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1953年的《星际科幻故事》(Star Science Fiction Stories)1号刊,编辑为弗雷德里克·波尔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这个要求有点儿出乎意料啊。”瓦格纳博士说——他居然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真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要向中国西藏的寺院供应一台自动序列计算机。不是我喜欢问东问西,但我真的很难想象你们这种……呃……‘宗教团体’会有使用这种计算机的需求。你能解释一下你们打算用它做什么吗?”“非常乐意。”僧人回答道。他整理一下身上的丝质袈裟,小心翼翼地将刚才用来换算货币的计算尺放到一边,说道:“你们的马克V型计算机可以处理高达十位数以上的常规数学运算,但我们的功课比较特殊,我们更关注的是字母,而非数字。所以我们希望你们调整一下输出电路,让计算机打印出文字,而不是一串串数字。”“我不太明白……”“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我们一直在做这项功课——实际上,从寺庙建成之日起就开始了。以你的思维方式,这事听起来可能有些不可思议,所以在我解释的时候,希望你不要有成见。”“那是当然。”“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正在编写一本名录,会把至高之神所有可能的名字囊括其中。”“对不起,你说什么?”“我们有理由相信,”僧人泰然自若地继续说,“在我们设计的字母表中,只要九个字母,经过排列组合,便能将神所有的名字都列出来。”“你们已经做了三个世纪?”“是啊。我们预计,完成这项功课大概需要一万五千年。”“哦。”瓦格纳博士看上去有些恍惚,“现在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要租一台计算机了。但你们做这个‘功课’究竟有什么目的呢?”僧人犹豫了片刻。瓦格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他,即便是,对方在回答时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火气。“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将它称为一种仪式,但这是我们信仰的基础。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有许多名字——上帝、耶和华、安拉,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人造的符号。这里将会涉及一系列复杂的哲学问题,我不打算在此进行争论。可你要知道,如果能穷尽所有字母,完成所有可能的排列组合,那么我们一定能找到那位至高神真正的名字。我们的功课就是要列举出所有的名字。”“我明白了。你们是要从AAAAAAAA……开始,一直排列到ZZZZZZZZ……”“完全正确——只不过我们用的是自己设计的一种特殊的字母表。这项功课很烦琐,所以我们打算借助于更加完善的电子设备。我们还需要设计相应的程序以剔除不合理的排列项。比如说,在一个名字中,同一个字母出现的频率不能超过三次。”“三次?应该是两次吧?”“是三次,没有错。你不明白我们的语言规律。就算你懂,要解释清楚恐怕也需要很长时间。”“我想也是。”瓦格纳急不可耐地说,“请继续。”“幸运的是,就功课内容来看,调整自动序列计算机是件相当简单的事。只要编程合理,它就可以把字母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好,再把结果打印出来。完成这项功课原本需要一万五千年,有了计算机,只要一百天就够了。”瓦格纳博士几乎听不到从楼下曼哈顿大街传来的微弱噪声,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周围只有天然形成的群山,全无人工斧凿的痕迹。在高山之巅的偏远寺庙里,僧人们正在耐心地工作着,一代接一代,把那些毫无意义的名字誊写到一本名录上。人类的愚昧当真没有极限吗?不过,这只是他内心的想法,一丝都不能外露。毕竟,顾客才是上帝嘛……“没有问题。”博士回答,“我们可以让计算机把名录打印出来。不过我更担心安装和维护会比较麻烦。在几天之内把机器运到西藏可没那么容易啊。”“我们会妥善处理的。计算机的部件都很小,完全可以空运——这也是我们选择马克V型的原因之一。只要你们把机器运到印度,剩下的运输环节交给我们就好了。”“你还要在我们这儿雇两位工程师?”“是的。计算机需要连续运行三个多月,要有专人维护才行。”“我相信人事部会安排好的。”瓦格纳博士拿过桌上的便签本,潦草地记了几笔,“还有两件事……”没等他说完,僧人便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我在亚洲银行认证过的信贷余额。”“谢谢。看起来……呃……足够了。最后一点……本来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提——还是说吧,其实这事儿蛮重要的,却经常被人忽略:你们那儿用的是哪种电源?”“一台柴油发电机,功率五十千瓦,电压一百一十伏。五年前就安装好了,至今运行良好。有了它,寺院里的生活变得更加舒适了。不过,当初安装它的目的是为了给转经筒的电动机提供动力。”“当然,”瓦格纳博士回应道,“我早该想到的。”凭栏极目远眺,山下的景色令人头晕目眩,但乔治·翰利已经见怪不怪了。