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首次发表于《幻想》(Fantasy)收录于《争取明天》自打记事开始,我就对第四维的概念着迷。事实上,我的第一个电视节目就是关于这个主题的——那是在一九五〇年五月,在伦敦亚历山德拉宫做的一段三十分钟的黑白电视直播!这是那种没有人可以怪罪的事故。理查德·尼尔森进进出出发电机坑已经有几十次了。他在里面测量温度,以确定冷得变态的液氦没有渗透到绝缘材料中。这是世界上第一部利用超导原理的发电机。巨大定子的绕组被浸泡在氦浴中,几英里长的导线里,电阻小到无法用任何人类已知的方法测量出来。尼尔森满意地注意到,温度的下降并没有超过预期。隔热材料正在起作用。将转子落置到坑中会比较安全。那个重达一千吨的圆柱体此刻正悬挂在尼尔森头上五十英尺[1]处,仿佛一把巨大落锤的锤头。等到它被放低并安装到轴承上,再被接合到涡轮井中,他和电站中的其他所有人都会更加放心。尼尔森收起笔记本,开始向梯子走去。在坑的几何中心,他与命运相逢了。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随着晨昏交接的区域扫过大陆,电网的负载一直在稳定增加。当最后一缕阳光从云层中消失,高速公路干线上忽然光华流溢,绵延无数英里。城市里亮起了数以百万计的荧光灯管;家庭主妇们打开电磁炉准备晚餐;兆瓦级电表的指针开始在刻度盘上爬升。这些都是正常的负载。但是,在南方三百英里处的一座山上,一部巨大的宇宙射线分析器正忙着启动,以等待摩羯座一颗刚刚爆发的超新星发出的射线暴——天文学家们一个小时之前才探测到它。没过一会儿,它那五千吨重的电磁绕组便开始从闸流管转换器里抽取巨大的电流。在西边一千英里处,大雾正在慢慢逼近这个半球最大的机场。现如今谁也不怎么担心雾,因为所有飞机都可以在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雷达降落,不过终归还是没有雾更好一点。于是,巨大的散雾器开始运转,将近一千兆瓦的能量开始辐射进夜空,令细小的水珠凝聚起来,在雾障当中开辟出一条条宽敞的通透区域。电站的载荷表再次蹿升,值班工程师命令备用发电机投入运行。他心想要是那台新的大机器已经完工了该多好,那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焦虑时刻了。不过他认为自己还能应付。半小时后,气象局通过电台发布了一条常规霜冻警告。六十秒钟之内,作为预防性的应对,超过一百万台电炉被打开了。载荷表超过了危险标记并继续飙升。伴着一声巨响,三个巨型断路器从触点上跳开。它们的电弧在猛烈喷发的氦流下熄灭了。三个电路已经断掉——然而第四个断路器没能跳开。慢慢地,巨大的铜棒开始发出樱桃红色的光芒。灼热的绝缘材料令空气中充满了刺鼻的气味,熔化的金属重重地滴落到下面的地板上,立即在混凝土板上凝固。忽然之间,负载端从支撑结构上脱开,导体随之下垂。铜燃烧发出的灿烂绿色弧光倏然迸发又随着电路断开而熄灭。巨大导体的自由端跌落了大概十英尺,撞入了下面的设备。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它们将自己焊接到了通往新发电机的电线上。在机器的绕组当中,人类还不曾创造过的强大力量开战了。没有电阻抵抗电流,但是巨大绕组的电感延迟了强度峰值的到来。在持续数秒的巨大浪涌中,电流上升到最大值。在那一瞬间,尼尔森到达了坑的中心。接下来,电流开始自我稳定,在一个越来越窄的范围之内剧烈地振**。然而它终究没有到达稳定状态,到了某一刻,最高级别的安全装置开始运行,原本就不该产生的电路又被断掉了。随着最后一阵几乎和第一次同样猛烈的垂死**,电流迅速地退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应急灯再次亮起时,尼尔森的助手走到转子坑的边缘。他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知道一定很严重。身在五十英尺深处的尼尔森,一定很想知道怎么回事。“你好,迪克!”他喊道,“你忙完了吗?我们最好去看看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回答。他从大坑边上探着身子往里面看。光线很差,转子的阴影令人很难看清下面。一眼看去坑仿佛是空的,但这不可能。就在几分钟前,他亲眼瞧着尼尔森进去的。他又喊了一次。“你好!你没事吧,迪克?”还是没有回音。助手有点担心了,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爬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就像一个玩具气球在很远处爆炸了一样,引得他扭头看了看。这时他看到尼尔森正躺在坑中心覆盖着涡轮机轴的临时木质结构上。他一动也不动,而且他躺的角度让人觉得很不对劲。门一开,首席物理学家拉尔夫·休斯从他凌乱的桌子上抬起头。夜晚的灾难过去之后,一切正在慢慢恢复正常。幸运的是,这次故障对他的部门影响不大,因为发电机没有损坏。