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首次发表于《惊人故事》(Startling Stories)以“远征地球”为题收录于《远征地球》《历史课》是由早先一篇已经遗失的故事衍生出来的两篇故事中的第二篇,也是讲述冰川再次覆盖世界的两篇故事中的第一篇。在《远征地球》的序言中,克拉克提到他在威尔和阿里尔·杜兰特的《文明的故事》中发现过一句能让人真的打寒战的话:“文明是冰川时代之间的一个插曲。”并认为“下一个冰川时代已经迟到了,也许全球变暖将我们及时拯救了”。没有人还记得,部落是什么时候走上这漫长旅程的:那片连绵起伏的大平原曾经是部落的第一个家园,现在不过是一个快要被遗忘的梦境。多年来,香恩和他的族人一直穿行在乡野之间,在低矮的丘陵和波光粼粼的湖泊之间逃亡,而现在,前方出现了山峦。今年夏天,他们必须越过它们,抵达南方的土地,而时间已经不多了。白色的恐怖从极地而来,一路将大陆碾成齑粉,将面前的空气冻结,此刻就在身后不到一天行程的地方。香恩思量着冰川能否爬上前面的山峰,在他的心里,他有胆量点亮一丝希望的火光。说不定它们会被证明是一道屏障,哪怕是无情的冰川也对它们无可奈何。在传说中的南方土地上,他的族人也许终将找到避难所。花了好几个星期,他们才找到了一条可以让部落和动物通行的道路。当仲夏来临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孤独的山谷里扎营,那里空气稀薄,夜空里的群星有着不曾有人见识过的灿烂。夏天渐渐过去,香恩带着两个儿子前去探路。他们爬了三天,三个夜晚都在冰冷的岩石上尽可能地睡好。第四天早上,前面只能见到一个平缓的上坡,通往几个世纪前其他旅行者建造的灰色石头墓穴。当他们走向小小的石头金字塔时,香恩感到自己在颤抖,而且不是因为寒冷。他的儿子们落在了后面。没有人说话,因为这便是决定一切的时刻。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希望有没有落空了。东西两边,高墙一般的山体弯曲开来,仿佛拥抱着山下的土地。起伏的原野在下方一望无垠,一条大河左弯右转,在原野上勾画出一道道巨大的圆弧。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部落可以在那里种植庄稼,而且知道在收获的季节到来之前无须逃亡。然后香恩抬眼看向南方,看到了他所有希望的消亡。因为在那里,在世界的边缘,闪烁着他在北方经常看到的致命光芒——地平线之下,冰川的边缘。前面没有道路了。经过多年的迁移,来自南方的冰川一直在前进,终将堵在他们面前。很快,他们就会被压在移动的冰墙之下。南方的冰川直到一代人之后才到达山区。在那最后一个夏天,香恩的儿子们带着部落的神圣宝藏来到了俯瞰着平原的孤单墓穴。曾经在地平线下闪闪发光的冰块现在几乎涌到了他们的脚下。到了春天,冰块就会扎入山壁。现在,没有人了解这些宝藏:它们来自太久远的过去,任何活着的人都无法理解。它们的起源迷失在黄金时代的迷雾中,而它们最终是怎么落到了这个流浪部落的手中,是一个永远不会被人提起的故事。因为那是一个已经没人能够记得的文明的故事。曾几何时,所有这些可怜的遗物都因为一些充分的理由而得到珍藏,现在,尽管它们的意义已经被遗忘,它们却成了神圣之物。旧书中的字迹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褪色了,不过大部分的字词还是能够辨认的——如果还有人读的话。但是,已经有几代人的时间,不曾有人需要去翻阅七位对数表、世界地图集和《西贝柳斯第七交响曲》的乐谱了——根据宣传页上的记载,那套乐谱是在公元二〇二一年由北京楚氏出版社印制的。怀着虔诚的心情,人们把旧书放进为存放它们而开凿的小墓室里。随后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零碎:金币和铂币、一个破损的长焦镜头、一块手表、一盏冷光灯、一个麦克风、一把电动剃须刀的刀子、一些微型收音机真空管——这些都是文明大潮永远退去时留下的碎片。所有这些东西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进了它们的安息之所。然后是另外三件遗物,它们最为神圣,因为最不被人理解。首先是一块形状奇特的金属片,呈现出极高的温度留下的色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所有这些来自过去的符号当中最可怜的一个,因为它讲述了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及其本来可能拥有的未来。