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1月首次发表于《花花公子》(Playboy)收录于《来自太阳的风》当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一九八四年登上火星显得还是有可能的——事实上,阿波罗项目刚结束时,它就曾被提议过!到了二〇八四年还会再发生一次地球凌日——但我希望在那之前人类早已登上了火星。测试:一、二、三、四、五……这是埃文斯在讲话。只要情况允许,我将继续录制。这是个两小时的信息胶囊,但我怀疑自己是否能装满它。那张照片让我心悸了一生。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可太晚了。(但要是我早知道了,情况会不一样吗?这是那种毫无意义且无法回答的问题之一,大脑却一直会去想它,如同舌头会去舔豁了的牙一样。)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它了,但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又回到了那片土地,和这里一样危险——也一样美丽。七十二年之前,在面向太阳离此五千万英里的地方,有五个人站在南极的冰雪里面对着镜头。他们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展示着疲惫和挫败,连厚厚的裘皮都无法隐藏,死亡已亲吻了他们的脸庞。他们有五个人。我们也有五个人,而且我们也拍了个集体照。但其余的一切都不同。我们在微笑——欣喜、自信。而且,我们的照片在十分钟之内就会出现在地球所有的屏幕上。而他们的相机则等了好几个月才被人找到并带回文明世界。我们死得也很安逸,因为各种现代的便利——包括很多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于一九一二年站上南极点时绝对想象不到的东西。还有两个小时。从现在开始,我将为重要的时刻报出确切时间。所有的事实都在日志里,到现在全世界都该知道了。因此,我猜做这个录制只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自己接受无法避免的命运。问题是,我不确定我该说什么,有哪些是必须要说的。好吧,只能说到哪儿算哪儿吧。第一条:最多再过二十四小时,所有的氧气将消耗殆尽。这将使我面对三个经典的选择。我可以等着二氧化碳的浓度升高,直至我昏厥。我可以走到外面弄破我的宇航服,让火星在两分钟内做完它的工作。或者我可以吞下药箱里的那颗药丸。二氧化碳积聚。每个人都说它很轻松——跟睡觉一样。我相信这是真的。不幸的是,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它会让我想起一个噩梦……我真希望自己从没读过那本该死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真实事件》,不管它的名字到底是不是这个。里面有一章写到了一艘德国潜艇,在战后被找到并被打捞了上来。船员们仍在里面——每个铺位上挤了两个人。在每一对骨架之间,都有一个他们曾共享的呼吸器……好吧,至少这里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我知道,确信无疑地知道,一旦我感觉呼吸困难,我就会立刻回到那艘死亡U型潜艇上。那么,用快一点的方法怎么样?你在真空里只需十到十五秒就会失去知觉,经历过的人说它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但是想要呼吸不存在的东西却又把我带入了二号噩梦之中。这次是我的个人经历。小时候跟家人一起去加勒比海度假时,我经常玩裸潜。那里的一处珊瑚礁上有一艘二十年前的沉船,甲板离开水面只有一两码。多数的舱门都开着,因此很容易去到里面,搜寻一些纪念品,以及捕捉躲在里面的大鱼。当然,不带上潜水用具就钻到里面是很危险的。但又有哪个男孩能抗拒这样的冒险呢?