他很高兴自己不是总工程师:默多克还是会被成堆的文件所淹没。这个想法让休斯博士相当满意。“你好,医生。”他向来访者打招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的病人怎么样了?”桑德森医生略一点头。“他再过一两天就能出院了。但是我想和你谈谈他。”“我不认识那家伙——我从来不接近电厂,除非董事会集体下跪求着我去。毕竟,是默多克在挣运营那个地方的薪水。”桑德森挖苦地笑着。总工程师和这位年轻的杰出物理学家对彼此毫无好感。他们的个性差异太大,而且理论专家和“应用型”的人之间总是不可避免地较着劲。“我觉得这件事正合你口味,拉尔夫。不管怎样,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有听说尼尔森出了什么事吗?”“电涌击中我的新发电机的时候,他正在里面,是不是?”“没错。电流再次被切断的时候,他的助手发现他休克了。”“哪种类型的休克?不可能是电击造成的。绕组显然是绝缘的。不管怎么说,我猜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坑中央呢。”“非常正确。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现在已经恢复了理智,而且似乎没有什么不妥——除了一件事。”医生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行了,说吧!别卖关子啊!”“我判断尼尔森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就离开了他,但是大约一个小时后,护士长给我打电话,说他有急事要跟我谈谈。我到病房时,他正在病**坐着呢,满脸困惑地看着报纸。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医生,我出了点状况。’我说:‘那还用说,不过你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他摇了摇头。我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透着担忧。他拿起刚刚在看的那张报纸,指着它。‘我不会阅读了。’他说。“我给出了失忆症的诊断,心说这可太闹心了!谁知道他还忘记了什么?尼尔森一定看明白了我的表情,因为他接着说:‘哦,我仍然认识这些字母和单词——但它们是反向的!我想我的眼睛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又举起报纸。‘这看起来就像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他说,‘我可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把每个单词分别拼出来。请给我拿一面镜子好吗?我想做个尝试。’“我照做了。他把报纸拿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倒影,然后开始大声朗读,以正常的速度。但是这个技巧谁都学得会——排字工人还得拿字模那么做呢——我对此并不感兴趣。另一方面,我不明白像尼尔森这么聪明的家伙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行为。所以我决定迁就他一下,心想这次打击肯定让他的头脑有点扭曲了。我很肯定他是在经历某种错觉,尽管他看上去完全正常。“过了一会儿,他把报纸收起来,说:‘那么,医生,你怎么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伤害他的感情,于是我就推卸责任,对他说:‘我看我该把你交给心理学家汉弗莱斯博士了。你的情况已经超出我的领域了。’然后他说了一些关于汉弗莱斯博士和他的智力测试的话,由此我推断他已经遭过他的罪了。”“没错。”休斯插嘴道,“所有人在加入公司之前都要经过心理部门的严格盘问。饶是如此,某些过了关的货色还是挺让人吃惊的。”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桑德森医生笑了笑,继续他的讲述。“我正要起身离开,尼尔森说:‘哦,我差点忘了。我想我一定是摔到右臂了。我感觉手腕严重扭伤。’‘那咱们瞧一眼。’我说着,弯下腰去拉他的胳膊。‘不对,是这边。’尼尔森说着举起了他的左手腕。我继续顺着他,回答说:‘随你的便吧。不过你说的是你的右手腕,是不是?’“尼尔森看上去很困惑。‘对啊,怎么了?’他回答说,‘这就是我的右臂啊。我的眼睛可能有点不对劲,但这事儿是毋庸置疑的。这里有我的结婚戒指可以证明。我已经有五年都摘不下来这该死的东西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你知道吧,他举起的就是他的左臂,左手上戴着戒指。我能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那枚戒指不用锯是取不下来的。所以我说:‘你有什么独特的伤疤吗?’