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6月首次发表于《时尚》(Vogue),标题为《全太阳系最火热的地产》收录于《十个世界的故事》我写下这个故事时,未曾想过有朝一日有小行星将以我命名:一九九六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将小行星4923从籍籍无名中拯救出来,我因此成了火星附近约一百平方公里地产的不在地地主,并引以自豪。该小行星离地球甚远,我应该不至担心它撞上地球,带来法律诉讼。坠落后,科林·谢拉德张开眼时完全想不出自己在哪儿。他躺着,似乎被困在某种交通工具中,坐落于某个圆丘的峰顶,周围陡坡皆朝下倾斜。地表干枯而焦黑,好像曾遭烈火席卷而过。上方天空墨黑,群星满布,其中一颗低悬于地平线,像是娇小而灿烂的太阳。那就是太阳吗?他已经离地球那么远了吗?不……那不可能。他的记忆絮絮叨叨地告诉他,太阳距离很近,近得吓人,不可能离得那么远、小得像另一颗星星。想到这里,谢拉德的意识便完全恢复;他记起自己的确切位置,而事实过于险恶,以致他差点又昏了过去。没有其他人类与太阳的距离像谢拉德这么近。他受损的太空舱并不是停泊于某个圆丘,而是直径仅二英里的崎岖世界一隅。西边迅速落下的灿烂星光,其实是普罗米修斯号的灯光;这艘船带他行经太空、跨越数百万英里至此,现在悬于繁星之间,正疑惑着谢拉德的太空舱为何没有像信鸽归巢般返回。几分钟内,太空船便将消失于他的视线,沉落至地平线之下,不懈地与太阳继续玩捉迷藏。而他已在这场游戏中败北。目前,他仍在小行星的夜侧,受阴影庇荫,但短暂黑夜即将结束。伊卡鲁斯一天只有四小时,恐怖的日出将迅速旋至他面前,以比地球上强烈三十倍的阳光照耀大地,烈火将灼烧地表岩石。谢拉德清楚地知道他周围为何焦黑一片;虽然伊卡鲁斯还需一周才会抵达近日点,正午的温度可达华氏一千度。尽管现在绝非说笑的时刻,他却突然想起麦克莱伦船长对伊卡鲁斯的形容:“全太阳系最火热的地产”。几天前,他们才证明了此言不假;虽然该实验既简陋又不科学,却比任何图表或读数更令人印象深刻。日出之前,有人在小行星其中一座浅丘顶摆上木材。谢拉德待在安全的夜侧观察,看着旭日第一道光推移至山顶。他的眼睛才刚适应刺目的日光,就看见木材已焦黑成炭。若小行星上有大气,那木材恐怕已被火焰吞噬。这就是伊卡鲁斯的朝阳……然而五周前伊卡鲁斯正行经金星的运行轨道,他们首次登陆,那时温度还没有这么高。伊卡鲁斯开始朝太阳前进时,普罗米修斯号赶上小行星,以等速前进,并像雪花般轻轻着地。(伊卡鲁斯地表的一片雪花——这还真妙。)地表的高山深谷面积广达十五平方英里。科学家在满布铁镍合金的崎岖地形散开,架设仪器与检查点,搜集样本,无止境地观察。这一切都是天文物理学国际合作十年计划的一部分,已审慎规划多年。登上伊卡鲁斯是少有的机会:研究船能以两英里深的岩石与铁矿为盾,将与太阳的距离拉近至一千七百万英里。在伊卡鲁斯的庇荫中,研究船可安全地绕行那照亮周围所有行星的生命之火。如同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盗火赠予人类,普罗米修斯号返航地球时,亦将把上天不可思议的秘密带回人间。在普罗米修斯号追随夜色启航以前,他们仍有充裕时间架设仪器与调查。太空船起飞后,只要别被阳光赶上,研究人员仍可乘着自航式太空舱(仅有十英尺长的小型太空船)在夜侧地表继续工作约一个小时。在这里,旭日升起的速度仅每小时一英里,上述前提因而看似容易达成。可是谢拉德偏偏就失败了,且下场是死刑。谢拉德仍不确定发生了何事。他原本在第一百四十五号检查站更换地震仪的发射器;该检查站比周围地形整整高了九十英尺,因此别名为“珠穆朗玛峰”。这项工作简单明了,即使需遥控太空舱机械手臂也难不倒他。谢拉德的操纵技术高超,金属手指绑绳结的速度与有血有肉的手指不相上下。