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发表于1957年2月的《卫星》(Satellite)收录于《白鹿酒馆故事集》“想要征服全世界的疯狂科学家的数量,”哈利·珀维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啤酒说,“被严重高估了。事实上,在我遇到的人里,我只能想起来一个这样的。”“那这样的人数量肯定不多,”比尔·坦普尔有些尖刻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容易忘记的事情。”“我想是的。”哈利回答时的语气带着无可争辩的无辜劲儿,让他的批评者非常不安,“而且,事实上,这位科学家也并没有疯。不过毫无疑问,他是打算征服世界的。或者要是你力求准确的话,他是要让世界被别人征服。”“别人是谁?”乔治·怀特利问,“火星人?还是著名的从金星来的小绿人?”“都不是。他合作的对象其实离我们很近。我告诉你他是个蚁学家,这样你可能就能猜到他跟谁合作了。”“什么学家?”乔治问。“让他接着讲。”站在吧台另一边的德鲁说道,“已经十点多了,这周要是我不能在打烊前让你们都离开这儿,我的执照就没了。”“谢谢。”哈利有尊严地说着,同时把杯子递出去让人倒上酒,“这事发生在两年前,那时候我要去太平洋执行任务。任务内容是保密的,不过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讲讲也无妨。我们三个科学家在离比基尼环礁不到一千英里的一个太平洋环礁登陆,我们有一周时间安装某种检测设备。当然,这东西是用来监视我们的好朋友和盟友实验热核反应的,这个任务就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留下的一些残羹冷炙。自然,苏联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偶尔会遇到彼此,双方都会假装没看见我们这群胆小鬼以外的任何人。“这座环礁应该是不适合居住的,但这是个明显的错误。事实上这里住着几亿……”“什么!”所有人都惊讶道。“几亿,”珀维斯平静地继续说,“其中有一个是人类。有一天我往内陆走,去看风景的时候遇到了他。”“内陆?”乔治·怀特利问,“你刚刚不是说是座环礁吗?一圈珊瑚怎么还能——”“这是一座非常饱满的环礁。”哈利坚定地说,“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在讲故事?”他不满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话语权又回到自己手上。“然后我就进去了,沿着椰子树下一条漂亮的小河道逆流而上,我遇到一座水车,大吃一惊,这座水车看上去非常现代,还带着一个发电机。如果我理智一些的话,应该返回告诉我的同伴,但是我没抵住**,决定只身前去侦察一番。我想起来这里可能仍然有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的日本军队,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太大。“我沿着电线爬上了一座小山,山的另一边是一大片空地,有一座低矮的、用石灰水刷白的小楼。空地上到处都是高大的、不规则的土丘,它们之间用电线网络连接。这是我见到过的最令人困惑的景象了,我站在那里盯着看了足有十分钟,试着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我越看越感觉不合情理。“我正在犹豫做点什么,然后一个高大的白发男人从小楼里出来,走到了一个土丘前面。他手上拿着某种设备,一对耳机挂在他的脖子上,所以我猜他在用盖革计数器。大约就是在那时候,我意识到了那些高高的土丘是什么了。它们是白蚁巢……跟它们的建造者相比,可以算是摩天大楼了,甚至比帝国大厦还高,这就是那些所谓的白蚁生活的地方。“我抱着极大的兴趣看着,但是完全一头雾水,那个上了年纪的科学家把仪器插进了白蚁巢的底部,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朝小楼走去。这时候我已经非常好奇了,所以我决定让对方知道我在场。不管这里在进行什么研究,显然跟国际政治毫无关系,所以如果这里有谁在隐瞒什么,那也是我。一会儿你们就知道我这个判断多么失误了。“我喊了一声引起那人的注意,然后就挥着手臂从山上往下走。陌生人停住了脚步,看着我一步步靠近,他看上去并不怎么意外。我向他靠近的过程中,发现他长着凌乱的小胡子,让他的长相有点东方人的感觉。他六十岁上下,身体笔直。虽然他只穿了一条短裤,但是看上去很体面,我甚至为自己的咋呼感到羞愧。“‘早上好。’我带有歉意地说,‘我不知道这座岛上有人住。我是跟科学考察团来的,我们在岛的另一边。’