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两周里,一艘又一艘飞船降落到皮科山后面,自最初的一轮竞猜爆发之后,天文学家们就不再对这一景象发表任何评论了。很明显,星海之中,某些重要的事件正在发生,“山中有铀”的理论被普遍接受,因为没人能想出更好的答案。不久,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们就开始想当然地,不把他们那些精力充沛的邻居当回事,直接将他们抛诸脑后了,只是抱怨火箭的强光使重要的照相底片变得模糊不清。随后,他们一股脑冲去见主任,而主任则尽了最大努力使他们平静下来,答应会在适当的场合提起适当的申述。随着月昼即将到来,贾米森和惠勒开始着手乏味的分析工作,分析那些他们在夜间收集到的数据。由于月球的自转周期,他们要过十四天,才能再次看到这些恒星,并进行进一步的观测。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其实天文学家们实际使用仪器的时间只有很小一部分。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时间,是坐在一张堆满纸张的桌子旁,伴随着灵感的流动,那些纸张很快就会被数学计算或涂鸦所覆盖。尽管惠勒和贾米森都很年轻,也很热心,但这一周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已经够多的了。在一天又一天缓慢的月球时间周期里,人们普遍意识到,约莫在月昼正当午的时候,大家的脾气会渐渐变得焦躁,通常情况下,从正午开始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人们会陆续离开天文台,去外面散散心。惠勒建议,他们可以开着天文台的牵引车去皮科山那边探险。贾米森觉得这是个绝佳的计划,尽管这个主意对他而言,并不像对他的朋友而言那么有新意。在天文学家看来,想要远离同事的时候,到雨海中旅行的确是一种很受欢迎的消遣方式。总有机会可以找到些有趣的矿物或植物,但最主要的吸引力还是那极佳的风景。除此之外,这其中蕴藏着的风险,甚至是危机,也为冒险本身赋予了额外的魅力。尽管采取了最严格的安全防范措施,还是会有不少牵引车失踪,无论这里那里,总有可能出问题。月球上几乎没有大气层,这使经济飞行变成了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即使距离只有几十千米,也得用火箭。因此,几乎所有的月球短程旅行都是靠着天文台那些强大的电动牵引车完成的,大家通常都会把它们称为毛毛虫,或者更简单地说,就是“毛虫”。那些其实是小型太空船,装有很宽的双轨,可以随时前往任何地方,即使是在颠簸到令人震惊的锯齿状月球表面,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都可以开。如果地形足够平坦,他们可以飙到每小时一百三十千米,但通常情况下,他们运气再好也只不过能跑到一半的速度。低重力可以使他们爬上倾斜度高到不可思议的陡坡,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内置绞车,把自己从垂直的坑体中拖出来。他们甚至可以在稍大型号的太空船里还算舒服地住上个把月。贾米森是个比专家还专业的老司机,对山路了如指掌。就月球公路而言,这绝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交通要道,在天文台和阿里斯基尔港之间,这条公路承载了大量的交通运输压力。然而,刚开了一小时,惠勒就觉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再也无法镇定自若。初登月球的人通常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只要谨慎对待,这种整条路上只有一辆车的斜坡绝对是安全的。或许是因为惠勒初来乍到,而贾米森那狂野的车技,就连经验丰富的乘客也要满怀戒备。贾米森开车的时候简直是在狂飙,疯狂到不要命,这跟他平时的形象截然不同,曾经引起同事之间多次议论。平时他细致而专注,甚至行动迟缓到慵懒的地步。无论生气或高兴,没人见过他情绪激动。很多人觉得他懒,但那种说法不过是对他的中伤而已。他会花好几个星期研究某个理论,直到整套理论严谨到滴水不漏,然后把它放在一边,隔上两三个月以后再看。然而,这位安静而平和的天文学家就像猫一样,一旦为**所控,就会变身为狂野的驾驶员:几乎在每一次的北半球牵引车拉力赛中,他都是非官方的纪录保持者。更可能的解释是,他童年时曾经渴望成为太空飞船驾驶员,但这个梦想却因他身体的残疾而遭到了挫败。他们冲下了阿尔卑斯山最后一个山麓,如同一场微型雪崩般冲进雨海。现在,他们到达了低地,惠勒也恢复了正常的呼吸,谢天谢地,终于把那令人眩晕的斜坡抛在身后了。在一阵猛烈的撞击中,贾米森把牵引车开上一片荒原,这让惠勒感觉很不舒服。“嘿!你这是要去哪儿?”他大喊道。贾米森对他的惊愕一笑置之:“难的还在后面,我们这才刚刚开始。这条路往西南方向通往阿里斯基尔环形山,而我们想去皮科山。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将踏足一个危险区域,世界上仅有六台牵引车曾经抵达过这里。