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1956年的《伦敦标准晚报》(ondon Evening Standard)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登月冒险》原本是六个彼此联动但各自独立的短篇故事,一九五六年为《伦敦标准晚报》所写。起初邀稿被我婉拒,短短一千五百字内要写出设定完全陌生却能让广大读者理解的故事,简直不可能。但我转念一想,觉得这可能是个有趣的挑战,就接下了。结果我完成的系列太过成功,以至于又写了第二个系列……起跑线第一次登月任务的故事已经被写过太多次,可能有人会觉得都已是陈词滥调。不过,在我看来,所有的官方报告、目击报告、现场录音与广播从未描绘出过程全貌。这些报道详细讲述登月任务的各项发现,对发现这些证据的人却鲜少着墨。身为奋进号船长,当然也是英国队指挥官,我得以目睹各位从史书绝对读不到的事物。而现在,其中有些事迹(但并非全部)终于得以面世。真希望有朝一日我在戈达德号与奇奥科夫斯基号的同僚也能以他们的观点讲述事件经过。可惜,范德堡指挥官仍在火星,克拉斯宁指挥官则在金星轨道上某处,要读到他们的回忆录恐怕得再等上几年。据说,告解对灵魂有益。若能把首次登月飞行出发时间背后的真相全盘托出,我确实会比较好过。登月的时间点向来众说纷纭,为一大谜团。各位都知道,美国、苏联与英国的太空船是在第三太空站的轨道完成的;运载火箭接力将零件送至距离地表五百英里的轨道进行组装。尽管所有零件皆为预制,太空船组装与测试仍花了超过两年,到后来已有许多人快失去耐性。他们不懂工作内容有多复杂,看过几十张照片或电视节目介绍,便觉得停泊于太空站的三艘船已然完工,随时都能离开地球,殊不知画面外尚有成千的管线、马达与仪器须调整,还得进行人类所能想到的所有测试,仍有多少严谨而繁冗的工作待完成。确切出发时间仍未定;月球与地球的距离变化不大,任何时间点出发都行——前提是已准备周全。无论满月、新月,或介于两者的任何时间出发,以燃料消耗而言都几无差距。出于谨慎,我们一直不愿预测出发日期,但好像所有人都想逼我们定下时间。太空船上有太多事物能够出错,在确定顾及所有细节以前,我们不会轻易向地球道别。我永远记得在太空站举行最后一场指挥官会议的情况,各方皆报告准备就绪。由于这是联合任务,参与各方都有特定工作须完成,我们同意在同个二十四小时区间内抵达预定目的地:月球的雨海陨石坑。不过,前往目的地的详细旅程则由各船指挥官负责;大概希望我们不致复制彼此的错误吧。“我方明天九时可准备进行第一次起飞预演,”范德堡指挥官说,“你们的状况如何呢?我们应该请地球任务指挥中心为全部三艘船待命吗?”“我这边‘OK’。”克拉斯宁指挥官说,他总不愿接受自己对美式俚语的认知已过时二十年。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仍有一排燃料计不是很听话,但只要燃料加满,问题就解决了。预演流程与实际发射一模一样,每个人都须执行自己的任务。当然,我们已在地球演练过,但这次预演将最为逼真,模拟我们前往月球时的一切情况,只差没有机器发动的怒吼可宣告旅程正式开始。我们整整模拟了六次,为了排除所有运作不良的零件,对太空船又拆又组,接着又模拟六次。奋进号、戈达德号与奇奥科夫斯基号的运作状态已达一致,只剩加满燃料,便准备就绪能出发了。我可不想再次经历出发前最后几小时那种紧张感。我们是全世界关注的焦点:出发时间已定,路程误差只有几小时。所有最终测试皆完成,也确定太空船的状态达到人力能及的极致。那时,我收到一通指名给我个人的紧急机密无线电,发话者的官阶非常高,权威地给我一个“建议”,语气之肯定,毋庸置疑即是命令。对方提醒我,首次登月任务确为联合任务,但试想,若我们率先登月,那将多有面子呀。要是能早个几小时……我对这样的提议感到震惊,也直言不讳。当时,范德堡与克拉斯宁已是我的好友,我们全都团结一心。我找尽借口,解释飞行路径都计算好了,就算我想提前抵达也无计可施。每艘船都沿着最节省燃料的路线前进,若我们一齐出发,便会一齐抵达,顶多差个几秒。不幸的是,对方早就想好如何答复。我们三艘船加满燃料、全体船员待命时,会绕行地球数个小时才脱离卫星轨道,向月球前进。在距离地表五千英里的高度,太空船每九十五分钟绕行地球一圈。而每绕行一周完成的时间点,最适合脱离轨道、启程前往月球。若我们提前一周脱离,其他艘船便得等九十五分钟才能追上。这么一来,他们也将晚九十五分钟抵达月球。我不愿继续详述争论内容。至今,我仍对最后屈服、同意欺瞒另外两艘船的同僚感到些许羞愧。仔细盘算好的“时机”到来时,我们正短暂笼罩于地球的阴影中。范德堡与克拉斯宁两位正直的同僚还以为我将与他们一起再绕行一周才会出发。我按下发射键,感受到马达喷射将我们推离原生世界,这时,我对自己的感觉从未如此糟糕过。接下来十分钟我们忙着操作仪器,确认奋进号按既定轨道前进。当船终于脱离地球轨道、得以关掉推进马达时,正好脱离阴影,毫无遮蔽地迎向日光。