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战争之所以麻烦(暴君必然知道这件事情,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是因为它们泯灭了敏感之人的道德耻感。这些人虽然大难不死,但是受尽了战争的摧残。战争将他们抛回了单纯的人群之中,然而后者完全无法想象回归故里的这些士兵会做出怎样的事情。——《金色通道的教义》,藏于贝尼·杰瑟里特档案部米勒斯·特格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坐在餐桌旁边,跟父母和弟弟萨比尼用晚餐的事情。特格当时只有七岁,但是那时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勒尼乌斯上的那个家,那间餐厅,五彩缤纷地点缀着新近修剪的花枝,昏暗的黄色阳光透过古色古香的升降帘细碎地洒在了室内。桌上摆着鲜亮的蓝色盘碟和闪光的银质刀叉,桌旁站着服侍家人用餐的侍祭。他的母亲由于履行特殊的使命,大概永远无法参与姐妹会的活动,但是诸位圣母断然不会浪费一位贝尼·杰瑟里特的教师。简妮特·洛克斯布勒-特格骨架粗大,仅从相貌便能看出并非等闲之辈。她坐在餐桌的一端,观察着桌上的情况,决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米勒斯的父亲洛斯齐·特格则总是乐呵呵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这个男人身材精瘦,脑门突起,面部狭窄,两只深色的眼睛好像突出来了一样,乌黑的头发和妻子的金发形成了绝佳的对比。餐桌上弥漫着尔杜汤的香气,大家正在安静地用餐,他的母亲则在教他的父亲如何应付纠缠不休的自由商人。她提到“特莱拉人”的时候,米勒斯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她那里,他最近刚刚学到了“贝尼·特莱拉”。萨比尼,这个多年之后在罗摩星球死于一名囚犯之手的男孩,当时虽然只有四岁,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在他的眼里,哥哥就是他的大英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引起了米勒斯的注意,都会激发他的兴趣。两个男孩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简妮特夫人说:“这个男人在帮特莱拉人掩人耳目,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洛斯齐·特格说:“亲爱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确实能够发现这样的蛛丝马迹。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他手里的信用凭证并没有什么问题,他想买——”“稻米的生意眼下并不重要,千万不要以为变脸者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些东西。”“他肯定不是变脸者,他——”“洛斯齐!我知道,你按照我说的学会了这个方法,现在能判断对方是不是变脸者了。这个自由商人确实不是,那些变脸者还在他的舰上,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他们知道自己糊弄不了你。没错,可是——”“特莱拉人诡计多端,颠倒黑白,这是他们从我们这里学到的手段。”“亲爱的,既然和我们打交道的是特莱拉人,我相信你的判断,那这就成了美琅脂的问题。”简妮特夫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连米勒斯都知道特莱拉人和香料之间的联系,这也是他如此热衷于特莱拉人的一个原因。在拉科斯上产出一微克美琅脂的时间里,贝尼·特莱拉的培殖罐可以生产数英吨之多。新的供给出现之后,美琅脂的消耗量随之大幅增长,即便是宇航公会也拜倒在了这个势力脚下。“可是那些米……”洛斯齐·特格说了半句便没了底气。“亲爱的,贝尼·特莱拉根本不用在我们这个区域买那么多庞迪米,他们是想买去跟别人交易。我们必须搞清楚谁才是最后的买主。”