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白鹿酒馆故事集》这是白鹿酒馆中一个特别的故事,故事里,哈利·珀维斯的妻子发现他进行“量子力学讲座”的地点时,哈利似乎棋逢对手了。这篇故事也记录了白鹿酒馆后来搬走变成了球面酒馆,正好和现实中房东卢·莫迪凯的白马酒馆搬迁后改名为球形酒馆相对应。现在,我有一个简短又悲伤的任务需要完成。哈利·珀维斯本人有很多神秘之处——不过他能给我们带来其他方面的信息,他的一个神秘之处就是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妻子。他手上确实没有戴戒指,不过如今这已经不能代表什么了。酒店经营者会告诉你,如果戴了戒指,也不意味着什么。我有一位来自荷兰的朋友,他的英语水平完全比不上其绅士风度,他总是将女性称为女士,哈利在一些故事里明显表现出了对这种称呼的敌意。而巧合得古怪的是,哈利给我们讲的最后一个故事先是暗示、接着证实了他的婚姻情况。我不知道是谁先提到了“抛出窗外”[1]这个词,毕竟这不是语言中会频繁用到的抽象概念。提起这个词的可能是白鹿酒馆中那些无比博学的年轻客人,他们有些人刚刚离开学校,所以让我们这些老前辈觉得自己不成熟又无知。不过讨论从这个词本身自然地过渡到它所指的行为。我们当中是否有人曾经被“抛出窗外”过呢?我们认识的人里面是否有人经历过这样的事呢?“有,”哈利说,“我以前认识的一位啰唆的女士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的名字叫欧米特鲁德,她的丈夫叫奥斯伯特·英奇,是英国广播公司的录音师。“奥斯伯特所有的工作时间都在听别人说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听欧米特鲁德说话。不幸的是,他没办法拧一下旋钮就把她像机器一样关掉,所以他也几乎没有机会插话进来。“有一些女性打心底里根本不清楚自己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而当别人指责她们垄断了谈话的时候,她们还感到非常惊讶。欧米特鲁德只要一睡醒就会开始讲话,八点新闻播放的时候还会抬高嗓门儿,好听清自己说了什么,她会继续大声讲话,直到奥斯伯特心怀感激地离开家门去工作。过了好几年这样的生活,他几乎快要变得神经兮兮了,不过有一天早上,姗姗来迟的喉炎让他的妻子没办法说话,他这才下定决心对于她整天说个不停提出抗议。“令他无比难以置信的是,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承认这则指控。好像对于欧米特鲁德来说,只要她一开口说话,时间就停止了,而当其他任何人开始讲话的时候她就变得非常不耐烦。她的嗓子恢复正常以后,就立刻告诉奥斯伯特,他做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指控是多么不公平,要是他们争吵起来的话,一定会变得非常激烈,如果你真有本事跟欧米特鲁德争吵的话。“这让奥斯伯特变得生气而又绝望。不过他也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收集到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自己说一个字,欧米特鲁德会讲上一大车话。我之前说过他是一个录音师,他的房间里安装了高保真音响组合、录音机,以及他们这一行常见的电器工具,其中一些设备放在这里,英国广播公司是毫不知情的。“没过多久他就自己做了一台设备,他将其称为选择词语计数器。如果你对音频工程有一些了解,就很清楚只要用合适的滤波器和分电路就能完成这个工作。如果你对音频工程一无所知,也不妨这么理解。这台机器的工作原理非常简单:麦克风能够收集人们在英奇的公寓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奥斯伯特更为低沉的声音被分到一边,用标记了‘他’的计数器记录,而欧米特鲁德的声音频率更高,进入另一个电回路,最终显示在标记了‘她’的计数器上。“机器打开后的一个小时,分数就变成了这样:他 23她 2530“随着计数器转盘上面的数字不断跳动,欧米特鲁德变得越来越体贴的同时也越来越安静。另一方面奥斯伯特则痛饮着令人陶醉的胜利美酒(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那只不过是他早晨喝的那杯茶),开始利用自己的优势,滔滔不绝起来。他出门工作的时候,计数器上反映出了家庭中成员地位的改变:他 1043她 3397“为了证明谁才在家里说了算,奥斯伯特离开的时候让机器一直开着;他总是好奇,当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她在说什么的时候,欧米特鲁德是否仍然处于自动的反射作用而自言自语。他顺便还思虑周全地采取了措施,给计数器上了个锁,这样他的妻子就不能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把它关掉了。“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发现数字完全没有变化,感到有些失望,不过后来数字又开始噌噌地往上蹦。这变成了一个游戏——不过是非常认真的游戏,无论两名选手中任何一位开口说话,他们都会用眼睛盯住计数器。欧米特鲁德脸上显出挫败感,她时不时地又要讲两句话,然后她的分数就会增加几百,然后她才竭尽所能控制自己停下来。奥斯伯特仍然遥遥领先,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喋喋不休,偶尔还会嘲笑对方两句,付出这几分来娱乐自己是非常值得的。“尽管词语计数器让英奇一家又重新恢复了平等地位,但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它也加剧了二人之间的不和。欧米特鲁德有一种天然的智慧,有些人可能会将其称为狡猾,很快她便要唤起自己丈夫善良的天性。她指出,当这个房子里面每一句话都要被监视和计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行为都不自然。奥斯伯特不公平地让他的分数遥遥领先而现在又沉默寡言,要不是一直看到提示性的分数,他的话也不会这么少。尽管奥斯伯特以‘厚颜无耻’这种评价来打断这一指控,不过他承认,反对意见也不是全无道理。如果他们两人都看不到不断上涨的分数,假如他们真能忘记机器的存在,行为变得自然,或者至少在这种条件下尽可能表现自然,那么这场测试就会变得更公平,结果也就更毋庸置疑。