他花了二十多分钟完成更换,无线电地震仪便开始继续发送信号,监控伊卡鲁斯随着距离太阳越近、越来越频繁的微小地震与颤动。想到自己为研究记录添了一大堆资料,谢拉德不禁微微感到满足。确认完信号,他谨慎地更换仪器周围的遮阳幕。难以相信这样两层不比纸片厚的金属箔片,看似弱不禁风,经过抛光,竟可将几秒内可熔化铅和锡的大量辐射折射出去。第一层遮阳幕的镜面可反射掉九成阳光,第二层遮阳幕则将剩余阳光再反射出去,最后抵达仪器那端的热能已经不至造成伤害。谢拉德已向研究船汇报工作完成,收到船方确认,准备启程返航。普罗米修斯号挂着明亮的泛光灯(若无照明,小行星的夜侧将漆黑一片),于天空中闪耀,要不看见也难。船体距离地表仅两英里,伊卡鲁斯的重力又相当微弱,若谢拉德穿着登陆行星专用、腿部可伸缩的太空服,光用跳就能回到船上。不过太空舱的低动力微型火箭也能在五分钟内轻松抵达。谢拉德以陀螺仪校准太空舱方位,将后端喷射火力调至第二段,按下发射。他脚部某处传出猛烈爆炸声,他急速远离伊卡鲁斯……却不是朝着太空船的方向。肯定是哪里出了大错。他被甩到太空舱的一端,够不到控制器。只有一个喷射火箭在运作;他边转圈边划过天空,推进装置失去平衡,太空舱越转越快。谢拉德试着关掉推进装置,但他已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够着控制器时,第一反应是按下全速前进,反而使情况更糟,像新手驾驶要踩刹车却踩成油门。他只花一秒钟就修正了错误,关掉喷射火箭,但此时太空舱已无法停止旋转,繁星皆绕成了光环。一切发生得太快,谢拉德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向太空船汇报状况。他放开控制器;再碰也于事无补。他必须仔细驾驶,两三分钟后才可能使太空舱停止旋转;而颠簸中数次瞥见的岩石,显然表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谢拉德记得太空人员手册封面的建议:不知该怎么做时,就什么都别做。伊卡鲁斯朝太空舱落下、群星全灭时,谢拉德仍遵循这项建议。太空舱竟未破裂,他还不需在太空中呼吸,实为奇迹。(但三十分钟后,当舱内的隔热功能开始失效,他倒有点希望能够“透气”……)当然太空舱仍有几处损伤,舱体上方塑料圆顶外的两个后视镜都断了。所以,他若要查看后方,就得回头看。无线电只传来微弱的杂音,通信可能已经中断,剩下零件内部的声响。他完全孤独一人,与其他人类断了联系。此般境地确实令人绝望,但他仍有一线希望之光。即使无法启动太空舱的推进火箭,也不代表他已经没救,因为机械手臂还能移动。(据他推测,右舷马达应该是回火了,导致燃料管线破裂,虽然设计师说这种事故不可能发生。)不过,该往哪个方向爬呢?毕竟,他已经完全丧失方向感;就算原本是从珠穆朗玛峰启程,现在也可能距离出发点好几千英尺了。在这小小世界,没有明显的地标可供辨认;普罗米修斯号不断下沉的星光是最好的指引,若能使太空船一直保持在视线范围内,就较可能安全。若船上的人还没发现他出事了,再过几分钟也会察觉。然而,没有无线电通信,谢拉德的同伴们须耗费不少时间才找得到他。伊卡鲁斯面积再小,要寻遍十五平方英里既险峻又荒凉的无人地带找到一个十英尺长的圆柱体,恐怕得花一个小时——这表示,他最好想办法不被致命的阳光追上。他将手指伸进机械手臂的控制器中,义肢便在舱外险恶的真空中活了过来。机械手臂向下抵着小行星的铁质地壳撑起舱体。谢拉德一用力,太空舱便向前一扑,像某种两脚的怪异昆虫……右手先,再来是左手,接着换右手……爬行比他所担忧的容易,他也第一次对安全返回有了信心。尽管机械手臂是为轻量的精密操作而设计,在几乎无重力的环境下,不需花费太大力气就能移动太空舱。伊卡鲁斯地表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一万分之一:谢拉德与太空舱在此重量不超过一盎司,一旦建立起动能,他便轻盈地向前飞,仿佛行云流水。