“你让我按兵不动。”他说道。“正是此意,你察言观色的能力超群,我们现在恰恰需要你的这项能力。不要让那个自由商人给出明确的答复,变脸者训练出来的人,肯定会明白其中的寓意。”“我们将变脸者引出舰船,以便你在别处进行调查。”简妮特夫人笑了:“你竟然想到了我前面,我特别喜欢思维灵敏的你。”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他在这个区域找不到其他供应商。”洛斯齐·特格说道。“他也会尽量从中斡旋。”简妮特夫人拍着桌子说道,“拖延,拖延,再拖延。你必须把那些变脸者引出飞船。”“他们必然会看透我们的心思。”“亲爱的,所以这项行动非常危险。你绝对不能去他们的地盘,身边随时都要有我们自己的护卫。”米勒斯·特格想起父亲确实将变脸者引出了他们的飞船。母亲把他带到了观察仪器旁边,他看到父亲和变脸者正在那间铜质内壁房间里谈判。洛斯齐·特格费了很大的工夫,谈下了这笔生意,后来也因此获得了宇联商会的最高表彰和丰厚的奖励。米勒斯·特格之前从来没见过变脸者,父亲面前的两个男人身形矮小,相貌相似。两个人都是圆脸,几乎没有下巴,蒜头鼻,嘴巴小,眼睛又黑又小,好像黑色的纽扣,直硬的白色短发像刷子的毛一样。二人的穿着与此前的自由商人一样——黑色的丘尼卡,黑色的裤子。“假象,米勒斯。”他的母亲说道,“假象就是他们的手段,制造假象,达到真正的目的,这就是特莱拉人。”“像冬季晚会上的魔术师那样?”米勒斯聚精会神地盯着观察仪器,看着里边玩具一般大小的人。他的母亲回答:“非常相似。”她也正在看着观察仪器,但是一只手护在了儿子的肩上。“米勒斯,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群恶魔,仔细看清楚了。你看到的那些面孔瞬间就能变成另一副模样。他们可以变高变矮,变胖变瘦,可以变成你父亲的样子,那时就只有我才能看出真伪。”米勒斯·特格瞠目结舌,他盯着观察仪器,听父亲解释宇联商会的庞迪米价格再次暴涨的原因。他的母亲说:“最麻烦的是,最近一些新的变脸者只要触摸死者的肉体,就能够吸收其部分记忆。”米勒斯仰起头,看着妈妈:“他们可以知道你大脑里的东西?”“不仅如此。我们认为他们复制了死者的记忆,基本上和全息摄影差不多。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的这项本事。”米勒斯明白,这件事情他谁都不能说,就算是爸爸和妈妈也不能说。杰瑟里特妈妈跟他讲过贝尼保守秘密的方法。他认真地看着屏幕里的人物。听了父亲的话,变脸者虽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但是眼睛似乎亮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这么邪恶?”米勒斯问道。“他们是群居生物,没有特定的体形或面孔。现在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我,他们知道我在看着他们。他们已经放松下来,变成了自然的共存形态,注意看。”米勒斯歪着头,端详着这些变脸者。他们样貌如此平淡无奇,而且似乎软弱无能。他的母亲说:“他们没有自我的意识,只会本能地保留自己的生命,除非有人命令他们为主人而死。”“他们会去死吗?”“他们已经为主人死了不知道多少次。”“谁是他们的主人?”“那群男人很少离开贝尼·特莱拉的星球。”“他们有孩子吗?”“变脸者没有,他们像骡子一样,不能孕育后代。那些主人可以,我们抓到过几个,不过他们的后代比较奇怪,几乎没有女婴,而且我们不能探测他们的其他记忆。”米勒斯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母亲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他也知道圣母的大脑存有浩如烟海、横亘数千年的其他记忆。他甚至知道贝尼·杰瑟里特**计划的一些事情。圣母挑选特定的男性,与他们**,生育后代。“特莱拉人的女性长什么样子?”米勒斯问道。这个问题很有见地,简妮特夫人心中升起了一股自豪之情。没错,她基本可以确定儿子未来将会成为一个门泰特,**圣母没有看错洛斯齐·特格的基因潜能。“在他们的星球之外,没人报告过自己见过女性的特莱拉人。”简妮特夫人说道。“特莱拉人真的有女性吗?还是说他们全靠培殖罐?”“他们确实有女性。”“那些变脸者有没有女的?”“他们想男则男,想女则女。