留在银河大学,跟学者们住在一起。我是说,当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喜欢这样,师傅。”“我想,你大概不会愿意称我‘坚迪柏发言者’,或者光是……”他突然看到她露出坚决的表情,像是反对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赶紧说,“对,我知道你不会的,算了。”“那样做不合宜,师傅。但我能否请问,这件事何时才会结束?”坚迪柏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目前我必须做的,是尽快前往某个特定地点。这艘太空船的状况虽然极佳,可是仍嫌太慢,即使‘尽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你看,”他指着电脑与航线图,“我必须计算出跨越广阔太空的航道,但是电脑能力有限,而我也不怎么熟练。”“是不是因为有危险,所以你必须尽快赶去,师傅?”“你怎么会想到有危险呢,诺微?”“因为有时候我认为你没看到我,那时我看着你,你的脸看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说。不是惊吓——我的意思是,不是害怕——也不是期待什么坏事。”“那叫忧虑。”坚迪柏喃喃道。“你看起来好像——挂心。这样说对吗?”“视情况而定。你所谓的挂心是什么意思,诺微?”“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在这件大麻烦中,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坚迪柏显得相当震惊。“那的确是‘挂心’,可是你能从我脸上看出来吗,诺微?在学者之地的时候,我一向极为小心,不让任何人从我脸上看出任何事。但我的确曾经想到,如今独处在太空中,只有你在一旁,我可以松懈一下。就像一个人回到寝室,会穿着内衣裤行动一样——对不起,这样说害你脸红了。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你的感知力那么强,今后我就得更加谨慎。我经常需要重温一个教训:即使不懂精神力学的人,也能作出极佳的猜测。”诺微现出茫然的表情。“我不懂,师傅。”“我是在对我自己说话,诺微,你不必挂心——瞧,我也用到这个字眼了。”“到底有没有危险呢?”“诺微,的确有个问题尚待解决。我不知道到达赛协尔之后,我会碰上些什么——赛协尔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我也许会遇到很棘手的情况。”“是否表示会有危险呢?”“不会,因为我有能力应付。”“你又怎么知道呢?”“因为我是一位……学者,而且是最棒的一位,银河中没有我应付不了的事。”“师傅,”诺微面容扭曲,好像极为苦恼的样子,“我不希望令你冒犯——我是说冒犯你——而惹你生气。我曾经亲眼看到那个笨瓜鲁菲南为难你,当时你就身处险境,而他只是一个阿姆农夫。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你,你自己也不知道。”坚迪柏感到十分无奈。“你害怕吗,诺微?”“不是为我自己,师傅。我怕——我感到害怕——是为了你。”“你可以说‘我怕’,”坚迪柏喃喃地说,“那也是正确的银河标准语。”他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来,抓住了苏拉·诺微粗糙的双手,对她说:“诺微,我不要你为任何事感到害怕。我来解释一下,你知道如何从我的表情看出有危险——或说可能有危险,有点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对不对?”“嗯?”“我看透他人心思的本事,比你还要高强。这就是学者的本事之一,而我是一名极优秀的学者。”诺微睁大眼睛,双手赶紧抽了回去,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你能看透我的心思?”坚迪柏连忙举起一根指头。“没有,诺微。除非有必要,我不会窥视你的心思,我真的不会窥视你的心思。”他心里明白,严格说来自己是在撒谎。跟苏拉·诺微相处在一起,多少总会察觉到她大概在想什么,就连普通人也几乎做得到。坚迪柏觉得自己差点要面红耳赤。虽然只是个阿姆女子,她这种态度也会令人飘飘然。但即使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也该让她安心……他继续说:“我还能改变别人的想法,能让别人感到痛苦,能……”诺微却一直摇头。“师傅,你怎能做到这些呢?鲁菲南……”“别再提鲁菲南了。”坚迪柏急躁起来,“我可以在一瞬间制住他,我可以叫他在地上乱爬,我可以让所有的阿姆人……”他突然煞住,对自己这种言行感到不屑。为了说服这个乡下女子,他竟然这样自吹自擂。这时,她仍旧不停摇头。“师傅,”她说,“你这么讲是想让我别害怕,但我害怕只是为了你,所以你不必这样做。我知道你是个伟大的学者,可以让这艘船一路飞过太空。在我看来,不论是谁到了太空,除了迷路之外一无是处——我的意思是一事无成。而且你会使用我不懂的机器——其实没有一个阿姆人懂得。但是你不用告诉我那些心灵力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声称能对鲁菲南做的事,你一样都没有做到,当时你却身处险境。”坚迪柏紧紧抿起嘴唇。就这样吧,他想。如果这个女子坚持并非她自己害怕,那又何妨。但他不愿被她看成懦夫和吹牛大王,总之就是不愿意。于是他道:“若说我没有对付鲁菲南,实在是因为我不愿意那样做。我们学者绝不能对阿姆人造成任何伤害,我们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客人。这点你了解吗?”“你们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坚迪柏总算稍加释怀。“那么,这个鲁菲南又为何会攻击我?”“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干脆,“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定是理智出走,喔,失去了理智。”