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的长桌已经布置好了,桌上正中摆了一道塞佩达酱烤沙兔。桌子对面从左至右还顺时针摆了其他美味,分别是希里亚阿普洛梅齐、玻璃餐盖丘卡、美琅脂咖啡(注意咖啡瓮上厄崔迪的雄鹰家徽)、香烤沙鹅和巴鲁水晶杯中酒液剔透的卡拉丹恩佳酿。注意水晶灯中隐藏的古代探毒装置。——达累斯巴拉特,博物馆陈列描述球状无殿闪亮的厨房有一间狭小的用餐凹室,特格在那里找到了邓肯。特格站在通向凹室的通道里,仔细端详着邓肯:八天之前,他们走进无殿的外部通道,男孩突然一阵无名火发作,现在终于恢复了平静。他们当时穿过了一个浅洞,里面弥漫着当地熊类的气味。洞穴深处的岩石并非真正的岩石,不过他人无论怎样检查,都不会发现这些不是真正的石头。石头上有一处不起眼的棱角,你如果知道密码或者误打误撞转对了,凸起旋转了一圈,洞穴底部的墙壁便会完全打开。三个人走进外部通道,关上了身后的门,眼前立刻一片灯火通明,他们看到墙上和天花板上哈克南的狮鹫家徽浮雕。年轻的帕特林无意中撞进这个地方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惊愕!惊叹!惊喜!特格不禁浮想联翩,忽略了邓肯的反应。霸撒听到密闭的通道里回**起低沉的吼声,这时才注意到邓肯双手握拳,两眼死死地盯着右侧墙壁上的一块哈克南家徽。邓肯的脸上时而愤怒,时而迷惑,两种情绪正在激烈地争夺他的意识。他举起双拳,狠狠地砸在浮雕上面,两只手鲜血淋淋。他大喊:“让他们全都下地狱!”十几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总归让人感觉有些奇怪。话音未落,邓肯便开始不停地哆嗦。卢西拉把他搂在怀里,轻轻地、近乎****地抚摸着他的后颈,直到他恢复了正常。“我刚才为什么要那样?”邓肯喃喃道。“初始记忆恢复之后,你就明白了。”她说。“哈克南。”邓肯声音很小,脸涨得通红。他抬头问卢西拉:“我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她说:“这件事情说不清楚,等到你恢复了记忆就知道了。”“我不想要恢复记忆!”邓肯突然惊恐地看了特格一眼,“我想!我要恢复记忆。”此时,邓肯坐在用餐的凹室,抬头看着特格,他的记忆显然回到了外部通道那个时候。“霸撒,什么时候开始?”“快了。”特格左右看了看这个地方,邓肯独自坐在一张自动清洁的餐桌旁,面前摆了一杯棕色的**。特格闻出了杯子里的东西,是从零熵筒里拿出来的饮料,掺了美琅脂。那个零熵筒是一个宝箱,里面有异域的食物、衣服、武器等各种东西,俨然是一座价值无量的博物馆。无殿内部到处都是薄薄的灰尘,但是储存的东西依然如新。所有食物都加入了美琅脂,只要不暴饮暴食,你摄入的量就不会达到成瘾的程度,但是气味依然明显。即便是果脯,也撒上了些许香料。卢西拉尝过邓肯杯中的那种棕色**,她说这个饮料能让人延长寿命。特格不知道圣母具体怎么做到的,但是他的母亲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她们只须尝一口,就能知道食物或者饮料的成分。凹室尽头的墙上嵌了一面装饰精美的时钟,特格看了一眼,才知道时间过得比自己以为的要快,他们定下的下午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邓肯原本应该还在装修精致的练功区域,但是两个人看到卢西拉去了无殿上面的区域,特格觉得他们可以趁此机会私下交流一番。特格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了邓肯对面。邓肯说:“我讨厌那些钟!”“这里无论什么东西你都讨厌。”特格说道,然后又看了一眼那面钟。那也是一件古董,圆形钟面,两根指针表示时和分,一块数字屏幕显示秒钟。两根指针各是一个**人形,充分彰显了男性的生殖之力——一根是高大的男性,**巨大;一根是体形稍小的女性,两腿大开。两根指针每次呈一条直线,男性便好像进入了女性的体内。“粗俗。”特格也不喜欢那面钟。他指了指邓肯的饮料,“你喜欢喝这个?”“长官,您不用担心,卢西拉说我运动完之后应该喝点这个。”“我以前剧烈运动或者耗费大量脑力之后,母亲也会给我调一杯类似的饮料。”特格说道。他探过头去,吸了一口气,想起来那个后味,鼻子里弥漫着美琅脂浓烈的气味。“长官,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邓肯问道。“除非等到了合适的人,或者确定再也不会有人找到这里,不然我们就要一直待在这里。”“可是……容我插一句嘴,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有没有人找到这里,他们是不是合适的人?”“我觉得时候到了,就会带上那块隐身毯,开始到外面去放风。”