仔细观察他们。这些人知道你爸爸想干什么,他们发怒了。”“他们会不会伤害我的父亲?”“他们不敢,我们采取了应对措施,他们知道。注意看左边那个咬牙切齿的样子,那是他们发怒的一个标志。”“你刚才说他们是群……群居生物。”“像筑巢而居的昆虫那样。他们没有自我认知,没有自我的意识,没有道德的概念。无论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千万不能相信。”米勒斯颤抖了一下。“我们始终都没有发现他们的善恶准则。”简妮特夫人说,“他们是人肉自动机器。没有自我,对一切便也无所敬重,甚至完全不会质疑。他们生来便只会服从主人的吩咐。”“所以他们来这里买米是奉命行事。”“正是如此。他们受命买米,但是在这个区域,他们只有在这里能买到。”“他们必须在父亲这里买吗?”“他们只能在他这儿买。儿子,看见没有?他们给的可是美琅脂。”米勒斯看到一个变脸者从地上的箱子里拿出了棕黄色的香料凭证,高高的一摞,交给了他的父亲。“价格比他们预想的高了太多太多。”简妮特夫人说,“后面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怎么可想而知?”“买了这批米,必然有人会倾家**产,我们应该知道买家是谁。不论是谁,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然后就能知道他们在这里实际交易的是什么了。”简妮特夫人指出了一些蹊跷之处,正是这些地方暴露出了他们变脸者的身份,也只有经过训练的眼睛和耳朵才会察觉。米勒斯经过母亲的点拨,立刻便发现了这些细节。母亲告诉他,自己觉得他或许会成为一名门泰特……甚至可能不仅是门泰特。快要十三岁的时候,米勒斯·特格来到了贝尼·杰瑟里特位于兰帕达斯的要塞,接受进阶教育,母亲对他的判断在这里得到了验证。消息传到了她那里:“你的儿子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门泰特战士。”母亲去世之后,特格整理她的遗物时才看到了这张字条,此前并不知情。文字刻在一张小小的利读联晶纸上,下面是圣殿的铭印,这些东西让他产生了时空错位的感觉。他突然回到了记忆中的兰帕达斯,他对母亲的爱与敬畏已经如期转移到了姐妹会的身上。他后来接受了门泰特的训练,才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并没有因此而产生明显的改变。如果要说改变了什么,也应该是进一步加深了他与贝尼·杰瑟里特的联系。他的坚毅和刚强有一部分必然来自姐妹会的支持,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他当时已经知道贝尼·杰瑟里特姐妹会在他的宇宙里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势力,至少可以与宇航公会相提并论,强于继承了厄崔迪帝国核心的鱼言士议会,彼时也强于宇联商会,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与伊克斯的发明家和贝尼·特莱拉相抗衡。数千年间,伊克斯人造出航行机器,打破了宇航公会对于空间旅行的垄断;特莱拉人发明了伊纳什洛罐,找到批量培养香料的方法,也打破了拉科斯人的垄断。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姐妹会仍然保持着她们的权威,由此也能推知她们在宇宙中影响之深远广泛。米勒斯·特格在那时就已经非常了解之前的事情了。宇航公会的宇航员可以驾驶飞船在折叠的空间之中穿梭——这一秒还在这个星系,下一秒则已经到达了某个遥远的地方,然而伊克斯人也已经具备了这项能力。学院的圣母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他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厄崔迪祖先。她们当时正在测试他,所以必须告诉他这些事情。显然,她们在测试他的预知能力。他能不能像宇航公会的宇航员一样,预先发现致命的障碍?他没有通过测试。在此之后,她们对他进行了无厅和无舰的测试,可是他的结果和其他人类相同。不过,为了这项测试,她们加大了他的香料剂量,他感觉自己的真我觉醒了。他问教导圣母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感觉,她将称之为“大脑萌发伊始”。