他回答说:‘我不记得有。’“‘补过牙吗?’“‘补过,好几颗呢。’“我们坐在那里对视着,谁也不说话,这时一名护士去取尼尔森的病历。‘面面相觑,心怀狂野的猜测’,写小说的大概会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形。护士回来之前,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整个事情都在变得越来越离谱呢。我问尼尔森,我是否能看一下他口袋里一直带着的东西。就是这些。”桑德森医生拿出了一把硬币和一本皮面的小日记本。休斯一眼就认出那是一本电气工程师的日记。他自己口袋里就有一本。他从医生手里拿过日记,随意地打开,带着一种当一个陌生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朋友——的日记落在自己手里时总会有的那种稍有内疚的感觉。接下来,对拉尔夫·休斯来说,仿佛世界的根基正在倒塌。在此之前,听桑德森医生讲话的过程中,他的态度一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不知道对方讲这一大套到底是为了表达什么。但是现在,无可辩驳的证据就被他拿在手中,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背离了他的逻辑。因为尼尔森的日记他一个字也看不懂。无论打印的还是手写的,所有的字都左右对调了,就像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休斯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急匆匆地来回走了好几圈。他的客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走到第四圈时,他停在窗户前,望向笼罩在巨大堤坝阴影下的湖对岸。这景象似乎让他放下了心,于是他又转向桑德森医生。“你是指望我相信,尼尔森因为某种缘故被水平翻转了,所以他的左右两边交换了位置?”“我不指望你相信什么。我只是给你看看证据。如果你能得出其他结论,我会很乐于听一听。我还得说一声,我检查过尼尔森的牙齿。所有的填充物都调换了。如果可以的话,你不妨也解释一下这事。那些硬币也很有趣。”休斯拿起来那些硬币,里面有一枚先令,就是有漂亮的新式绿铜王冠的那种,还有几枚便士和半便士。要是有人拿这几枚硬币找零,他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由于并未具备出众的观察力,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王的头朝哪个方向看。但是上面的文字——休斯能想象出,如果这些奇怪的硬币被人注意到,造币厂会是怎样一番紧张慌乱的场面。像日记一样,它们也是横向颠倒的。桑德森医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我已经告诉尼尔森,绝不要提及这件事。我要写一份完整的报告。文章发表后应该会引起轰动。但是我们想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因为你是新机器的设计师,所以我来找你征求意见。”休斯博士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他坐在书桌前,摊开双手,小手指碰在一起。他生平第一次认真思考起了左与右之间的区别。桑德森医生又过了好几天才让尼尔森出院。在此期间,他一直在研究这个特殊的病人,并为他的报告收集材料。在他看来,除了左右对调之外,尼尔森完全正常。他又开始学习阅读了。在最初的怪异消失之后,他的进步很快。他可能再也不会像事故发生前那样使用工具了。在他的余生中,世人会把他当成左撇子。然而,这不会在任何方面妨碍他。桑德森医生已经不再猜测尼尔森这种状况的成因。他对电学知之甚少,那是休斯的工作。他很有信心,物理学家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出答案。他之前一直都做得到。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它有充分的理由留用休斯的服务。将在一周内投入使用的新发电机是他的智慧结晶,尽管他基本上没参与实际的工程细节。休斯博士本人就不那么自信了。这个问题的严重程度很吓人,因为这已经牵涉了全新的科学领域。他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桑德森没有意识到。他知道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一个物体变成它自己的镜像。但是,如此奇妙的理论该怎么证明呢?关于这次造成了大电枢充能的故障,他已经收集了所有能收集到的资料,并算出了在绕组导电的几秒钟内,流过其中的电流估计有多大。但是这些数字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猜测。