来,高兴点,我这么跟你说吧,费迪南德号就是这六台牵引车中的一台。”费迪南德号如今正以每小时三十二千米的速度向前冲去,一路颠簸摇摆,惠勒觉得实在是令人不安。不过,要是他生活在大航海时代,那他或许早就习惯于这种颠簸了。景色令人失望,因为在月球上,大多数时候总是在“海”平面高度,一眼望去,总是靠近地平线。皮科山和所有更遥远的山脉都沉入了天际线之下,前方的平原横陈在烈日下,看上去毫无吸引力。三个小时以来,他们意志坚定地一路越过低地荒原,穿过很多微型的陨石坑和深不可测的大裂缝。有一次,贾米森停下牵引车,他们俩穿着宇航服出去察看一个绝佳的岩石样本。岩缝大约有一点五千米宽,当下的太阳几乎正挂在头顶,直射进来。不过,谷底却相当平坦,应该是当岩石裂开时,熔岩从地下深处涌了上来,凝固于此。惠勒发现,很难判断,这谷底一路延伸出去会有多远。贾米森的声音从宇航服的通信接收器里传了出来:“看到下面那些石头了吗?”惠勒看得眼睛都快抽筋了,这才发现谷底深处,那看上去极为平坦的地表之上,有一些几乎难以辨识的痕迹。“是的,我想我看见你说的那些了。怎么了?”“你觉得它们有多大?”“哦,我不知道——大概不到一米宽。”“嗯,看到边上稍小的那个了吗?”“是的。”“好吧,那可不是块石头。那是一辆错过弯道而撞毁的牵引车。”“老天啊!怎么可能?那里地势很平啊。”“是的,但现在是中午。傍晚时分,当日暮低垂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把阴影误认为是裂缝,反之亦然。”他们掉头回到自己的牵引车里,回来的一路上,惠勒都很沉默。或许,说到底,他们还是待在山里更安全些。最后,皮科山的巨岩再次出现在视野中,直到现在,它才成为窗外景观的主体。这里是月球最著名的地标之一,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于火山活动的挤压,皮科山自雨海边冉冉升起。在地球上,这样的山峰原本是完全不可能登顶的。而在月球,虽然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也只有两个人攀登到顶峰。其中一个至今还埋在那里。地势崎岖不平,牵引车缓缓地绕过山腰。贾米森正在寻找一个可供攀爬的峭壁,这样他们就可以爬上去更好地观察月海。开了几千米之后,他终于找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地方。“爬到那些悬崖上去?这辈子别想了!”当贾米森解释他的行动计划时,惠勒竭力反对,“干吗呀,那峭壁几乎就是垂直的,足有半英里[5]高!”“别那么夸张嘛,”另一个人反驳道,“它们离垂直还有十度的斜角呢。即使穿着宇航服也很容易爬的。我们俩可以绑在一起,就算其中一个掉下去了,另一个人也依然可以仅凭一只手就把他拉起来。你试过就知道了,没事的。”“各式各样的自杀都是这样,试过就知道了。哦,好吧,如果你非要玩的话,我奉陪。”惠勒很不情愿地套上宇航服,跟着他的朋友穿过气闸。贾米森手里拿着一个小望远镜、一根长长的尼龙绳,还有其他一些攀岩设备,他把这些一股脑套在惠勒身上,说辞就是,既然必须由他来带路,他最好能腾出双手来。从近处看,悬崖更加陡峭。看上去不光是垂直陡立,简直是倒垂的,惠勒很想知道他这位朋友究竟打算如何处理。暗地里,他希望整个活动被取消。事与愿违。贾米森大致观察了一下岩体表面,把绳子的一端系在腰间,短距离助跑加速之后,他猛然跃起,朝悬崖上方距离地表约三十英尺高的一个凸起处跳去。他一只手抓住岩石,然后换了一只手,吊了一会儿,欣赏着远处的风景。在月球上,即使加上他所有的装备,总重量也只有四十磅[6],因此,这场演出并不像在地球上那样令人叹服。然而,这至少达到了安抚惠勒的目的。过了一会儿,贾米森厌倦了单臂吊在半空,于是伸出另一只手开始行动。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上悬崖,直到高出地面足足一百英尺。他找到一处符合他口味的岩壁,这里有一道十二英寸[7]宽的沿台,让他足以靠在岩壁上。他打开耳麦,向下喊话:“嗨,惠勒!准备好上来了吗?”“好了。你要我怎么做?”“绳子绑在你身上了吗?”“稍等片刻,没问题了。”“好嘞!走!”贾米森开始猛拉绳子,惠勒发现自己被粗暴地拽到了半空中,于是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贾米森却咧开嘴笑了起来。当惠勒被拉到二十到三十英尺高的时候,他终于回过神来,恢复了镇定,开始自己攀爬。在两个人的努力下,没用几秒他就登上了沿台。“小菜一碟,对吧?”“还行吧——可看上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那就继续爬,别费心盯着看了。在这儿等着,直到我再叫你。在我就位之前,千万别动——万一我掉下来,你可就是我的锚了。”半小时之后,惠勒惊奇地发现,他们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牵引车不过是悬崖脚下的一个玩具,而地平线则在数千米之外。当贾米森觉得他们已经爬得够高了的时候,他开始用望远镜观察那片平原。不久,他就找到了他们搜寻的对象。大约十英里外,一艘巨大的太空船横亘在那里,阳光仿佛为它镶了一圈金边,熠熠生辉,他们俩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太空船。