“经过了长时间的争论后,他们达成了妥协。在奥斯伯特看来,他自己十分高风亮节地将计数器刻度盘归零,并将视窗封住,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里面的分数了。他们在火漆印章上按下了自己的指纹,一致同意周末再打开,并坚持这个决定。奥斯伯特将麦克风藏在桌子底下,把计数器设备挪回自己的小工作室里,这样客厅当中就不会有掌控英奇一家命运的、无情的电子监视器的痕迹了。“从这以后,情况慢慢恢复正常了。欧米特鲁德又变得话多了起来,但是奥斯伯特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被一一记录下来,成为自己抗议的证据。到了周末,他就彻底胜利了。他允许自己每天奢侈地说上几百个字,因为他深知欧米特鲁德只要五分钟就能说这么多。“一天晚上,他们像举行仪式一样打开了封印。这一天欧米特鲁德尤其话多,她反反复复、一字不差地重复三通折磨人的、陈词滥调的电话内容,似乎这三通电话占据了她整个下午。奥斯伯特只是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对她勉强地笑笑,然后说‘是的,亲爱的’,同时努力想象妻子会在如山铁证前搬出什么样的借口。“可想而知,当封印打开露出一周的总比分时,他会怎么想:他 143567她 32 590“奥斯伯特错愕地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数字。肯定是出了问题,但究竟是哪里?他认为,一定是机器本身出现了错误。这结果真是讨厌,太让人心烦了,因为他非常清楚,欧米特鲁德不可能让他重新来过,即便他确凿地证实计数器出了问题。“欧米特鲁德还在发出胜利的尖声叫嚷,奥斯伯特把她推出房间,开始拆除这个有问题的设备。他拆到一半时发现,自己的废纸篓里有一些他十分确定不是自己扔的东西。那是一段粘成闭环的录音带,有几英尺长,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用过录音机了,所以根本无法解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在他把录音带捡起来的时候,自己的怀疑突然被证实了。“他看了一眼录音机,他很确定自己之前并没有把开关留在现在的位置上。欧米特鲁德虽然狡猾,但也很粗心。奥斯伯特经常抱怨,她永远不能做好一份工作,而这就是最终的证据。“他工作的地方散落着很多旧的录音带,上面有他录下的、未经擦除的测试段落。欧米特鲁德要找出一卷这样的带子毫不费力,她剪下来了一小段,然后将两头粘在一起,按下回放按键,让录音机在麦克风前放上好几个小时。奥斯伯特因为自己没有发现这么简单的诡计而大为光火,要是录音带足够结实的话,他恐怕可以用它把欧米特鲁德勒死。“我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做这类事。我只知道她从公寓的窗户跌了出来,当然这可能是个意外,但是我们永远无法从她口中证实了,毕竟英奇一家住在四楼。“我知道抛出窗外这种行为往往是故意的,关于这个问题,验尸官也说了些直截了当的话。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奥斯伯特真的推了她,很快这件事就平息了下去。大约一年以后,他和一个又聋又笨的漂亮小姑娘结了婚,他们是我认识的最幸福的夫妻之一。”哈利讲完故事之后很长时间没人说话,很难说是因为人们觉得难以置信,还是出于对已故的英奇夫人的尊敬。但还没人来得及发表合适的意见,一个可怕的金发女人推开了大门,闯进了白鹿酒馆的私人酒吧。事实上,生活很少会如此巧合地安排故事**。哈利·珀维斯突然变得脸色苍白,竭尽全力让自己藏在人群当中,不过只是徒劳。他很快就被发现了,被压制住挨了一通臭骂。“所以这里,”我们兴致勃勃地听到,“就是你每周三晚上做量子力学讲座的地方!我几年前就应该跟大学核对一下!哈利·珀维斯,你这个骗子,我可不在乎别人是不是知道这事儿。至于你的朋友们,”她狠狠地冲我们瞪了一眼,“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多邋遢酒鬼了。”“嘿,你等等!”德鲁站在柜台的另一端表示反对。她只瞥了德鲁一眼,他便没了话,然后她又转头对着可怜的哈利。“过来,”她说,“你得回家了。不,你不能喝完那杯酒!我打赌你已经喝得够多了。”哈利乖顺地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和大衣。“很好,欧米特鲁德。”他逆来顺受地说道。关于珀维斯夫人是真的叫欧米特鲁德,还是哈利晕头转向地把故事里的名字安在了她身上,人们争论个不停,而且到现在也没有结论,我就不讲这些无聊的事了。关于这一点,我们都有自己的看法,事实上,关于哈利的一切,我们都有各自的看法。现在唯一重要的是,那天晚上以后再没有人见过他,这是悲哀又不争的事实。很可能他只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见面,因为几个月后,新的管理人员接手了白鹿酒馆,我们跟着德鲁的锁头、库存和酒桶——特别是酒桶——去了他的新店。我们的每周聚会现在定在了球面酒馆,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大门一开,我们就会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看是不是哈利成功逃了出来,又找到了我们。事实上,我之所以收集这些故事,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他能看到这本书,发现我们的新据点。哈利,即便是那些对你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的人都在想着你。如果你得把欧米特鲁德抛出窗外才能重获自由,那就在周三晚上六点到十一点之间下手吧,球面酒馆里会有四十个人给你做不在场证明。不过,不论如何你快回来吧,你走了之后,酒馆都变得不一样了。(译者:丁将)[1] “抛出窗外”一词的原文为defenestration,这个词指发生于布拉格的历史事件,为波希米亚人对罗马教廷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反抗,共有两次,分别发生于1419年与1618年,第一次事件引发了胡斯战争,第二次事件则成为三十年战争的原因。——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