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1953年6/7月号的《惊异》(Amazing)收录于《远征地球》这是帝国最后的日子。一艘小飞船远离故土,距离伟大的主舰足有一百光年,正在银河系外缘地带稀疏的恒星之间探查。即便在这里,依然逃不掉笼罩在文明头顶的阴影——处于阴影之下的人们时不时便会停下手中的工作,心中惦念遥远的故乡,不知银河系调查委员会的科学家们是不是还在忙于手中永无止境的研究。飞船上只有三名成员,可就在这三人脑中,承载着无数科学知识,还有在太空中游历大半生的丰富阅历。经历了星际间的漫漫长夜,他们正向一颗喷吐烈焰的恒星驶去,眼前的星光温暖着他们的心灵。那点点的金光、闪闪的光辉,胜似他们儿时所见的传奇般的太阳。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们,在那里,找到合适行星的概率超过百分之九十。这一发现令他们兴奋不已,也让他们暂时忘记了一切。进入这个恒星系不过几分钟,他们发现了第一颗行星。这是一颗巨行星,是他们熟悉的类型,可它太冷了,不可能存有原生质生命,就连行星表面也极不稳定。于是他们掉头,继续向着恒星前进,不久之后便有了收获。这个世界令他们的思乡之心隐隐作痛,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他们还从没见过与故乡如此相像的星球。蓝绿色的海洋簇拥着两块宽广的大陆,两极覆盖着冰帽。大陆上有些地区被沙漠占据,但更多的土地看起来相当肥沃。即便在这么遥远的距离观望,植被的迹象依然醒目。他们进入大气层,朝亚热带中部地区飞去,眼前的景观渐渐扩大,他们如饥似渴地望着这一切。飞船垂直降下,掠过万里无云的天空,目标直指一条大河。接近地面时,一阵无声无形的力量将飞船稳稳托住,使其降落在水边一块长长的草地中间。几个人一动不动——在自动化仪器完成工作以前,他们什么都做不了。随后,一阵柔和的铃声响起,控制面板上灯光闪烁,这亮光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迹可循。奥尔特曼船长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我们很幸运。”船长说,“如果疫病检测结果令人满意,我们到外面就不用穿防护衣了。既然我们已经降落,波特朗德,你的勘察结果如何?”“地质形态稳定——起码没有活火山。我找不到任何城市的迹象,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假如这里有文明,或许他们已经越过了这一阶段。”“或者还没达到这个阶段?”波特朗德耸耸肩:“两种可能都有。这么大的星球,想看个遍需要不少时间。”“可我们时间不多啊。”克林德说着,瞥了一眼连接母舰的通信面板,母舰另一头则是时日不多的银河系中央星球。一瞬间,飞船里出现一阵忧郁的宁静。随后克林德走向控制平台,手法娴熟地在键盘上一阵敲打。伴随一阵轻微的震动,飞船表面滑开一扇小门,第四位“船员”迈步踏上行星表面。它活动几下钢铁打造的四肢,调整伺服电动机以适应当地的重力。飞船内,一块电视屏幕闪烁着开启,视野中出现了一片随风起伏的草地,不远处有几棵树,隐约还能见到一条大河。克林德按下一个按钮,机器人转动头部,画面随之平稳地来回移动。“往哪个方向走?”克林德问道。“先去看看那些树。”奥尔特曼回答,“如果有动物,我们应该能发现。”“快看!”波特朗德大叫起来,“一只鸟!”克林德的手指掠过键盘——屏幕左侧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儿,机器人的长焦镜头立即做出应对,画面焦点向其飞快靠拢,并迅速扩大。“你说对了。”他说,“羽毛——鸟喙——进化相当完备。我很看好这颗星球。现在开始录像。”机器人向前行进,监控画面晃动得厉害,但没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很久以前就习惯了。可他们从来都不甘心躲在屏幕后面,由机器人做代理完成勘探工作。他们心中有种冲动,有个声音在大声疾呼,鼓动他们离开飞船,到草地上奔跑,感受微风迎面吹过脸颊。可是,虽然外面的世界看起来风和日丽,他们却不敢冒这个风险。在大自然的慈祥笑脸背后,往往深藏着一具狰狞的骷髅。野兽、毒虫、泥沼——在成千上万的伪装之下,探险者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死亡。最恐怖的还有那些无形的敌人,比如细菌和病毒,上千光年的遥远距离才是对抗它们的唯一屏障。但在机器人面前,哪怕更严酷的危险也可一笑置之。不过有时候,它还是会碰上凶猛的野兽,会被对方“杀死”——好吧,反正机器随时可以更换嘛。机器人一路穿过草地,途中什么也没遇见。就算有些小动物在机器人经过时受到惊扰,它们也没出现在镜头中。接近大树时,克林德让机器人放慢脚步。