他希望他能重复这个实验以获得准确的数据。要是能说上一句“介不介意今晚某个时候我在发电机一号到十号之间打个完美的短接”,默多克脸上的表情肯定会很好玩。白搭,这个主意绝对通不过。幸运的是,他仍然有工作模型。利用它开展的测试令他对发电机中心产生的场有了一些认识,但是其强度只是个猜测。它们一定很强。绕组能一直待在凹槽里,实在是一个奇迹。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休斯一直在努力计算,徜徉在原子物理学这个他离开大学后一直小心翼翼避开的领域。慢慢地,完整的理论开始在他的头脑中成形。他离最后的证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过道路是畅通的。再过一个月就能搞定了。那部巨大的发电机本身曾在过去的一年里主宰着他的头脑,现在却显得微不足道。当它通过了最后的测试,并开始向系统输送成百万千瓦的电力时,同事们表达的祝贺他基本上都充耳不闻。他们肯定觉得他有点奇怪,不过他给别人的印象向来是有点不可捉摸。这正是别人对他的期望。如果被招于麾下的天才连点怪癖都没有,公司会感到失望的。两周后,桑德森医生又来看他。他心情沉重。“尼尔森回医院了。”他说,“我之前说他不会有什么事,我说错了。”“他怎么了?”休斯惊讶地问。“他快饿死了。”“饿?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桑德森医生将一把椅子拉到休斯的桌前,坐了下来。“过去几个星期我没有打扰你,”他开始说,“因为我知道你都在忙着研究自己的理论。我一直在密切观察尼尔森,并写我的报告。一开始,就和我对你说的一样,他看起来非常正常。我确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我注意到他的体重在下降。过了一阵子我才确定这一点,然后我开始观察到其他更具专业性的症状。他开始抱怨身体虚弱,注意力不集中。他出现了各种缺乏维生素的迹象。我给了他特制的维生素浓缩物,但是没有任何效果。所以我又来跟你谈谈。”休斯看起来很困惑,然后很恼火:“你给我打住吧,你才是医生好不好!”“是的,但是我的理论需要一些支持。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医生,没有人会听我的,直到一切都太晚了。因为尼尔森快死了,我认为我知道为什么……”罗伯特爵士一开始很固执,但休斯博士还是一如既往地得偿所愿。这一会儿董事会成员们还在往会议室里走,抱怨着刚刚召集的特别股东大会。一听说休斯要对他们讲话,他们更加困惑了。他们都知道这位物理学家和他的名声,但他是一位科学家,而他们都是商人。罗伯特爵士这是打算搞什么?所有这些麻烦的肇事者——休斯博士——对自己的紧张感到恼火。他对董事会并无谄媚之心,但是罗伯特爵士是一个值得他尊敬的人,因此没有理由害怕他们。的确,他们可能会认为他疯了,但是凭借他过去的记录,这不会成为问题。不管他疯不疯,对他们来说他都值几千英镑。桑德森医生走进会议室时,对他报以鼓励的微笑。这个微笑并不是很成功,但也起到了作用。罗伯特爵士刚刚讲完,以他特有的紧张样子拿起眼镜,怯生生地咳了一声。休斯已经不是第一次好奇,这样一个看起来胆小的老人是怎么统治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的。“那么,休斯博士来了,先生们。他会——咳咳——向你们解释一切。我已经要求他不要讲得太专业。如果他上升到了高等数学那种高深的层面,你们可以随意打断他。休斯博士……”物理学家开始慢慢地讲述他的故事,等到赢得了听众的信任,他的讲述就加快了速度。尼尔森的日记令董事会成员们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而那些左右互换的硬币成了令人着迷的奇珍。休斯很高兴看到自己引起了听众的兴趣。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启了他一直惧怕提及的话题。“先生们,你们已经听说了发生在尼尔森身上的事情,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事情更加令人震惊。我必须请求诸位非常认真地听。”他从会议桌上拿起一张长方形的信纸,沿着一条对角线折起来,再沿着折痕撕成两半。“这里有两个直角三角形,它们对应的边长都相等。我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就这样。”他把两张三角形的纸并排放在桌子上,让它们斜边相接,形成了一个风筝形状的图形,“现在,当我把它们排列好,每个三角形都是另一个的镜像。你可以想象镜面是沿着斜边摆放的。这是我想让你们注意的一点。只要我让三角形一直待在桌面上,我就可以随意地滑动它们,但我永远无法将其中一个正好完全覆盖住另一个。就像一副手套,尺寸相同,但是不可互换。”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听众领会他的话。没人发出评论,于是他继续说。