我们将在太空中轻松且寂静地航行五天;抵达月球前,途中将再无黑夜。此时,第三太空站与其他两艘船理应在一千英里外了。八十五分钟后,范德堡与克拉斯宁才能再回到正确的出发位置,按既定计划出航。届时他们已不可能再超越我,希望抵达月球后他们不会对我过于生气。我切至后视镜头,回望远方的太空站;那微小的光点刚从地球阴影中出现。过了片刻,我才发现戈达德号与奇奥科夫斯基号并没有如同我所预想的那样飘在太空站旁……不,另外两艘船只在后方半英里外,速率与我们相同。霎时间,我不敢置信,错愕地盯着他们看,然后才想通,原来我们都怀着同样的心思。“天啊!你们这些叛徒!”我喊出声,接着开始大笑。几分钟后,才鼓起勇气呼叫正心急如焚的地球任务指挥中心,向其报告一切皆按照计划进行——只是绝非原先宣布的那一个。三艘船互相以无线电呼叫、恭喜彼此时表现得相当羞怯。同时,事态如此发展,我想我们都暗自庆幸。接下来的旅途中三艘船距离彼此不曾超过几英里,实际降落的过程则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同时登陆。“几乎”同时登陆啦。我大可从记录磁带算出,我比克拉斯宁早了五分之二秒抵达,但我最好别提这点,因为范德堡不多不少也恰恰早我五分之二秒登陆。一趟长达二十五万英里的旅程能有如此结果,也算不分轩轾了。月球上的罗宾汉以月球时间而言,我们降落于日出之时,漫长的一日正要开始。笼罩平原的斜长阴影达数英里,包围着我们。随着太阳渐渐升起,这些影子将逐渐变短,直至日正当中几乎完全消失——但正午还要五个地球日才会到来,在那之后,还要七个地球日才会入夜。我们还能在日光中工作约两周,在那之后,微微发出蓝光的地球将取代太阳,成为天空的情人。降落前几日相当忙乱,我们无暇探索周遭环境。我们必须从太空船卸下货物,适应异星环境,学着操纵电动曳引机与机车,架起作为临时住所、办公室与实验室的圆顶小屋。若必要,我们也能住在船上,但非常不舒适又拥挤。圆顶小屋虽然称不上宽敞富丽,在太空航行五天后,也算奢侈了。小屋以强韧有弹性的塑胶制成,能像气球一样胀开,再装设隔间与内装。对外的出入口设有气闸,许多管线连至太空船的空气净化机房,供给人类可呼吸的空气。不用说,美国造的建筑最大,设备一应俱全,连厨房水槽都有,还有洗衣机,我们和苏联人老是向他们借。到了“傍晚”,差不多降落后十日,我们才安顿好,得以正式展开科学工作。先遣队紧张地探索基地附近的野地,熟悉地貌。当然,我们降落前便已握有极为精细的地图与照片,但比起实际景色,图像仍可能令人混淆。图上标注为浅丘的,对于身穿太空服的人来说,看来就像座巨峰;看来平坦易行的平原其实流沙及膝,难以行走,只能迟缓而艰难地前进。不过,这些障碍都相对轻微,且月球的低重力(使物品重量只有在地球上的六分之一)对克服这些障碍大有助益。科学家开始收集探测结果与样本,与地球联系的无线电与电视线路越来越繁忙,最后全日不停运作。我们不愿冒任何险;就算我们回不了家,收集的知识也得传回地球。第一座自动补给火箭在日落前二日按计划准时抵达。我们看着火箭的刹车喷射引擎在空中闪射火焰,触地前几秒又再次喷火。我们没看见它实际落地,出于安全考量,降落点距离基地三英里远,而此般距离在月球会落在地平线之下。我们找着机器火箭时,它以吸震三脚架着地,稍微斜立着,本体与装载货品、从仪器至食物的状态皆完好。我们以胜利者之姿将补给运回基地,办了迟来的庆祝宴。大家一直拼命工作,是该放松一下。那真是场精彩的庆典。我认为,克拉斯宁指挥官身穿太空服、试图跳起哥萨克舞,是当天的**。接下来,众人将心思转移至运动竞技,却发现户外活动受到极大限制——其原因显而易见。若有装备,槌球或草地滚球还算可行,板球与足球则想都别想。在月球低重力下,只要猛力一踢,就算是足球也能飞个半英里远;板球一打出去,恐怕再也回不来。特雷弗·威廉姆斯教授第一个想出实际可行的月球运动。他是英国队的天文学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皇家科学学会院士,获颁此项殊荣时,他才三十岁。他对行星际导航方法的研究令他享誉国际,而他对箭术的爱好则较不为人所知。他曾连续两年代表威尔斯赢得箭术冠军;因此,我发现他用月球碎石堆成标靶、练习射箭时,一点也不意外。弓的造型颇特别。以操纵钢绳为弦,并以层压塑胶棒塑形制成。我好奇特雷弗从哪儿找到材料,然后想起自动载货火箭的残骸已被拆解殆尽,零碎部件则开始出现于各个出乎意料的场合。不过,特雷弗使用的箭最为有趣:在几无空气的月球,利用羽毛稳定箭的动向没有意义。特雷弗设法在箭上刻出螺纹,让箭射出后像子弹一样旋转,使其离开弓弦后仍能维持固定飞行路径。即使装备如此简陋,若他有意,仍可能将箭射向一英里外。但特雷弗不想浪费箭,毕竟制作不易;他反倒较好奇自己能瞄得多准。目睹箭以几乎平行于地面的轨迹射出,着实令人叫绝。有人警告特雷弗,若他不够小心,射出的箭可能成为月球的卫星,并在绕行月球一周后刺进他的背部。隔天第二枚补给火箭抵达,但这次没那么顺利。