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驻军马克·柯劳第中尉望着不远处,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内心浮起一阵无以名状的厌倦感。他在地球服役刚刚届满两年,正急切等待被调到别处去。在银河其他任何角落,想要维持一批驻军,都不比在这颗可怕的行星上问题那么复杂。在其他世界上,军人与平民之间,尤其是女性平民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友爱情谊。此外,也不缺乏自由自在、海阔天空的感觉。可是在这里,驻地像一所监狱。他们住在抗放射线的营房内,呼吸着滤除放射性灰尘的大气,并穿着灌铅的服装——那种衣服又冷又重,却绝对不能脱掉,否则会为自己带来很大的危险。因此,与当地居民产生情谊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使由于寂寞难耐,战士们会不顾一切想要跟“地球雌性”交往)。所以说,除了短短哼上几声,长长睡个午觉,以及慢慢发疯之外,又还能做什么呢?柯劳第中尉摇了摇头,试图使头脑清醒些,不过并没有效果。他又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开始慢慢套上鞋子。他看了看手表,认定现在距离晚餐时间还差一点。然后,他突然蹦起来,虽然才穿上一只鞋,而且明明意识到头发还没梳好,他却顾不得这么多,只晓得赶紧举手敬礼。上校以轻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却未就此借题发挥。反之,他明快地下达命令:“中尉,据报商业区发生**,你立刻率领污染消除队,前往当翰百货公司,并负责坐镇指挥。要确定手下人员彻底做好保护措施,绝不可让任何人感染放射热。”“放射热!”中尉大声叫道,“对不起,长官,可是……”“十五分钟内,你就要做好出发的准备。”上校以冷峻的口吻说。艾伐丹最先看到那个瘦小男子,那人做了个打招呼的小动作,他就不禁感到全身僵硬。“嗨,老大,嗨,大块头,告诉这姑娘没必要泪流满面。”宝拉猛然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自然而然地向艾伐丹靠去,感到他高大的身躯可以保护自己。而他也以保护者自居,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这回他倒没想到,这是他第二次接触地球女子。他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那个目光锐利的瘦小男子,从堆满货品的柜台后面怯生生走出来。他的口气同时表现出逢迎与厚颜。“外面发生了怪事,”他说,“可是不劳你烦心,小姐,我会帮你把你的人带回研究所。”“什么研究所?”宝拉心虚地明知故问。“哦,得了吧。”瘦小男子说,“我叫纳特,在核能研究所对面街口摆水果摊的就是我,我在那里看到你好多次。”“我问你,”艾伐丹突然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纳特高兴得很,瘦小的身躯不停晃动。“他们认为这个家伙得了放射热……”“放射热?”艾伐丹与宝拉异口同声叫道。纳特点了点头。“没错。两个计程车司机跟他一起吃过饭,他们就是那么说的。这种消息传得最快了,你该知道。”“外面那些警卫,”宝拉追问,“只是在找一个患了热病的人?”“没错。”“你又为何不怕热病?”艾伐丹突然质问他,“照我看来,有关单位将这家百货商店疏散一空,就是因为害怕疾病蔓延。”“当然,而且有关单位等在外面,根本不敢进来,他们在等外人的污染消除队。”“而你却不怕热病,是吗?”“我为何要怕?这家伙根本没病。看看他,他的嘴哪里生疮了?他的脸没发红,眼睛也好好的。我知道热病是什么样子的。来吧,小姐,那就让我们大步走出去吧。”宝拉却再度惊慌失措。“不,不,我们不能。他是……他是……”她无法再说下去。纳特拐弯抹角地说:“我可以把他带出去,不会有人问问题,也不需要看登记卡……”宝拉不自禁地轻声叫出来,艾伐丹则以极为厌恶的口气说:“你怎么会有这种地位?”纳特发出嘶哑的笑声,将他的翻领翻了一下。“古人教团的差使,没人会来质问我的。”“你这样做图的是什么?”“钱!你们走投无路,我可以帮你们,再也没有比这更公平的了。这值得你们花上,比方说,一百个信用点,也值得我赚上一百个信用点。现在先付五十点,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可是宝拉吓坏了,压低声音说:“你会把他交给那些古人。”“为了什么?他对他们根本没用,对我却值一百点。你要是等那些外人来了,他们在搞清楚这家伙没热病前,就很可能把他杀掉。你也知道那些外人,他们不会在乎杀一个地球人。事实上,他们还挺喜欢这样做。”艾伐丹说:“你带这个小姐一块走。”纳特却瞪着一双既尖锐又狡狯的小眼睛,答道:“哦,不成,老大,那样行不通。我冒的险都是所谓精打细算过的,我带一个人通得过,带两个也许就不行。既然我只能带一个走,就要带那个比较值得的。