我最喜欢的路线是从前甲板的一个舱门进去,沿着一条每隔几码就有舷窗透入微光的通道游上大概五十英尺,然后沿着一小截舷梯往上,再从残破的上层结构的一扇门里游出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对任何身体条件还行的人来说,都算是一段轻松的潜泳。沿途甚至还有时间看看风景,或是跟鱼群玩玩。有时,为了尝鲜,我会改变方向,从那扇门游进去,然后再从下面的舱门里游出来。我最后一次走的就是那条路线。当时,我一个星期没潜水了——来了场大风暴,海里太危险——因此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在海面上深呼吸了约两分钟,直到指尖传来了刺痛感,告诉我该停了。接着,我折起了身子,缓慢地朝着那敞开门廊里的黑暗长方形潜了过去。它总是给人一种不祥和恐怖的感觉——但这就是刺激的一部分。在开头的几码里,我几乎成了个瞎子。水面上的热带阳光与甲板间的阴暗,两者之间的对比异常强烈,过了好一阵子我的眼睛才适应。通常,我游到走廊一半的时候就能看清东西了,然后随着我接近敞开的舱门,视线会不断地变得更清晰,阳光在锈迹斑斑、爬满了甲壳生物的铁门上勾勒出了一个闪亮的长方形。就在我快要潜到舱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一次视野怎么没有亮起来。我的前方没有斜着射入的光线。看不到它,我怎么才能回到空气中,回到我的世界里呢?我迷惑了几秒钟,担心自己是否迷路了。随后我明白了怎么回事——迷惑也变成了恐惧。在风暴期间,舱门肯定被砸上了。它至少有四分之一吨重。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掉头的。我只记得我在沿着通道缓慢地往回游,并不断地告诫自己:别急,动作慢的话你的空气能支持更久。我现在能看得很清楚了,因为眼睛已有足够的时间来适应黑暗。那里有很多我从未注意到的细节,像是红色的金鳞鱼躲藏在阴影里,绿色的蕨类和藻类植物在舷窗旁的光斑里生长,甚至还有一只状态显然完好的胶靴,就躺在它被脱下的地方。在短暂的瞬间,我注意到在侧边的走廊里有一条石斑鱼用圆鼓鼓的眼睛瞪着我,厚厚的嘴唇半咧着,仿佛被我的入侵吓到了。我的胸口越来越紧,再也憋不住气了。然而,舷梯却仿佛离我仍有无限的距离。我从嘴里冒出了些气泡。这让我暂时好受了一些,但等我呼完了气,胸腔里的疼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了。现在,用那种平稳的、不慌不忙的打腿方式来保存体力已没有意义了。我一口吸尽了面罩里残留的几个立方英寸的空气——感觉到在我这么做的时候它都贴紧了我的鼻子——并把它送入了饥饿的肺部。与此同时,我改变了速度,用尽最后一个原子的力气使劲向前游去……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在阳光下,抱着桅杆的残根大口地喘着气和咳嗽。我身边的海水被血染红了,我搞不懂为什么。然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小腿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我肯定是撞到了什么尖锐的障碍物,但我一直都没注意到,而且甚至到了现在也感觉不到疼。我的裸潜生涯就此结束。十年之后,我开始了宇航员训练,并进入了水下零重力模拟器。但这不一样,因为我用了潜水用具。不过,我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状况,还担心心理学家会注意到,我也一直关注着气量,绝不会让它接近到零。有了几乎淹死的经历,我可没打算再试一次……我很清楚在火星所谓的大气层里那接近真空的严寒中呼吸会有什么感觉。还是不了,谢谢。那毒药又有什么问题呢?我觉得是没有。他们跟我们说,我们手头的东西只需十五秒就能起作用。但我所有的本能都表示反对,即便没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斯科特带上毒药了吗?我不觉得。即便他带了,我也确信他从未使用过它。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吧。