确实完美落地,不幸的是,以雷达控制的自动导航系统犯了这种憨直机器最常犯的错:它选择基地附近一座山顶着陆,却与我们相隔几乎无法攀爬的绝壁,宛若鹰隼降落于崖间的鹰巢。急需的物资就在我们头上五百英尺处,在几个小时内夜幕即将降临。该怎么办呢?大约十五人同时想到解决方法,急匆匆地忙了几分钟,找出基地所有尼龙绳线。众人热切地看着,不出一会儿,特雷弗脚边就出现上千码尼龙绳,卷得整整齐齐。他把尼龙绳一端绑在箭上,拉弓,刻意瞄向星空射出。箭飞得比悬崖一半更高一些,却被绳线的重量拖住。“抱歉,”特雷弗说,“我尽力了。还有,绳线尾端得有个爪钩或什么的,才能固定在上头。”接下来几分钟,看着尼龙绳线缓慢落地,丧气之情笼罩众人。情况再荒谬不过了:太空船上的能量足以旅经二十五万英里抵达月球,我们却得望着一座小小悬崖兴叹。若时间足够,我们大可从山的另一面往上爬,但那么做得走好几英里。不仅相当危险,要在日落前完成更不可能。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入夜。科学家鲜少呆站于原地、束手无策。况且,基地聚集了太多机敏的脑袋(有时甚至过于聪颖了),难题不可能无解。只是这次困境更难些,最后只有三人想到解答。他们同时提出,特雷弗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试试也无妨。”他们花了些时间准备,众人焦急地看着阳光斜射的角度越来越大,映照着眼前高耸的悬崖。我心想,即使特雷弗成功将绳线与爪钩射上悬崖,身穿太空服,要往上爬仍非易事。我对攀高并不在行,眼见几个攀爬高手志愿前往,不禁暗喜。他们终于准备就绪。绳线已处理过,确保能不受任何阻碍地离地;轻量爪钩系在绳线与箭头连接处后几英尺。我们希望爪钩能固定在岩壁上,也希望我们寄予的信任不致“落空”。然而,这次特雷弗不只射一支箭。他将四支箭各间隔两百码,与绳线接在一起。眼前不协调的画面令我永生难忘:穿着太空服的身影,衬着即将斜下的夕阳,拉弓瞄准天空。箭头向繁星驰去,升空不到五十英尺时,特雷弗又拿起第二支箭,拉开凑合制成的弓。第二支箭迅速超前,腾空的尼龙线绕成长长的绳圈。几乎同时,第三支箭也跟上,拖起第三段绳线。接着是第四支箭,同样拖着绳线前进。我敢发誓,第一支箭的速率看来正要减缓时,第四支箭已经腾空了。现在不止一支箭拖着绳线,便轻易达到了崖顶高度。爪钩前两次往下滑落,第三次才稳当地固定在视线以外的平台上。第一个志愿者便开始沿着绳线往上爬。确实,低重力下,他的重量大概只有三十磅,但距离如此长,摔下来的后果亦不堪设想。所幸没有人摔落。接下来一小时内,运载火箭的货物渐渐被运下山,所有必需品都在夜幕升起前抵达。不过,我得承认,其中一个工程师骄傲地向我展示地球送来的口琴时,我的满足之情随即消散大半。早在那时我就能预见,在月球的漫漫长夜结束前,所有人都会对口琴的声音感到无比厌倦……但这绝非特雷弗的错。我们穿过月球表面一池池黑影走回太空船时,他提议了一件事。后来,首次登月任务相关的详细地图出版时,会令成千上万的人感到疑惑。毕竟,往后所有月球地图中,那平坦而无生命的平原上唯一一座小山竟名为舍伍德森林[1],确实有些奇怪。绿手指[2]虽然现在已经太迟,我仍对未曾认识弗拉基米尔·苏洛夫感到遗憾。印象中,他沉静而矮小,听得懂英文,但不够流利至与人对谈。但我怀疑,就算对其他苏联同事而言,他也有点神秘。每次我登上奇奥科夫斯基号,他都在角落研究笔记或透过显微镜进行观察。即使在太空船拥挤而狭小的空间中,此人仍致力维护隐私。其他船员对他的淡漠看来并不介意;与他交谈时,仍明显展露友善与敬意。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他的研究成果使植被与树木在北极圈内仍能繁盛成长,更让他跻身为苏联最知名的植物学家。苏联决定派一名植物学家登月,引起不少议论,尽管这不比英国与美国队皆派了生物学家更古怪多少。首次登月任务之前,多年来已有不少证据指出,月球虽然没有空气和水,却可能存在某种形式的植物。苏联科学院院长即提倡此理论的先锋,只因他年纪太老,无法亲自参与,才退而求其次,改派苏洛夫。登月任务团队陆续派员探索了基地周围上千平方英里,都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植物的迹象,无论是活生生的植物还是化石。这是月球为我们准备的前几个重大挫败之一。就算原先就抱持怀疑想法的人,也乐见自己错了的证据;五年后,理查兹与香农在埃拉托斯特尼陨石坑完全封闭的平原内获得重大发现时,怀疑论者便欣然接受。不过,这些进展都是未来的事;就首次登月当时看来,苏洛夫是白跑一趟了。他看来并没有过于沮丧,尽量让自己与其他人一样忙碌,无论是研究土壤样本或照顾水耕农场——后者加压的透明管线环绕奇奥科夫斯基号,形成发光的网络。我们和美国人都没有规划农场;几经考量,我们认为建立永久基地前从地球运送食物可能比现场栽种更可行。经济层面我们或许没错,但士气层面却错了。苏洛夫在小小的气密温室里栽种蔬菜与低矮的果树,每当我们看腻周围无尽的荒漠,就会从这块绿洲寻求视觉上的慰藉。