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重归封闭空间的怀抱了。丹尼尔的脸孔在他眼前摇晃,脸上似乎有好多斑点,而当他眨眼时,那些斑点开始由黑转红。贝莱问:“发生了什么事?”“很遗憾,”丹尼尔说,“虽然我就在你身旁,还是让你受到了伤害。直射的阳光会损伤人类的眼睛,不过你接触阳光的时间很短,我相信并未造成永久损伤。刚才你探头出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你拉下来,然后你就失去意识了。”贝莱做了一个鬼脸。这番话并未说明他究竟是由于太过兴奋(或太害怕)而自己昏倒,还是被一拳打昏的。他摸了摸下巴和头部,不觉得有任何疼痛。他把这个问题憋在肚子里,就某个角度而言,他并不想知道答案。他说:“不算太糟。”“从你的反应看来,以利亚伙伴,我断定你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愉快的经验。”“绝无此事。”贝莱倔强地反驳。眼前那些斑点正逐渐淡去,不再刺痛眼睛了。“我只觉得可惜,车子开得太快,我看到的东西太少了。我们遇到一个机器人是吗?”“一路上我们遇到好些机器人。我们正在穿越金堡德的属地,它本身是一大片果园。”“我得再试一次。”贝莱说。“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准。”丹尼尔说,“还有,刚才我已经完成了你交代的事。”“我交代的事?”“记得吧,以利亚伙伴,你在命令司机打开天窗之前,曾经命令我问问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只剩十英里的路程,大约六分钟就能抵达。”贝莱忽然感到一股冲动,但他压抑住了。他本想问问丹尼尔可曾因为受骗而发火,以便看看那完美的脸庞会不会不再完美。丹尼尔当然会回答没有,而且不带丝毫怨恨或愤怒。他一定会冷静严肃如常地坐在那里,表现得既沉着又镇定。贝莱心平气和地说:“还是那句话,丹尼尔,你该知道,我必须习惯这种事。”机器人凝视着他的人类搭档。“你指的是什么事?”“耶和华啊!我是指——户外。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户外。”“你没有必要面对户外。”丹尼尔说。然后,仿佛这个问题就这么被打发了,他又说:“我们正在减速,以利亚伙伴,想必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现在我们得等一等,一旦空气管接好,便能从车门直接走到我们的寓所,它同时也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大本营。”“没必要接空气管,丹尼尔。如果我得在户外执行任务,那就不该拖延,越早让我习惯越好。”“你根本不必在户外执行任务,以利亚伙伴。”机器人正要说下去,贝莱却蛮横地挥了挥手,示意要他闭嘴。此时此刻,他可不想听到丹尼尔对他作出什么保证,或是说些安慰或安抚的话,例如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受到妥善的照顾等等。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内化的知识,让他不但能照顾好自己,还能顺利完成任务。他已经领教过户外的滋味,那种感觉的确不好受。等到必须再度面对户外时,他或许会欠缺那个胆量,因而赔上他的自尊,以及(可想而知)地球的安全。只是一片虚空罢了,竟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即使只是在脑海里想到这一幕,他已经绷起脸来。迟早,他将面对空气、太阳,以及那一片虚空!以利亚·贝莱觉得自己像是来自那些小型的大城,例如赫尔辛基的观光客,此刻正怀着敬畏的心情,细数纽约大城共有几层。他曾经以为“寓所”就是公寓里的一个居住单位,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仿佛永远走不完。所有的广角窗都被遮得十分严密,不让任何日光渗透进来。每当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隐藏式照明便会悄悄启动,当他们离去时,又会静静地熄灭。“这么多房间,”贝莱难掩惊奇,“这么多,简直像个微型的大城,丹尼尔。”“似乎没错,以利亚伙伴。”丹尼尔以平静的口吻答道。这位地球人不禁感到奇怪。为何要让那么多太空族和他挤在一个屋檐下,真有这个必要吗?他说:“会有多少人跟我一起住在这里?”丹尼尔说:“当然就只有我自己,以及一些机器人。”