难道你不认为这样很合理吗?”“假如,”艾伐丹说,“我把你抓起来,扯掉你的两条腿呢?那又会怎么样?”纳特吓得缩头缩脑,但很快就恢复镇定,还勉强笑了一声。“啊,那么,你就是个傻蛋。他们总有法子逮到你,你会列在死亡名单上……好啦,老大,把你两只手拿开。”“拜托,”宝拉一面拉艾伐丹的手臂,一面说,“我们必须碰碰运气。就让他照他的话去做……你会对我们守信用,对……不对,纳特先生?”纳特撅起嘴来。“你的大块头朋友扭疼了我的手臂,他没必要那样做,我也不喜欢有人逼我做什么。为了这件事,我要再多收一百点,总共是两百点。”“我父亲会付给你……”“预付一百点。”他以顽强的口吻答道。“但我没有一百点啊。”宝拉又哭起来。“没关系,小姐。”艾伐丹硬生生地说,“我应付得了。”他打开自己的皮夹,抽出几张钞票丢给纳特。“赶紧走吧!”“跟他去吧,史瓦兹。”宝拉悄声道。史瓦兹乖乖照做,什么也没有说,根本就感到无所谓。此时此刻,即使要他下地狱,他也不会有更强烈的反应。然后,便只剩下他们两人,互相茫然瞪着对方。宝拉也许直到现在才真正望向艾伐丹,没想到他竟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表情冷静而充满自信。在此之前,她只把他当成一个未经世事、毫无动机的见义勇为者,可是现在……她突然害羞起来,过去一两小时发生的事,在她的脑海中乱成一团,她的心跳也不知不觉加快许多。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她微微一笑,说道:“我叫宝拉·谢克特。”艾伐丹一直没见她笑过,发觉自己对她的笑容十分有好感。她的脸庞似乎开始发亮,像是映着一团光辉。令他感到……但他猛然将这种想法抛到脑后。一个地球女子!因此,他的口气也许不如本意那么诚挚。他说:“我的名字叫贝尔·艾伐丹。”他伸出一只古铜色的手掌,将她的小手抓了一会儿。她说:“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一定要好好谢你。”艾伐丹耸了耸肩,表示不算什么。“我们是不是该走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的朋友已经离去,而且我相信是安然离去的。”“我想他们要是逮到他,我们应该会听见一阵**,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她以眼光恳求他的支持,他却拒绝这个**,并未因此变得更加温柔。“我们该走了吧?”她的口气也变得有些冰冷。“是啊,为何不走呢?”不料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哀鸣,那是来自地平线的一阵刺耳的呼啸。少女张大眼睛,伸出的手忽然缩了回去。“现在又是怎么回事?”艾伐丹问。“是帝国人。”“你也怕他们吗?”说这句话的,是自觉并非地球人的艾伐丹——来自天狼星区的考古学家。不论有没有偏见,不论如何强词夺理,帝国军队的到来总是代表稳健与人道。现在这个机会值得对她示好,于是他变得亲切了些。“不必担心那些外人,”他甚至不惜采用他们对非地球人的称呼,“我会应付他们,谢克特小姐。”她突然显出关切之情。“哦,不,别试图做那种事。只要别跟他们说一句话,一切照他们的话去做,甚至别看他们一眼。”艾伐丹笑得更灿烂了。当两人与正门还有一段距离时,警卫便看到了他们。那些警卫立刻后退,腾出一个小空间,而且变得出奇肃静。现在,军车的鸣声几乎已经来到面前。然后,广场上出现几辆装甲车,一队戴着球形玻璃头盔的士兵跳了出来。附近的群众惊慌地四下散去,在一团混乱中,还夹杂着清脆的吼叫,以及神经鞭手柄戳刺的动作。领队的是柯劳第中尉,他正走向一名站在正门口的地球警卫。“好啦,你说,什么人患了热病?”由于戴着充满纯净空气的玻璃头盔,他的脸孔看来有点扭曲。此外,他的声音则带着点金属性,那是电波放大器造成的结果。那名警卫极恭敬地低头敬礼。“禀报尊贵的阁下,我们已将病人隔离在百货商店里面。原来跟病人在一起的两个人,现在正站在您面前那个门口。”“他们,是吗?很好!让他们站在那里。现在——首要之务,我要这些乌合之众离开这里。中士!清理广场!”接下来的行动冷酷而充满效率。等到群众融入变暗的空气中,夜幕已经渐渐笼罩整个芝加市,街道上开始亮起柔和的人工光芒。柯劳第中尉用神经鞭手柄拍打着自己厚重的皮靴。“你确定那个生病的地球佬在里面?”“他没有离去,尊贵的阁下,他一定还在里面。”“好吧,我们就假设他还在,不要浪费任何时间。中士!彻底消毒整座建筑!”一支身穿密封防护衣,与地球环境完全隔绝的特遣队,立刻冲进那栋建筑物。漫长的一刻钟慢慢过去,艾伐丹——一直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一切。这是相异文化互动关系的一项田野实验,基于职业上的好奇心,他绝不愿横加干预。特遣队又纷纷跑出那栋建筑,当最后一名士兵出现时,整个百货商店已被黑夜吞没。“封闭所有门窗!”又过了几分钟,借由遥控装置,开启了每层楼都放上几罐的消毒剂。分散在建筑物各个角落的钢罐打开后,浓厚的烟雾立刻滚滚而出,沿着墙壁向上爬窜,每一平方英寸都不放过,并且渗入空气中,进而钻进最隐秘的隙缝。