担任指挥官的坏处之一是鲜少有机会参与实际的探索工作。我光准备传回地球的报告、确认存货量、安排实验计划与工作轮值、与美方和俄方协调,以及试图预测接下来什么会出错(且时常徒劳无功),就忙得没有时间。因此,我常两三天未出基地一步,大家总笑我的太空服已成了飞蛾的家。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对每次离开基地的经历都记忆犹新,也明确记得唯一一次遇见苏洛夫的情景。那时接近正午,太阳高悬于南方山脉上方,往旁边倾斜几度便是新月形的地球,细得只剩下一线,几乎看不见。英国的地球物理学家亨德森想要前往基地东边数英里,到几个检查哨记录磁力读数。其他人都在忙,我正好工作有个空当,就与亨德森一起步行出发。旅程不长,不至于需要机车,尤其是机车电力已经偏低。何况,我也很享受在月球开阔的荒野漫步。并非因为景色;再怎么令人惊艳的奇景,看久了也会习惯。才不呢,我最喜欢那毫不费力、仿佛慢动作一般的步行方式,几次都不厌倦。每一步弹跳向前,都让我感受到太空旅行实现前人类只有做梦才能体会的自由滋味。我们完成工作,回程半路,我注意到南方约一英里外有个人影也在平原上移动,那人并不远,就在苏联基地附近。我扳开头盔上的望远镜,仔细观察。当然了,就算再近,身穿太空服也认不出人脸的;不过由于太空服各有颜色与编号,看不清脸孔也无所谓。“那是谁?”亨德森透过我们共用的短波无线电频道询问。“蓝色太空服,三号——是苏洛夫。但他怎么一个人呢?我不明白。”月球探索一项最重要的基本原则就是:所有人都不可在月球表面落单。太容易发生意外了,而其中许多突发事件,有同伴时显得微不足道,独自一人时便可能致命。举例而言,若你的太空服腰背部破了洞,氧气慢慢泄漏,怎么自行贴上修补胶布?听来或许好笑,但确实曾发生过。“可能同伴发生意外,他正要去求助?”亨德森说,“我们最好呼叫他。”我摇摇头。苏洛夫看来不赶时间。他独自外出,现正从容地往奇奥科夫斯基号前进。若克拉斯宁指挥官允许下属独自外出,就算这并不恰当,也不是我该管的事。而若苏洛夫违反规定,举报他同样也不是我的职责。接下来两个月,常有人目睹苏洛夫独自来去,若他们靠得太近,苏洛夫总会避开。我私下打听过,由于人手不足,克拉斯宁指挥官不得不放宽某些安全规定。我仍无从得知苏洛夫在做什么,而且更压根儿没想过他的指挥官也同样一无所知。接到克拉斯宁的紧急呼叫时,我心中有种“你看吧”的感受。三艘船都有船员遇上危险必须派出支援的经验,但这是第一次有船员失联,且太空船发出召回信号却未获得回复。我们匆忙召开电话会议、拟定行动,三艘船各自派出搜索队。我再次与亨德森搭档,最合理的就是沿着我们之前看到苏洛夫的路搜索。那里算是“我们”的领域,与俄方的船有点距离。我爬上一个浅丘,突然想通,或许苏洛夫不希望同事得知他在做什么。至于他的实际目的,我毫无头绪。亨德森发现了他,透过太空服无线电呼救,但已经太迟了。苏洛夫面朝下趴着,太空服已泄气皱成一团。苏洛夫原本膝盖着地,然后不知什么打破了他的透明塑胶头盔;从姿势可看出,他往前一倒,当场死亡。克拉斯宁指挥官抵达时,我们仍盯着苏洛夫死前正在检验的不明物体看。该物体约三英尺高,外层如皮革,偏绿色,呈椭圆形,根植于岩石中,满布卷须。没错,“根植”,这是株植物。几码外还有两株,体形较小,外貌枯黑,显然没活下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月球上终究还是有生命的!”直到克拉斯宁的声音在我耳中响起,我才明白真相比这更为惊奇。“可怜的弗拉基米尔!”他说,“我们知道他是天才,但又对他的梦想嗤之以鼻,所以他才会对最伟大的研究成果保密。他的混种麦征服了北极圈,却只是开端而已——他把生命带到了月球!也带来了死亡。”得知此重大真相,我呆站在那儿,像见证了奇迹。今时今日,全世界都知道“苏洛夫仙人掌”的历史,正如该名称不甚准确,这种植物好像也失去了魅力。苏洛夫的笔记完整记录了来龙去脉,详述多年来的实验与成果,说明他最终如何创造出表面如皮革,能在真空存活的植物。它根部扩散甚广,会分泌酸液,可生长于连地衣都难以生存的岩石中。我们更有幸见证苏洛夫梦想的第二阶段实现:承袭苏洛夫名字的仙人掌已遍布月球表面岩石,为种植特定作物做好准备,现在那些农作物已能填饱月球上每个人类的肚子。克拉斯宁弯下腰,借低重力轻松抬起同僚的尸体。他指向头盔的塑胶碎片,困惑地摇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看起来好像是这植物下的手,但这太荒谬了。”神秘的绿矗立于不再荒芜的平原,以希望和谜团挑动我们。接着,亨德森缓缓开口,仿佛把思绪大声念了出来:“我想起以前植物学课教过的内容,大概知道解答。若苏洛夫以月球环境设计这株植物,它会怎么传播种子呢?应该希望散播范围越大越好,才能多找到几处合适的生长地点。但这里又没有鸟类或其他动物可传播种子,像地球那样。我只能想到一个解答,地球上有些植物也用这种方式传播。”他被我的喊叫声打断。有东西打中我太空服的金属腰带,发出响亮的哐啷声。