“听到这话,陌生人的眼睛一亮。‘啊,’他用流利的英语说,‘科学家同行!很高兴见到你。来里面坐。’“我很高兴地跟在他身后——爬过山我已经很热了,我发现这座小楼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床和几把椅子,旁边有炉灶和露营者用的那种折叠洗脸盆。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设施了。但是一切都干净又整洁,我这位陌生的朋友似乎是一个隐士,不过他还是很注重外表的。“我首先做了自我介绍,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他马上也回应了。他自称为启人教授,是日本一所著名大学的生物学家。除了我刚刚提到的小胡子以外,他看上去并不太像日本人。他笔挺的姿势和体面的举止更让我联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位年老的肯塔基上校。“他给我倒了一些我不认识不过口味清新的葡萄酒,我们坐下来聊了几个小时。他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很高兴见到对他工作感兴趣的人。虽然我的兴趣是在物理和化学,而不是生物上面,不过我发现启人教授的研究非常有趣。“我觉得你们应该不会特别了解白蚁,所以我要给你们讲一些最重要的事。它们是社会性昆虫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物种之一,生活在热带地区,一大群个体形成大蚁群共同生活。它们受不了寒冷的天气,奇怪得很,它们也受不了阳光直射。当它们需要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会建造细小的、有遮蔽的道路。它们似乎具有某种未知的、近乎瞬时的通信方式,虽然白蚁个体看上去无力又蠢笨,但是整个蚁群能够像智慧生物一样。有些作家将白蚁巢比作人类的身体,人体也是由一个个单独的活细胞组成的,这些细胞组成了比基本单元更高等的实体。白蚁这名字似乎意思是‘白色的蚂蚁’,不过这名字一点也不准确,因为它们是跟蚂蚁完全不同的昆虫物种。或者应该说是完全不同的属?我对这种事情概念很模糊……“原谅我这一段科普,不过我听启人讲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对白蚁本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比如,你们知道吗?它们不仅会种植植物,还会放牛——当然是昆虫里的牛,然后还会挤奶。是的,它们是复杂的小恶魔,不过这都是出于本能。“但是我最好还是跟你们讲讲教授的事儿。虽然他现在是一个人,在岛上生活了几年,不过他有一些助手会从日本运设备过来,帮他完成工作。他利用白蚁取得的第一个重要成就跟卡尔·冯·弗里希利用蜜蜂所做的研究一样——他研究了它们的语言。白蚁的语言比蜜蜂的交流体系更加复杂,你可能知道,蜜蜂是靠舞蹈进行交流的。我理解连接白蚁巢和实验室的电线网不仅能够让启人教授听到白蚁之间的对话,也能够让他与白蚁进行对话。如果你能够从广义角度理解‘对话’这个词的话,那这就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人类能够和很多动物对话,会用各种方式,而不是一直用声音。当你向你的狗抛出一根棍子,指望它跑过去叼回来的时候,那就是一种语言——手语。我猜教授已经破解了白蚁明白的那种密码,不过这种方式交流想法的效率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只要能挤出时间,我每天都会去找他,到了周末我们已经成了亲密的朋友。你可能会感到意外,我可以瞒着同事去见这位朋友,不过这座岛其实很大,我们每个人都会各自做些小探险。我莫名感觉启人教授是我的私产,并不想让我那些好奇心旺盛的同伴知道他的存在。他们都是些相当粗俗的人,是从牛津或者剑桥这种地方大学毕业的。“值得高兴的是,我能够给教授提供某种帮助,帮他修修无线电,摆摆电子设备。他为了追踪蚂蚁个体,用了不少放射性元素示踪剂。事实上,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在用盖革计数器追踪一只白蚁。“我们相遇后的四五天,他的计数器开始发疯了,我们安装好的设备度数开始左右乱跳。启人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从没有确切地问过我在岛上做什么,不过我觉得他知道。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打开了计数器,让我听放射物发出的吼叫。岛上出现了放射性物质泄漏,剂量不至于出现危险,不过足以让背景辐射提高许多。