从细菌到人类,没有任何原生质在这种烟雾中得以幸存。为了消除消毒剂的污染,最后还需要动用最费事的化学药剂。现在,中尉正向艾伐丹与宝拉走去。“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冷酷,那只是一种彻底漠不关心的口气。杀死了一个地球人,他想。不过,刚才他还拍了一只苍蝇,所以今天总共杀了两只动物。他没有得到回答,宝拉温顺地低着头,艾伐丹则好奇地张望着。这位帝国军官并未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他随便做了个手势,说道:“检查他们是否受到感染。”一名佩戴帝国医疗队徽的军官走近他们,他的检查一点也不客气。他用戴着手套的双手,在他们腋下用力碰触,再把他们嘴角扯开,以便检查他们的面颊内侧。“未受感染,中尉。假如他们今天下午受到感染,现在症状应该已经明显可见。”“嗯——”柯劳第中尉仔细除下头盔。接触到“活生生”的空气是很愉快的经验,即使是地球上的空气。他将那个难看的玻璃球挟在左臂腋下,粗暴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地球婆娘?”这个称呼本身就充满侮辱,他的口气更是十足轻蔑,但宝拉没有显出任何忿恨。“宝拉·谢克特,阁下。”她悄声答道。“你的证件。”她将手伸进白色外衣的小口袋中,掏出一本粉红色小册子。他接过证件,借着手中电筒的光芒翻阅着,翻完后便将它丢回去。小册子哗啦啦地掉到地板上,宝拉立即弯腰想要捡拾。“站起来。”军官不耐烦地命令道,同时将那本证件踢得老远。宝拉吓得脸色苍白,连忙缩回手指。艾伐丹皱起眉头,决定现在应该插手了。他说:“喂,你听我说。”中尉猛然转过头来,对他龇牙咧嘴。“你刚才说什么,地球佬?”宝拉连忙站到他们中间。“禀报阁下,这个人跟今天发生的事毫无牵连。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中尉一把将她拉开。“我说,你刚才说什么,地球佬?”艾伐丹以沉稳的目光回瞪他。“我说,你听我说。现在我还要说,我不喜欢你对待女士的方式,奉劝你应该改善你的态度。”他实在太过气愤,虽然那中尉误会他的星籍,他竟然没想到纠正。柯劳第中尉冷冷地笑了笑。“你是哪里养大的,地球佬?你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不晓得该称呼对方‘阁下’吗?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对不对?好吧,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教训过地球上的雄性大块头,我很怀念那种乐趣。来,这个怎么样——”他猛然伸出手掌,像毒蛇吐信一般迅疾,立刻一掌打到艾伐丹脸上。他左右开弓,一下,两下。艾伐丹惊讶之余连忙后退,耳中顿时嗡嗡作响。他随即抓住那只再度袭来的手臂,只见对方的脸孔因吃惊而扭曲变形……他肩头肌肉轻轻松松扭动了一下。中尉马上摔倒在人行道上,随着一声砰然巨响,玻璃盔摔得粉碎。中尉躺在地上爬不起来,艾伐丹则露出凶狠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手,作势拍掉手上的灰尘。“这里还有哪个杂种,以为他可以请我吃巴掌?”不料一名中士已经举起神经鞭,并在下一刻按下开关。一道暗紫色光芒疾射而出,如火舌一般卷向高大的考古学家。艾伐丹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痛苦,体内每条肌肉都僵住了。他慢慢跪倒在地,然后全身麻痹,眼前一片漆黑。艾伐丹渐渐恢复神志的时候,首先意识到额头传来一阵冰凉,令他感觉舒服极了。他试图张开眼睛,却发现眼睑动弹不得,像是挂在生锈的铰链上。他只好继续闭着眼,以慢到不能再慢的动作(肌肉的每一分运动,都带给全身针扎般的痛楚),将一只手臂举到面前。一块又软又湿的毛巾,拿在一只小手中……他勉力睁开一只眼睛,眼前是雾茫茫的一片。“宝拉。”他说。立刻传来一阵惊喜的叫声。“是的,你感觉如何?”“好像已经死了,”他以低哑的声音说,“可惜痛苦没有消失……发生了什么事?”“军车把我们带到基地来了。有个上校来过这里,他们搜了你的身——我不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做,可是——哦,艾伐丹先生,你实在不该攻击那个中尉,我想你折断了他的手臂。”艾伐丹脸上挤出一抹无力的笑容。“太好了!我希望折断的是他的脊骨。”“但反抗一名帝国军官,那可是死罪一条。”她悄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恐惧。“真的吗?我们等着瞧吧。”“嘘,他们又回来了。”艾伐丹闭上眼睛,全身肌肉再度放松。宝拉的叫声听来不真切,好像与他的耳朵距离很远。后来,当他感到在接受皮下注射时,根本无法牵动任何一丝肌肉。不久,他全身的血管与神经觉得舒畅异常,所有的痛苦随即消失无踪。