安放它的红木底座上有一块银牌,上面写着:宇宙飞船右舷推进器辅助点火器晨星号,地球-月亮,公元1985年接下来是另一项古代科学奇迹:一个透明塑料球体,里面嵌有形状奇特的金属片。在它的中心是一个微小的合成放射元素胶囊,周围是转换屏幕,能够大幅降低辐射的频率。只要材料保持活性,球体就会成为一个微小的无线电波发射器,向所有方向广播。这种球体只制造了几个,它们被设计成永久性的信标,用来标记小行星的轨道。然而人类从未到达过小行星,这些信标也就从未被使用过。最后是一个扁圆形的罐子,相对于它的深度来说,显得非常宽大。它密封得很紧,摇晃时发出响声。部落中有传说预言道,如果它被打开,灾难就会降临。没有人知道,它里面装的是近千年前的伟大艺术品之一。工作已经完成了。两人将石块滚回原位,开始慢慢走下山坡。即使到了最后,人类也有一份对未来的考虑,想为后人留下一些东西。那年冬天,巨大的冰浪开始了它们对山脉的第一次侵袭,进攻同时来自北面和南面。山麓在第一次进攻中被埋没,冰川把它们磨成了粉尘。不过山峰岿然不动,待到夏天来临,冰浪暂时退却了。于是,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战斗持续着。雪崩的轰鸣声、岩石的摩擦声和冰块的爆裂声,让空气中充满了**。不曾有过哪一场人类的战争比这更加激烈、更加彻底地吞噬了整个地球。直到最后,冰潮开始消退,从它们一直没有完全放弃的山脉侧面缓缓爬下。不过山谷和山口仍被它们牢牢地控制着。这就是僵局:冰川遇到了它们的对手。然而对人类来说,它们的失败为时已晚。就这样,几个世纪过去了,现在发生了一件事。宇宙中的每一个世界,无论它是多么偏远和孤独,在它的历史上至少要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来自金星的飞船迟到了五千年,但是它的船员对此一无所知。还在亿万英里之外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用望远镜观察到了,巨大的冰罩使得地球成了天空中仅次于太阳本身的最耀眼物体。光芒万丈的冰层上,四处点缀着黑色的斑点,揭示着那些地方存在着差一点被掩埋的山脉。这就是全部。风起浪涌的海洋、平原和森林、沙漠和湖泊——曾经是人类世界的一切都被封存在冰层之下,也许直到永远。飞船接近地球,并在不到一千英里的高度转入绕行轨道。在五天的时间里,它环绕地球运转,用照相机记录了所有有待观察的东西,一百台仪器收集的信息足以让金星科学家们开展多年的研究工作。他们并不打算实际着陆,那样做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在第六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个全景显示器,被调到了放大率的极限后,检测到了有五千年历史的信标几近消失的辐射。几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在发出信号,但是随着它的放射性核心逐渐衰弱,信号的强度也越来越差。监视器锁定了信标频率。控制室里铃声响起,要求大家注意。稍后,金星飞船脱离轨道,向着地球倾斜而下——目标是冰面上依旧傲然耸立的一连串山脉,是那座岁月几乎不曾触及的灰色石碑。巨大的日盘在天空中猎猎燃烧,不再有雾气的遮挡,因为曾经遮掩着金星的云层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不知什么力量造成了太阳辐射的变化,从而注定了一个文明的灭亡,却又催生了另一个文明。不到五千年前,兽性未脱的金星人第一次看到了太阳和星星。就像地球的科学以天文学为开端一样,金星的科学也是如此,在这个人类从未见过的温暖富饶的世界上,进步非常迅速。也许金星人是幸运的。他们未曾经历过把人类禁锢了一千年的黑暗时代;他们错过了化学和力学的漫漫弯路,却一下子抵达了辐射物理学这一更基本的规律。在人类从金字塔发展到火箭驱动的宇宙飞船所花的时间里,金星人已经从发现农业发展到了反重力本身——那是人类从来没有了解过的终极秘密。这颗年轻星球的大部分生命仍然是在温暖的海洋里繁衍生息的。海岸的细浪在沙滩上慵懒地滚动着。这块大陆太年轻了,以至于沙子都是粗糙的: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大海把它们磨光滑。