有时,树枝会突然弹进“眼帘”,让飞船里的观察者们不由自主地往后躲闪;还有的时候,画面会突然变暗,于是镜头自动调整以适应微弱的光线,画面随即恢复如初。森林里到处都是生命,它们有的潜伏在灌木丛中,有的攀附于树枝之间,有的在半空中飞舞。机器人经过时,它们叽叽喳喳一顿乱叫,在林木中间飞速遁逃。自动摄像机一直处于工作状态,屏幕上的一切都被记录下来,得到的材料将在飞船返回基地之后,交给生物学家做出分析。林木一下子变得稀疏,克林德长出一口气。操纵机器人穿过森林,绕过各种障碍物,可是个劳心费神的活计。一旦走上空旷之处,机器人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突然,监控画面剧烈摇晃起来,好像是挨了一记重击,金属构造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整个镜头迅速仰向天空,令人头晕目眩。机器人倒了下去。“怎么了?”奥尔特曼大声问道,“你摔倒了?”“不是!”克林德厉声回答,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有东西从后面袭击。但愿……哦……我还能控制。”他操纵机器人坐起来,左右晃了晃头。它很快就发现了制造麻烦的家伙。几英尺开外,有一头硕大的四足动物,愤怒的尾巴如鞭**,两排利齿之间写满了凶暴。很明显,此时此刻,它正在盘算要不要再次发动进攻。机器人慢慢站起身,随着它的动作,那头野兽也俯下身子,准备猛扑过来。克林德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他把大拇指放到一个不常使用的按钮上,那上面写着“警报”二字。机器人的隐藏扬声器中发出一阵忽快忽慢的可怕尖叫,回声响彻整片森林。机器人迈步上前,迎向对手,双掌啪啪拍击。野兽受到惊吓,几乎向后摔倒,它连滚带爬地转过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下所有东西都被吓跑了,我猜咱们得等上几个小时才能再见到它们。”波特朗德懊丧地说。“我不太懂得动物心理学。”奥尔特曼插话道,“它们经常袭击完全陌生的东西吗?”“有些动物会攻击所有移动的物体,但这并不常见。通常情况下,它们只攻击猎物,或者感觉受到了威胁。为什么这么问?你是说这颗星球上还有其他机器人?”“当然不是。不过,刚才那位吃肉的老兄有可能弄错了,把我们的机器人当成了其他可食用的两足动物。你不觉得林中这块空地不像天然形成的吗?很像是条小路。”“有可能。”克林德迅速回答,“我们应该走过去看个究竟。躲着树走快把我烦死了,可我不希望再有东西蹦出来——我的神经太脆弱了!”“你说得对,奥尔特曼。”过了一会儿,波特朗德说道,“这肯定是条路,但不一定是智慧生物留下的。毕竟,有些动物……”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克林德也让机器人停了下来。小路突然变得开阔,眼前一片空地几乎完全被村庄占据,到处都是简陋的小屋。一道木篱笆环绕四周,明显是为了抵御当前尚未现身的敌人。小屋的大门都敞开着,里面的居民各自忙碌,气氛一派祥和。三位探险家大气不敢出,大眼瞪小眼紧紧盯着屏幕长达几分钟之久。克林德的身体微微发颤,他说:“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十万年前的景象。我说,咱们是不是回到了过去?”“没什么好奇怪的。”奥尔特曼一向很实际,“毕竟,和我们的生命形式类似的星球有很多,我们已经发现了一百来颗了。”“是啊,”克林德不服气地说,“整个银河系里才一百颗!可一旦发生在你我身上,我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吧,可它总会发生在某些人身上。”波特朗德的语气像个哲学家,“总之,我们必须制订计划与他们接触。要是直接把机器人派进村子,准会引起恐慌。”“那可太不专业了。”奥尔特曼说,“我们必须吸引一个原住民的注意力,让他相信我们很友好。克林德,把机器人藏好。让它到树林里去,要能观察村庄,又不被对方发现。我们有一周时间做人类学的实地研究。”三天以后,生物检测表明离开飞船不会有危险。即便如此,波特朗德依然坚持一个人前往——一个人,就是说不把紧密陪伴在身边的机器人当成人。有了机器人的保护,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野兽也不在话下。他身体的天然防御系统也能应付当地的微生物,至少分析仪是这么说的。考虑到问题的复杂性,他们几乎没犯什么错……他先在飞船外待了一个小时,小心翼翼地享受户外时光,两位同伴只能嫉妒地看着他。有了波特朗德打先锋,还要再过三天以后,他们才能确定这里是否真的安全。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透过机器人的镜头观察小村庄,把所见所闻尽可能录下来,这就够他们忙的了。他们还趁着夜色,将飞船转移到丛林深处隐藏起来,在准备好之前,他们不希望被原住民发现。