然而,轻松前进也有其危险之处。他不断追赶普罗米修斯号的光,前进了数百码,此时,过度自信就为他带来了麻烦。(人的心智从一个极端摆**至相反极端的速度真是诡异!几分钟前,他还在鼓起勇气面对死亡,现在他竟在思量自己是否会错过晚餐。)或许移动的方式过于陌生,他从未有过类似感受,才造成当前惨剧,又或者,他仍受到先前坠机的后遗症影响。如同所有太空人,谢拉德学过如何在太空中辨认自己的方向,并逐渐适应,当地球“上下”方向的认知失去意义时,仍能照常生活与工作。处于伊卡鲁斯这种世界时,他务必得假装自己“脚下”有个实实在在的行星,移动时,想象自己是朝水平方向前进。若如此“自我欺骗”失效,太空眩晕症就会找上门。太空眩晕症无预警地发动袭击,向来如此。突然间,伊卡鲁斯看来不再是在谢拉德脚下,群星也不再高悬于上。宇宙忽然转了九十度角:眼前平地变成绝壁,他正像登山般朝上攀爬。尽管谢拉德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幻觉,他的感官全都在尖叫,喊着这是现实,重力随时都可能把他从绝壁扯下,他便会无止境地坠落,直至遗忘的深渊。更糟的还在后头。垂直的幻觉仍在,像失去方向的指南针般乱转,他现在感觉像处于岩顶之下,像停在天花板上的苍蝇,压迫感极重。不一会儿,岩顶又变回绝壁,可他不是朝上,而是直直往下冲……谢拉德已完全无法控制太空舱。浑身湿黏,眉头的汗珠告诉他,自己也将无法控制身体。他只剩一个办法:他死闭着眼睛,用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抵住太空舱这个密闭的小世界,假装外头的宇宙完全不存在。他甚至没有让缓慢而嘎吱作响的第二次坠机干扰自我催眠。等到他终于敢向外看,他发现太空舱倚着一块巨岩。机械手臂分散了撞击的力道,但付出的代价极为高昂,谢拉德难以承担。尽管太空舱于此几乎没有重量,仍带有五百磅的惯性,之前一直以每小时四英里的速度前进,其动能大过机械手臂能负荷的极限:一只手臂断了,另一只则被折弯,回天乏术。谢拉德看见当下的情况时,第一反应并非绝望,而是愤怒。他先前飞快地掠过伊卡鲁斯的荒芜地表时,对于成功脱困是那么有信心。现在却如此下场,全因他的身体一时软弱!但太空是由不得人类体弱或闹情绪的,无法接受这点的人没有资格上太空。至少,谢拉德追赶普罗米修斯号的目标超前了一些;他与日出之间的距离,已至少又多出十分钟。无论这只是无谓地延长死前的痛苦,或者为他的同伴争取了找到他的宝贵时间,结果很快就会揭晓了。其他人在哪里呢?他们现在总该开始搜救了吧!谢拉德朝太空船灿烂的星光眯眼,用力地看,希望看见太空舱朝他飞来,发出较微弱的光。不过,他仍看不出天边炫目的穹隆附近有任何物体。他最好清点一下手边的资源,无论多么贫乏。再过几分钟,普罗米修斯号与其船尾的灿烂灯光就要沉到小行星边缘之下,他将陷入漆黑之中。确实,黑暗也维持不了多久,但在那之前他最好还是找个遮蔽处,例如太空舱撞着的这块巨岩……是了,在日正当中之前,巨岩多少能提供庇荫。太阳从头顶划过时,就没有任何东西帮得上忙。不过,以伊卡鲁斯一年共四百零九天的周期而言,在这个季节,或许太阳整天都不会爬升到天空的正上方,那么谢拉德或许就有可能从短暂的白日存活;若救援没能在日出前及时赶到,这是他唯一的指望。普罗米修斯号和船尾的光就这样没入世界尽头。没了太空船的阻碍,天空繁星显得加倍明亮。群星中最光芒四射的是地球(看来如此可爱,谢拉德差点热泪盈眶),伴随在旁的则是月球;两个星体宛如信号灯。他出生于其一,行走于另一个之上……此生他能否再见着任何一个呢?奇怪的是,谢拉德现在才想起妻小及他生命中热爱的一切。一切都显得好遥远。罪恶感涌上,但又迅速消退。尽管他与家人相隔好几亿英里,隔着太空,彼此的情感羁绊并未减弱。纯粹是因为他们在当下无关紧要。目前,谢拉德只是原始、以自我为中心的动物,竭力求生,且大脑是他唯一的武器。