“‘我觉得,’他轻柔地说,‘你们这些物理学家又在玩你们的玩具了。这一次是个大玩具。’“‘恐怕你说得对。’我回答说。直到我们分析了读数之后,才敢确定,不过似乎泰勒[1]和他的团队开始进行氢聚变反应了。‘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制造出第一颗表面看上去毫无用处的顶级炸弹了。’“‘我的家人。’启人教授平静地说,‘当时就在长崎。’“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太多可说的,我很高兴他随后补充了一句:‘你有没有好奇过,当人类完蛋之后谁会接管地球呢?’“‘你的白蚁?’我半开玩笑地说。他看上去好像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平静地说:‘跟我来,我要给你看些东西。’“我们走到实验室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一些设备藏在防尘布底下,教授掀开防尘布,露出了一个相当奇怪的设备。乍一看,它就像那种用来远程操纵危险的放射性物质的操纵器。它上面有能够通过长杆、杠杆传递机械运动的把手,不过所有东西似乎都是为了服务于旁边几英寸见方的小盒子。‘这是什么?’我问。“‘显微操纵器。法国人发明的,用来进行生物研究。这些东西数量还不多。’“‘然后我想起来了。这些设备上使用了合适的减速齿轮,人们可以用它完成精细得难以置信的操作。你的手指移动一英寸,你控制的工具只会移动千分之一英寸。发明这个技术的法国科学家建造了微小的锻铁炉,利用熔融玻璃在里面加工成微型手术刀和镊子。这些东西只能用在显微镜下,可以解剖单个细胞。用这些工具给白蚁切除阑尾(我高度怀疑昆虫是不是有阑尾)简直小菜一碟。“‘我使用操纵器还是不太熟练。’启人坦白说,‘我的一位助手负责所有用到操纵器的工作。我没有给其他任何人看过这个,不过你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请跟我来。’“我们来到室外,走过两边是高大的、水泥一样坚硬的土丘的路。它们的外形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因为这里有很多种不同的白蚁,事实上,有些白蚁完全不会筑巢。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走在曼哈顿中的巨人,因为这些摩天大楼里每个都住满了居民。“每个土丘旁边都有一个金属小屋子(不是木头的,不然白蚁很快就会把它消灭!),我们进去的时候炽热的阳光被挡在外面。教授拨了一个开关,一束微弱的红光照亮了屋子内部,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光学仪器。“‘它们讨厌光,’他说,‘所以要观察它们就很困难。我们用红外线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是打仗时晚上行动用的图像转换仪。你了解这东西吗?’“‘当然了。’我说,‘狙击手的步枪上就装着,这样他们就能在黑暗当中准确地射击了。非常天才的装置,我很高兴你能找到这些东西比较文明的用法。’“启人教授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似乎在操纵某种类似潜望镜的装置,在白蚁城市的廊道上探头探脑。然后他说:‘快,一会儿就没了!’“我凑过去站在了他的位置上。过了大约一秒钟,我的眼睛终于对上了焦,我花了更长时间才明白自己看到的画面尺寸。然后我发现了六只被放大了很多的白蚁,在视野中快速穿过。它们成群行动,像组成狗队的哈士奇一样。这个类比非常恰当,因为它们正在拖一个雪橇……“我太震惊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们拖的是什么。它们从视野中消失后,我转向启人教授。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微弱的红光,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就是你用显微操纵器在做的工具!’我说,‘这太神奇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但这不足为奇。’教授回答说,‘用来表演的跳蚤也能拉着小车到处跑。我还没有告诉你重要的内容是什么。我们只做了几个那种雪橇。你看到的那个是它们自己做的。’“他让对方好好消化这条信息,这需要时间。然后他继续平静地、带着一种克制的热情说:‘你记得那些白蚁吧,它们作为个体基本上没有智慧。但是蚁群作为整体是一种非常高等的生命体,是一种不朽的生命,除非发生意外。