一直以来,从家乡传来的信息变得越来越糟。尽管三人游走于宇宙的边缘地带,遥远的距离减弱了坏消息的影响力,可它依然令人心头沉重,有时,那种无助的徒劳感甚至能把人压垮。他们知道,返航的信号随时都会响起,当帝国陷入绝境时,人们需要调动一切资源。但在那之前,他们会一心一意完成手头的工作,仿佛纯粹的知识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降落后第七天,三人准备好做一次尝试。他们已经知道村民会走哪些小路去打猎,波特朗德特意选了条不常有人经过的。他在道路正中间摆上一把椅子,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等待。当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波特朗德已经做好所有预防措施。五十码外的灌木丛中,机器人正通过可伸缩镜头向这边张望,手中还端着一把短小的致命武器。克林德在飞船里控制着机器人,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蓄势待发,准备好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这是计划中最坏的部分——好的那一部分则比较明显。波特朗德脚下躺着一只家养小动物的尸体,若有猎人经过,希望对方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两个小时后,波特朗德制服里的通信器轻声发出警告。尽管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涌,他表面依然显得很平静。他放下手中的书,向小路另一头看去。一个野人,右手挥舞着长矛,自信满满地走过来。看到波特朗德,野人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继续靠近。想必他心里清楚,这个陌生人长得清瘦,手无寸铁,应该没什么可怕的。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二十英尺了,波特朗德微笑着,试图让对方安心。他慢慢地蹲下身子,弯下腰,捡起动物尸体,伸手向前赠送礼物。任何世界上的任何生物应该都能理解这个动作,这里也不例外。野人走上前来,接过小动物,毫不费力地扛到肩上。这一瞬间,他用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着波特朗德的双眼,然后转过身,沿着来路朝村子走去。他一共回头三次,看波特朗德有没有跟着他,每一次波特朗德都面带微笑,挥手,让他放心。整个过程连一分钟都不到。两个种族之间的第一次接触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也没有任何庄重感。波特朗德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对方走出视野,他才放松下来,对着制服上的麦克风讲话。“这是个不错的开始。”他的语气显得很高兴,“他一点儿也没受惊,也没怀疑。我想他还会回来的。”“我还是觉得过于顺利了,反而有点儿假。”奥尔特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认为他应该要么害怕,要么怀有敌意。如果你见到一个古怪的陌生人,会不慌不忙地接受他的礼物吗?”波特朗德不紧不慢地走回飞船。机器人离开藏身之处,跟在他身后保持警戒。“我当然不会。”他回答道,“可我来自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是蒙昧的野蛮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恐怕就完全不同了,这要取决于他们过往的经验,我猜这个部落从来没有过任何敌人。这颗星球地广人稀,完全有这种可能。所以说,我们可以多一点儿好奇心,害怕就没必要了。”“如果他们没有敌人……”克林德插话进来,他已经不用一门心思操纵机器人了,“干吗要用栅栏把村子围起来?”“我是说,没有‘人类’敌人。”波特朗德回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的任务就会轻松不少。”“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当然。如果他跟我想象的一样,既好奇,又贪心,那他一定会回来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会亲密无间啦。”波澜不惊之中,一个有趣的惯例渐渐形成。每天早上,机器人在克林德控制之下进入森林打猎,现在它已成为森林中的头号猎手。然后波特朗德会等着雅安——他们刚刚得知那个野人的名字——信心十足地沿着小路径直走来。他每天都会按时赶到,且总是独自一人。