贝莱心想,他应该说“以及其他一些机器人”。这再度证明丹尼尔显然打算彻头彻尾扮演人类,即使没有其他观众在场,他在熟悉内情的贝莱面前也不肯放松。然后,这个想法被另一个更急迫的疑问取而代之。他大叫道:“机器人?我是问有多少人类?”“完全没有,以利亚伙伴。”这时他们刚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胶卷书。四个角落各有一台固定式阅读镜,其中三台设有二十四英寸的大型阅读面板,另一台则配备着动画荧幕。贝莱老大不高兴地四下望了望。“莫非他们把其他人通通赶走了,好让我在这座陵墓里孤独地游**。”“本来就没有别人。根据索拉利的风俗习惯,这样的寓所一律只住一个人。”“人人如此吗?”“绝无例外。”“他们要那么多房间做什么?”“索拉利人习惯每个房间只作一种用途,例如这间是图书室。此外还有音乐室、健身房、厨房、烘焙房、餐厅、机器工场,以及修理和测试机器人的各种房间,再加上两间卧室……”“停!这些你怎么通通知道?”“这是我在离开奥罗拉之前,”丹尼尔流畅地说,“所接受的资料型样之一。”“耶和华啊!这么多房间,谁来照顾呢?”贝莱大幅度地挥了挥手。“有一批管家机器人。它们奉命来照顾你,尽可能让你住得舒服。”“可是这些我都不需要。”贝莱说。他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就地坐下,拒绝再走半步。他不想再看其他的房间了。“你希望的话,我们可以留在一个房间里,以利亚伙伴。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想到有这个可能性。话说回来,既然索拉利的风俗习惯如此,当初建造这栋房子的时候……”“建造!”贝莱瞪大眼睛,“你是说这栋房子是为我建造的?这整座建筑?特别为了我?”“这是个彻底机器人化的社会……”“对,我明白你要说些什么。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们要怎样处理这栋房子?”“我相信,他们会把它拆了。”贝莱紧紧抿起嘴来。当然!该拆了它!为了一个地球人特别盖一座宏伟的建筑,不久之后,再把他碰触过的一切通通拆掉。房子下面的泥土需要消毒!他呼吸过的空气也得净化!太空族或许个个身强体壮,可是他们也有不少愚蠢的恐惧。丹尼尔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或者至少能解读他的表情。他说:“也许在你看来,以利亚伙伴,他们毁掉这栋房子是为了避免传染。如果你真这么想,我建议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太空族对于疾病的恐惧绝非那么极端,只不过对他们而言,建造这栋房子简直轻而易举。在他们看来,再把它拆掉也并不算多大的浪费。“而且根据法律,以利亚伙伴,它也不能成为一座永久性的建筑。这里是汉尼斯·葛鲁尔的属地,而任何属地都只能有一栋合法的寓所,就是主人自己的家。这栋房子是为了特殊目的而在特许下兴建的,它的功能就是供我们住一段特定的时间,直到我们完成任务为止。”“汉尼斯·葛鲁尔又是谁呢?”贝莱问。“他是索拉利安全局的局长。我们抵达后,马上就要见他。”“是吗?耶和华啊,丹尼尔,我什么时候才能对周遭的一切有一点了解?我像是在与世隔绝的状况下执行任务,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还不如回地球去,我还不如……”他觉得自己越说越气愤,赶紧就此打住。丹尼尔始终不为所动,只是在静待说话的机会。这时他说:“我很遗憾令你感到不高兴。我对索拉利的认识的确似乎强过你,但我对那桩谋杀案的了解和你一样有限。葛鲁尔局长会把我们需要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索拉利政府是这么安排的。”“好,那么我们就去见这位葛鲁尔吧。这趟路程有多远?”一想到又要赶路,贝莱不禁畏缩不前,胸口的压迫感也再度出现了。丹尼尔说:“不必再走了,以利亚伙伴,葛鲁尔局长将在会谈间等我们。”“还有专供会谈使用的房间?”贝莱不以为然地咕哝着。然后,他提高音量道:“他已经在等我们了?”“我想正是如此。”“那我们就去找他吧,丹尼尔!”汉尼斯·葛鲁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光头,不但头顶秃得精光,旁边也没有半根头发——名副其实的寸发不生。贝莱咽了一下口水。为了避免失礼,他试着将目光从那颗光头移开,却发现做不到。地球人一向根据太空族自己的标准来认定太空族:他们无疑是银河之主,他们高大英俊,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头发,散发着冷酷的贵族气息。