挣扎求生时,他的感情便无足轻重,只会成为阻碍,蒙蔽他的判断、削弱他的决心。接着,谢拉德看见了;他对遥远家乡的念头顿时全部烟消云散。他看见放射状的微弱磷光从自己后方的地平线升起,幽魂般弥漫于繁星之间,像乳白色的浓雾。这是太阳到来前的传令使者——日冕,那如鬼魅般闪着珠光的美丽倩影。在地球上,只有日全食的时候才可能偶然看见。日冕升起时,太阳本身也不远了,怒火将吞噬这片小小土地。谢拉德确实把握了日冕的提示。现在,他可以更精确地预测日出的方向,利用机械手臂的断肢笨拙且缓慢地爬行,把太空舱拖至巨岩能提供最大遮蔽面积的位置。谢拉德好不容易才抵达目标处,太阳便像追着猎物的野兽窜上来,伊卡鲁斯瞬间大放光明。他赶紧升起头盔内部的遮光滤镜,一层盖过一层,直到眼睛能够承受太阳的亮度。除了巨岩阴影遮蔽的地方,周围看来就像熔炉,荒地上每处地貌都被日光狠狠照亮。放眼望去,没有灰色地带,只有炫目的白与无法穿透的黑。地表每一处裂隙和窟窿都像墨池般乌黑;接触到阳光的每一英寸高地,都像着了火。这只是日出后一分钟!谢拉德现在明白太阳怎么把伊卡鲁斯烧成宇宙煤渣了:持续烘烤地表岩石,直到其中最后一丝气体都烤干。为何人类,他苦涩地自问,要耗费那么高成本、冒着偌大风险,旅经繁星,就为了到访这块不停旋转的矿渣堆?他心知肚明答案是什么。与人类挣扎着登上珠穆朗玛峰顶、南北极和地球上其他偏远险阻的原因相同:为了冒险时身体感受到的刺激及探索,也为了发现新事物时的兴奋之情,且后者更为持久。在他即将成为伊卡鲁斯旋转烤架上的炙烤人肉之时,这个答案为他稍微带来一些安慰……他已经能感觉到朝他的脸上吹来的第一口热气。太空舱倚着的巨岩保护他不受阳光直射,但是数码外的岩石正将灼热日光反射过来,经过透明塑料圆顶,穿透舱内空间。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温度越来越逼人。他剩下的时间比原先想象的更少;认知到这点,使他浮现一股麻木的、超越恐惧的宿命感。若做得到,等到阳光淹没他、而太空舱的冷却组件放弃以小搏大时,他就要打破舱体,让舱内的空气向太空窜出。他等着周围阴影墨池逐渐缩小。这只需短短几分钟,其间他无事可做,只能坐着思考。他没有试着专注于某事之上,只让自己的思绪随意漫游。他现在要死了,全因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远早于他出生的时代)帕洛马山[2]有个人注意到感光板上的一小条光影,并以那个飞得离太阳太近的男孩为之命名。说起来这有多古怪呢!有朝一日,他猜想,他们会在这片严重灼伤的平原上为他立碑。上面会写什么呢?“太空电子学工程师科林·谢拉德为科学长眠于此。”那样可就好笑了,因为那些科学家在忙的事,有一半他都完全不懂。不过,他们发现某些事物时的兴奋之情已经感染了他。谢拉德记得地质学家刮开小行星焦黑的表面,抛光地表,露出底下的金属,露出由线条与刮痕形成的图案,像毕加索之后的颓废派艺术家作品。而这些线条是有意义的,书写着伊卡鲁斯的历史,只有地质学家读得懂。他们发现,这块铁与岩石的混合体不是一直独自飘流于太空中的。伊卡鲁斯很久以前曾受巨大压力,这只表示一件事:数十亿年前,伊卡鲁斯曾属于另一个更大的物体,或许是与地球类似的行星。由于某些原因,该行星爆炸了,伊卡鲁斯和其他数千个小行星,便是宇宙那场爆炸遗留的碎片。即使现在,太阳炽白的光线步步进逼,这个念头却在他的脑里翻搅。谢拉德正躺在某个世界的地核之上……或许那个世界也曾有过生命。晓得自己或许不会是在伊卡鲁斯永世逗留的唯一幽魂,不知怎的,竟使他得到某种情感安慰。头盔表面渐渐起了雾。这表示,冷却组件差不多要失效了。它的工作成果惊人,直至现在,数码外的岩石已经烧得通红,舱内的热度仍不至于无法忍受。一旦冷却组件完全停摆,高热会骤然到来,后果将惨不忍睹。为了不让太阳享有猎物,谢拉德伸向红色的操纵杆。但在他拉下控制杆以前,他想要再看地球最后一眼。