我希望它能有点用,但不敢确定。电台刚刚打印出一段来自地球的消息,提醒我再过两个小时凌日就要开始了。就好像我会忘了似的——已经有四个人死了,就为了让我成为第一个能看到它的人。在接下来的一百年时间里,我也是唯一的一个了。太阳、地球和火星不会经常像这样整齐地排列。上一次是在一九〇五年,在当时可怜的老洛厄尔还在写着那些漂亮的胡话,有关运河系统和建造了它的已逝去的文明。可惜都是妄想。我最好检查一下天文望远镜和计时器。今天太阳很平静——话说回来,正处于周期中点的它应当平静。只有几个黑子,它们周围有一些微小的扰动。太阳系里的天气还会平静很多个月。在回家路上的同伴们用不着担心这个问题了。我觉得那是最糟糕的一刻了,看着奥林匹斯号从火卫一上升空飞往地球。尽管早在几个星期之前我们就知道了最终结果,那一刻还是标志着大门彻底关上了。当时是夜晚,我们能完美地看到一切。几个小时之前,火卫一从西边的天空中现出了身,正快速地飞往东方,如同倒着走的疯子。它从一弯小小的新月长成了半个满月,在抵达轨道最顶点之前它就会消失,被火星遮挡,掉进它的阴影里。我们倾听着倒数,当然也在忙着自己正常的工作。最终接受这一事实并不容易,我们有十五个人来了火星,回去的却只有十个。即使到了那时,我猜地球上仍有大量的人想不通。他们肯定无法相信奥林匹斯竟然不能往下飞个短短的四千英里把我们接上。太空署被各种疯狂的救援计划给淹没了。老天作证,我们自己也想到了很多方法。但当三号着陆平台下的永久冻土垮塌、飞马号倾覆了之后,结局就此注定了。不过,当推进剂箱破裂之后,它竟然没有爆炸,仍然像是个奇迹……我又扯远了。再说回火卫一和倒数。在我们分离并降落到火星之后,奥林匹斯号也着陆在了一块皲裂的高原上。通过天文望远镜的监视器,我们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地方。尽管那里的伙伴没能登上火星,至少他们也有一小片世界用来探索。即便对火卫一这么小的卫星而言,他们每人也能分到三十平方英里。大片的领地用来搜寻奇特的金属和太空中的碎片——或是刻上名字,好让未来知道你是所有人中第一个踏上这块土地的人。在灰暗的岩石背景下,明亮且短粗的圆柱体飞船清晰可见。时不时地,某些平滑的表面会被迅速移动的阳光照射到,如同镜子般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但在起飞之前的五分钟,画面突然变成了粉红色,随即又成了深红色——最后随着火卫一进入火星的影子后就完全消失了。倒数还有十秒钟,我们却被突然亮起的光芒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我们还以为奥林匹斯号发生了灾难。随即我们意识到了有人在拍摄起飞,外部的探照灯打开了。在最后的几秒里,我感觉我们都忘了自己的困境。我们的心都飞到了奥林匹斯上,希望推力能平滑地上升,将飞船推离火卫一微弱的引力场,并随后离开火星,展开朝着太阳系内部的长征。我们听到了里士满指挥官下令“点火”,随着一阵轻微的扰动,在望远镜视野里的那个光斑开始移动了。情景没有太多可描述的。没有喷出的火柱,因为核能火箭点火时不是真的在“点火”。但大家还是习惯说“点火”!这是古老的化学技术留下的另一个印记。炽热的氢原子流完全是隐形的,我们再也看不到像土星或科罗廖夫火箭发射时那壮观的景象了,真是遗憾。在喷射结束之前,奥林匹斯离开了火星的阴影,再次冲入了阳光之下,如同一颗耀眼的、移动迅速的星星一般突然出现了。暴起的光线肯定惊到了船上的人,我们听到有人在喊:“遮上那扇窗!”几秒钟过后,里士满宣布道:“关闭引擎。”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奥林匹斯此刻已无法挽回地飞向了地球。一个我认不出的声音——应该是指挥官的——说了声“再见,飞马号”,随后无线电传送被关闭了。无疑,此刻说什么“祝你们好运”之类的没什么意义。运气在几个星期前就用完了。就说到这儿吧。说到走运,你必须同时有所割舍才行,我们就是被割舍的部分。奥林匹斯上只剩下了十个船员,它丢下了可割舍的三分之一,从而减轻了几吨的重量。因此,现在它可以比原计划提前一个月回到家中。在那个月里也可能出很多状况。