“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看出来了,不过你还没懂得耐心的意义吗?”邓肯皱了皱眉头:“长官,您为什么总是不让我和卢西拉单独待在一起?”听到邓肯问这个问题,特格愣了一下,嘴里的气只吐出了一半,而后呼吸便又恢复了正常。不过,他知道这个小伙子观察到了。既然邓肯发现了,那卢西拉肯定也发现了!邓肯说:“我觉得卢西拉还不知道您要干什么,但是事情现在越来越明显了。”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个地方没能吸引她太多注意力……那她刚才是跑到哪里去了?”“我觉得她是去上面的书房了。”“书房!”“我也知道它很原始,但也非常有意思。”特格仰起头,将注视邓肯的视线移到了厨房天花板上的涡旋修饰上。他现在必须作出决定,不能指望卢西拉会在上面待多长时间。不过,特格明白她对图书的迷恋,那些奇迹很容易让你流连忘返。这座球状无殿直径约为两百米,虽然建于暴君时代,内外至今仍然完好无损。卢西拉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小,嗓音沙哑:“暴君肯定知道这个地方。”特格听到她的这句话,门泰特意识立刻便浸入其中。暴君为什么允许哈克南家族将所剩的财富如此挥霍在这样一项工程上?或许就是想让他们散尽家财。他们捎关打节,将东西从伊克斯人的工厂运到这里,其中的花费想必堪比天文数字。“暴君是否知道我们此时会用到这个地方?”卢西拉问道。特格赞成卢西拉的想法,雷托二世时常运用自己的预见能力,这件事情也有可能在他的预料之中。特格看着对面的邓肯,感觉自己后颈汗毛倒竖。哈克南的这处藏身之所有些诡异,好像暴君曾经亲临此地一样。修建这座无殿的哈克南家族呢?他们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为什么离开了这里?特格和卢西拉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证据。两个人在无殿中闲逛的时候,都会明显感受到历史的厚重。特格时常想到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卢西拉也提到了这件事情。“他们都去哪儿了?我在其他记忆里完全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信息。”“莫非是暴君把他们引了出去,然后杀光了他们?”“我要再去书房看看,说不定今天能发现什么线索。”三人进入无殿之后的两天,卢西拉和特格仔仔细细地把这个地方检查了一番。邓肯一言不发,一脸阴沉地跟在他们后边,好像害怕自己被他们丢下。他们每一次发现一个新的东西,都会惊叹不已或者万分震惊。无殿核心附近的一堵墙边有一具透明的合成玻璃棺,里面保存了二十一具尸骨!只要去机械间和零熵筒那里,就会从这二十一位眼前走过。帕特林曾跟特格说过这些尸骨的事情,年轻的人某次检查这座球状无殿时,发现了一些资料。根据其中的记载,这些死者均为修建无殿的工匠,哈克南家族为了保守秘密,在竣工之后将他们尽数杀害。总体而言,这座无殿堪称一座丰碑,脱离了时间,与外界的一切隔绝。尽管已经过去了数千年,这里的机械内部依旧光滑,部件之间全无摩擦,仍然能够在尘土和岩石上投下以假乱真的影像,即便是现代尖端仪器也无法分辨。“姐妹会必须完好无损地拿下这个地方!”卢西拉说了一遍又一遍,“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宝库!他们甚至还保存着家族的**记录!”哈克南家族在这里不仅保留了那些记录,他们还留下了粗鄙,无殿内每一个物件的细节都令特格反感不已。就像那钟!打扫、教育和欢愉所用的器具以及衣物,所有东西都带有哈克南家族令人作呕的风格。他们目空一切,全然不考虑其他家族和其他的标准。特格再一次想到了年轻的帕特林,他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怎样也不会超过这个死灵现在的年纪。他为什么将这个地方隐瞒了这么多年?连妻子都未曾告诉。帕特林从未说过他的理由,但是特格有他自己的推断。他的童年不幸福,他需要有一个自己的秘密空间。他当时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只是一群天天等着讥讽他的人。那些人都没有资格知道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只属于他!这座无殿不只是他可以独处的地方,也是他帕特林胜利的奖杯。“霸撒,我很多开心的时候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所有东西都还好好的,里面的记录都是古代的文字,不过您只要明白了他们的方言,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这个地方有很多值得了解的东西,可是您只有去了才能知道。