简言之,他们个个是机·丹尼尔·奥利瓦,然而个个都是真人。前往地球的太空族通常都是这个模样,或许正是由于上述原因而被挑选出来的。可是面前这个太空族无论怎么看都像地球人。他不但秃,而且鼻子有点歪。虽然并不严重,但对太空族而言,即使一点点不对称都会很显眼。贝莱开口道:“午安,局长。很抱歉,不知有没有让你久等。”礼多人不怪。他还需要和这些人共事呢。他忽然有个冲动,想要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这房间实在太大了),向对方伸出右手。这个冲动倒是不难压下去。太空族当然不会欢迎这种握手礼,想想看,一只沾满地球细菌的手?葛鲁尔严肃地坐在那儿,尽可能离贝莱越远越好。他的双手藏在长长的袖子里,他的鼻孔或许还插着滤器,只不过贝莱看不见而已。贝莱甚至觉得葛鲁尔对丹尼尔投以不以为然的眼光,仿佛在说:你这个奇怪的太空族,居然跟一个地球人站得那么近。这就代表葛鲁尔根本不知道真相。然后,贝莱突然注意到丹尼尔因此站开了些,两人的距离比平常远了几步。当然啦!如果站得太近,会令葛鲁尔觉得不可思议。丹尼尔早已打定主意要冒充人类。葛鲁尔说:“我并没有等多久。两位,欢迎来到索拉利。你们觉得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愉悦而友善,但他的目光总是偷偷停在丹尼尔身上;每次移开之后,不久又会飘回来。“相当好,局长。”贝莱说。他曾经想到,是不是让“太空族”丹尼尔代表他俩发言才符合礼数,最后把这个顾虑愤愤地抛在脑后了。耶和华啊!受邀前来办案的是他自己,丹尼尔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的搭档是真正的太空族,贝莱也觉得不必自我矮化;机器人当然更不用说了,就算这个机器人是丹尼尔也一样。但丹尼尔并未试图抢在贝莱前面说话,葛鲁尔也并未显得惊讶或不悦。反之,他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贝莱身上,再也不看丹尼尔了。葛鲁尔说:“关于我们请你来侦办的这件案子,便衣刑警贝莱,目前为止你还一无所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你一定相当纳闷。”他将衣袖向后一甩,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两位怎么不坐呢?”坐下之后,贝莱说:“我们的确纳闷。”他注意到葛鲁尔并未戴着手套保护双手。葛鲁尔继续说:“便衣刑警,那是故意的。我们不希望你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我们希望你来到此地后,能够不带任何成见地面对这个难题。你很快会拿到一份关于这个案子的完整报告,包括目前为止我们所进行的一切调查。不过,便衣刑警,只怕从你的经验看来,会觉得我们的调查草率得近乎荒唐。在索拉利,根本没有警察部门。”“完全没有吗?”贝莱问。葛鲁尔微微一笑,还耸了耸肩。“没人犯罪,懂了吧。我们这个世界地广人稀,根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毫无用武之地。”“我懂了。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有人犯罪了。”“没错,这还是两个世纪以来,头一桩的暴力犯罪。”“真不幸,头一桩竟然就是谋杀案。”“的确不幸。而更不幸的是,死者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他可以说是最死不得的死者。而且,这桩谋杀案的手法还特别残暴。”贝莱说:“我猜目前还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否则,为何还得从地球进口警探呢?)葛鲁尔显得极其不安。他转头瞥了丹尼尔一眼,后者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形同一个在默默观察和记录的机器。贝莱很清楚,凡是丹尼尔听过的对话,无论多长多短,事后他都随时能够原音重现。就这方面而言,他无异于一台人形的录音机器。葛鲁尔知道这件事吗?他望向丹尼尔的目光当然带有怀疑的成分。葛鲁尔说:“不,不能说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事实上,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而已。”