科学家们半躺在水里,他们美丽的爬行动物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星最伟大的头脑从这颗星球上所有的岛屿聚集在这个岸边。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听到什么,只知道与第三世界和冰川来临前的神秘种族有关。历史学家站在陆地上,因为他打算使用的仪器不能沾水。他的身边有一台大型机器,令同事们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它显然与光学有关,因为它身上的一个透镜系统正朝着十几码外的白色材质屏幕投射。历史学家开始发言。他简要回顾了关于第三行星及其人民的少量发现。他提到几个世纪以来毫无成果的研究未能解读出地球著作中的任何一个字。那颗星球上曾经居住过一个技术能力很强的种族,至少在山上的墓穴中发现的几件机械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先进的文明会走向灭亡。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拥有的知识足以令他们在冰川时代生存下来。一定还有其他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因素,说不定是疾病或者种族退化的缘故。甚至有人认为,我们这个种族在史前时代盛行的部落冲突,在第三星球上一直持续存在到了技术时代的到来。一些哲学家认为,懂得机械并不一定意味着高度的文明。理论上说,在一个拥有机械动力、飞行能力,甚至无线电的社会里,仍是有可能发生战争的。这样的设想对我们的思想来说极其陌生,但我们必须承认其可能性。它肯定有可能成为那个失落的种族衰败的原因。“我们一直认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第三行星生物的任何物理形态。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艺术家们一直在描绘那个死亡世界的历史场景,用各种奇异的生物来填充它。这些生物大多与我们有几分相似,尽管经常有人指出,我们是爬行动物,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智慧生命都必须是爬行动物。对这个历史上最令人费解的问题之一,我们现在知道答案了。经过五百年的研究,我们终于发现了第三行星上众生之长的确切形态和习性。”聚在一起的科学家们发出一阵讶异的低语。有一些过于震惊,以至于暂时消隐在了舒适的海面以下,就像所有金星人在紧张的时候喜欢做的那样。历史学家等待着他的同事们重新回到他们那么讨厌的元素中。他自己倒是相当舒适,这要归功于不断朝他的身体喷洒的微小喷雾器。有了它们的帮助,他在不得不返回海洋之前可以在陆地上生活许多小时。激动的气氛慢慢平息,讲解继续进行。“在第三行星上发现的物体中,最令人费解的是一个扁平的金属容器,里面装着长度可观的透明塑料带子,带子边缘有孔,紧紧地卷成一卷。这种透明带子起初看起来平淡无奇,但是借助新型亚电子显微镜检查后,我们发现情况并非如此。在那种材料的表面有成千上万的微小图片,我们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在适当的辐射下非常清晰。我们认为那是通过某种化学手段印在材料上的,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些褪色。“这些图片显然构成了第三行星文明顶峰时的生活记录。它们并不是相互独立的,相邻的图片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运动的细节上有所区别。这种记录的目的显而易见:只需要把这些场景快速而连续地投射出来,就能给人一种连续运动的错觉。我们已经制造了一台实现这个目的的机器,我这里有图片序列的精确再现。“你们现在要看到的场景,将把我们带回到几千年前,我们姐妹星球的伟大时代。它们展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文明,其中许多活动我们只能模糊地理解。生活似乎充满了暴力和活力,你们将要看到的很多内容都是相当令人费解的。“很明显,第三行星上居住过许多不同的物种,其中没有一个是爬行动物。这对我们的自尊心是个打击,然而这个结论是不可避免的。