许多事情我没跟您说过,您去了就知道了。”帕特林在古典的练功区域留下了一些印记,可以看出他经常来这里。他把一些自动机器的武器编码改成了特格熟悉的模式,计时器上显示着他在复杂运动期间训练肌肉的时间。特格时常会在帕特林的身上见识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本领,他在这座球状无殿里找到了答案——与生俱来的天赋在这里得到了精进。不过,无殿的自动机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暴君时代对于自动机器存在诸多禁忌,然而这里的多数自动机器并没有囿于其中。不仅如此,一些自动机器设计的初衷甚至是满足人类的快感。特格听说过哈克南家族颇为令人憎恶的传闻,看到这些机器,传闻便成为现实。以痛为乐!帕特林为何直至离开伽穆,仍旧刚正不阿,坚忍不拔?这些东西以它们独特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反感也会形成其专有的模式。邓肯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饮料,看着特格,视线掠过杯沿。“我刚才在上面让你完成最后一轮训练,你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里?”特格问道。“那些训练没有意义。”邓肯放下了他的杯子。特格心想:塔拉扎,这下好了,没想到吧?他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独立了。邓肯也已不再称呼他的霸撒“长官”。“你违抗我的命令?”“不算是吧。”“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知道!”“你知道了之后,就不会再对我有多少好感。”邓肯露出了惊恐的表情:“长官,您这话什么意思?”哈,又叫我“长官”了。特格说:“我们恢复你的初始记忆之前,你必须经历某些非常强烈的痛苦。我之前对你进行的各项训练,都是为了让你能够顺利度过那段痛苦的阶段。”“痛苦?”“初始的邓肯·艾达荷已经牺牲了,我们只知道这个方法可以让他复活。”“长官,如果您能这样,我将不胜感激。”“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想了。那些人曾经让你一次又一次复活,恢复初始记忆之后,你可能只会觉得我是他们手中的又一根鞭子。”“长官,知道了难道不好吗?”特格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就算你恨我……我可能也不会怪你。”“长官,如果您遇到了我现在的这些事情,您会这么想吗?”邓肯的体态、语气和面部表情,都表明他恐惧、困惑又混乱。特格心想:目前一切顺利。特格小心翼翼地执行着每一步必要的程序,他必须谨慎理解死灵的所有反应。邓肯现在满脑子的疑问,他希望得到什么东西,但是又害怕得到那个东西。“我只是你的导师,不是你的父亲!”特格道。严厉的语气令邓肯内心一紧:“您不是我的朋友吗?”“是不是朋友,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初始的邓肯·艾达荷将必须回答这个问题。”邓肯的眼神隐约出现了变化:“我还会记得这个地方吗?还有主堡、施万虞和……”“你什么都不会忘记。你的记忆可能有一段时间会出现重叠,但是这些事情你都会记得。”男孩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表情,他说:“所以您和我会成为战友。”话语里能听出他的悲伤。特格现在俨然是一个严厉的霸撒,严格遵循着唤醒死灵的各项指示。“我并不太想成为你的战友。”他目不转睛地瞪着邓肯的脸,希望发现某些迹象,“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霸撒,我觉得你可能是块当霸撒的料子。不过,到时候我肯定早就不在了。”“您只把霸撒当作战友?”“帕特林就是我的战友,他只当过班长。”邓肯看了看自己的空杯子,然后看着特格,说道:“您为什么不点一杯喝的?您刚才在上面也累得不轻。”这个问题问得很敏锐,这个孩子绝对不可小觑。他知道分享食物或饮料可以与对方建立联系,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做法。特格说:“闻到你的就够了,它会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暂时不需要回忆那些事情。”“那您为什么下来?”就是这样,男孩的声音里掺杂了期待和恐惧,他希望特格说出某件事情。特格说:“我想仔细看看这次训练之后,你进步了多少。我得下来看看你才知道。”“为什么这么仔细?”期待和恐惧!现在该转移谈话的焦点了。