有一段时间,他通过这个全新的意识看待这个宇宙,看到这个世界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他的意识先是一个圆形,而后是一个球体。主观、随意的形式都变成转瞬即逝的存在,他会毫无征兆地随之进入恍惚状态。不过,诸位圣母后来教会了他控制这种状态的办法。她们告诉了他圣人和玄者的事情,强迫他沿着意识的线条,徒手画出了一个正圆。学期末,他的意识恢复了原本的状态,事物都变成了常规的样子,但是那段神奇的记忆从此便一直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成了艰难逆境中力量的来源。特格答应担任这个死灵的教官之后,发现这段回忆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和施万虞在伽穆主堡初次见面的时候,这段记忆发挥了莫大的作用。两人见面的地方是这位圣母的书房,房间的墙壁采用金属材质,闪闪发光,房内放置了大量仪器和设备,多数均带有伊克斯的标志。朝阳透过她身后的窗户,倾洒在她的身上,使得特格难以看清她兜帽下的面孔。即便是那把椅子也是伊克斯人制造的自适应椅。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在了一把犬椅上,但是他意识到施万虞必然知道自己反对用生命形式做这种卑贱的事情。“之所以选了你,是因为你具备祖父的特点。”施万虞说道。明亮的阳光在她的头顶形成了一个光环。故意为之!“你的睿智将会赢得这个孩子的爱戴和尊敬。”“这话没错,我肯定不像一个父亲。”“据塔拉扎所说,你恰恰拥有她要求的各种特点。我了解您的赫赫战功,知道您浴血奋战,为我们作出了偌大的贡献。”这番话恰好再次应验了他此前的计算结果:这件事情,她们已经谋划了很长时间。她们为此进行了**,我全然不知,但也参与其中,我是她们一盘大棋中的棋子。然而,他只是说:“塔拉扎希望这个孩子唤醒真我之后,能够成为令人胆寒的战士。”施万虞只是望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他如果提到了死灵的事情,无论问你什么,都绝对不能回答。没有我的允许,‘死灵’这个词提都不许提。关于这个死灵,你工作需要的所有数据我们都会提供给你。”特格一字一顿冷漠地说道:“圣母想必并不知道在下颇为了解特莱拉人的死灵,在下曾在战场上与特莱拉人兵戎相见。”“你觉得自己非常了解艾达荷这个系列?”“艾达荷的死灵长于军事谋略,尽人皆知。”特格说道。“那么,我们的死灵或许还有霸撒大人尚未有所耳闻的特点。”她的声音无疑带有嘲讽的意味,同时还有几分掩藏不住的妒忌和愤怒。特格的母亲曾经教过他如何读懂自己的各种面孔,这是一门禁学,所以他通常也不会显露出来。他假装懊丧,耸了耸肩膀。不过,施万虞显然知道这个霸撒只听从塔拉扎的命令,界限已经明确地划了出来。施万虞说道:“特莱拉人受贝尼·杰瑟里特之命,大幅修改了目前的艾达荷系列,他的神经与肌肉系统已经调整到了现代人的水平。”“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特格平平淡淡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她会透露多少真相。“他是个死灵,不是克隆人!”“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对他进行普拉那-宾度训练的每一个阶段,都必须极为谨慎。”“塔拉扎正是这么嘱托我的。”特格说,“我们都会遵守那些命令。”施万虞身体前倾,怒形于色:“这个死灵在某些计划里会对我们所有人造成极大的危险,我觉得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训练的是一个什么东西!”特格注意到了“什么东西”一词,她说的并不是“谁”。对于施万虞这些反对塔拉扎的人而言,这个死灵儿童永远不会成为谁,或许至少需要等到他找回初始的自我,完全恢复邓肯·艾达荷的身份。特格现在明白了,施万虞对于这个死灵计划并非只是耿耿于怀,正如塔拉扎此前所言,她正在设法阻碍这项计划。施万虞是敌人,塔拉扎的命令非常明确。“你必须保护好那个孩子,绝对不能有什么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