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勒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努力将心思聚焦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非常难以置信的是,他从地球来到这里仅仅是八天前的事,他在日记里分明记录下了这个日子,墙上的日历挂钟可以帮他确认。如果他对这两项记录都存有怀疑,他还可以登上地面,进入某一座观测圆塔。在那里他可以抬头看见凝住不动的地球,如今刚刚达到过圆满,正在开始亏缺。而他刚登上月球时,它才只露出四分之一张面庞。雨海上空正值午夜。这一刻距离未来的黎明和过去的日落同样遥远,然而月球的风景却在光明中闪耀。向地球发出挑战的是新星天龙。它的亮度已经胜过了历史上任何一颗恒星。对于萨德勒来说,绝大多数天文现象是生疏而遥远的,也不大可能掀起什么个人的情感。然而即使是他,偶尔也会“上楼”去看看这位北方天空的不速之客。那里是不是曾有过一个比地球更久远,更有智慧的文明世界?而他,是不是正在望着它的火葬?如此令人惊叹的现象,居然发生在人类出现危机的时刻,的确颇为奇怪。当然这只是个巧合,新星天龙是一颗距离较近的恒星,然而它死亡的信号已经传送20个世纪了。只有那些既迷信又一切以地球为中心的人,才会把这个现象看作一场有预谋的行动,一次对地球的警告。否则,对于其他太阳系的其他行星,如此景观又该作何解释?要知道,在它们看来,天空也同样地耀眼起来,甚至比地球有过之而无不及。萨德勒将游**的思绪收了回来,集中精神思量着他的正经事。他还有什么没有做的呢?他已经访问了天文台的每一个部门,见过了每一位重要人物,只剩下总监还未谋面。这位麦克劳林教授还需一两天才能从地球返回。而他的缺席倒是给萨德勒的任务带来了便利。因为人人都警告他,老板一回来,日子就没那么逍遥自在了,一切事务也都得通过“正当渠道”办理。萨德勒熟悉那一套,却并不偏爱。床铺的上方,对讲机的喇叭弱弱地发出一声鸣响。萨德勒伸出一只脚,用凉鞋鞋尖踢中了接听键。如今他已经可以一记命中了,不过墙上淡淡的划痕却成了他“练功”的见证。“喂,”他说,“你是哪位?”“我这里是交通部。我要确定明天的名单了。现在还有几个空座位,你要不要一起来?”“如果还有位子,当然,”萨德勒答道,“我可不想再受罪了。”“好的——算上你了。”那人迅速地说完,挂机了。萨德勒感到一阵很微弱的良心不安。经过一个星期紧张充实的工作,他也该到中心城去逛几个小时了。现在还没到同第一位联络人会面的时候,到目前为止,他的一切报告都是通过普通邮政寄出的,而且任何不明就里的人都不可能读懂这些报告。不过,趁现在去熟悉一下城市,时机刚好合适。更何况他如果不休假,在别人看来也是件古怪的事。然而,他此行的主要原因却纯粹是个人的。他有一封信要寄出。他知道,天文台的信件要经过中央情报署的检查。到目前为止,他们对信里提到的事态度还比较冷淡,不过他还是喜欢让私事仅仅属于自己。中心城距离太空港二十千米,而萨德勒此行以来还没有见过月球上的都市。单轨车驶进了麦迪库车站,车上载的人比驶向外埠的车多得多。萨德勒再没了生疏感。他同车里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已经混了个脸熟。天文台几乎一半的员工都坐在里面,另外一半的人会在下星期休假。即使是新星天龙也别想干扰这条常规,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健康心理的保障。一座座巨大的穹顶渐渐从地平线上隆起来。一点点灯火在它们顶端释放出光,若非如此,它们都会暗淡得毫无生气,萨德勒知道,它们当中有些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变得透明。然而此刻,每一座穹顶都是不透光的,在月球之夜里保存着各自的热量。单轨车从一座穹顶的底部驶入了一条隧道。萨德勒瞥着在他们身后合拢的大门,一对,又一对。他暗自忖度着,他们的警惕性还真高,真是谨慎求全啊。接着,气流在他们身边流过的声音响起,最后一道门在面前打开了,机车缓缓停在一处平台旁边——那是一座同地球上任何火车站一般无二的月台。