“我之前从来没有训练过死灵。”死灵。无殿的滤清器尚未清除烹饪的气味,“死灵”这两个字便与那气味一同在两人之间飘**,久久不能散去。死灵!邓肯的空杯子令这个字沾上了浓烈的香料气味。邓肯探过身去,一言不发,脸上是急切的表情。特格的脑海中出现了卢西拉对男孩的评价:“他懂得利用沉默的力量。”邓肯明白特格不会解释那句简单的陈述之后,便满脸失望地坐了回去。他左边的嘴角向下,一副懊丧、苦恼的表情,恢复了此前反观内心的状态。特格说:“你下来并不是为了一个人待着,你是在逃避。你现在还是在逃避,你觉得没人会发现你。”邓肯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特格一直在等这个姿势。有关此时的指示非常明确:“死灵希望恢复初始记忆,但又极度恐惧初始记忆恢复。这是你们必须跨越的主要障碍。”特格一声令下:“把手拿开!”邓肯的手好像条件反射一样,应声放了下来。他像困兽一样盯着特格。特格的指示告诫他:“告诉他事情的真相。这个时候,死灵所有感官都高度敏感,他可以看透你的内心。”特格说:“我想让你知道,姐妹会到底对我下了怎样的命令,让我对你做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希望你明白,我其实并不喜欢做这些事情。”邓肯的内心似乎蜷缩成了一团:“她们下了什么命令?”“她们让我教给你的那些技能其实多多少少都存在一些问题。”“问题?”“一部分是综合训练,智能那部分。这个方面你已经达到了团长的水平。”“超过了帕特林?”“为什么必须超过帕特林?”“他不是您的战友吗?”“是。”“您说他最多只当过班长!”“帕特林完全有能力接手指挥整支跨星球的军事力量。他的战略出神入化,我曾经多次采纳他的战略。”“可是您说他最多——”“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觉得待在低层,自己会更加平易近人,我和他多次认识到这一点的重要性。”“团长?”邓肯的声音很小,只算刚刚能听到。他怔怔地看着桌面。“你的大脑已经掌握了那些机能,只是还会有些冲动,不过用得多了,就没问题了。你在武器方面的造诣已经超过了同龄人。”邓肯依然低着头,问道:“我的同龄人?……长官,我多大了?”正如指示所说,死灵只会围着核心的问题绕来绕去。“我多大了?”一个死灵,哪里有多大之类的事情。特格冷漠严厉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自己的死灵年龄?”“死……死灵年龄?长官,我的死灵年龄多大了?”男孩的话说得十分悲苦,特格觉得眼泪已经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塔拉扎事先告诫过他:“不要表现出太多同情心!”特格清了一下嗓子,掩饰了自己的情绪,说:“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特格收到的指示非常明确:“让他自己思考那个问题!始终都要让他注意自己的内心。这个过程中,心理的痛苦和身体的痛苦一样重要。”邓肯浑身哆嗦地长嘘了一口气,他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特格刚刚坐到对面的时候,邓肯心想:时候到了吗?他要开始了吗?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特格会对自己恶语相向,现在特格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他竟然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邓肯恼羞成怒,特格以为他是傻子吗?这样的伎俩随便一个司令都能使得出来,他觉得这样就能唬住他了吗?严词厉色对他人或许有效,但是绝对震慑不了我。不过,邓肯在特格的居高临下里察觉到了其他东西——一颗坚不可摧、合成塑钢一样的内核,是正直……是坚毅。邓肯看到了特格眼中的泪水,也看到了他掩饰内心的动作。邓肯睁开眼睛,直视特格,说道:“长官,我不想傲慢无礼,也不想忘恩负义,可是您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实在没办法继续下去。”塔拉扎的指示非常清晰:“死灵达到绝望的临界之后,你自然会知道。没有哪个死灵会掩饰这种情绪,他们的心智决定了这种状态下的抉择。注意他的声音和体态,他一旦到达这个点,你就能发现。”进入外部通道的时候,邓肯差点进入了临界状态。特格现在必须沉默,绝对不能说话,逼迫邓肯提出他想提的问题,让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思考。邓肯说:“您知道我曾经有一次想杀了施万虞吗?”特格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不能说话!