坚迪柏咕哝道:“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加害阿姆人。如果我为了阻止他,而被迫——伤害他,其他学者就会瞧不起我,我还可能因此被解除职位。但是为了避免自己受到重创,我也许不得不略施一点手段——尽可能小的手段。”诺微垂头丧气。“那么,我根本不用像个大傻瓜一样冲出来。”“你做得完全正确,”坚迪柏说,“我刚才说过,如果我伤害他,将会造成不良后果。是你替我免去这个麻烦,是你阻止了他。这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中一直感激万分。”她又展现了笑容——充满喜悦的笑容。“我懂了,怪不得你会对我这么好。”“我当然很感激你,”坚迪柏的对答显得有些慌乱,“但最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我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可以对付一大群普通人,任何学者都办得到,地位高的学者更是轻而易举。而我告诉过你,我是其中的佼佼者。放眼当今银河,没有任何人能与我为敌。”“只要你这么讲,师傅,我就绝对相信。”“我的确这么讲。好了,现在你还为我感到害怕吗?”“不会了,师傅,只不过……师傅,是不是只有我们的学者才能看穿心灵?在别的地方,有没有别的学者能和你对抗?”坚迪柏突然吓了一大跳。这女子的确拥有惊人的洞察力。现在不得不撒个谎,因此他说:“完全没有。”“可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曾经试着数过,怎么数都数不清。如果有人住的世界和星星一样多,难道别的世界都没有学者吗?我的意思是,除了我们那个世界的学者之外?”“没有了。”“万一有呢?”“那么,他们也不会像我这么厉害。”“如果他们趁你尚未发觉之前,突然向你偷袭呢?”“他们办不到。若有任何陌生学者接近,我会立刻察觉。早在他对我不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跑得掉吗?”“我根本不需要跑。”他马上料到她不会接受这句话,“反正,我很快就要登上一艘新的太空船,是全银河最优秀的一艘。假如我必须跑,他们也不可能抓得到我。”“他们会不会改变你的思想,让你留下来?”“不会的。”“他们可能人多势众,而你只有一个人。”“只要他们一出现,我立刻就能察觉,可以马上离开,他们绝对想象不到我的反应会那么快。然后我们整个世界的学者会联手对付他们,他们一定抵挡不了。而他们想必了解这种结果,所以不敢对我怎么样。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希望我发现他们的踪迹,但我会做到的。”“因为你比他们棒很多吗?”诺微问道,她脸上还闪着一种迟疑的骄傲。坚迪柏不禁肃然起敬。她天生的智慧与敏捷的领悟力,都令他感到与她相处是一大乐事。那个口蜜腹剑的怪物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当初逼他带着这个阿姆农妇同行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是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他答道:“不,诺微,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棒,虽然这也是事实,而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是你,诺微。你曾经猜到这一点吗?”“从来没有,师傅,”她感到很困惑,“我又能做什么呢?”“是你的心灵。”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手来,“我并没有透视你的思想。我只是观察你的心灵表层,它看起来极为平滑光润。”她将手按在额头上。“因为我没有学问,师傅?因为我很笨吗?”“不,亲爱的。”这个称呼脱口而出,“因为你很诚实,没有半点狡诈;因为你很纯朴,从不口是心非;因为你有一颗热情的心,还有……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假如别的学者发射任何力量,想要碰触我们的心灵——你我的心灵——你那光滑的心灵表面立刻会显出痕迹。我自己在尚未感到那股力量之前,就会先察觉那个痕迹,然后便能及时采取反击策略,也就是击退那股力量。”他这番话讲完之后,两人维持了良久的沉默。坚迪柏注意到诺微眼中不只盈溢着喜悦,还掺杂着得意与骄傲。最后,她终于轻声说:“这就是你带我同行的原因?”坚迪柏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接近耳语。“我要怎样做,才能尽量帮忙呢,师傅?”他回答说:“保持冷静,不要害怕。只要……只要维持你原来的心境。”她说:“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要站在你和危险之间,就像上次挡住鲁菲南那样。”说完她就离开了驾驶舱,坚迪柏目送着她的背影。她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这么单纯的一个人,怎能包容如许的复杂度?在她光滑的心灵表层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悟性与勇气。他还能再要求什么?还有谁能给他更多?此时,他心中又出现了苏拉·诺微的影像。她不是一名发言者,也不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她面色凝重地站在他身旁,在即将上场的压轴戏中,扮演着一名不可或缺的配角。但他现在还看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还无法预料等待他们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