透过车窗,萨德勒相当惊异地看到,有人在外面走动,而这些人竟没有穿太空服……“你是专程要去什么地方吗?”趁着乘客从门口缓缓拥出去的当口,瓦格纳问道。萨德勒摇摇头。“不,我只是想到处逛逛,看看这里的环境。我想看看你们是在什么地方花钱消费的。”瓦格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也就没有主动要求当他导游,对此,萨德勒感到一阵释然。就眼下这种情形,他会更乐意独自行动。他从车站走出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道斜坡的顶端。长长的坡道一直向下通往那座布局紧密的小城市。下面二十米处是小城最主要的一层,他此前未曾意识到,整个穹顶结构是通过钻孔埋装技术深深地埋在月面以下的,为的是节省房顶的结构。在坡道旁边,有一条传送带,正在悠闲地把货物和行李送进车站。最近一处建筑显然是工业厂房,尽管维护得还不错,外观却有一点破旧,将来注定会比附近的车站、码头衰败得更快些。萨德勒走到斜坡中段,才意识到头上顶着蓝天,太阳就在他背后闪耀着光芒,高天上的卷云远远地漂浮着。这个假象太逼真了,一时间,他完全把它当真了,忘记了此刻正是月球的午夜。他久久地盯着这幅令人目眩的人造天空,却半点破绽也看不出来——太完美了。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月球的各个城市(就像天文台那样)虽然埋藏在地下,却依然坚持使用昂贵的穹顶了。在中心城里没有迷路的风险。七个相互连接的穹顶中,有六个的街道分布采用了相同模式——放射状的大道与同心圆的环道相交,构成道路网。例外的一座是第五号穹顶,那里是工业和制造中心,基本上就是一座庞大的工厂。萨德勒决定不去理会它。他随意逛了一阵子,想要找到对这个地方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在这么短的行程里,要想彻底了解这座城市是不可能的。中心城当即让他有所震动的是,它有个性,有自己独具的性格。哪些城市是有个性的,哪些又是没有的,这是件很难言传的事情。而萨德勒感到有些吃惊,因为这种人工造就的环境竟然也透露出了性格。紧接着他又意识到,其实所有的城市,无论月球的或是地球的,说到底,都是人工造就的……道路都很狭窄,路上的车辆只有一种,即三轮敞开式汽车。它们巡行在街上,速度不及每小时三十千米,而且全都是用来载货而不载人的。萨德勒花了些工夫才发现了连接其他六座穹顶的自动传送系统。其实,那是一个环状的巨大传送带,只能逆时针运转。如果你想去右手边最邻近的穹顶,就只能兜个大圈了。不过环行一周也只要五分钟左右,所以这也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一号穹顶是购物中心和月球的时尚中心。这里还住着高级执行官和技师们——他们是级别最高的人,拥有自己的独立住房。大多数住宅建筑都带有天台花园。园中的植株都是从地球上移植过来的,由于引力小,它们都高大得异乎寻常。萨德勒睁大了眼睛搜寻着月球上的本土植物,却一丝踪影也见不到。他不知道有一条严格的规定,即本土植物严禁带入穹顶内。因为这里富氧的大气环境会过分地刺激它们,令它们立即死去,而这些植株内的硫化有机物腐烂后,会发出难以置信的恶臭。大多数来自地球的访客都集中在这里。萨德勒就像一尊站立了八个日夜的石膏神像,见证了月球的种种。现在,他发现自己正在用轻视的眼神打量着那些一眼就可以认出的新访客。他们当中许多人一进入城市就忙着租用负重带,因为根据普遍形成的印象,这才是最安全的措施。有人及时地向萨德勒指出了这条谬论,使他免受了这个小小的敲诈。不错,如果你背负铅袋,就可以避免一不小心在空中失重滑翔,甚至脑袋着陆的危险。然而惊人的是,居然极少有人意识到,重量和惯性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这些负重带的功效也是很不靠谱的。当一个人从静止开始动作时,又或是突然停下脚步时,他立即就会发现,尽管100公斤的负重在月球上只有16公斤,然而它在运动中所产生的冲力却与地球上一般无二。萨德勒在稀疏的人群中走着,从一家商店逛到另一家,有时候会遇上天文台里的朋友。