他们想知道,难道他想把这个大秘密据为己有?他的族人会不会把“猎物”当成他一人的功劳?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心机未免过重,甚至有些狡猾了。起初,雅安一拿到“猎物”,转身就走,好像生怕慷慨的主人改变主意。可是后来,正如波特朗德所料,简简单单变个小魔术,再展示一些色彩鲜艳的织物、闪闪发光的水晶饰品,他就会多停留一会儿,露出孩子般的喜悦之情。最后,波特朗德甚至能和他交谈很长时间。这一切都被躲在一边的机器人通过录像记录下来。有朝一日,文献学者会分析这些视频材料。可是现在,波特朗德最多只能弄明白几个简单的动词和名词。如果雅安使用不同的单词表示同一个意思,或者用一个单词表达不同的含义,那么,理解起来就更加困难了。在二人见面接触的这些日子里,飞船还要飞向更远处,从空中全面探索整颗行星,有时,他们还会着陆详细考察。三人又发现了几个人类聚居地,可波特朗德没有与他们接触的打算。显而易见,这些野人的文明程度和雅安的部落没什么两样。波特朗德常常心想,命运真是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们居然在这个特殊时刻,才发现银河系中少有的另一支人类文明。若是不久以前,这个发现必将成为最受人瞩目的焦点;可现在,整个银河系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关心这些野人兄弟呢?他们只能在历史的黎明前独自等待了。等到波特朗德确信,他已成为雅安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便把机器人介绍给雅安。当时,他正让雅安看万花筒中千变万化的图案,克林德控制着机器人出场了。它大步穿过草地,金属手臂上悬挂着刚刚捕杀的猎物。雅安头一次见到这个“人形怪物”,起初很害怕,但波特朗德出言安慰,让他放松下来,继续看着“怪物”走近。它在几步远处停下,波特朗德迎上前去。随之,机器人抬起手臂,双手奉上猎物的尸体。他表情严肃地接过,转身递给雅安。今天的猎物有些重,让他摇摇晃晃的有点儿不习惯。波特朗德做了好多假设,他想知道雅安接受礼物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会把机器人当成波特朗德的主人还是奴隶呢?或许在他心中还没有形成这种观念——对他来说,机器人可能不过是另一个人,一个猎人,是波特朗德的朋友。克林德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一些,从机器人的扬声器中传出:“太惊人了,他接受礼物时真够镇静的。难道他从没被惊吓过?”“你还在用自己的标准评判他。”波特朗德回答,“记住,他的心理与我们完全不同,他的想法更单纯。既然他信任我,那么,我能接受的一切他都会信任。”“他的族人也跟他一样吗?”奥尔特曼问道,“他只是一个单一的样本,推而广之就很难说了。我想看看,如果把机器人放进村落,会发生什么?”“什么!”波特朗德大叫道,“那会吓坏他的。他还从没见过一个能同时发出两种声音的东西呢!”“如果他见到我们三个,你说他会不会猜到真相?”克林德问道。“不会。机器人在他眼里与魔法无异——就像火焰、闪电,还有其他别的力量。这些在他脑中已经根深蒂固了。”“那好,接下来怎么办?”奥尔特曼问,他有些不耐烦了,“你会带他参观飞船?还是你先去他们的村子?”波特朗德犹豫了一会儿:“我担心这么做进度太快,步子太急。你也知道,以前和外星种族接触不当时都发生过什么。我打算先让他自己想一想。等明天回来,我再试着鼓励他把机器人带回村子看看。”回到飞船,克林德为机器人充好电,让它重新启动。至于奥尔特曼,他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小心,于是更加不耐烦了。不过,在与外星生命接触的整个过程中,波特朗德才是专家,他们必须听从他的吩咐。有好几次,波特朗德希望自己也是个机器人,没有任何感觉与情感冲动,能以一视同仁的眼光,超然漠视树叶的飘落,还有世界的终结……日头西垂之际,雅安听到丛林中传出一阵巨响。声音很大,不像人类所能发出,但他马上听出来了——这是那位朋友的声音,他正在呼唤自己。回音渐渐平息,村里的人们停下手中的事情,就连孩子们也不再玩耍——唯有一个婴儿低低的哭声打破了宁静,突如其来的安静把他吓坏了。雅安迅速走向自己的小屋,抓起放在门口的长矛,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大门即将关闭,以抵御夜间的不速之客,但他没有犹豫,而是大步走出村落,钻进越发深沉的阴影。经过大门时,召唤他的巨响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越发紧急,即便隔着语言和文化的藩篱,他依然听出了这一点。那个闪闪发光、能用好多种声音说话的巨人正在村外不远处等他,它示意他跟上。他没看到波特朗德。他们走出一英里,这才发现波特朗德站在河边,正呆呆地凝视着缓慢流淌的晦暗河水。