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2月首次发表于《假如》(If)收录于《天空的另一面》如果你生活在地球上,你肯定从未真正见过太阳。当然了,我们无法用肉眼直视它,只能通过把亮度调到我们可接受范围内的重重滤镜看它。它永远都悬挂在天文台西边低矮、起伏不平的山脉上方,既不升起也不落下,在我们这个小世界的一年八十八天里,它只在天空上绕小圈运转。由于水星并不是真的永远只有一面朝着太阳,它会绕着自转轴微微晃动,所以水星表面存在一个狭窄的暮光带,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地球上司空见惯的黎明和黄昏。我们就在暮光地带的边缘,这样我们既能享受到阴影带来的清凉,也能持续观察盘桓在山上方的太阳。这是一份需要由五十名天文学家和各个学科的科学家全职进行的工作,等我们观察一百年左右,我们可能就会对这颗给地球带来生机的恒星有一些发现了。对于太阳辐射的各个频段,天文台中都有人做了一辈子研究,而且还在像鹰一样密切地观察着。从波长极短的X射线到最长的无线电波,我们都安排了监视设备,只要太阳出现了什么新变化,我们马上就能知道。反正我们是这样想的……太阳那熊熊燃烧的心脏跳动的节奏非常缓慢,十一年为一个周期,而我们正在接近周期的顶点。我们记录到最大的两个太阳黑子——每一个都大得足以吞噬一百个地球——慢慢从太阳圆盘上穿过,像巨大的黑色漏斗深深地扎进太阳汹涌的外层结构。你可以说它们是黑色的,但也只是跟周围明亮的环境相比才显得黑,即便是它们黑暗冰凉的内核也比电弧更烫更亮。我们刚刚观察到第二个黑子消失在太阳表面的边缘,好奇它是否能够在两周后赤道出现爆炸时再出现。起初它看起来并不怎么壮观,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几乎看不到它——它刚好位于太阳圆盘的正中央,因此会跟周围的太阳活动混在一起。如果它更靠近太阳的边缘,在宇宙背景的衬托下凸显出来,就会非常引人瞩目。想象一下一百万颗氢弹同时爆炸的场景。你想象不到?其实所有人都无法想象,但是我们一直都在看着这种场面,从太阳不断旋转的赤道出发,以每秒几百英里的速度涌到眼前。刚开始,它形成一个细长的喷射流,但是很快,在磁力和重力的作用下,边缘开始破裂。中央的核心仍然向前冲,很快它就完全摆脱了太阳的束缚,冲向宇宙,而我们就是它的第一站。尽管这种现象之前已经发生了六七次,它仍旧会让人感到兴奋。这意味着我们能在太**质以一团带点气体的形式快速经过时捕获其中的一些。这并不危险,当它抵达我们这里时已经非常稀薄,不可能造成任何伤害,事实上要检测到它还需要一些灵敏的工具。其中一种工具就是天文台的雷达,我们频繁用它来绘制太阳周围几百万英里的肉眼不可见的离子层。我的部门就负责这项任务,只要有任何希望接收到太阳背景辐射之外的即将来到的物质团,我就会把巨大的无线电反射器朝向它。它无比清晰地呈现在远程屏幕上:一团巨大的发光岛形物,以每秒钟几百英里的速度冲向太阳外。我们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楚更小的细节,因为我们的雷达波需要几分钟时间才能将信息传回、投射到屏幕上。即便它的速度不低于每小时一百万英里,也需要将近两天的时间逃离太阳的日珥,才能抵达水星轨道,掠过我们朝更远的行星进发。但无论是经过金星还是地球时,它都无法被记录,因为二者都离它的飞行路径很远。太阳向太空中喷发出了几百万吨再也无法回收的物质,时间慢慢过去,经历了巨大震动的太阳逐渐回到平静。喷发之后仍有一团比地球大一百倍的物质在慢慢扭动翻滚,很快就会离我们足够近,短程雷达就能够展示出它精细的结构了。尽管我做这种事情已经很多年了,但看到那条光线随着发射机发出的窄窄的无线电波同步旋转,在屏幕上画下雷达图,我还是感到非常激动。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盲人,用一根长达几百万英里的盲杖探索周围的空间。就我研究的对象而言,人类确确实实是瞎子,这些从太阳中喷发出来的巨大离子气团肉眼完全不可见,甚至最灵敏的摄影底片也照不出来。它们只会存在几个小时,短暂地像鬼魂一样影响着太阳系。如果它们不会反射我们的雷达波,或者对磁力仪产生干扰,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显示屏上的图像看上去像螺旋状星云的照片,因为气团的旋转非常缓慢,从气团中伸出参差不齐的旋臂,绵延一万英里。或者也像是地球上的飓风,而我正在从它的上方看它旋转着穿过地球大气。它的内部结构非常复杂,在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力的作用下,每分钟都在发生变化。