我们可能还是没能拯救这次考察。当然,我们不会知道了——我们只能祝愿。我一直在放音乐,声音开到了最大——反正也不会打扰到什么人。即便真的有火星人,我猜在这么稀薄的大气里,声音也传不了几码。我们有很多不错的音乐,但我必须仔细挑选。不能选那些悲伤的,也不能选需要太多注意力的。最重要的是,不能选有人类声音的。因此,我将选择限制在了经典的轻管弦乐里。“新世界”交响乐和《格里格钢琴协奏曲》能完美地符合要求。此刻,我正听着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但现在我必须关了它,该开始工作了。只剩五分钟了。所有的设备都处于最佳状态。望远镜正在追踪太阳,摄像机正在待命,精密计时器也正在计时。我会尽量将观测做到最精确。这是我欠已逝的同事们的,我也很快就要加入他们了。他们将氧气给了我,好让我生存到这一刻。我希望等到一百年或一千年之后,在你们往计算机里输入这些数据时,你们还能记得……只有一分钟了,该干活了。记录:1984年5月2日,星历时间4时30分……整。离接触还有半分钟。将摄像机和计时器调到高速位置。再次检查方位角,确保我看着太阳边缘正确的部位。用了五百倍的放大倍数——即使在这么低的海拔上,图像也异常稳定。4时32分。就快了……看到了……看到了!我几乎不敢相信!太阳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小黑点……正在不断地变大、变大、变大……你好,地球。抬头看看我吧,我是你午夜时分头顶上空最明亮的星星……摄像机调回慢速。4时35分。仿佛有只大拇指摁进了太阳的边缘,越来越深入……真是神奇……4时41分。刚好到一半。地球是个完美的黑色半圆——吃掉了太阳,就像是某种疾病正在一路吃过去……4时48分。进入了四分之三。4时49分30秒。摄像机又调成了高速。与太阳边缘相交的那根线正在快速缩短。现在它成了个几乎看不到的线头。再过几秒钟,整个地球都将叠加在太阳之上。现在我能看到大气现象了。太阳上的那个黑洞四周包围着稀薄的光晕。感觉太奇妙了,想到我同时在看着日落和日出时的光晕——在这个时刻发生在整个地球上。进入完成了——4时50分05秒。整个世界都挪入了太阳表面。下方九千万英里处的火炉之上,出现了一个完美的黑色圆盘剪影。它看上去比我预期的大,很容易与个头较大的黑子搞混。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在月球追着地球的尾巴、差了地球半个太阳的距离出现在太阳表面之前,没太多好看的。我会把记录的数据传送到月球通信站,然后会试着睡会儿觉。我的最后一次睡眠了。不知道是否需要药物。浪费了这最后几个小时显得挺可惜,但我想保存体力——还有氧气。我记得约翰逊博士曾经说过,没什么能比知道第二天一早就会被绞死更让人平静的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星历时间10时30分。约翰逊博士是对的。我只吃了一片药,也没做什么梦。那个倒霉的家伙也吃了顿丰盛的早餐。别再想了……回到望远镜前。现在地球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越过了中点。再过十分钟,我就能看到月亮了。我把望远镜调到了最大倍数——两千倍。图像略有些模糊,但还算清晰。大气层光晕仍十分明显。我希望能看到地球上黑暗那一面的城市……看不到。可能云层太厚了。可惜。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我们从未成功过。我希望……还是算了吧。10时40分。摄像机位于慢速。希望我在看着正确的位置。还有十五秒。调快摄像机。该死——错过了。没关系——摄像机肯定录到了那一刻。太阳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刻痕。首次相交应该发生于星历时间10时41分20秒左右。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距离该有多长啊,它们之间隔着半个太阳的距离。你肯定想不到这两者之间竟然还有关系。让你意识到太阳究竟有多大……10时44分。月球刚好进入了一半。