虽无大碍,但这物体突如其来,令我措手不及。一颗种子躺在我的脚边,约枣核般大。我们在几码外发现击破苏洛夫头盔那颗种子。他想必知道植物已成熟,但急于检视成果,忘了个中危险。我曾看过一株仙人掌凭借月球的低重力,将种子弹至四分之一英里外。苏洛夫是被自己的创造物近距离直射而死。闪闪发光这其实是范德堡指挥官的经历,但他远在百万英里以外,无法自己娓娓道来。这故事与美国队的地球物理学家佩因特博士有关。多数人认为,佩因特博士登月是为了逃避他的妻子。我们所有人,时不时也会被这么说(尤其是我们自己的妻子)。不过,以佩因特博士来说,好些事实能够佐证,真实性更多了几分。倒不是佩因特博士不爱妻子;事实甚至可谓恰恰相反。为了妻子,要他做什么都行,但不幸的是,妻子想要的东西所费不赀。佩因特太太品味奢靡,通常别人会建议她这样的女士不应嫁给科学家,就算登得了月的科学家也不该嫁。佩因特太太的弱点是珠宝,尤其对钻石不可自拔。当然了,此般兴趣为她的丈夫带来不少担忧。身为忠实且深情的丈夫,佩因特博士不只担忧,更积极了解钻石,成了全世界顶尖的钻石专家——虽说纯然是科学,而非经济层面。他对钻石的组成、来源与特性认识之深,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不幸的是,他不需实际拥有钻石,也能深入研究;佩因特太太无法把丈夫的丰富学识挂在颈子上出席宴会。如同先前所说,佩因特博士的本业是地球物理学,研究钻石只是副业。他研发出许多优异的测量仪器,能侦测电脉冲与磁力波,借以探测地球内部构造,就像为地层深处拍摄X光片。因此,佩因特博士成为探测月球神秘内部构造的人选之一,完全是意料中事。佩因特博士对于登月颇为热切,但在范德堡指挥官看来,他当时似乎不太情愿离开地球。不少人都出现类似的情况:有些人无法克服恐惧,尽管能力优秀,只能将他们排除于登月团队之外。但佩因特博士的理由与个人较无关系;他正埋首于一项重大实验,已投入毕生努力,因此不愿在成果出炉前离开。然而,登月任务不等人,他只能把实验交给助手进行。离开后,他仍持续与助手们联系,以无线电交换密语般的信息,这让第三太空站的通信部门深感困扰。眼前有个全新世界,有那么多奇景得以探索,佩因特很快忘却了地球的牵挂。他会乘着美国队带来的小型电动机车,带着地震仪、磁力计、重力计与地球物理学家才看得出名堂的各种仪器,在月球地表到处冲来冲去。人类花了数百年才获得地球的地质知识,他在短短数周中,就想了解月球的一切。尽管他只能探索月球总共一千四百万平方英里表面的极小部分,佩因特也执意好好把握。他仍时不时收到地球的同事们捎来的消息,及佩因特太太简短而深情的信息,但两者似乎都引不起他太大兴趣。即使不是因为忙得没时间睡觉,二十五万英里的距离也确会让人以全新观点看待人际关系。我认为,佩因特博士在月球上才第一次由衷感到快乐。若为如此,他亦不是唯一一人。基地不远处有一个颇为完整的陨石坑,为月球表面的大型喷气口,边缘直径约两英里。虽然距离相对近,却落于联合任务一般范围之外。抵达六周后,才由佩因特领着三人,驾驶小型曳引机前去探勘。他们已越过月球地平线,因此失去与基地间的无线电联系。不过,我们并不担心,若有任何问题,他们随时都能呼叫地球,将信息转传回基地。佩因特与队员失联了四十八小时,这通常是月球上连续工作时数的上限,就算服用提神药物也一样。起初,探勘任务顺利,甚至有些枯燥,一切皆按既定计划进行。他们抵达陨石坑,撑起加压圆顶小屋,解开行李,记录仪器读数,并架设可携式钻头,准备采集地核样本。在等钻头将月球内部样本送上来时,佩因特获得人生中第二重要的发现。至于第一重要的发现,约于十小时前已发生,只是佩因特自己仍不晓得。陨石坑边缘有一堆巨岩;三亿年前,月球剧烈喷发,物质从内部数英里深涌出,撼动了月球表面。佩因特心想,无论他的钻头对月球做了什么,都远不及于此。可惜,他身边这些如山的地质样本并没有整齐地按顺序排放,不仅散布一地,更扩及肉眼范围以外;喷发如此剧烈,甚至将物质轰入太空。佩因特攀上耸立的残渣,挥舞他的小锤子,寻找可能的样本。他的队员突然听见他大声呼喊,接着看见他捧着一块看来像劣质玻璃的石块向他们跑来。过了一会儿佩因特才有办法用别人听得懂的语言说明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接着,又过了好一段时间,四人才想起原先的职责,继续工作。范德堡以视线迎接返回基地的派遣队员。尽管他们已经跋涉两天,四人看来并不如预期疲惫,举手投足流露快活之情,连太空服也遮不住,可清楚看出探勘任务大获成功。因此,范德堡便有两个要恭喜佩因特的理由了。地球传来的信息非常隐晦,但显然佩因特的实验(无论主题为何)终于迎来最终成功。范德堡指挥官看到佩因特手里捧着的物体,几乎忘了那条信息:他认得钻石原石的样貌,而佩因特手中的原钻是人类所看过第二大的,只有达到三千零二十六克拉的库利南钻石稍微比它再大一些。“我们早该想到的,”范德堡听见佩因特欢快的叨念,“钻石总与火山喷气口有关,但我没想到在这里也同样适用。”