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首次发表于《惊人故事》(Startling Stories)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过客》是我的短篇小说中唯一被改编成音乐的——改编者是英国作曲家大卫·贝德福德。这部作品是由已故的彼得·皮尔斯爵士委托创作的,他与伦敦小交响乐团在作曲家的指挥下进行了演出。故事本身的灵感来自豪斯曼的一首诗——就是其中有对句“面对夜幕的降临,我该做些什么或写些什么”的那一首——以及我的一部小说的标题。贝德福德根据我的小说《城市与群星》改编的清唱剧将于二〇〇一年在皇家节日音乐厅演出。差不多一直长到了海滩边缘的森林沿着雾气迷蒙的低矮山麓向远方铺展。脚下的沙子很粗糙,混杂着无数的碎贝壳。退去的潮水在沙滩上留下了好多条长长的杂草流痕。很少停歇的雨此刻已经转移到了内陆,但还是会有大滴的雨点不时在沙滩上恶狠狠地砸出小小的坑。天气闷热,因为太阳和雨之间的对战没完没了。有时候,薄雾会暂时散去,山丘会在它们守护的土地上现出清晰的身形。沿着海滩的轮廓线,这些山丘在海湾旁边排成半圆形的弧线。在山丘之外,有时可以看到远方的一堵山墙躺在永不消散的云层之下。所有地方都长满了树,柔化了土地的轮廓,让山丘流畅地相互交融。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光秃秃没有植被的岩石。很久以前的某个断层削弱了山丘那个位置的地基,因此至少长达一英里的天际线急剧下降,像折断的翅膀一样垂到海里。带着野生动物的谨慎和警觉,孩子穿过森林边缘发育不良的树丛,来到了这个地方。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发现似乎没有危险,就慢慢地走到沙滩上。他全身**,身材魁梧,粗黑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肩头。他的面容虽然粗野,也许勉强能被人类社会所接受,但是那双眼睛会泄露他的秘密。它们不是动物的眼睛,因为在它们的深处有一些动物不具备的东西。不过那还仅仅是一种预示。对于这个孩子,乃至他所属的整个种族而言,理性之光还没有出现。他和与他共处的兽类之间只有细若发丝的区别。部落来到这一带的时间还不长,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踏上这片孤独海滩的人。是什么吸引他从充满了已知危险的森林,来到这个或许有着未知、因而也更可怕的危险的新环境中,哪怕他已经具有了语言能力,恐怕也难以言明。他慢慢地走到水边,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森林。随着他的前进,平坦的沙地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印上了有一天会变得司空见惯的脚印。他以前也遇到过水,但是那些水都是被陆地所束缚和限制着的。现在,水在他面前无限延伸,它翻滚涌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个不停。带着野蛮人无尽的耐心,他站在海水刚刚让出的湿沙上。海潮退却时,他就跟着潮线一步一步慢慢前进。当海浪带着突然获得的能量向他脚边袭来时,他就再朝陆地退回一段距离。但是水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令他留在那里,尽管他在沙滩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寒冷的晚风渐起。也许他在脑海中,已经些许体会到海洋的奇异,已经暗暗觉察到了终有一天它对人类的意义。虽然他的族人的第一任神灵还在遥远的未来,但他感到自己心中激**着一种微弱的崇拜感。他知道,他现在面对的事物比他遇到过的所有力量和势力都要伟大。海潮变了方向。远处的森林里,一只狼嚎叫了一声,然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夜幕下的嘈杂在周围此起彼伏,该走了。低垂的月下,两行脚印交错在沙地上。海里涌上来的潮水很快将它们冲刷得一干二净。但是在未来的岁月里,还会有亿万个脚印被留在那里。在石头围成的水潭之间玩耍的孩子对于曾经占据了周围所有土地的森林一无所知。它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就像经常从山上翻涌而下的薄雾一样短暂,它也曾将它们遮掩片刻,现在却已经了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如棋盘一般整齐的田野,那是千年来精心耕作的结果。虽然除了山丘与天空的线条,一切都改变了,但是天长地久的错觉依然存在。现在海滩上的沙子更细了,陆地已经抬升,所以探求不息的海浪已经远远到不了古时的潮线了。海墙和长廊之外,小城正沉睡在金色的夏日里。人们零零散散地躺在海滩上休息,在热浪中昏昏欲睡,被海浪的淙淙声送入梦乡。在海湾外面,一艘大船正缓缓驶向大海,白色和金色的船身倒映在海面上。男孩能听到钉子的敲击声从很远处隐隐传来,还能看到甲板和上层建筑上活动的小小身影。对孩子来说——不只是对他来说——它是一件神奇而美丽的东西。他知道它的名字,也知道它要驶向的国度,但是他不知道,这艘华丽的船是它这一类船中的最后一艘,也是最伟大的一艘。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在强烈日光下几乎失去踪影的纤薄白色蒸汽尾迹,它仿佛预示着这个骄傲而可爱的巨轮的厄运。很快,大轮船变成了天海相接处一块暗淡的斑点,男孩又转向他被打断的游戏,继续不知疲倦地建造他的沙堡。西边的太阳开始了漫长的坠落,不过夜晚还要很长时间才会来临。然而,终于到了潮水回归陆地的时候。听了妈妈的吩咐,孩子收起了他的玩物,开始疲惫而满足地跟着父母向岸边走去。他只看了一眼自己辛辛苦苦建造起来却再也不会见到的沙堡,毫不遗憾地把它们留给了前进的海浪,因为明天他还会回来,在他面前摆着无限的未来。明天不一定会到来,无论是他的还是这个世界的,他还太年轻,不明白这个道理。