“你确定自己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有嫌疑的只有一个人而已?”贝莱一向不信任斩钉截铁的说法,对于光靠逻辑便咬定凶手的安乐椅神探更是敬而远之。但是葛鲁尔摇了摇他的光头。“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是凶手。其他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不可能。”“百分之百?”“我向你保证。”“那么这就不是什么难题。”“正好相反,我们的确碰到了难题。那个人同样不可能犯案。”贝莱心平气和地说:“那就没有凶手了。”“可是的确有谋杀案。瑞坎恩·德拉玛被杀了。”线索来了,贝莱心想,耶和华啊,总算有点线索了,我听到了死者的名字。他掏出笔记本,开始一本正经地做起笔记。这可算是一种无言的抗议,表示自己直到如今才总算捡到一点点事实,此外也是因为自己身边坐着一台录音机,他不希望把这个事实表现得太明显。他问:“死者的名字是哪几个字?”葛鲁尔回答了。“他的职业呢,局长?”“胎儿学家。”贝莱根据猜测写下这四个字,便将这个问题搁在一旁。他又问:“好,有谁能告诉我凶案现场的实际情况?要尽可能是第一手资料。”葛鲁尔露出阴森的笑容,他又朝丹尼尔瞄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这得问他的妻子了,便衣。”“他的妻子……?”“是的,她叫作嘉蒂雅。”葛鲁尔说明了是哪三个字。“有任何子女吗?”贝莱的目光并未离开笔记本。良久等不到答案,他才抬起头来。“有任何子女吗?”没想到葛鲁尔一直撅着嘴,仿佛吃到什么很酸的东西,甚至脸色也很差。最后他终于说:“我不太可能知道。”贝莱惊呼:“什么?”葛鲁尔连忙补充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等到明天再展开实际行动。我知道你一路上很辛苦,贝莱先生,你现在不但累了,或许肚子也饿了。”贝莱正准备否认,突然发觉吃饭这个念头对自己有着异常的吸引力。他说:“你会跟我们一起用餐吗?”他并未指望葛鲁尔这个太空族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对方已经从“便衣刑警”改口为“贝莱先生”,算是很大的进展了。)不出所料,葛鲁尔答道:“很抱歉,我另有公事,不能再奉陪了。”贝莱随即起身。基于礼貌,他应该把葛鲁尔送到门口才对。然而,一来他实在不想接近毫无遮掩的开放空间,二来也不确定大门到底在哪里。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葛鲁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们改天见。如果你想联络我,你的机器人个个都知道我的号码。”然后他就消失了。贝莱立刻失声惊叫。葛鲁尔和他的椅子就这么不见了。而且猛然间,他背后的墙壁和他脚下的地板也都变了样。丹尼尔平静地说:“他的肉身本来就不在这里,那只是个三维影像。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地球上也有这种东西。”“跟这个不一样。”贝莱咕哝道。地球上的那些三维影像,一律局限在边缘闪闪发亮的立方力场中,而且影像本身也会微微闪烁。在地球上,你绝不会把影像当成真的。而在这儿……怪不得葛鲁尔没有戴手套,而且也不需要鼻孔滤器。丹尼尔说:“你现在想吃饭了吗,以利亚伙伴?”不料这顿饭竟然是天大的折磨。有许多机器人出现在餐厅中,一个布置餐桌,另一个端来食物……“这房子里到底有多少机器人,丹尼尔?”贝莱问。“大约五十个,以利亚伙伴。”“我们吃饭时,它们还会留在这儿吗?”(其中一个已经退到角落,他的金属脸孔转到贝莱这边,双眼还发出红光。)“它们通常都会的,”丹尼尔说,“以便随时听候召唤。如果你不希望这样,只要命令它们离开就行了。”贝莱耸了耸肩。“让这个留下来吧!”若是在正常情况下,贝莱或许会觉得这些食物很可口。现在他却只是机械式地把食物送进嘴里。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而且动作不疾不徐。当然,稍后他会把现在吃进氟碳胃囊的食物清理出来。但此时此刻,丹尼尔装得有模有样。“外面天黑了吗?”贝莱问。“是的。”丹尼尔答道。贝莱躺在**,闷闷不乐地睁着眼睛。床铺太大了,整个卧室都太大了。没有毛毯能让他钻进去,只有薄薄的被单,不能提供完善的遮蔽。每件事都不简单!刚才,他在卧室隔壁的淋浴间心惊胆跳地冲了一个澡。