“现在,如果我拿起其中一个三角形,把它在空中翻过来再放下,它们俩就不再是镜像了,而是变成了完全一样的——就像这样。”他照着自己的话做了一下,“这看上去很简单,事实上也确实简单。但是这个操作给我们上了非常重要的一课。桌子上的三角形是平面的物体,被限制在两个维度中。要把一个变成它的镜像,我必须把它举起来,在三维空间中旋转它。诸位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环视了一下桌子周围。有一两名董事慢慢地点了点头,开始明白了。“与此类似,要把一个立体的物体,比如一个人,变成它的类似物或者镜像,它必须在第四维中旋转。我再说一遍——第四维度。”一阵紧张的沉默。有人咳嗽了,但那是因为紧张,而不是怀疑。“四维几何,正如诸位所知,”——他们要真知道才怪了——“自从爱因斯坦时代之前就已经是数学的重要工具之一了。但是直到现在,它一直是数学领域里的虚构,在物理世界中没有真实存在。现在看来,在我们的发电机绕组中,那阵瞬间高达数百万安培的前所未有的电流,肯定在几分之一秒内,在足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内,向四维空间造成了某种程度的扩张。我做了一些计算,已经能够确定当时实际产生了一个大约十英尺见方的‘超空间’:这里我们所说的是大约一万的四次方英尺的物质——而不是立方英尺。尼尔森占据了那个空间。电路断开时,场的突然坍塌造成了空间的旋转,尼尔森被左右颠倒了。“我必须请求诸位接受这个理论,因为没有其他符合事实的解释。如果想查阅的话,这里是我的数学推导。”他在观众面前挥舞着稿纸,好让董事们看到那一排排咄咄逼人的方程式。这种方法很管用——一直都很管用。他们表现出了肉眼可见的退缩。只有书记麦克弗森较为坚决。他接受过半技术性的教育,至今还会大量阅读科普材料,一有机会就喜欢拿来炫耀一番。不过他很聪明,乐于学习,休斯博士经常利用工作时间和他讨论一些新的科学理论。“你说尼尔森在第四维被旋转了,但是我认为爱因斯坦已经证明过了,第四维是时间。”休斯暗自叹息。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跑题的言论。“我指的是一个额外的空间维度。”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一个维度或者方向,与我们正常的三个维度成直角。愿意的话,你可以称之为第四维度。时间也可以被有所保留地视为一个维度。由于我们通常把空间看作三维的,因此习惯称时间为第四维。但是标签是人定的。既然我请求你允许我假定四维空间,我们就必须称时间为第五维。”“五个维度!天哪!”某人在桌旁更远的位置上突然说道。休斯博士实在是放不下这个机会。“亚原子物理学中经常假设有几百万维的空间。”他平静地说。众人在震惊之中一句话也不说。看来谁也不打算就此争辩几句,哪怕是麦克弗森。“现在我要介绍第二部分内容了。”休斯博士接着说,“在尼尔森被左右调换几周之后,我们发现他有点问题。他饮食正常,但似乎无法得到充足的营养。桑德森医生给出了解释,并将我们带入有机化学的领域。我很抱歉说出话来跟教科书似的,但是诸位很快就会意识到这对公司有多么重要。你们也会满意地认识到,我们大家全都身处同样陌生的领域。”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因为休斯仍然些许记得学过的化学知识。但是这样说可以鼓励这帮懵然无知的家伙。“有机化合物是由碳、氧、氢,以及其他元素的原子,在空间以复杂的方式排列而成。化学家们喜欢用织针和彩色的橡皮泥制作它们的模型。做出来的东西往往非常漂亮,看起来就像高级艺术品。“那么,有可能存在这样的两种有机化合物,它们含有相同数目的原子,但是原子排列的方式是互为镜像的。它们被称为立体异构体,在糖中很常见。如果你把它们的分子并排放在一起,你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副手套一样。事实上,它们被称为‘右旋’或者‘左旋’化合物。我希望这一点我已经讲清楚了。”休斯博士焦急地看了一圈。显然大家都听明白了。“立体异构体具有几乎相同的化学性质,”他接着说,“不过还是有细微的区别。桑德森医生告诉我,在过去几年里人们已经发现,某些不可或缺的食品,包括范登堡教授新发现的几类维生素,具有的一些属性与其原子在空间中的排列相关。换句话说,先生们,左旋化合物可能对生命至关重要,而右旋化合物便没有任何价值。尽管它们的化学式是相同的。“现在,诸位应该明白了,为什么尼尔森的左右互换比我们最初认为的要严重得多。这不仅是教他重新阅读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其哲学上的趣味——整个事情根本无关紧要。他实际上正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因饥饿走向死亡,原因仅仅是他不能吸收食物中的某些分子,就像我们不能把右脚放在左脚的靴子里一样。“桑德森医生通过实验证明了这一理论的正确性。他克服了很大的困难,得到了许多维生素的立体异构体。范登堡教授听到我们的问题后,亲自合成了它们。