火焰流沿着奇怪的路径流淌,肯定是因为受到了电场的影响,但是为什么它们好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仿佛物质能够被创造和毁灭?而且,那些比月球还大、像洪水中的巨石一样漂**的发光小结又是什么?现在它离我们只有不到一百万英里了,只要一个多小时它就会抵达这里。自动相机正在记录雷达扫描生成的每一张完整图像,把它们保存下来作为证据,好让我们争论几年。领先于气团的磁场干扰已经抵达我们这里了,的确,天文台里几乎没有什么工具设备不会以某种方式对这个汹涌而来的幽灵做出反应。我切换到短程雷达,气团的图像急剧扩大,显示屏上只能容纳它中央的部分。与此同时,我开始改变频率,在频谱上选择不同的频率,从而区分显示出不同的层次。雷达波的波长越短,就能够探测到离子气体越深处的情况,我希望通过这种方法获得气团内部类似于X射线照片的图像。我逐渐剥离掉它拖着旋臂的稀薄的外侧结构,慢慢靠近浓密的核心,它就在我眼前一点点发生变化。当然,“浓密”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从地球的标准来看,它密度最大的区域仍然非常近似真空。我几乎快要调到频谱的极限了,再也不能降低波长了,这时候我注意到显示屏中央不远处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小而紧密的回声。这个回声呈椭圆形,比我们在气团中汹涌的气流中飘**的小结边缘更加清晰。即便第一眼看过去,我也知道这东西非常奇怪,和以往记录中的所有太阳现象都不一样。我观察了十几个雷达射束的扫描片,然后把我的助手从射电频谱仪旁边叫来,气团朝我们飘来时,他正在设备旁边分析旋转气体的速度。“快看,唐,”我问他,“你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吗?”“没有。”他仔细打量过后回答我,“是什么力量让它保持这么紧密的?过去两分钟它的形状一变不变。”“这就是让我感到困惑的地方。不管它是什么,周围的干扰那么强,到现在都应该解体了。但是它似乎能一直这么稳定。”“你说它有多大呢?”我打开测量网格快速看了一眼读数。“差不多长五百英里,宽二百五十英里。”“这是你能拍到的最大图片吗?”“恐怕是的。我们得等它更靠近一些才能看明白它是怎么运转的。”唐发出一声紧张的笑声。“这太疯狂了,”他说,“不过你知道吗?我感觉自己仿佛在用显微镜看阿米巴虫。”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感到一种只能形容为知识眩晕的感觉,我也产生了一模一样的想法。我们把气团其他部分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幸运的是,自动相机仍然进行着自己的工作,没有遗漏掉任何重要的观测。从这时开始,我们的眼睛就只盯着屏幕上那团边缘清晰的气体,它朝着我们迅速飞来,每一分钟看上去都更大。当它离我们的距离跟地月距离差不多时,我们开始能初步看到其内部结构,里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斑驳样貌,雷达每隔两张扫描图上的图像都不太一样。这时候,半个天文台的工作人员都已经来到了我们的雷达室,但是逐渐接近的谜团在显示屏上快速变大时,房间里面鸦雀无声。它直冲冲朝我们而来,几分钟之后,就会撞击水星昼半球中间的某个位置,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无论它是什么都不重要。从我们第一次看到细节画面到显示屏又黑了下来,中间不超过五分钟,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那五分钟将一辈子萦绕在我们心间。我们盯着那个似乎是透明的椭圆形,它的内部有肉眼几乎看不到的线构成的网络。这些线交叉的地方是能够发出脉冲光的微小节点,但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确信它们的存在,因为雷达需要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能在显示屏上呈现出完整的画面,而两次扫描之间这个物体能移动几千英里。但是毫无疑问,网络本身的的确确是存在的,相机拍下的画面能够打消任何对此的质疑。我们都深深地认为,自己看到的应该是一个实物,所以我花了一点工夫离开雷达显示屏,匆匆忙忙地用光学望远镜朝天上看。当然,我什么都看不到,在太阳坑坑洼洼的圆盘的映衬下,我看不到任何物体的轮廓。这种情况下肉眼视觉完全帮不上忙,只有雷达的点感应能够派上用场。从太阳向我们飞来的这个物体如空气一样透明,但是却稀薄得多。