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无论是高达两千英尺、直插深谷的巍巍断崖,还是偏远山谷中如棋盘般纵横交错的梯田,都已无法再让他提起兴致。他倚靠在被山风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壁上,愁眉苦脸地盯着远处的群峰。至于它们叫什么名字,他一直懒得找人问。真是的……我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儿?乔治心想。“香格里拉计划”!那些躲在实验室里的滑头是这么叫的吧?几个星期以来,马克V型计算机吐出来的打印纸足能盖住几英亩的梯田,上面写的却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是冷冰冰的计算机有耐心啊,它把那些字母变着法儿地排列组合,拼了老命似的排完一组又排一组。记录纸源源不断地从打印机中涌出,那些和尚则把它们小心谨慎地切开,再装贴成一本本厚厚的大书。赞美上帝,再过一个星期就该完工了。还好和尚们只用了九个字母,而不是十个、二十个,甚至一百个。究竟是哪种晦涩的算法让他们如此笃定?乔治不知道。但他最近老是做噩梦,其中有一个更是挥之不去。在梦中,计划有变,一个高个儿的僧人(乔治和查克很自然地管他叫萨姆·杰菲[1],尽管他跟萨姆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竟然宣布说计划将会延续到二〇六〇年。天哪,这种事儿他们绝对干得出来!猎猎山风中,乔治听到厚重的木门发出砰的一声。是查克,他冲过来扑到乔治身边的栏杆上,像往常一样嘴里叼着雪茄,这副派头使得他在和尚中间很受欢迎——其实这些和尚很开明,他们能断大事又不拘小节,似乎很愿意享受生活的乐趣。最让他俩欣慰的是,那些和尚在有些事上可能比较疯狂,但绝不像清教徒那般古板。比如说,他们会经常下山,走路到那些偏远的村寨中去……“听我说,乔治。”查克急切地说,“出事了,咱们有麻烦了。”“怎么了?计算机出故障了?”乔治能想到的最坏的事莫过于此。这将会推迟乔治回家的时间,再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事了。现在的他,哪怕看一眼电视广告都像吃到了天赐的灵粮吗哪,那东西至少会让他有一种到家的感觉。“不——不关计算机的事。”查克扶着栏杆站直身子,这个举动很不寻常,平时他是有畏高症的,“我算搞清楚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什么意思?咱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是啊——咱们知道这群和尚在干吗,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吗?这事儿简直疯得没边了……”“你知道什么就快说呀!”乔治忍不住大吼起来。“……老萨姆刚才一五一十地对我讲了。你也知道,每天下午他都会顺道来看看新的打印纸。可是今天他显得特别兴奋,好像马上就大功告成了似的。我对他说,程序还需要最后运行一次,结果他问我,就用那种特别可笑的英国口音问,我是不是特想知道他们在干啥,我说‘没错’——然后他就说了……”“继续,别卖关子了。”“好吧,他们相信,一旦把神的名字都列举出来——据他们估计大概有九十亿个——神的旨意便会得到彰显,人类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们说神创造人类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实际上要我说,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亵渎。”“那他们想让咱们怎么办?自行了断?”“没那个必要啦。只要名录完成,神就会介入。然后……砰!一切就都结束了!”“哦,我明白了。一旦任务完成,就是世界末日。”查克神经兮兮地笑了一下。“我也是这么对萨姆说的,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用一种特别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像当老师的看着他的傻学生,说:‘是啊,那又如何?’”乔治想了一会儿。“真是大开眼界啊!”他说,“那你说咱们怎么办?我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早就知道,他们已经疯得够可以的了。”“我懂——可你看不出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名录完成,末日的号角却没能吹响——不管他们期待的是啥吧——他们很有可能迁怒于咱们。他们用的可是咱们的计算机啊。我一点儿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我明白了。”乔治慢慢地说,“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不过,你知道吗?这种事早就发生过。我小时候住在路易斯安那州,当地有个传教士走火入魔了。有一次他说,世界将于下周日毁灭,有好几百人相信了他——他们甚至连房子都卖了。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发生,但他们和你想的不一样,没有一个人歇斯底里。他们只是认为传教士把日子算错了,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他。我猜直到现在,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这么想的。”“喂,你也别忘了,这儿可不是路易斯安那。