早在人类诞生之前的几百万年,它们现在的本能模式就已经固定下来了,它们自己永远无法从当前无聊的完美状态里逃脱。它们已经走到了末路,因为它们没有工具,没有控制自然的有效途径。我给了它们杠杆,让它们力气变大,现在又给了它们雪橇,让它们提高效率。我考虑过轮子,但是最好还是把这个留到后面的阶段,现在轮子并不是非常有用。结果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一开始只是在这个蚁巢里引入了工具,但是现在它们都有了同样的工具。它们教会彼此技能,证明它们可以合作。没错,它们之间会进行战争,但是像这里一样有足够的食物让它们都生存下来的时候,它们就不会发生冲突了。“‘但是你不能以人类的标准来评判白蚁。我想做的是让它们僵化、一成不变的文化有所动摇,让它们从重复了几百万年的节奏中跳脱出来。我会给它们更多工具、更多新技术,在我死前,希望能够看到它们自己发明新东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他,因为我知道这背后除了纯粹的科学好奇心以外,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因为我不相信人类能活下来,不过我希望能够将人类发现的一些东西留存下来。如果人类走上了穷途末路,我觉得应该帮另一个物种一把。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岛吗?只有这样,我的实验才能与世隔绝。我的超级白蚁,如果它们进化了,除非达到非常高的技术成就,否则就只能待在这个岛上。除非它们能够越过太平洋,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了对手。我觉得竞争者的出现对人类来说可能是件好事。它可能会拯救人类。’“我想不出任何话,对教授梦想的这一点点了解就已经让我难以承受了,可是,眼前的景象如此令人信服。因为我知道启人教授并没有疯。他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的愿景有一种崇高的超脱感,但是建立在稳固的科学成就基础上。“他对人类也没有敌意,他为人类感到抱歉。他只是相信人类已经竭尽全力了,希望能够从废墟中保留下来一些东西。我从心底里不想责怪他。“我们肯定在小屋子里面待了很长时间,讨论了未来的种种可能。我记得我们说道,也许两个物种会达成某种共识,毕竟人类和白蚁这两种文明如此不同,没道理会产生冲突。但是我不可能真正相信这一点,如果真的出现了竞争,我不确定谁能够赢得比赛。人类的武器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能够毁掉世界上所有麦田、稻田的智慧敌人有用呢?“我们再次回到户外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那时候,教授给出了最后的信息。“‘几周之后,’他说,‘我会迈出最重要的一步。’“‘你会做什么呢?’我问。“‘你猜不到吗?我要给它们火。’“这句话让我脊背发凉。我感受到了一股跟即将到来的夜晚毫无关系的寒意。椰子树那边正在上演的辉煌的日落看上去像是一种符号,突然我意识到这种象征主义甚至比我想的更加深刻。“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日落之一,一定程度上是出于人类的原因。在头顶的平流层中,一个在这天死去的岛屿的灰尘环绕着地球。我的种族今天向前踏出了一大步,但是现在还重要吗?“‘我要给它们火。’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怀疑教授会成功。而他成功之后,我的种族刚刚释放出的力量也无法挽回这一切……“第二天,水上飞机来接我们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启人。他仍然在那里,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在人类政客争执不休的时候,他已经让人类被淘汰了。“你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制止他吗?现在可能还来得及。我经常思考这一点,但是我永远没能想出去干预这件事的有力原因。有那么一两次,我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我拿起报纸看到了新闻标题。“我想我们应该给它们这个机会。我不认为它们还能做得比我们现在更糟糕。”(译者:丁将)[1] 爱德华·泰勒(Edward Teller, 1908—2003),美国著名理论物理学家,被誉为“氢弹之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