就某方面而言,这是极度奢华的享受,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建筑规划似乎并不符合卫生标准。他突然问:“灯要怎么关掉?”床头板射出了柔和的光线,或许是为睡前阅读提供照明之用,但贝莱可没有那个心情。“一旦你躺在**准备入睡,它就会被关上。”“有机器人在监看,对不对?”“那是它们的工作。”“耶和华啊!这些索拉利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吗?”贝莱喃喃道,“现在我有点纳闷,刚才冲澡的时候,怎么没有机器人来替我刷背?”丹尼尔丝毫不像开玩笑地说:“你只要提出要求,它们一定做到。至于索拉利人,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机器人只会奉命行事,你不叫它们做,它们就不会做,当然,牵涉到人类的安全福祉则另当别论。”“好吧,晚安,丹尼尔。”“我会在另一间卧室,以利亚伙伴。半夜无论任何时候,你若需要任何东西……”“我知道,会有机器人来。”“床头柜上有个触控片,你只要碰一下,我也会马上到。”贝莱无法入睡。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栋房子的外貌,它颤颤巍巍地贴在这个世界的表面,周遭盘旋着一只名叫虚空的怪兽。回想在地球上,他家的公寓——那栋温暖、舒适、拥挤的公寓——安安稳稳地建在许多公寓之下。在他自己和地球表面之间,还有几十层空间和成千上万的人类。他试着说服自己,即使在地球上,还是有人住在最顶层。那些人和户外仅有一线之隔。绝对是这样!但正因为如此,那些公寓的租金才那么低廉。然后他想到了洁西,此时她至少在一千光年之外。他万分渴望能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一路向她走去。他的意识逐渐蒙眬了。如果有一条隧道该多好,一条完善安全的隧道,挖穿无数既安全又坚固的岩石和金属,从索拉利一路延伸到地球。他会一直走啊走啊走啊……他会徒步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和安全的……安全!贝莱睁开眼睛,感到手臂有点僵硬,而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安全!今天那个官员,汉尼斯·葛鲁尔,正是安全局的局长,至少丹尼尔是这么说的。这个“安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两个字的意思和地球上的用法一样,这个葛鲁尔的职责就是保护索拉利不受内乱外患的侵扰。一宗谋杀案为何会引起他的兴趣?难道是因为索拉利没有任何警力,于是安全局成了最懂得处理谋杀案的机关?葛鲁尔似乎对贝莱毫无戒心,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偷偷打量丹尼尔。莫非葛鲁尔怀疑丹尼尔的动机不单纯?贝莱自己曾奉命张大眼睛,丹尼尔很有可能也接到了类似的指令。葛鲁尔自然会怀疑这类间谍行动的可能性。他的职责就是要处处疑神疑鬼。但他并不需要多么担心贝莱,贝莱只是地球人,而地球是全银河最不必担心的一个世界。然而丹尼尔来自奥罗拉,它不但是外围世界中最古老,也是最大最强的一员。那可就另当别论了。贝莱现在想起来,葛鲁尔未曾对丹尼尔说过一句话。还是那个老问题,丹尼尔为何那么积极地伪装成人类?贝莱先前对自己提出的解释——丹尼尔的设计者在玩一场虚荣游戏——只怕太简单了。现在看来,丹尼尔的伪装有着更严肃的原因。人类能享有外交豁免权,以及若干礼遇和款待,机器人则否。问题是,奥罗拉何不干脆派个真人来呢?为什么要不顾一切作假呢?贝莱心中立刻冒出了答案:一个真正的奥罗拉人,一个真正的太空族,不会愿意和一名地球人合作得太久,或是太密切。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索拉利又为何把一桩谋杀案看得那么重要,不得不容忍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到他们的世界?贝莱觉得陷入重重困境。他的任务将他困在索拉利上。地球的危难又进一步困住他,令他陷在一个自己几乎无法忍受的环境中,以及一个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里。不过更糟的是,他还困在一场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太空族冲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