它们已经明显改善了尼尔森的状况。”休斯停顿了一下,抽出几张纸。他认为他要给董事会一定时间来为这次冲击做好心理准备。要不是有一个人命悬一线,这个场面会非常有趣。董事会就要被击中其最怕疼的地方了。“先生们,你们将会意识到,由于尼尔森受伤——如果我们可以称之为受伤的话——是在他值班的过程中,公司有责任支付他可能需要的任何治疗费用。我们已经找到了这种治疗方法,诸位也许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占用你们这么多时间来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原因很简单。生产必要的立体异构体几乎同提取镭一样困难——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更困难。桑德森医生告诉我,维持尼尔森的生命每天要花费超过五千英镑。”沉默持续了半分钟,然后所有人同时开始说话。罗伯特爵士咚咚地敲着桌子,很快又恢复了秩序。紧急会议开始了。三小时后,精疲力竭的休斯离开会议室,去寻找桑德森医生,发现他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焦躁不安呢。“那么,最后怎么定的?”医生问。“我害怕的方案。他们想让我把尼尔森再翻回去。”“你能做到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最大的期望就是尽可能准确地再现当初出故障时的情况。”“就没有别的建议了吗?”“不少呢,但是大多数很愚蠢。麦克弗森的点子最棒。他想用发电机掉转普通食物,这样尼尔森就可以吃了。我不得不指出,要让这台大机器为了这个目的停止运转,每年的花销将是几百万美元,而且不管怎样,绕组也撑不住几次。所以这个计划行不通。然后罗伯特爵士想知道,你是否能保证我们没有漏掉维生素,或者会不会还有没被发现的维生素。他的想法是,哪怕我们采用了人工合成饮食,也仍然可能维持不了尼尔森的生命。”“你是怎么回答的?”“我只能承认有这个可能。所以罗伯特爵士要和尼尔森谈一谈,希望能说服他冒这个险。如果实验失败,他的家人会得到照顾。”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然后桑德森医生打破了沉默。“现在你该明白外科医生经常要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了吧。”他说。休斯点头表示同意:“这是一个美丽的两难境地,不是吗?这个人完全健康,然而让他活下去的成本是每年两百万,而且我们甚至都不敢说花了钱就一定能成。我知道董事会最关心的是他们宝贵的资产负债表,但是我想不出来其他的方案。尼尔森只能冒险一试。”“你不能先做些试验吗?”“不可能的。把转子取出来是一项重大的工程作业。我们必须趁着系统负载达到最低时抓紧时间进行实验。然后我们将把转子安回去,并清理我们的人工短路造成的混乱。所有这些都必须在峰值负载再次出现之前完成。可怜的老默多克为此气得要命。”“这不能怪他。实验什么时候开始?”“至少几天内不会。即使尼尔森同意,我也得先把所有的装备都准备好。”没有人知道罗伯特爵士在跟尼尔森共处的那几个小时里对他说了什么。休斯博士将准备工作做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老人用疲惫的声音说:“休斯?准备好你的装备。我和默多克谈过了,我们敲定了周二晚上的时间。到那时你能行吗?”“可以的,罗伯特爵士。”“好。周二之前,每天下午给我一份进度报告。就这样了。”巨大的圆柱形转子悬挂在锃亮的塑料地板上方三十英尺高处,占据了巨大的房间内的绝大部分空间。一小群人静静地站在阴影笼罩的坑边,耐心地等待着。休斯博士的设备——多波束示波器、兆瓦表和精密计时器,以及为在计算敲定的瞬间搭建电路而制造的特殊继电器——都被连接就绪,临时的布线错综复杂,好似迷宫。这是最大的问题。休斯博士无法判断回路应该在什么时候闭合。电压最大时?电压为零时?还是电压位于正弦波上的某个中间点时?他选择了最简单、最安全的路线。电路将在电压为零的时候接通,何时再次断开则取决于断路器的速度。再过十分钟,电厂服务范围内的最后几家大工厂就要关门过夜了。天气预报令人放心,早上之前不会有异常负载。在那之前,转子必须回到原位,发电机必须恢复运转。幸运的是,独特的构造方法使机器很容易重新组装,不过整套流程安排得非常紧张,容不下片刻耽搁。尼尔森在罗伯特爵士和桑德森医生的陪同下进来时,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休斯想,搞不好他这是在走向法场啊。这个想法有点不合时宜,他赶紧把它压了下去。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对设备进行最后一次其实相当没有必要的检查。他刚完成,就听到罗伯特爵士平静的声音。“我们准备好了,休斯博士。”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坑边。尼尔森已经下去了,按照得到的指示站在坑的正中央。