有些人已经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做好了下周的必需品储备。绝大多数年轻些的同事,不管男女都结伴同游。萨德勒琢磨着,虽然天文台里的许多事情都能自给自足,不过总该保留些多元化的空间。出乎他的意料,一个清晰的钟声般的音符响了起来,重复了三次。他四下环顾,却找不到声音的源头。一开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信号,不论它意味着什么。接着,他发现街上的人正在缓缓撤出,天空也渐渐暗了下来。重云遮蔽了太阳。它们浓黑而破碎,太阳在它们后面溢出来,给它们镶了火焰般的花边。萨德勒再一次惊叹于这些穹顶图像的投影技术——因为实在太像了。即便是真的暴雨,也不过如此,第一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找地方避雨。即使街上的人还没有全部撤空,他也能推想得出,这场暴雨的组织者一定不会省略任何一个细节的……当天边闪出第一道火舌,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一间路边的小咖啡店里已挤满了其他避难的人。萨德勒一向习惯在看到闪电后为雷声的响起计算秒数。这次,他数到六的时候,它来了。也就是说,源头在两千米以外,一定来自穹顶之上。这就露出了破绽,因为穹顶外是声音无法传播的真空地带。好吧,这毕竟是艺术家编导的一场大戏,实在没必要那么吹毛求疵。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闪电也越来越频繁。路上雨水横流,萨德勒第一次注意到了浅浅的雨水槽,纵然他此前看到过它们,也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当场忽视。在这里,任何想当然都是靠不住的。你不得不时刻停下来,问上一句:“这东西有什么功能?”“它在月球上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会不会完全不是我猜想的那种东西?”当然,他现在开始考虑到,中心城里看见雨槽的意外程度不亚于见到一台扫雪机。然而,也许连……萨德勒转身看着身边距离最近的一个人,只见他正在望着暴雨,显然是充满了惊叹和敬意。“对不起,”萨德勒问,“请问这种现象多久出现一次?”“一天大约两回——月球的一天,是啊,”那人答道,“一向会在几小时之前预告的,那样就不会影响大家做生意。”“请恕我好奇,”萨德勒虽然担心自己太穷追不舍,却还是继续问道,“不过我看见你们这么狼狈躲雨,觉得很吃惊,真的有必要弄得这么真实吗?”“也许不必,不过我们喜欢这样。我们总得有点雨,别忘了,这地方总得保持清洁,除尘除垢。既然如此,不妨做得彻底些。”如果说萨德勒对这样的解释还有什么疑问,那么一道绚丽的重影彩虹从云层中映出来的时候,这些疑问也就全数消散了。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人行道上,雷声平息下来,变成像是带着怒气的轻声嘀咕。表演结束,雨水还在泛着粼粼闪光,中心城的街上又恢复了生气。萨德勒留在咖啡店里用餐,经过一番略有些艰难的还价,他赢得了稍稍低于市场的价格。让他多少有些惊奇的是,食物竟然很美味。所有的东西一定是人工合成,或是在酵母和球藻的罐中培养出来的,然而它们的搭配和炮制却很见功力。萨德勒沉思着,地球上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会把食物当成一件不在话下的寻常事,于是不给予应有的重视。而相比之下,在这里,食物不再是慷慨的大自然能够随时供给的东西——从计划到生产必须从零开始。因为必须下一番工夫,所以大家会认为事情得做得彻底、到位。就像这天气,其实……时间到,他该动身了。送往地球的邮件两小时后就会递出,如果他错过了,珍妮特就得再等上地球时间的一个星期才能收到信。她已经焦虑不安地等了太久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尚未封口的信,又重头读了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最亲爱的珍妮特:我真希望能够告诉你我现在在哪里,不过我不能。