在太阳边缘留下了一个非常小却非常清晰的半圆形缺口。10时47分5秒。内相交。月球离开了边缘,完全没入了太阳。不觉得我能在夜晚的那一面看到什么,但我还是提高了强度。有趣。好吧,好吧。肯定是有人想跟我说话。月球黑暗的表面上正发射着一个微弱的灯光脉冲信号。可能是雨海基地的激光。对不起大伙了。我已经说过再见了,不想再说一遍。没什么好说的。然而,它太迷人了——那个闪烁的光点,仿佛来自太阳的表面。真是难以相信。甚至在飞行了这么远的距离后,光束也只有一百英里宽。月球通信站煞费苦心地将它对准了我,要是忽视它,我可能会觉得良心不安。但我并没有。我就快完成我的任务了,地球上的事已与我无关。10时50分。关闭摄像机。就快结束了——再过两个小时,地球凌日就要结束了。我吃了点东西,透过球形观察窗又最后看了眼景色。太阳仍然高挂在天空,因此没什么对比度,但是光线带来了生动的颜色——各种各样的红色、粉色和大红色,在深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如此耀眼。和月球是多么不同啊——但它也有自己的美丽。你觉得自己已经很熟悉的东西也会令你惊奇。大家都知道火星是红的。但我们真的没做好准备看到红如铁锈、红如鲜血的红色。像是亚利桑那州的彩绘沙漠。过了一阵子之后,眼睛变得渴望绿色。在北方,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颜色转变。雷尼尔山上的二氧化碳雪帽闪耀着刺目的白色。这是另一个惊奇。雷尼尔山的封顶位于基准平面上方两万五千英尺。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他们说火星上没有山峰……最近的沙丘离我有四分之一英里,它的阴面也有一片片的霜。我们感觉它移动了几英尺,但无法确定。沙丘肯定在移动,就跟在地球上的一样。我猜总有一天这基地会被掩埋——要等过了一千年才会再现,或甚至是一万年。那一群形态各异的岩石——有大象、国会大厦、主教等——仍然保守着秘密,并让我窘迫地想起了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大失望。我们都觉得它们是沉积物,我们是那么激动地想去找化石。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了那个突起。火星上的地理仍然是一团相互矛盾、难以理解的乱麻……我们将太多的问题留给了未来,那些在我们之后上来的人会发现更多。但有一个秘密我们从未汇报给地球,甚至也没记录在日志里……降落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轮流守夜。轮到布里南当值的时候,午夜没过多久他就把我叫醒了。我有些不快——还没到我呢——然后他告诉我,他看到了国会大厦的脚下有光线在移动。我们至少看了有一个钟头,直到该我守夜了。但我们什么也没看到。不管那个光线是什么,它再也没出现过。但是,布里南是个头脑冷静且缺乏想象力的家伙。如果他说看到了光线,那他肯定是看到了。或许那是某种放电现象,也可能是火卫一的倒影出现在了一块被沙子磨平的岩石上。总之,我们决定不向月球通信站汇报,除非我们再次见到它。自从剩我一个人以来,我经常会在晚上醒来,看着那边的岩石。在火卫一和火卫二微弱的照明下,它们让我想起了黑暗中城市的天际线。它也总是保持着黑暗,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任何光线……* * *星历时间12时49分。最后一场戏就要上演。地球就要接近太阳的边缘。包围着它的两个光角几乎就要碰到一起了……摄像机调至高速。相交!12时50分16秒。新月形的光线已相互断开。太阳的边缘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地球正在离开。黑点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摄像机调至慢速。还有十八分钟地球将完全离开太阳的表面。月球还有一半的路要走。它还没到凌日的中点。它看着像是一小团墨水,只有地球的四分之一大。上面也没有灯光在闪烁。月球通信站肯定是放弃了。