占据主导地位的生命类型似乎是一种双臂双足动物。它们直立行走,用一些柔性材料覆盖身体,可能是为了御寒,因为即使在冰川时代之前,那个星球的温度就比我们世界的低得多。“不过我就不再继续考验诸位的耐心了。现在大家将要看到我所说的记录。”投影仪射出一道亮光。伴着柔和的呼呼声,屏幕上出现了几百个奇怪的生物,它们在屏幕上来回移动,显得有些急匆匆。画面放大到只包括其中一个生物,科学家们可以看到,历史学家的描述是正确的。这个生物拥有两只眼睛,位置相当接近,但是面部其他的装饰就看不太清楚了。头部的下半部分有一个大孔,不断地开合,可能与这个生物的呼吸有关。科学家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奇怪的生物卷入一系列奇妙的冒险中。它们与另一种略有不同的生物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暴力冲突。看上去好像可以断定它们都会被杀死——结果却没有。一切结束之后,双方的状况似乎都没有恶化。接下来的场景是生物驾驶着一个四轮机械装置,在乡间狂奔许多英里。那个装置能够完成不同寻常的运动特技。旅程的终点是一座城市,城市里挤满了其他车辆,都在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移动。看到两台机器迎面相撞,造成了毁灭性的结果,谁也没有感到意外。此后,事件变得更加复杂。现在已经显而易见了:要分析和理解所有发生的事情,需要多年的研究。同样明显的是,记录是一件艺术作品,多少有些风格化,而不是第三行星上实际生活的精确再现。当这一连串的画面播放结束时,大多数科学家都觉得自己彻底茫然了。最后出现了一连串的运动,在这些运动中,作为兴趣中心的生物卷入了某种巨大但又难以理解的灾难。画面收缩成一个圆,以那个生物的头部为中心。最后一幕是它的脸部的放大图像,显然是在表达某种强烈的情感,但究竟是愤怒、悲伤、反抗、不甘还是其他什么感觉,无法猜测。画面消失了。有一阵子,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字符。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几分钟内,除了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声音,完全是一片寂静。科学家们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来。地球文明的惊鸿一瞥,对他们的心灵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然后,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讨论,一开始是低声交谈,然后随着他们所见景象的含义越来越清晰,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历史学家吁请大家注意,再次对所有与会者发言。“我们目前正在计划,”他开始说,“一个庞大的研究方案,目标是从记录中提取一切可利用的知识。我们正在制作数以千计的副本,分发给所有工作者。你们会领悟到其中涉及的问题。心理学家们面临着尤其巨大的任务。但我并不怀疑我们会成功。谁敢说,再过几代人,我们对这个奇妙的种族仍然毫无了解呢?在我们离开之前,让我们再看看我们的远房表亲,他们的智慧可能超过了我们自己的智慧,只可惜他们留存下来的记录却那么少。”最后的画面再一次在屏幕上闪现,这次一动不动,因为投影仪已经停止了。科学家们带着些许敬畏,凝视着来自过去的那个静止的身影,而反过来,小双足生物也正带着它特有的傲慢恼怒神情盯着他们。从此刻直到时间的尽头,它将是人类的象征。金星的心理学家会分析它的行为,观察它的一举一动,直到他们能够重建它的思想。数以千计的书籍将会以它为主题。复杂难解的哲学理论会被创立出来以解释它的行为。然而所有这些辛劳,所有这些钻研,都将是完全徒劳的。也许屏幕上那个骄傲而孤独的身影,正对着那些开启了经年累月却毫无结果的探索的科学家们露出讽刺的微笑。它的秘密将一直保持下去,和宇宙本身一样久远,因为再也不会有人能够读懂失传的地球语言。在未来的岁月里,那最后的几个字会在屏幕上闪过亿万次,却没有人能够猜到它们的意思:华特·迪士尼[1]出品(译者:秦鹏)[1] 华特·迪士尼:迪士尼品牌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