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被选中担当一项特殊的工作,我必须竭尽所能把它做好。我很健康,可就是不能同你直接通话,我给过你一个“一号信箱”,你发往那里的所有信件迟早都会递到我手里的。我们结婚纪念日都不能团聚,我也为此气恼,不过请相信我,对此我是彻底的无能为力。但愿你顺利收到了我的礼物——也希望你喜欢它。为了找到这款项链,我花了很长时间,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它的价钱了!你是不是非常想我?上帝啊,我多么想再次回到家里!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又伤心又焦急,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也希望你能理解。你当然明白,我和你一样想要乔纳森·彼得。请把你的信任交给我,不要认为我很自私,也不要因为我的表现而认为我不爱你了。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有朝一日我会告诉你的。总而言之,别担心,别焦躁。你知道,我会尽快赶回家的。我向你保证,一旦我再次回家,咱们立刻就去办。但愿我能知道还要等多久。我爱你,我的宝贝——永远别怀疑这个。这是份艰巨的工作,你对我的信任和忠诚将鞭策我前进……他极为认真地读了一遍,又花了一段时间,努力忘却它的含意,而把自己假想成一个正在读信的陌生人。会不会泄露什么玄机呢?他认为应该不会了。也许它还不够严谨,然而毕竟没有暴露自己所处的地点以及工作的性质。他封好了信封,写好姓名和地址。接着,他做了一件事,严格地讲,这是对他自己誓言的直接违背,他将封好的信塞进了另一个信封里,又在封壳上写了地址和一封短信。这是写给他在华盛顿的律师的:亲爱的乔治,你要是见到我所在的地方,一定吃惊不小。珍妮特还不知道,我不想让她担心。所以,请将附在信封里的信通过离你最近的邮筒寄给她。我当前所在的地点要绝对保密。改天我会解释一切的。乔治会对真相作一番猜想的,不过他也会像中央情报署的那些人一样,妥善保守秘密。萨德勒想不出别的什么方法能滴水不漏地将信送给珍妮特了,他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小小地冒些风险,为了自己,也为了她,图个安心吧。邮局在中心城里很难找,他打听了去最近一家的路,来到门口,将信滑入了寄件的槽口。几小时之内,它就会被送往地球,明天这个时间之前,它就会被递到珍妮特手里。他只盼她能够理解——或者,倘若她不理解,至少可以暂时不妄作结论,等到他们重逢的时候再作理会。在邮箱旁边有一个报亭,萨德勒买了一份当天的《中心城新闻》。单轨车回程去天文台之前,他还有几个小时,如果小城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当地报纸上想必会报道的。政治新闻所占版面很小,萨德勒估计连最宽松的政审也是多此一举。如果仅仅浏览大标题,谁也不会意识到一场危机正在发生,要想找到有意义的内容,必须在字里行间仔细搜寻。例如,在第二版的底部有一则报道,说的是来自地球的一架飞船,在火星上遭遇了检疫方面的麻烦,因而不允许着陆,而另一架飞船在金星又不准起飞。萨德勒非常肯定,真正的问题源自政治,而不是卫生防疫——大联邦方面越来越强硬了。在第四版还有更激发思维的新闻。在木星的范围里,有一班勘探队员在一颗偏远的小行星上遭到了拘捕。对他们的指控似乎是违反了太空安全条例。萨德勒怀疑这是个莫须有的指控——同时这些勘探队员也是冒充的,估计他们就是中央情报署的几名特工。在报纸的中心版面上,有一篇相当幼稚的社论,低估了情势的严重性,充满信心地认为理智的判断力会占据上风,前途依然乐观。萨德勒对理智的判断力不抱什么幻想,于是继续翻看着当地新闻。一切人类社会,不管处在太空的什么地方,都具有共同的模式。人们出生,死后火化(小心地保留着骨灰,其实不过就是一抔磷肥和硝酸钾),其间匆匆步入又步出婚姻,从城市搬出,起诉他们的邻居、参加派对、集会抗议、遭遇惊人的事故、给编辑写信、调换工作……是啊,和地球上是一样的。