可是男孩非常严肃!邓肯说:“我当时怕她,我不喜欢怕别人。”他的视线落在了桌面上,“您曾经跟我说,只有真正对我们有危险的东西,我们才会反感,抵触。”“他会走过来,退回去,走过来,再退回去,反反复复若干次。什么都不要说,等他跳进来再说。”“我不抵触您。”邓肯说着抬起了头,再一次看向了特格,“我只是不想让您当着我的面提‘死灵’。可是,卢西拉说得对,真相即便伤人,我们也绝对不能抵触。”特格抿了抿嘴唇,他此时说话的欲望非常强烈,但是还没到“跳进来”的时间。“我想过杀施万虞,您不意外吗?”邓肯问道。特格全身紧绷,一动不动。他哪怕只是摇摇头,邓肯都会以为他在回应自己。邓肯说:“我想过在她饮料里下点什么东西,可是只有懦夫才会干这种事情,我不是懦夫。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特格一言不发,纹丝不动。邓肯说:“霸撒,我觉得您其实在意我的事情。不过您说得对,我们不可能成为战友。我要是活了下去,一定会超过您,到时候……我们也没机会并肩作战了,您说的是实话。”特格不禁深吸了一口气,他的门泰特意识突然发现自己不可能忽视死灵强大的迹象。最近,这名少年在某个地方,或许就是眼下,就在这间凹室里,由少年蜕变成了一个男人。这个突然之间的发现令特格黯然,事情发展得竟然如此之快!完全没有正常的成长过程。邓肯说:“卢西拉其实并不像您这样关心我,她只是服从那个塔拉扎大圣母的命令。”现在还不是时候!特格提醒自己,他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邓肯说:“您一直阻挠卢西拉执行命令,她到底是要把我怎么样?”时候到了。“你觉得她要干什么?”特格反问道。“我不知道!”“初始的邓肯·艾达荷肯定知道。”“您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只负责帮助你恢复初始的记忆。”“那就快恢复吧!”“其实只有你自己才能恢复。”“我不知道怎么恢复!”特格坐到了椅子的边上,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临界点到了吗?他感觉邓肯的急切中还缺了什么东西。邓肯说:“长官,您知道我会读唇语。有一次,我爬上了天文台,看到卢西拉和施万虞在下面说话。施万虞说:‘他年龄是小!你不还是得执行命令?’”特格小心翼翼地再一次顺着邓肯的目光看了过去,好像邓肯偷偷地在主堡里游**一样,窥探、寻找他不知道的东西。他现在完全进入了记忆模式,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在窥探,寻找……不过是一种不同的方式。邓肯说:“我觉得她不是要杀了我。不过您一直在阻挠她,您应该知道她要干什么。”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老家伙!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哈,彻底急了!“我只能告诉你,她要干的事情和我的任务冲突。塔拉扎亲自要我保护你,帮你增强自身的能力。”“可是您刚才说我的训练都……都有问题!”“这是必要之举,这是在为你恢复初始记忆作准备。”“我该怎么办?”“你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您快说吧!”“很多事情,别人不说,你也能学会。我们跟你说过怎么抗拒命令吗?”“求求您,救救我!”邓肯绝望地哀号一声。特格强迫自己保持冷若冰霜的神态:“我不就是在救你吗?你以为我在干什么?”邓肯两只手攥成拳头,捶在桌子上,震得杯子乒乓响。他狠狠地瞪着特格,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诡异的表情,眼中透着迫切。“你是谁?”邓肯喃喃道。这才是关键的问题!特格的声音好像一把利剑,砍在了忽然失去防御的对方身上:“你觉得我是谁?”邓肯极度渴望的表情扭曲了他的五官,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你是……”“装什么疯!装什么傻!”特格腾地跳了起来,佯装盛怒,恶狠狠地瞪着邓肯。“你是……”特格甩出右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邓肯的脸上:“我叫你抗命不从!”左手甩出,又是狠狠的一下,“抗命不从!”邓肯在电光石火之间作出了反应,特格大吃一惊,身上一时间好像触电了一般。这是怎样的速度!邓肯一跃而起,跳到了椅子上,借着椅子晃动,右臂劈向了特格的软肋——肩部神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特格凭借常年的作战本能,向右边一闪,左腿扫过桌面,踢中邓肯的腰胯。不过,特格仍旧没能完全躲开,邓肯掌根击中了特格左膝盖,特格感觉自己整条腿都麻了。