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真不敢吗?”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匀称、简洁、雅致——这些特性,总能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灌木丛的枝丫和叶片中,你可以找到这种模式。在树叶的花纹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试图追寻这种宜人的节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饭,他牢牢抓着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锚点,只要抓住这个点,便能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最终认定最近的这次经历必定是一个梦。我就像一个舞台,正上演着各种戏码,他对自己说,种种不完美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这些东西的猎物,被他们紧紧攫取。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自己跑得太远,已经失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这是一种视觉疲劳,他知道,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那顿饭是契尼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而现在,契尼正在遥远的南方——那个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国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很安全,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抑或,这事还没发生?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往南方去了。他甩掉脑中骑乘巨型沙虫的想法,暗自寻思:抑或,厄莉娅还没出生?我在组织一场袭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起奇袭,收回了牺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亲的遗骸。然后,我来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个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将父亲的遗骨存放在了那里的神龛中。抑或,这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的神龛也是真的。保罗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穴地的走廊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事发生在临时穴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当时,哈拉站在内室的门口,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扎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尼刚刚把某人杀了。这事已经发生了,保罗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是从时间长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尼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蓝色袍子,兜帽抛在脑后,淘气的脸蛋因刚刚的搏斗而泛着红晕。她正将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一群人挤作一团,抬着一个包袱匆匆忙忙沿着过道跑远了。保罗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尼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着,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契尼,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有个家伙前来向你挑战,我把他打发了,友索。”“你杀了他?”“是的。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保罗回想起,当时周围的人对这句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也大笑起来。)“但他是来向我挑战的!”“你已经教会了我那神奇的格斗术啊,友索。”“当然!但你不该……”“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尼。但……”“我不再是在营地手提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保罗瞪着她,注意到她不经意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狠劲。“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说,“我不会让他这类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而且,亲爱的,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挑战者可能首先需要面对我,并且会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就再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向你挑战了。”是的,保罗寻思道,这事肯定发生过了,是真实的过去。之后,想要试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在运动,一只夜莺在啼叫。我在做梦,保罗再次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但他仍然有一丝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灵,可不可能已经悄悄溜进了阿拉姆·阿尔-米撒: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所有参考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完全没有方向感,也就没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里。”他母亲曾说过:“因为对你的看法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成几派。”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寻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母亲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穴地还是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她不喜欢这一点。她去各个部落了解情况,派出手下的萨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她曾给他引述了一段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当宗教与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人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都抛到一边。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闭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保罗想起当时他坐在母亲的房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低头时也是如此。一张鹅蛋脸上新添了几条皱纹,就在嘴角边,但头发还是泛着青铜色,闪着光泽。然而,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弗雷曼人有一套简单实用的宗教。”他说。“宗教从没有简单的。”她警告道。保罗看到未来仍旧阴云密布,顿时怒气上冲。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宗教把我们的力量联合在一起,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你有意在营造这种气氛,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输这些东西。”“这都是你教我的。”他说。那天,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争论不休。小雷托的割礼仪式也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尼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为他生下一个厄崔迪子嗣,杰西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这对母子了。在保罗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杰西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当然不是。”“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我知道为什么厄莉娅与众不同,”他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在你肚子里,还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她……”“你完全不了解!”保罗突然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不认为你不近人情。”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儿子。”“什么事?”“我喜欢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美图像。这个疑虑打消了,保罗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现实一点点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兀然间,他明白自己是在一个海瑞格里,一个沙漠宿营区中。契尼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儿。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哦,我的魂儿,今夜还不想进入天堂。我向夏胡鲁起誓,当你前往天堂时,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跟我说说你的眼,我就跟你说说这心。跟我说说你的足,我就跟你说说这手。跟我说说你的梦,我就跟你说说这醒。跟我说说你的愿,我就跟你说说这需。当时,他听见另一个帐篷传出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真是熟悉的琴声,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队中见过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有看见他,要么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认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然而,夜幕下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明白了谁是真正的乐手。是跳跃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队的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我们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的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条造物主,想办法骑到它背上,驾驭住它。只有那样,我才会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弗雷曼人。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毛拉手枪和晶牙匕,只感觉周围一片死寂。这是黎明前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生物还没有被它们的敌人太阳所惊醒。“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无所畏惧,”当时斯第尔格这么说,“所以我们要把时间调整过来,今天晚上休息。”保罗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蒸馏帐篷隐没在一片阴影中。他轻轻地移动,但契尼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在帐篷的黑影中说道:“天还没亮,亲爱的。”“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含笑意。“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刺棒,是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萨亚迪娜。”他开始系紧自己的蒸馏服。“你曾给我讲过《求生手册》中的一句话,”他说,“你说:‘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保罗看着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她穿好自己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他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的爱,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的萨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她溜到他身边,用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你的女人。”“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造物主就在附近。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了个懒腰。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下属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为时不多的最后宁静留给了他。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他想起在面临哈克南人大屠杀时赢得的那些力量: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还有一些人得胜归来、向他赠予弗雷曼人的最高荣誉。“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却从没做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没有孤身远行过。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南方广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门也不会为他敞开,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造物主,他的统治将更加坚固;如果他驾驭了灵眼,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整整一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如果他能够驾驭灵眼,就将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做不到,未来便是乌云密闭的领域,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他了解宇宙的方法与众不同,观察到的结果既准确又有误差,这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实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笼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疯狂的圣战。契尼钻出帐篷,站到他身旁。她抱着双肘,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用眼角瞅着他。“再跟我说说你出生地的水,友索。”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这生死考验前放松他的紧张情绪。天慢慢变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已经开始收帐篷了。“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他还抱着厄莉娅不放,”她说,“他长得很快,会长成一个大个子。”“南方是什么样子的?”他问。“你骑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说。“但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看。”“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保罗抚摸着从她前额蒸馏服子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我已经说过了。没了男人,我们的营地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儿。要制造武器;要去埋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这么说来,营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孩子们很高兴。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是要继续。”“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契尼在渐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目光如炬。“这件事以后再谈,亲爱的。”“现在就谈。”“你应该保存体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他看出他已触到某个敏感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会更加烦恼。”他说。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事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这孩子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可她说的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娅在你母亲肚子中……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变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契尼望着地平线上的一缕曙光。“有些女人合伙告到了圣母那里,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我母亲怎么说?”“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腹中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厄莉娅会惹出大麻烦,他想。一股夹杂着细沙的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一道干涩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风暴正在那里积聚电势。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尼说。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忙碌开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展开。“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圣殿,以纪念另一个亡魂?保罗暗自思忖,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圣殿加一块石头,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局面就愈加混乱。他的整个未来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正朝一个峡谷急冲而去。那汹涌的节点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得站到边上去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那,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等这事过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小片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脸颊上满是皱纹,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半带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尼分开,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平视前方,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斯第尔格庄严地说道。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应:“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无论他徒步行走还是骑乘?”“我是耐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沉默降临。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应和。斯第尔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罗,压低声音说道:“嗨,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我会记住的。”保罗说。“一定要记住。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斯第尔格从衣袍内掏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装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给。”保罗接过沙槌,触摸着那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你的钩子在西萨克利那里,”斯第尔格说,“等你走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把钩子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一条大造物主,友索,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就在此时,太阳似乎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色天空表明,即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现在正是炎炎一日内最适当的时候,”斯第尔格说,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领袖一样在沙漠上奔驰。”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耷拉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营地的沙丘。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班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缝隙里的一双眼睛。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点五米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保罗按照仪式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这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一群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飘动。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定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