这样的想法让人多少有些沮丧。人类大费周章地离开自己的行星世界,在星际跋涉,经历的生活却同原先大同小异,这又是为了什么?要是没有这一番折腾,他大可以留在家中,而不必带着自身所有的弱点,被放逐到地外的另一个世界了。你的工作让你变得愤世嫉俗了,萨德勒对自己说。还是看看中心城有什么娱乐项目吧。他刚刚错过了四号穹顶里的一场网球赛,本来是值得一看的。正像有人对他讲过的,在这里网球的质量同地球的一样。不过这里的球是像蜂房一样带着洞的,可以增加它的空气阻力,运行距离也就和地球上的球相当了。如果没有这样的措施,奋力一击就可以将球从穹顶一端打到另一端。然而,这些经过处理的球具有非常独特的运行轨迹,足以使习惯了常规引力下球路的人们大感崩溃。在三号穹顶,有一场全景电影,观众可以全程体验亚马逊河谷(如果想要,还有蚊虫叮咬),每隔一个小时开演一场。刚从地球来的萨德勒没有立即回去一趟的欲望,何况他觉得刚经历的那场暴雨已经是一场精彩的全景电影了。照理推想,这一部的创作手段应该是相同的,都是广角投影仪的杰作。最终让他着迷的是二号穹顶内的游泳池。这可是中心城体育馆的招牌项目,天文台员工频频造访的场所。月球生活的职业风险之一就是缺乏锻炼,以及由此带来的肌肉萎缩。不管什么人,离开地球几个星期后再回到家,都会非常严重地感到自己体重的变化。然而,萨德勒之所以走进体育馆,却是因为想要练一些花样跳水的动作,那些都是他在地球上不敢尝试的——在地球上,人在一秒钟之内就会下坠五米,接触水面时的动能也要大得多。二号穹顶在城市的另一端,萨德勒想要节省些体力,于是就去乘坐地下传送带。然而他却没有坐上允许随时“下车”的慢行道,所以还来不及改乘,就被强行带到了三号穹顶。他没有选择乘“地铁”环行一周,而是重新步行回到地面,穿过了连接各个穹顶间相邻点的短距离通道。在所有相邻点上都有自动开关的大门,一旦任何一边的大气压下降,它们就会立即封闭。似乎半数的天文台员工都在体育馆里锻炼。莫尔顿博士正在划船机上操桨,还用一只眼急切地瞥着记录划桨次数的数字。总工程师先生正依照指令紧紧闭着双眼,站在紫外线管的圆环中心里,在奇异的光晕中为自己补充着古铜的肤色。外科诊所的一位医学博士正在拳打沙包,他打得极其凶恶,以致萨德勒只盼着再也不要与他单独会面。有一位面色严峻的人物,萨德勒认为他应该是维修部的,他正在尝试着举起一吨重的杠铃——尽管这里是失重环境,看着这样的表演还是让人惊叹。余下的人都在游泳池里,萨德勒迅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不太确定自己会有何感受,不过此前,他多少会认为在月球上游泳一定与地球上的经历截然不同。然而事实上,两者完全一样,重力场的差异造成的唯一效果,就是这里的波浪高得出奇,而他们在池中的速度也慢得出奇。如果萨德勒不做什么非分的尝试,跳水就进行得很顺利。落水的过程中还可以悠闲地欣赏周围的环境,这种感受的确很棒。然而接下来,萨德勒壮起了胆子,从五米的高度尝试空翻。无论如何,这只是相当于地球上一米的高度啊……不幸的是,这一次他完全误判了,于是多转了半个圈——也可以说少转了半个,肩膀先进入了水面。他忘了,如果着陆的位置不对,再低的高度也会让人受伤的。经过了这一下,他的腿有些跛,身上也像遭了痛打一样疼,只得爬出了泳池。水纹呆板地**漾开去,慢慢消散。这时萨德勒才决定,这种炫耀的表演,还是让更年轻的人去做吧。经过这一番周折,他注定要在离开体育馆时与莫尔顿和其他几位熟人相见了。他很累,却也很满足,感到自己又体验了不少月球的生活方式。单轨车驶出车站时,萨德勒靠在座椅里,一扇扇巨门在他身后关闭。云朵点缀的蓝色天空此时换成了残酷、现实的月球夜空。地球挂在天上,毫无变化,同几个小时前他见到的一样。他找不到夺目的新星天龙,这才想起,到了这个纬度,天龙已经藏在北方的月球地平线下了。一座座黑暗的穹顶渐渐沉没在地平线下面,丝毫没有露出生命的迹象。他望着它们渐渐消失,突然被一个沉闷的想法震动了。人类构筑了这些,用来抵御自然的逆境,然而这些穹顶一旦面对人类自己的狂怒,又将变得何等脆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