特格这一脚将邓肯踢倒在桌上,男孩几乎不能动弹,但仍努力想向后躲闪。特格左手撑着桌子,右手猛地砸在了邓肯脊椎底部的结合部位,他这几天安排的训练刻意削弱了这个地方的力量。邓肯全身一阵剧痛,他只是呻吟了几声。换了别人,现在肯定大声痛叫,动弹不得,而邓肯却“哎哟”着爬向特格,准备继续攻击。特格不得不继续痛下狠手,每次都要确保邓肯在剧痛之时能够看到他的面孔。指示里说:“看着他的眼睛!”贝隆达为了强调这个步骤,告诉他:“他的眼睛看着好像看透了你,但是他叫出来的只会是‘雷托’。”很久之后,特格很难再想起自己当时具体如何遵循流程唤醒了邓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后来按照命令行事,但是记忆却去了别的地方。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外一件抗命不从的事情——瑟柏之乱,满脑子都是动乱的情景。他当时正值中年,不过已经成为声名赫赫的霸撒。他穿着自己最威武的军装,但是一枚勋章都没戴(这一点颇为细致),顶着正午的烈日,站在战火与硝烟之中,前方是汹汹而来的叛军,他却什么武器都没有佩带!叛军之中,许多人都欠他一条性命,多数人曾经誓死效忠于他,然而现在却在反抗他。特格站在他们面前,只是想告诉这些将士:“我没有戴那些勋章,你们不用想我们当年并肩作战的时候,我曾经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今天不会让你们觉得我和你们别无二致,我就穿了这身军装,只想告诉你们我还是霸撒。你们要是犯上作乱,就尽管来取我这条命。”将士纷纷扔下武器,拥到他的面前,一些指挥官跪在了老霸撒的脚下,特格大声痛斥:“低什么头!跪什么跪!这是新指挥官让你们养成的坏毛病吗?”后来,他告诉那些造反的将士,有些事情,他和他们一样不满,一样愤怒。瑟柏的战略作用完全没有发挥出来,但是他也告诫他们:“在这个宇宙里,一个真正愤怒的无知民族非常危险。可是,一个消息灵通而又智慧的社会如果愤怒不满,将会比一个无知的民族危险百倍,你们完全无法想象这个社会的智慧能够造成怎样的破坏。你们之前险些形成的那股力量,暴君与之相比也只会像慈父一般!”这些话当然全都没错,不过要放在贝尼·杰瑟里特的语境下理解,并无助于他在球状无殿所做的事情——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折磨一个几乎全无招架之力的死灵。邓肯当时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两只眼睛如牛铃一般,直直地看着特格的脸,最后声嘶力竭大吼的时候,视线也没有离开。“雷托,你这个浑蛋!你要干什么?”他叫我雷托。特格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整条左腿好像针刺一样,邓肯击中的位置还在疼痛。特格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已经筋疲力尽。他实在年事过高,不宜耗费如此之多的心力和体力,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令他感到羞愧,可是再唤醒流程彻底地铭刻在了他的意识之中。他知道人们曾经训练死灵,让他们在潜意识中谋杀自己心爱的人,通过这种方式将其唤醒。死灵的心智打碎之后,又被迫重组,往往会存在心理的伤痕,这种新的方法也会令唤醒流程的执行者受到伤害。邓肯强忍着剧痛,慢慢地从桌面上滑了下来,靠着椅子站在桌旁,战栗地盯着特格。特格的指示说:“你必须安安静静地站着,绝对不要动,他想怎么看你,就让他怎么看你。”特格依照指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已经放下了瑟柏之乱的回忆,他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什么,也知道自己现在做了什么。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和当时存在相似之处。他告诉叛军那些话,只是为了归拢人心,就算确实存在终极真理,他当时说的也不是。施加痛苦,之后的结果便可想而知了。“这是为你好。”他们对邓肯·艾达荷的这个死灵这样,当真妥当吗?特格想知道邓肯的意识此时是怎样的状态,特格此前已经了解有关这种时刻的很多信息,但是他现在发现语言并不足以描述真实的状况。邓肯嘴角歪斜,面目狰狞,时而盯着这里,时而盯向那里,眼神和表情充分反映了内心的混乱。邓肯的脸部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他的身体仍然在颤抖。