雅安走近了,他转过身,一时间好像没反应过来。随后,他朝巨人一挥手,对方走开了。雅安等待着,他很有耐心——尽管从没用语言表达出来——对波特朗德也很信任。当他和波特朗德在一起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无私,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忠诚,是他的族人经过无数世代也不可企及的。这是十分怪异的一幕。两个人站在河岸边,一人身着紧身制服,配备着微小而精密的机械设备;另一人裹着兽皮,手持顶端绑缚燧石的长矛。十万个世代横亘在二人之间,十万个世代啊,还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时空渊薮!但他们同属于人类。在永恒的时间长河中,自然母亲周而复始,同样的演化历程一再发生。终于,波特朗德开口说话了。他在原地走来走去,脚步急促,同时,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疯狂。“全都结束了,雅安。我本来希望,凭借我们的知识,花上十几代人的时间,就能把你们带出野蛮蒙昧的状态。可是现在,你们只能靠自己在丛林中生活下去了,这将耗去你们上百万年的时间。我很抱歉——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多。即便是现在,我仍想留在这里,可奥尔特曼和克林德提到了‘责任’,我觉得,他们是对的。我们的世界在召唤我们,尽管我们做不了什么,可我们必须全力以赴。“雅安,希望你能理解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会为你留下一些东西——有一些,你会搞清楚如何使用,尽管很有可能,不出一代人,你们就会把它们弄丢或者遗忘。看看这把刀——再过很多年,你们的世界也没法造出这样的刀子。好好保管这个——只要你按这个键,瞧!只要你们懂得爱惜,多年以后,它还会发光的,只是它迟早会报废。还有其他东西——尽你所能学会如何使用吧。“东方的夜空中升起了傍晚的第一批星星。你曾经仰望过星空吗,雅安?不知要过多少年以后,你们才能发现星星的奥秘;不知到那时,我们又该怎样了呢?那些星星是我们的家,雅安,可我们无法拯救它们。许多星星已经消亡,在大爆炸中死去,我再也看不到它们了,而你能。再过十万年,这些星星燃尽的光辉才能抵达你们的世界,被你们的子孙视为奇迹。到那时,或许你们的种族已经可以抵达群星之间了。我真希望可以提醒你们,不要重蹈我们的覆辙,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很幸运,雅安,你们的星球在这里,位于宇宙的边缘。你们能够逃脱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厄运。或许有朝一日,你们的飞船会寻遍群星,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他们会找到我们那个世界的废墟,会好奇我们是谁。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你们的种族还年轻时,我们已经在这河边相遇了。“我的朋友就要来了,我们没有时间了。永别了,雅安——好好使用我留下的东西。它们将是你们最宝贵的财富。”一艘巨物,在星光掩映之下熠熠生辉,从夜空中缓缓降下。它没有落到地上,而是悬在半空,与地面之间还有一点点距离。无声无息间,一块发光的矩形门洞在巨物一侧张开。那个闪光的巨人出现在夜色中,走进金色的大门,波特朗德紧随其后。在门口,他停了一会儿,挥手向雅安告别。随后,大门关闭,黑暗将其吞没。如同烟雾自火焰之上升腾,飞船迅速升起,越来越小,直到雅安感觉可以将它握在双手之间。飞船化作一条长长的光带,斜着扎入群星之中。虚空中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隐隐回声响彻整片沉睡的大地。雅安终于明白,神祇已去,永远不会回来。他站在缓缓流淌的河水旁,久久不愿离去。自他灵魂深处,升起一阵难言的失落感,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切,虽然也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随后,小心地,敬虔地,他捡起了波特朗德留下的馈赠。群星之下,一个孤独的身影穿过无名的大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在他身后,河流静静流淌,最终归入大海,而它蜿蜒流过的这片富饶的平原,将在一千多个世纪之后,由雅安的子孙后裔建起一座伟大的城邦——人们会称之为“巴比伦”。(译者:邹运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