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拉下遮光滤镜,调整至不受舱外岩石闪光侵袭但可以窥见太空轮廓的暗度。日冕越来越亮,映衬之下,繁星已经非常暗淡。巨石阴影上方,能看得见一截鲜红色的火焰,像从太阳本身伸出的歪曲手指,燃烧着。而且,巨石的阴影随时都可能消失,再也无法保护他。谢拉德只剩下几秒。地球就在那里,月球也在。还有他在那两处的朋友与至亲,都永别了。他望着天空时,阳光开始舔上太空舱底部,他第一次感受到火舌的温度。尽管无用,他的反射动作仍是抽起脚,试图躲避逐渐加剧的热浪。那是什么?有一道比繁星更为炫目的闪光突然在他头上炸开。他上方数英里处,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驶过天空,边反射日光边行进。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觉,这表示他该告退了。他的身体已经大量出汗,何况太空舱再过几秒就会变成熔炉。他不愿再等了,用尽剩余所有气力,扳下舱门的紧急开关,同时准备面对生命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发生。操纵杆动也不动。他又试了好几次,发现舱门已经完全卡住。看来,他没有轻松的死法,无法任由肺部空气被清空、有尊严地死去。到了那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恐怖,终于崩溃,开始像困兽般哭嚎。那时,他听见麦克莱伦船长对他说话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他想,大概又出现幻觉了;但是他仅存的纪律与自我要求,仍使他暂停尖叫,咬牙倾听那熟悉且权威的嗓音。“谢拉德,撑着点!我们找到你了!但继续喊!”“我在这里!”他哭喊,“拜托快点!我快烧起来了!”在他心智深处,残存的理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太空舱天线的遗骸中尚存一丝信号的幽魂,搜救人员因此听见他的呼喊、他也听见他们的声音。这表示他们一定距离非常近,得知这点,他顿时为之振奋。他望向冒着蒸汽的塑料圆顶,搜寻舱外,希望看见那面超乎常理的巨大镜子。出现了!在那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又被太空诡异的空间感欺骗了。那面镜子不在数英里之外,也绝非巨大,而是几乎在他正上方、快速地移动着。那个镜面物体划过逐渐升起的旭日时,谢拉德仍不停叫喊。物体的阴影庇佑着他,像是严冬中吹过冰天雪地的寒风。现在物体已经近到他终于认得出形貌:那是一大片抗辐射的遮阳金属箔幕,无疑是从附近架设仪器的检查站匆匆拿来的。他的同伴们就躲在遮阳幕保护下,四处搜寻他的踪影。一台重型双人太空舱盘旋在空中,一组机械手臂张开闪闪发亮的遮阳幕,另一组手臂伸向谢拉德。即使圆顶雾气蒸腾,高温又使他的感官耗竭,他还是认得麦克莱伦船长焦急的脸,从另一个太空舱朝下望着他。原来,出生就是这种感觉啊;他真真切切地感到重获新生。尽管谢拉德累得无法表示感激(尔后他确实感到感激),他从燃烧的巨石中被抬起时,双眼还是找着了地球。“我在这儿呢,”他无声地说,“就要回家了。”回家,享受且珍惜他以为不可复得的世界中所有美丽事物。不……不是“所有”事物。他再也无法享受夏日了。(译者:张芸慎)[1] 伊卡鲁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因为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熔化,跌落水中丧生。[2] 指帕洛马山天文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