他感觉这具肉体正在随着脉搏跳动,但是与自己没有关系,浑身的疼痛也只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可是,他的意识在这一瞬间仍然清醒,无论他在哪里,无论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可是他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无法衔接起来。他突然感觉这具躯壳太过年轻,与成为死灵之前的他格格不入,所有意识都在他的大脑之中奔涌搅动。圣母此前告诉特格:“死灵的意识会对他成为死灵之前的记忆进行过滤,部分初始记忆会涌入他的意识,部分则会慢慢恢复。不过,只有他想起自己最初死亡的瞬间,所有记忆才会衔接起来。”邓肯牺牲的所有已知细节,贝隆达全都告诉了特格。“萨多卡。”邓肯低声说道。他环顾四周,看到了球状无殿无处不在的哈克南家徽。帕迪沙皇帝的突击部队穿上了哈克南的军装!他目露凶光,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们肯定气得咬牙切齿!”特格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我死在了他们手里。”邓肯说道,语调平淡,全无任何情绪可言,如此坚定,明确,更令人恐惧。他全身忽然一阵颤抖,而后又恢复了正常,“他们至少有十二个人在那间小房间里。”他直直地看着特格,“一个人冲了过来,像剁刀一样直接朝我砍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喉咙用力地**,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特格,“保罗逃出去了没?”“如实回答他的所有问题。”“逃出去了。”现在,他们需要弄清一个棘手的问题。特莱拉人从哪里得到了艾达荷的细胞?姐妹会多番测试结果证明这些细胞来自艾达荷本人,但是仍有人对此存在疑虑。特莱拉人擅自对这个死灵做了一些手脚,根据他的记忆,有可能知道真实的情况。“可是哈克南家族……”邓肯说道。他在主堡的记忆连起来了。“噢,对,没错!”他哈哈大笑,一声咆哮,“伏拉迪米尔·哈克南男爵,我赢了!你毁了那么多的人,我替他们报仇了!”“你记得主堡和我们告诉你的事情吗?”特格问道。邓肯大惑不解,皱起了深深的眉头,情感的痛苦正在与肉体的痛苦斗争。他点了点头,回应了特格的问题。他有两段人生,一段封在了伊纳什洛罐内,另外一段……另外一段……邓肯感觉自己并不完整,体内还有什么东西没有释放出来。唤醒程序还没完成,他愤怒地瞪着特格。难道还有什么事情?特格刚才非常残忍,难道是无奈之举?必须这样才能恢复死灵的初始记忆?“我……”邓肯张皇地左顾右盼,好像猎人面前受伤的巨兽。“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吗?”特格继续问道。“所有事情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伽穆还叫杰第主星那时候的事情,遍地石油,遍地鲜血,完全是一副地狱的模样!霸撒,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是您本本分分的学生,我是团长!”他再一次仰头大笑,这样老成的姿势与少年的身体格格不入。特格的内心深处,在比释然更深的地方,突然踏实了,方法奏效了。他问道:“你恨我吗?”“恨您?我没说自己对您满怀感激之情吗?”邓肯突然举起自己的双手审视着,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年轻的身体。“真是太好了!”他喃喃自语,放下双手,全神贯注地看着特格的脸,眼神顺着具有特征的线条移动。他说:“厄崔迪,你们全都太像了!”“并非如此。”特格说道。“霸撒,我不是说你们的长相。”他的眼睛恍惚了,“我刚才问我多大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深渊之神啊!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特格说了姐妹会要求自己说的话:“姐妹会需要你。”“她们需要我干什么?就靠这个还没完全发育的身体?”“邓肯,我跟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身体总会发育完全,估计会有一位圣母跟你说相关的事情。”“卢西拉?”邓肯忽然抬头看着精美华丽的吊顶,然后看着凹室和那面巴洛克风格的时钟。他记得自己是同特格和卢西拉一起来到这里,这个地方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但是又好像不一样了。“哈克南家族。”他低声说道,怒气冲冲地看着特格,“您知道我有多少族人惨遭哈克南家族折磨杀害吗?”“塔拉扎有一个档案人员,她给了我一份报告。”“一份报告?你觉得文字能说得清楚这些事情吗?”“我觉得不能,但是我只能这么回答你。”