范德堡突然想起地球传来的信息,交给佩因特。他迅速读完,表情大变。范德堡告诉我,他一辈子从没看过有人收到恭贺的喜讯,脸色却垮得如此快。信息写着:“我们做到了。第五百四十一次测试调整容器压力,大获成功。无尺寸限制。成本低至可忽略。”“怎么了?”范德堡看见佩因特备受打击而问道,“不管内容为何,感觉都不像坏消息呀。”佩因特像搁浅的鱼,吞了两三口水,无助地看着掌中的硕大宝石。他将之抛入空中,宝石倚着低重力,半飘浮着,慢动作般降至地面。最后,佩因特终于发出声音。“我的实验室多年来一直试图合成钻石,”他说,“昨天,这东西还价值约一百万元,今天顶多值个几百。我不确定还要不要费神把它带回地球。”他当然还是带了,不然实在可惜。往后三个月,佩因特太太拥有全世界最美的钻石项链,价值千元——多是切割与抛光的成本。接着,佩因特制程开始商业化生产,一个月后,佩因特太太便诉请离婚,理由是“严重精神痛苦”。我想,这应该还算合理吧。观察太空说到我们在月球进行的实验,查资料时我才惊觉,最知名的那个实验原来渊源已久,甚至可回溯至一九五五年。当时,高空火箭研究仅有十年历史,多数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白沙飞弹靶场进行。那些早期实验中最为壮观的,便是于一九五五年完成,包括将钠金属注入高层大气的实验。在地球上,即使天空澄澈,星光之间的夜空仍非漆黑一片,而是覆着一层朦胧的微光。部分原因是天空几百英里上方的游离钠原子会发光。若将散布于好几立方英里的钠原子收集起来,钠金属的体积不过一个火柴盒大小。因此,早期研究人员便想到,若用火箭将几磅的钠金属送进电离层,想必其烟火效果将颇为壮观。他们想得没错。一九五五年初,火箭喷出的钠以黄光照亮了白沙地区的天空,像某种人工月光,钠原子消散前竟维持了逾一小时之久。这个实验不是为了好玩而已(不过确实很好玩!),而是为了严谨的科学研究。观测仪器追踪钠原子发出的黄光,搜集了许多上层大气的新资讯——若没有这些知识,太空飞行便不可能实现。登月时,美国队便决定在月球更大规模地复制这个实验,若将几百公斤的钠金属从地表射至月球的天空,产生的光应该在地球也看得见。只消一副双筒望远镜,就能看见钠原子在月球大气层发出的光。(顺带一提,有些人仍不晓得月球确实有大气。虽然比人类能呼吸的大气稀薄了一百万倍,若备有合适的仪器,确实能侦测出来。虽然稀薄,作为陨石防护罩却是一流的,毕竟它可达数百英里厚。)好几天来,每个人都在谈论这次实验。钠金属弹已随上一班运载火箭自地球送来,看起来相当厉害。其操作极其简单:引信点燃后,燃烧产生钠金属蒸气,并逐渐累积高压,直到容器膜片爆炸,钠金属将从一特殊形状的喷嘴喷洒至天空。入夜之时发射,钠形成的云朵将逐渐上升,一旦离开月球的阴影、直接接触到日光,便会发出灿烂光芒。日落可说是自然界最令人惊叹的景象之一,月球上的夜幕更令人加倍惊艳;眼看闪着烈焰的圆盘缓缓沉入山脉中,心里便晓得要十四天后才会再见到太阳了。但是,天空并不会沉入黑暗中,至少月球面向地球的近侧不会。地球永远高悬,既不升起亦不落下,云层和海洋反射的光使月球地景笼罩在一片蓝绿色的朦胧光雾中。因此,比起艳阳刺目,月球的夜晚反而比较容易辨明方位。即使不须执勤的人也特地出来旁观实验。钠金属弹置于三艘船之间的三角形空地中央,直立着,喷嘴朝天。美国队天文学家安德森博士正在测试发射开关,除了他之外,众人都与发射点保持一定距离。钠金属弹看来颇符合其“炸弹”之名,但其实并不危险,与气泡水机差不多。三艘船所有观测设备似乎都已集中于此,以记录整场“演出”。望远镜、光谱仪、摄影机和其他众人能想到的设备排排站好,准备捕捉精彩画面。而且,这与地球上的阵仗相比,仍是小巫见大巫。今晚,每个看得到月球的业余天文爱好者都站在后院里等待,边听广播实况播报实验进度。我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最醒目的发光星体,陆地上方晴朗无云,家乡的大伙儿们视野应该不错。这样才算公平;毕竟,账单是他们付的。实验还有十五分钟才开始。真想在太空服里抽烟,希望有不会让头盔起雾、遮蔽视线的抽法……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到这件事。科学家解决了那么多难题,这点小事却没有解答,真可惜。在这个实验中我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我将太空服里的广播打开,开始收听戴夫·博尔顿的精彩转播。戴夫是我们的主要领航员,也是出色的数学家。他舌灿莲花,言辞之鲜活丰富,以致他的转播有时还得经过英国广播公司的审查。可这次转播经由地球转播站即时播送,英国广播公司对内容可就束手无策了。戴夫刚简短而清晰地说明实验目的,描述发光的钠原子云以时速约一千英里上升,能如何协助我们分析月球大气。“但是呢,”他继续对地球侧耳等待的百万听众说道,“容我强调一点。钠金属弹点燃后,各位仍有整整十分钟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也看不见。