在它旁边,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结构,笼罩在平原上。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有人和机器在基地周围移动。时不时会有尘云腾起,冲向天空,再落回地面,仿佛是在进行爆破。“好吧,你说的铀矿。”惠勒认认真真地观察了好一阵子,这才说道。“在我看来,这可不像是挖矿。”另一个人回答道,“我从来没见过,月球上有什么矿能埋在这么浅的地表下。看上去,那简直就像是某个竞争对手的天文台正在奠基。或许,我们都要失业被赶出去了。”“不管那是什么,我们用不了半小时就能赶过去。要不要过去瞅一眼?”“我不认为这么做是件很明智的事。他们可能会把我们扣下。”“等等,这不还没爆发战争吗?他们无权扣押我们。主任知道我们在哪儿,要是我们没回去,他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你不在其列,哥们儿,主任未必会为你发声。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扣留是不会的,他们最多只能射杀我们。走吧,惠勒。”爬下悬崖比爬上去容易得多,这跟地球上不一样。每个人轮流把另一个人放下去,直到绳子放到底,然后自己再放心大胆地沿着岩壁速降,因为即使滑倒了,另一个人也能很轻松地阻止他掉下去。于是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平地,靠谱的费迪南德号再次出发,穿越荒原。由于方位上犯下的一个小错,他们稍有延误,两人还因此互相指责了半天,一小时后,他们找到了前方的穹顶,于是全速朝那边冲了过去。他们先是通过私人频段跟天文台连线通话,详细解释了一下他们的打算,随后就切断了通信,对方甚至都没来得及说出“不要这么做”。他们的到来引发了一阵**,看着真够逗的。贾米森觉得,这模样简直就像是被人用棍子捅烂的蚂蚁窝。没过多久,他们发现自己被围了起来,周围是若干牵引车、拖车和很多情绪激动身穿宇航服的人。他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只能被迫停了下来。“我想我们最好等等接待办事处的地陪代表。”惠勒说,“啊,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穿过人群朝这边挤过来,即使隔着宇航服也能感觉到,他正努力营造一种凝重的氛围。这时候,气闸外的车门上传来一连串强横的敲门声。贾米森按下启封的按钮,眨眼工夫,这位“接待办事处”的代表就在车舱里开始摘头盔了。老人的面部棱角分明,脾气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好。他刚脱掉宇航服就厉声质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贾米森对这种蛮横的态度表示了惊讶。他说:“我们看你们是刚到这儿的,所以就过来看望一下,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啊。”“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从天文台那边过来的。这位是惠勒先生,我是贾米森博士。我们俩都是天文学家。”“哦!”氛围突然发生了变化。接待代表变得友好起来。“那好,你们俩最好一起跟我到办公室去,我们要检查你们的证件。”“对不起,您说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月球的这片区域变成限制区了?”“抱歉,这是规矩。请跟我来。”两位天文学家钻进自己的宇航服,跟着那位穿过了船闸。惠勒开始有些忧心忡忡,真希望当初他没建议来这里转一圈。他在脑子里想象着各种令人不快的可能性。联想到他之前读过的那些故事,关于间谍、单独监禁和黎明前的砖墙,这一切开始在他脑海中激**起来。作为一名理论科学家,他最具价值的资产之一就是他强大的想象力,尽管有时他觉得没想象力也行。他一生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操心可能出现的结果,因为他常常会自找麻烦,把自己带进沟里。看来,今天这事也可能会是其中之一。外面的人群仍然聚集在他们的牵引车周围,但他们的引路人通过内置的无线电通信系统发了些指令,那群人迅速散去了。贾米森和惠勒把接收频段调到了天文台的通用波段,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他们被带到巨型穹顶前面,穿过墙体上一扇严丝合缝的大门,来到一个夹层空间,处于外墙和同心内半球之间。放眼望去,这两层墙体被某种纵横交错的透明塑料网从中间隔了开来。就连脚下的地板也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的。惠勒仔细看了看,得出结论,那应该是某种绝缘体。引路人催他们快点跟上,几乎是一路小跑了,仿佛他不想让他们看到太多。他们通过一个小型气闸进入穹顶内部,在那里,他们脱下了宇航服。惠勒闷闷不乐地想,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被允许取回宇航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