“霸撒,您可真他妈浑蛋!你们厄崔迪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说实话?怎么总是这么耿直?”“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一点都没错。”特格身后传来了卢西拉的声音。特格没有回头,她在后面站了多久?他们说的事情她听到了多少?卢西拉走过来,站在了特格旁边,但是她的注意力在邓肯身上:“米勒斯,看样子你成功了。”特格说:“完全依照塔拉扎的吩咐。”她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远没想到会这么聪明。你的那位母亲教了你不少不该教的东西,姐妹会应该将她严加处置才对。”邓肯说:“哈,是**人的卢西拉。”他瞥了一眼特格,然后注意力回到了卢西拉身上,“没错,我刚才问她要干什么,我现在可以自己回答了。”特格说:“这些圣母是铭者。”卢西拉说:“米勒斯,要是耽误了我的任务,我要是因为你完成不了主母的吩咐,就等着我用签子把你串起来活活烤熟吧。”她的声音全无情绪,特格闻声不禁一阵哆嗦。他知道她是在打比方,但不是在开玩笑。邓肯说:“真不错。”特格对邓肯说:“邓肯,我们对你做过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传奇色彩。我为贝尼·杰瑟里特执行过不少龌龊的任务,但是没有哪次比这次还要龌龊。”“闭嘴!”卢西拉大声喝道,动用了音言的十成功力。特格依据母亲曾经所说,任由声音穿过自己,四散而去,然后说道:“我们诚心诚意效忠姐妹会,只担心一件事情——贝尼·杰瑟里特的生死存亡。我们不在乎任何个人的死活,只在乎姐妹会的存亡。姐妹会生死攸关之时,‘欺骗’‘奸诈’这些词便失去了其本身的含义。”“米勒斯!你那个妈妈真不是个东西!”卢西拉怒不可遏,她用这种方式向他表达了“敬意”。邓肯盯着卢西拉,这个女人是谁?卢西拉?他感觉自己的记忆不由自主地搅动了起来。这不是之前的那个卢西拉……截然不同的一个人,可是……有些细节和之前的那个一样,比如声音,还有相貌。他忽然又看到了那张脸,他在主堡房间里瞥到的那张女人的面孔。“邓肯,我可爱的邓肯。”泪水从邓肯的眼中落下,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也遭了哈克南家族的毒手,惨遭折磨……谁知道她还遭遇了怎样的事情?她“可爱的邓肯”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诸神啊,我多想现在亲手杀了一个姓哈克南的。”邓肯一声悲叹。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了卢西拉身上,泪水模糊了她的相貌,邓肯反而发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卢西拉的样子有些像雷托·厄崔迪挚爱的杰西卡夫人,邓肯瞥了一眼特格,视线又回到了卢西拉那里,转头之间甩落了眼里的泪水。记忆中的面孔逐渐消融,变成了站在眼前的卢西拉。真像啊……但绝对不一样,再也不可能一样了。铭者。他能猜到这个名头的含义。他的内心升起了邓肯·艾达荷的**不羁:“铭者,你是想怀上我的孩子吗?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就成了一个‘母’。”卢西拉言语冷漠:“这件事情下次再说。”邓肯说:“那我们就选一个春宵美时。我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为你献歌一首。我的歌喉比不过哥尼·哈莱克那个老头,但是绝对不会坏了**运动的兴致。”“你觉得自己很幽默吗?”她问。“幽默?没影的事儿,现在开始我想起了哥尼。霸撒,你们也让他起死回生了吗?”“据我所知,并没有过。”特格说道。邓肯说:“他能一边唱歌,一边要了你的命,而且一个调都不会走。”卢西拉仍然冷若冰霜:“我们贝尼·杰瑟里特懂得音乐的弊端,知道尽量避开。音乐会触发太多混乱的情感,当然是记忆中的情感。”卢西拉原本想用其他记忆震慑邓肯,让他想起贝尼·杰瑟里特在其他记忆背后隐藏的实力,可是邓肯笑得更加放肆了。他说:“那实在太可惜了,你们白活了那么多日子。”他哼起了老哥尼·哈莱克经常哼唱的副歌,“检阅吧,朋友,检阅这久未检阅的军队……”可是,重生之后全新的丰富滋味让他的思维飘向了其他地方,他再次感觉到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迫切希望脱笼而出。铭者卢西拉不知道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但是邓肯内心剧烈的涌动令她担忧。他想象她命丧黄沙,仿佛看到了她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