钠原子云在月球阴影中上升时是透明的,与太空中的日光接触后才会变得光彩夺目。没有人确知会有多亮,但凡望远镜直径超过两英寸,都肯定看得见。也就是说,任何一副不错的双筒望远镜都行。”戴夫必须继续这样说上十分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甚感敬佩。接着,伟大的一刻到来,安德森按下发射开关。钠金属弹开始加热,钠原子蒸发为气体,逐渐累积压力。三十秒后,一阵轻烟从长型的喷嘴向天空发射。接下来,我们得再等十分钟,等隐形云朵上升至星辰的高度。我心想,酝酿这么久,结果最好够精彩。分分秒秒逐渐流逝。然后黄光突然在天空扩散开来,像一大片极光,在众人眼前坚决地越变越亮。仿佛艺术家以燃着火焰的画具朝星空挥洒颜色,我看着空中发亮的笔画,瞬间惊觉,有人成功密谋了史上最伟大的广告!因为,那些发亮的笔画渐渐形成字母,字母又组成两个单字,正是世上最知名的软性饮料品牌——应该不需要我指名道姓,再为他们打一次广告了吧!怎么办到的呢?第一部分显而易见。有人将尺寸相符的模板放入钠金属弹的喷嘴里,这样一来,散逸的蒸气便会自然形成文字。既然月球大气中并无阻碍,字母便可不变形且隐形地升至星空。我知道地球上有人会用小型飞机写空中文字,但这次的规模可大了好几倍。无论我对谋划者的看法为何,仍不禁佩服他们的巧思。“O”和“A”成形有些困难,不过“C”与“L”都完美无缺。尽管起初受到极大震撼,我能很高兴地报告,本次科学实验皆按计划完成了。真希望我还记得戴夫·博尔顿转播时说了什么。就算他才思敏捷,想必也一时无语吧。当然,此时地球一半的人都知道他在描述什么。隔天早上,地球上每家报纸都刊出同张经典照片:新月旁的暗影中写着斗大的发光文字。字母清晰可见超过一个小时,才散逸至太空。那时,文字已经上千英里长,有些模糊,但在完全散失于月球与地球之间的真空前,仍可辨识得出。接着,真正的烟火才开始迸放。范德堡指挥官简直气炸了,迫不及待开始修理下属。不过,“搞破坏”的人显然远在地球。毕竟,钠金属弹是在那里准备完成、运至月球,且计划直接使用的。不久后,他们就找到罪魁祸首,开除了那位偷天换日的工程师。他大概不太在乎吧,他可有好些年不须烦恼财务问题了。至于实验本身,以科学观点确实大获成功。所有的记录仪器皆运作完善,可仔细分析形状出乎意料的发光云朵。不过,我们从此不肯放过调侃美国人的机会,尤其范德堡指挥官最惨。登月以前,他滴酒不沾,最常喝的便是某种曲线瓶身的饮料。这次事件以后,出于个人原则,他只喝啤酒——可他根本不喜欢那玩意儿!“居住地”问题我已经提过首次登月任务出发时,我们如何……姑且称之为“耍手段”吧,争得第一。最后,美国、苏联与英国的船几乎同时降落。然而,从未有人解释过为何英国太空船比其他人晚了快两周才返航。噢,我当然知道官方说法,那可是我帮忙想出来的。单就说法本身而言,并无不实之处,不过,真正值得说的却未曾提及。各个层面而言,首次登月联合任务大获成功。仅有一人牺牲,且弗拉基米尔·苏洛夫丧命的方式却也使他永垂不朽。我们搜集的知识足以让地球好几代科学家保持忙碌,且将为我们对所处宇宙的所有认知带来革命性改变。确实,我们在月球五个月的时间相当值得,胜利返航时,亦将受到热烈欢迎,只有极少数英雄曾经历如此礼遇。可是,任务结束前还有许多收尾工作。各式仪器散布于月球地表,仍忙着记录读数,而这些资讯无法自动以无线电传回地球。三艘船都留至最后一刻也没有意义,单留一艘船的工作人员便可完成。但谁想独自留下来善后,却让其他两组人独占鳌头呢?这是个难题,而且必须尽快解决。补给方面,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我们要待多久,自动运载火箭都能为我们补给空气、食物与水。我们全都相当健康,尽管有些疲惫;未出现任何原先预期可能发生的精神问题,或许是因为我们忙于工作、吸收新知,根本没时间担心会发疯。但可想而知的是,众人都很期待返回地球,与家人团聚。计划第一次被迫更动是因为奇奥科夫斯基号不得不退役。太空船其中一支脚架底下的地面突然坍塌,船体虽然仍能直立,但船壳却已严重变形,加压舱房出现十几处裂缝。我们曾争论是否要在现场维修,最后决定,奇奥科夫斯基号以此状态起飞实在过于冒险。因此,苏联人不得不搭乘奋进号与戈达德号返航。利用奇奥科夫斯基号剩余燃料,我们两艘船得以负荷额外的乘载。但返航旅程将会非常拥挤且不舒适,所有人都得轮班用餐、睡觉。因此,率先返航的不是美国队的船就是英国队的船。最后那几周时,随着远征任务工作收尾,范德堡指挥官与我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我甚至考虑过,或许应该掷铜板决定……另外,我也注意到另一个问题:船员纪律。这么形容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了,我不希望被误会说船员曾经可能叛变。不过,我的下属工作时开始有些漫不经心,可能不见人影,非执勤时间便在角落匆忙地涂涂写写。