和这一百多个和尚待在一起的只有你和我。我很喜欢他们,一想到老萨姆毕生的心血都将化为乌有,我也很难过。但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了。”“几周以前我就想走了。可咱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除非合同期结束,才会有飞机来接咱们。”“那倒没错。”查克想了想说,“但咱们总可以搞点儿破坏吧?”“破坏个屁啊!你就别再搅浑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想啊,从现在起,就算计算机每天只运行二十个小时,再有四天,工作就结束了。而飞机要一周以后才能来,对吧?咱们只要在例行检查期间,找点儿零部件要求更换——能拖上一两天就行。当然了,咱们最终会帮他们完成工作,只是稍微磨磨时间。如果时间算得正好,等最后一个名字从寄存器里蹦出来,咱们已经下山赶到机场了。到那时,他们想找咱们也找不着了。”“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乔治回答,“入职以来,我就没干过这种事。再说,这么做会让他们起疑心的。算了,我还是听天由命,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吧。”“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主意。”七天以后,乔治依然这么说。这时,他和查克正骑着健壮的山地矮马走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你别以为我急着离开是因为害怕,我不过是为山上那些老和尚感到难过。还有,我是不想一直待在庙里,他们终究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咱们搞的鬼。不知道萨姆到时会怎么看咱们。”“你可真好笑。”查克回答,“对他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很清楚,他知道咱们就要离开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计算机正在平稳运行,任务马上就会结束,然后——哦,当然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然后’了……”乔治坐在马鞍上扭过头去,顺着山间小路向后方张望。现在他还能清晰地看到寺庙的身影,若是再往前走,就永远也无法再见了。低矮的寺院棱角分明,山间夕照的余晖为它勾勒出一道黑乎乎的剪影——寺院各处的窗棂中均有灯光闪烁,远远望去仿佛大海中远洋航轮的舷窗。没错,那都是电灯,正与马克V型计算机共享同一条输电线路。但它们还能共享多久呢?乔治心想,和尚们得到结果之后,在暴怒和失望之余,会不会把计算机砸个粉碎?还是说,他们会静静地坐下来,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计算?就在这一刻,山上会发生些什么,他心里知道得很清楚。那个高个儿僧人和他的助手一定会身披丝质袈裟,正襟危坐,监督着其他小和尚将记录纸从打印机上取下,装贴成厚厚的书卷。没有人多说话,马克V型计算机虽然每秒钟可以进行数千次运算,但它本身却静谧无声。寺院里只回**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还有打印机的墨针敲打在纸张上发出的沙沙声,听起来一如永不停歇的雨滴。已经三个月了,乔治心中暗道,这么长的时间,简直让人发疯啊。“它在那儿!”查克大喊着指向下方的山谷,“瞧它多漂亮啊!”确实够漂亮,乔治心想。那架饱经沧桑的老式DC3型客机正伏卧在机场跑道的尽头,远远望去仿佛一枚小巧的银色十字架。只要两个小时,它便能载着他们远离这不毛之地,奔向自由与文明的国度。小矮马在陡峭的山坡上步履维艰,乔治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心中却好似痛饮了一杯醇厚的利乔甜酒,美梦在脑海中滚动、盘旋,让他深深沉醉。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夜色来得总是这么急,转眼间便笼罩了他们。幸运的是,到了这个地段,路况已经相当好了。他俩举起手中的火把,前方再无任何危险,唯独乍起的寒意令人稍感不适。头顶的天空清晰异常,熟悉的群星眨动着友善的目光。乔治终于放下心来,这么好的天气,驾驶员绝不会拒绝起飞。这本是他唯一担心的事,现在看来纯属多余。他甚至开口唱起歌来,但很快就闭了嘴。四下群山巍峨,微光闪烁,峰峦若隐若现,好似头戴白色纱巾的幢幢鬼影,当头浇灭了他的一切兴致。这时,乔治看了一眼手表。“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到机场了。”他回头对身后的查克大声说,然后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计算机算完没有,按道理现在应该差不多了。”查克没有回答,乔治在马鞍上摇摇晃晃地扭过身。他看到了查克的脸——那张毫无血色的椭圆形大脸正仰面望向天空。“瞧啊。”查克低语道。乔治也抬起头,看向夜空。(凡事终有尽时。)苍穹之上,一片寂寥,群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译者:邹运旗)[1] 萨姆·杰菲(Sam Jaffe, 1891—1984):美国演员,曾与玛丽莲·梦露一同出演电影《夜阑人未静》,并凭借此片获得1950年威尼斯电影节最佳男演员称号及1951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