他的手臂肌肉不再打结,原本像一张硬弓的脊背,现在也渐渐恢复正常。他迅速掀动眼睑,接着用手肘使劲一撑,整个人便坐了起来。那名上校正在若有所思地端详他,宝拉看来虽然忧心忡忡,却又显出几分喜色。那上校说:“嗯,艾伐丹博士,今天傍晚,城里似乎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意外。”艾伐丹“博士”。宝拉这才注意到,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甚至不知道他的职业……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惊讶感觉。艾伐丹冷淡地笑了几声。“你说那是不愉快,我认为这个形容词还不够分量。”“一名正在执行任务的帝国军官,被你折断了一只手臂。”“那名军官率先攻击我,他的任务绝不包括需要粗鄙地羞辱我,言语上和肢体上的双重羞辱。他既然那样做,就不配被视为一名军官和一位绅士。身为帝国的自由公民,我完全有权对这种蛮横待遇表示愤慨,更别提那是不合法的。”上校干咳一声,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宝拉则张大眼睛,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他们两人。最后,上校终于柔声道:“好啦,我不必说我感到多么遗憾了。显然双方的痛苦和屈辱已经扯平,也许最好还是把这件事忘掉吧。”“忘掉?我可不这么想。我是行政官的座上客,他也许会有兴趣听听,他的驻军究竟用什么方式维持地球的秩序。”“听我说,艾伐丹博士,如果我向你保证,你会获得公开的道歉……”“去他妈的。你打算怎样处置谢克特小姐?”“你有什么建议?”“你立刻释放她,归还她的证件,并且表达你的歉意——就是现在。”上校涨红了脸,然后很勉强地说:“当然,”他转向宝拉,“希望这位年轻女士,能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他们终于走出黑暗的基地围墙。搭乘计程飞车回到市区,只花了短短十分钟的时间,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现在,他们站在空旷、漆黑的研究所门口,时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宝拉说:“我想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物,我真是糊涂,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从来没想到,外人会如此敬重一个地球人。”艾伐丹虽然感到万般不愿,却不得不主动拆穿这个假象。“我不是地球人,宝拉,我是来自天狼星区的考古学者。”她迅速转过头来瞪着他,在月光下,她的脸色分外苍白。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差不多可以从一慢慢数到十,她才终于打破沉默。“那么,你胆敢和那些军人作对,是因为你根本不会有危险,你自己也很明白。而我还以为——我早就该想到。”她的语调变作充满愤慨的讽刺。“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宽恕,阁下。如果今天任何时候,由于我的无知,竟然对您表现出任何不敬的亲昵……”“宝拉,”他气愤地叫道,“怎么回事?我不是地球人又怎么样?在你心目中,现在的我和五分钟以前又有什么不同?”“您可以早点告诉我,阁下。”“我可没有叫你称呼我阁下,别像他们其他人一样,好不好?”“像其他什么人一样,阁下?其他那些住在地球上的恶心动物?……我欠您一百信用点。”“忘掉吧。”艾伐丹以厌恶的口气说。“我无法遵命。假如您将地址给我,明天我就会寄给您这个数额的汇票。”艾伐丹突然火冒三丈。“你欠我的远不止一百点。”宝拉咬住下唇,又以低沉的声调说:“我欠您的实在太多,阁下,但我能偿还的只有这一部分。请问您的地址?”“国宾馆。”他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便消失在黑夜中。宝拉发觉自己再度泪流满面!谢克特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遇到了宝拉。“他回来了,”他说,“一个瘦小的男子带他回来的。”“很好!”她现在连说话都有困难。“他跟我要两百信用点,我付给他了。”“应该只要一百点,不过算了吧。”她与她的父亲擦肩而过时,他心虚地说:“我担心极了。附近发生的那场**——我根本不敢问;我有可能为你带来危险。”“没关系,什么事也没发生……今晚让我睡在这里吧,父亲。”然而,她虽然精疲力尽,却久久无法成眠,因为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她遇到了一名男子,而他是个外人。可是她有他的地址,她有他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