在岁月的重压下,现在连山丘都已经改变。并非所有的变化都是大自然的杰作,因为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有什么东西从星空跌落,小城消失在盘旋的火焰柱中。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再有人为之悲伤和遗憾。就像传说中特洛伊城的陷落或者庞贝城的覆灭一样,它属于无法挽回的过去,现在不会引起任何怜悯。在断裂的天际线上,有一栋长长的金属建筑,支撑着一组像迷宫一般在阳光下转动、闪烁的镜子。更早时代的人不可能猜到它的用途。对古人来说,它就像天文台或者无线电台一样毫无意义。但它并非这两样东西。从中午开始,布兰就一直在退潮留下的浅水潭中玩耍。他很孤独,尽管守护他的机器就在岸边不露声色地看着。仅仅在几天前,还有其他孩子在这个可爱的蓝色海湾旁边玩耍。布兰有时会想,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但他是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孩子,并没有十分在意。他迷失在自己的梦中,满足于孤身一人的时光。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用一个错综复杂的水道网络将这些小池子连接起来。他的思想在空间和时间上都离地球非常遥远。现在他的周围是另一个世界沉闷无趣的红沙。他是卡德尼斯,工程师的王子,正在为了拯救他的人民免受沙漠的侵蚀而战斗。因为布兰见过火星被**的面孔。他知道火星漫长而悲惨的故事,也知道来自地球的帮助来得太迟。空空****的海面直到天际,没有船只的搅扰,许久以来便是如此。接近时间之初,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人类与这个世界的海洋进行了短暂的战争。现在看来,从第一艘独木舟的出现,到最后一只海洋巨兽的逝去,似乎只隔了一瞬间。巨大的阴影扫过海滩时,布兰甚至没有看一眼天空。在过去的几天里,山丘上一直在源源不断地升起银色的巨物,现在它们已经引不起他的注意。他一生都在看着巨大的飞船在地球的天空中爬升,前往遥远的世界。他经常看到它们从那些漫长的旅途中返回,带着超乎想象的货物从云层中落下。他有时在想,为什么不再有旅行者归来了。他现在看到的所有飞船都是离去的,从来没有一艘船从天空驶下,停泊在山外的大港。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不谈论此事,因为他见过了他的问题带来的悲伤。在沙地的另一边,机器人正在轻声呼唤他。“布兰。”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布兰——该走了。”孩子抬起头来,满脸愤慨和拒绝。他简直不敢相信。太阳还很高,潮水还很远。然而他的母亲和父亲已经在沿着岸边向他走来。他们走得很快,仿佛时间很紧张。他的父亲会时不时地看一眼天空,然后迅速地转过头去,好像他很清楚自己不该指望能看到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又会再看一眼。倔强而愤怒的布兰站在他的运河和湖泊之间。他的母亲奇怪地沉默着,但是现在他的父亲拉着他的手,轻声说:“你必须跟我们走,布兰。我们该走了。”孩子闷闷不乐地指着海滩:“可是现在太早了。我还没有挖完呢。”他父亲的回答听不出一丝愤怒,只有巨大的悲伤:“有很多事情,布兰,现在都不会完成了。”男孩还是不明白,他转向母亲。“那我明天还能来吗?”带着一种忧伤的好奇,布兰看到母亲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他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在蔚蓝大海的沙滩上玩耍了;再也不会感受到细碎的浪花在他脚边的牵绊了。他对大海发现得太晚,现在必须永远离开它。未来漫长的流亡岁月第一次向他发来隐隐的召唤,令他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和父母一起默默地走过湿黏的沙地时,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这一刻将伴随他一生,但他还是太过震惊了,除了盲目地走进他无法理解的未来,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三道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不见了踪影。许久之后,山丘之上似乎升起了一朵银色的云彩,缓缓向海面移动。仿佛不愿离开自己的世界似的,最后一艘大船划出一道浅浅的弧线,向着地平线爬去,消失在地球的边缘。潮水在白昼将尽的时候回来了。山上那座低矮的金属建筑已经开始闪耀光芒,仿佛制造它的那些人还在它的墙内走动着。在天顶附近,有一颗星星还没有等到太阳落山,就已经在黑暗的天空中燃烧起了猛烈的白光。很快,天空中充满了它的同伴们——不再是人类曾经认识的稀稀拉拉的几千颗。地球现在已经接近宇宙的中心,整个天空都是一望无际的璀璨光芒。但是在海面之外升起了两只弯曲的长臂,一个怪异的黑色物体遮蔽了星空,仿佛将它的影子投射到了整个世界。黑暗星云的触角已经蹭到了太阳系的边缘……在东方,巨大的金色月亮正在浪涛上升起。虽然人类除掉了它的山,给它带去了空气和水,但是它的面孔还是自古以来一直注视着地球的那一副,而且它仍然是潮汐的统治者。在沙地上,泛着白沫的潮线稳步前进,淹没了小水渠,**平了纷乱的脚印。在天际线上,奇怪金属建筑里的灯光突然熄灭,旋转的镜子上也不再闪烁着月光。从遥远的内陆传来了大爆炸刺眼的闪光,接下来又是一次爆炸,然后又是一次,不过烈度稍逊。很快,地面有些颤抖,但是并没有任何声音打扰到这空寂海岸的孤独。低垂的月亮平静的照射下,在无数星辰的注视中,海滩躺在那里等待着结束。它现在是孤独的,一如当初。金色的沙滩上只有海浪在运动,而且只有片刻。因为人类曾经来过,人类已经远去。(译者:秦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