我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自己也涉入其中。目前月球上的所有成员中,没有一个人尚未向某家报章杂志卖出独家报道版权,而我们全都截稿在即。与地球联系的无线电电传打字机全时运作,每天传回上万字;更多大篇幅的不朽散文则透过语音线路听写回传。一天,英国队实事求是的天文学家威廉姆斯教授来找我,为我最头痛的问题指出解答。“老大,”他说,一边设法在圆顶屋中我那随时可能坍垮的办公桌旁勉强保持平衡,“是不是没有任何技术上的理由可让我们先回家?”“没有,”我说,“只有名气、财富和与家人团聚,我得承认,这些都不构成技术上的理由。若地球继续补给,我们再待上一年都没有问题。不过,若你胆敢如此提议,小心我勒死你。”“不会那么糟,只要主要队伍返航,不管谁留下,顶多只需要两至三周就能完成剩下工作。而且,留下来的队伍还会因为自我牺牲、谦逊等原因得到不少功劳。”“对于第二返抵家园而言,好处未免也太少了。”“对,还需要其他值得我们这么做的理由,更为具体的物质报酬。”“我同意。你有什么建议?”威廉姆斯指向我前方墙上的月历,挂在两张从戈达德号偷来的美女画报中间。我们留在月球的每个日子都以红笔画叉;两周后,预定其中一艘船率先返航的日期则打上了大大的问号。“这就是你需要的答案。”他说,“如果我们这时才回去,会怎么样呢?让我告诉你。”他说了,我对于自己没有先想到而懊恼不已。隔日,我向范德堡与克拉斯宁说明我的决定。“我们可以留下来收尾,”我说,“这是常识。戈达德号比我们的船大,能多载四人,我们却只能勉强多载两人。范,若你们先走,就没那么多人得等到望眼欲穿。”“你真好心,”范德堡回道,“我不否认,能早点回家我们当然很高兴。既然奇奥科夫斯基号无法返航,这个决定也合乎逻辑。但你们还是得牺牲许多,我不想占你们便宜。”我夸张地挥挥手。“别想那么多,”我回答,“只要你们别揽下所有功劳,我们就等轮到时再出风头。毕竟,你们回去后,这里就只留我们当家做主了。”克拉斯宁表情微妙,颇有深意地望着我,而我难以回应他的眼神。“恕我听起来有点愤世嫉俗,”克拉斯宁说,“可是当有人帮了别人大忙却不求回报,我总会起疑心。老实说,我觉得你的理由不太有说服力。你该不会还有其他的心思吧?”“噢,好啦,”我叹口气,“不过就想邀点功嘛。但看来我大概无法说服你们相信我的动机,不如就老实告诉你们好了。不过,拜托别说出去,我不希望地球的民众因此幻灭,毕竟,他们都还以为我们是高尚的英雄,求知若渴。就让他们继续这么以为吧,对我们大家都好。”接着,我拿出月历,向范德堡与克拉斯宁解释威廉姆斯告诉我的一切。他们起初还抱着怀疑,接着越来越流露同情。“我没想过,竟然那么严重。”范德堡最后说。“美国人从来没有那么惨,”我哀伤地说,“总之,我们已经这样半个世纪了,眼前也看不到改善的一天。那么,你同意我的提议吗?”“当然,我们本来也不吃亏。下一次远征任务出发前,月球就交给你啦。”两周后,看着戈达德号突破天际,航向在远方对我们招手的地球时,我还记得这句话。美国人与四位苏联人离开后,我们确实感觉有些寂寞。我们对地球欢迎他们的阵仗感到羡慕,看着电视转播莫斯科与纽约的凯旋游行,不免升起妒意。然后,我们再次投入工作,消磨时间。每当我们感到沮丧,就在纸片上算算加法,便再次感到欢欣。月历上的红叉沿着地球短暂的日夜一路蔓延。(实在过于短暂,以致几乎与月球上漫长的周期脱节。)最后,我们终于准备就绪。所有仪器读数皆已记录完整,样本已打包好、安全地放在船上。马达重新活过来,发出怒吼,起飞时一阵加压,近似我们将在地球再次体验的重力。我们已如此熟悉下方月球崎岖粗糙的地貌,现在却迅速远离。几秒内,我们就再也看不见自己挥汗架设起的建筑与仪器,留待未来的探险家使用了。我们返航,回到地球的旅程平静且不舒适,最后回到第三太空站,在已经半拆解的戈达德号旁停下,搭乘渡轮回到我们离开了七个月的世界。七个月:如同威廉斯指出的,这是非常关键的数字。我们待在月球的时间已超过半个财政年度;而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我们人生中获利最丰的一年。我想,这个星际法律漏洞迟早会被补起来;国税局仍在打官司,意图最后一搏,但我们仍安然受一九七二年资本利得法案第57节第8段内容[3]的保护。我们的书籍与文章都是在月球完成的,除非月球成立政府、征收所得税,不然我们一毛钱都不用缴。若最终裁决对我们不利,总还有火星……(译者:张芸慎)[1] 舍伍德森林:位于英国诺丁汉地区,传说中神射手罗宾汉居住的地方。[2] 绿手指:green fingers,在英文中喻指精通园艺的人。[3] 以英国为居住地超过183天要缴所得税,且20世纪20年代后英国税率调高,尤其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因二战成本,税率最高。——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