远远看去,那张仰起的脸变成了一个白色的斑点。休斯博士略一挥手表示鼓励,然后转身离开,回到他的设备旁边的人群当中。他轻弹示波器的开关,又摆弄了同步控制装置,直到主波的一个周期固定在屏幕上。然后他调整了相位:两个明亮的光点沿着波相向而行,直到在几何中心合并。他瞥了默多克一眼,默多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兆瓦计。工程师点点头。默默祈祷后,休斯按下了开关。中继单元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咔嗒声。顷刻之间,巨大的导体在三百英尺外的切换室里轰然跌落,整座大楼似乎都在晃动。灯光渐渐暗淡,几乎熄灭。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断路器快得就像爆炸一样,将线路恢复了风平浪静。光线恢复正常,兆瓦计的指针在刻度盘上回落。设备经受住了过载。但是尼尔森呢?休斯博士惊讶地发现,六十高龄的罗伯特爵士已经走到了发电机那里。他站在大坑的边缘俯视着。物理学家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他不敢走快。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充满了他的头脑。他已经开始想象尼尔森身体扭曲地躺在坑中央,毫无生气的眼睛向他们投来责备的目光。接下来,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出现了。万一场坍塌得太快,而反转只完成了一部分呢?再过一会儿,他就会知道最坏的情况了。没有什么比完全出乎意料的打击更大的了,因为头脑没有机会准备防御。当休斯博士到达发电机时,他几乎做好了应对任何状况的心理准备。几乎,但还是差了一点……他没想到会发现里面是空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当时默多克似乎掌控了局面。现场好一番忙乱,工程师们蜂拥而至,更换巨大的转子。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他听到罗伯特爵士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尽力了——我们尽力了。”他肯定有所回应,但是不知为何一切都很模糊……在黎明之前天色灰蒙的几个小时里,休斯博士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整晚他都在做梦,多维几何的奇异幻想在脑海挥之不去。他看到了不合常理的形状和纵横交错的平面构成的邪异宇宙,而他注定要在那些平面上永无休止地挣扎,逃避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他梦见,尼尔森被困在一个非现实的维度中,他试图接近他。有时候他变成了尼尔森本人,想象着那个熟悉的宇宙就在自己周围,但是被扭曲成了奇怪的样子,还被无形的墙隔离开来。当他在**挣扎起身时,噩梦渐渐消失了。他抱着头坐了一会儿,脑子开始清醒。他知道怎么回事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夜里灵机一动,找到一些难题的解决之道了。在他的脑海里正在自动拼接起来的拼图还有一块缺失。只有一块——而他突然间就想到了。尼尔森的助手在描述第一次事故时说了一些话,当时听起来无关紧要,休斯完全没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我往发电机里面看的时候,好像没有人,所以我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他真是个傻瓜!老麦克弗森还是说对了,或者说对了一半!场在空间的第四维中翻转了尼尔森,但是在时间维度上也发生了偏移。第一次,偏移只有几秒钟。这一次,他再怎么用心,情况也肯定有所不同。未知的因素太多了,理论也有一半以上是猜测。尼尔森在实验结束时并没有在发电机里面。但他会出现的。休斯博士感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象那个千吨重的圆柱体,在五千万马力的驱动下旋转着。万一有什么东西在它已经占据的空间里突然出现会怎样?他一下子跳下床,抓起了通往发电站的专线电话。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转子必须立即拆除。默多克可以晚些时候再提意见。不知什么东西轻轻地抓住了房子的地基,来回摇晃起来,就像一个困倦的孩子摇拨浪鼓。灰泥从天花板上片片剥落。墙上像变魔术一样出现了网状的裂纹。灯光闪烁,忽明忽暗。休斯博士拉开窗帘,望向群山。佩兰山山麓之外的电站不见了,但是在它的位置上,赫然出现的海量碎屑正朝着破晓时分的暗淡天光缓缓飞起。(译者:秦鹏)[1] 英尺:英制度量单位。1英尺约等于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