最后时刻渐渐流逝的过程中,我敢说所有人都已经得出了相同结论,而且都在等着别人先说出口。我们看到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证据又真实地摆在眼前。我们看到的是生命,是生命不可能存在之地的生命……喷发让那个东西冲出了它位于太阳炽热的大气深处的正常生活环境。它经历了这段太空旅行还能存活实属奇迹,不过那时候也已经奄奄一息了,控制着它巨大、透明身体的力量已经无法包裹住它仅有的物质——离子气体。到今天,我已经反复浏览那些照片有一百次了,这个想法对我来说也不再奇怪。生命不就是有组织的能量吗?无论是地球上的化学物质形式,还是我们遇到的这种纯粹电形式。能量的形式重要吗?只有规律才最重要,物质本身并无意义。但当时我并不这样认为,看着太阳上的这种生物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光时,我只能感觉到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惊奇。它有智慧吗?它能够理解自己奇特的厄运吗?有一千个像这样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很难知道,出生在太阳火焰中的生物自己如何理解外面的宇宙,或者甚至感知刚性、非气态物质这些冰冷到难以言喻的东西。这个从太空中落向我们的岛状物虽然可能具有智慧,但也从没想到过自己快速靠近的这个世界。现在它占据了我们整片天空,可能在那最后的几秒钟里,它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它可能感觉到了水星遥远的磁场,或者感受到了我们这个小世界的引力作用。这时它开始发生变化,那些应该相当于神经系统的发光线条,正在凝集成新的图案,为了知道这背后的意思,我甘愿付出一切。也许我在凝视一只没有思想的野兽的大脑,它正因恐惧而进行着最后的抽搐,或者是某种具有神性的生命,正在与宇宙和解。然后,雷达显示屏空无一物,射线束扫描后仍然干干净净。那个生物已经落在了我们的地平线以下,由于行星表面的弧度,我们看不到它了。水星远处的区域地狱般炽热,只有十几个人去过那里,而活着返回的就更少了。这个生物就无声无息地在无形之中坠落在熔化金属的海洋和缓缓移动的岩浆堆成的小山上。坠落的冲击对它来说毫无意义,让它无法承受的是第一次接触冰冷到难以想象的固体。是的,冰冷。它来到了太阳系中温度最高的地方,这里的温度从未低于七百华氏度[1],有时候还会接近一千度。而这对它来说比全身**的人跑到南极还冷。我们没有看到它死在冰冷的火焰中,现在我们利用设备也探测不到它,任何一台仪器都没有记录下它的死亡。但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那个时刻的到来,所以,那些仅仅看了照片和录像带的人对我们说,我们看到的只是纯粹的自然现象时,我们毫无兴趣。在那最后的时刻里,那个巨大、非物质构成的大脑伸出来的触手也即将消失,我们这个小世界的一半都被那些触手所笼罩,我们该怎么解释那时候自己的感受?我只能说我们感到了一种无声而痛苦的哭泣,一种越过了感官而直逼心灵的死亡剧痛。那时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人怀疑,此后也毫不怀疑,自己见证了一个巨大生命的离世。我们可能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见过这样壮观的死亡的人类。无论它们可能是什么,作为生活在太阳那个无法想象的世界的生物,它们和我们可能再无相遇的可能。很难理解我们怎么会有机会接触到它们,即便它们的智慧水平与我们相当,也非常不可思议。它们真有这么高的智力吗?也许我们永远都不知道答案更好。也许从宇宙诞生之日,它们就一直生活在太阳内部,已经达到了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智慧高度。可能未来属于它们,而不是人类;它们也许已经可以和生活在其他恒星上的兄弟姐妹隔着无数光年的距离交流了。可能有朝一日,当我们绕着它们壮观、古老的家园飞行,为自己的知识而骄傲,自视为造物主时,它们会通过自己奇特的感官发现人类。他们可能会不喜欢这个发现,因为对他们来说我们可能不过就是蛆虫,在一个无比寒冷的世界表面爬行,冷到无法让它们在有机生命的腐败中净化自我。然后,如果它们有能力,还会做自己认为必要的事。太阳会释放出自己的力量,用火舌舔舐自己孩子的脸庞,这样行星们又能再次回到原初状态了——干净、明亮的不毛之地。(译者:丁将)[1] 温度单位,100华氏度约等于37.8摄氏度。——编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