好吧,我只剩下一刻钟了,即将长眠于我最后的家园。时间似乎在加速,就跟在起飞前的最后几分钟似的。我已经完成了任务。我可以放松了。我感觉自己融入了历史。我回到了一七九六年的塔西提,和库克船长[1]一起观看了金星凌日。除了没有跟在后面的月球,它看上去肯定和现在的一样……两百多年前的库克会想些什么呢,假如他知道某一天有人会在一个天外世界观察整个地球凌日的过程?我相信他肯定会震惊——然后是欣喜……但我的心与尚未出生的人靠得更近。我希望你能听到这些话,不管你是谁。或许一百年之后,你会站在同一个位置上,看着下一次凌日的降临。向二〇八四年十一月十日问好!我希望你的运气能比我们的好。我猜你应该是乘坐着豪华邮轮来的。或者你就是在火星上出生的,没去过地球。你会知道那些我无法想象的事情。然而,我并不羡慕你。即使可以,我也不想和你互换位置。因为你会记住我的名字,知道我是第一个看到地球凌日的人。而且一百年内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看到……12时59分。正好脱离到一半。地球是个完美的半圆——太阳表面上的一个黑影。我仍然无法摆脱那个印象,就好像有人啃了一口那个金色的圆盘。再过九分钟就结束了,太阳也将再次完整。13时07分。摄像机调至高速。地球几乎全离开了,在太阳边缘留下了一个浅黑色的酒窝。你很容易就会将它与一个即将消失的黑子搞混。13时08分。再见,美丽的地球。走了,走了,走了。再见,再——* * *搞定了。时间节点都被传送回了家乡。再过五分钟,它们将加入人类累积的知识宝库。月球通信站也会知道我一直坚守在岗位上。但我不会发送这些。我会把它们留在这里,留给下一个考察队——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可能再过十年或二十年都不会有人来这儿。有一整个世界等着去探索,回到这个老地方来没有太多意义。因此,这个胶囊会留在这里,就跟斯科特的日记留在了他帐篷里一样,等着下一个拜访者找到它。但他们不会找到我。太奇怪了,怎么会一直想起斯科特。可能是因为他给了我这个主意。他的尸体不会永远冻在南极、独立于生死之间伟大的循环。很久之前,那个孤独的帐篷踏上了去往海洋的征途。在几年之内,它被积雪掩埋了,变成了冰川的一部分,永恒地向着远离极点的方向爬行。在不到几个世纪的时间里,这个水手将再次回到大海。他将再次融入生物的轮回——进入浮游生物、海豹、企鹅、鲸鱼,进入大西洋中所有的动物种群。火星上没有海洋,至少过去的五十亿年内都没有。但这里有某种形式的生命,就在混沌地形的荒原里,我们一直没时间去探索。那些轨道上拍摄的照片中移动的色块。那是一个证据,火星上那个地区里所有的陨石坑都消失了,而且并非是由于侵蚀,而是某种其他的力量。大气采样器曾捕捉到过由碳分子组成的具有旋光性的长链。还有,当然,不能忘了神秘的维京六号。在某个宁静深寒的火星夜晚,有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砸毁了那台探测器。但即便到了现在,也没人能理解它上面的仪器给出的最后读数。在这么一个地方,你就别跟我讨论什么初级的生命了!任何能在这里生存的生命肯定都非常高等,在他们面前,我们看上去就像是恐龙。飞船的燃料箱里还剩有推进剂,足够火星车在行星上到处走走的了。我还剩下三个小时的白天——足以让我下到山谷并深入混沌地形。天黑后,在车头灯的帮助下,我仍能保持不错的速度。想起来就浪漫,开车行进在火星的月夜之下……离开之前我必须做完一件事。我不愿意看到山姆躺在那里的样子。他一贯是那么镇定、那么优雅。他现在也不应该看着如此窘迫。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没穿宇航服的情况下走完三百英尺,还走得那么从容,那么稳定——他就是这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尽量不去看着他的脸。好了。一起都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心理治疗起作用了。我感到异常平静——甚至满足,现在我知道该干什么了。从前的噩梦失去了作用力。这是真的:我们都在孤独中死去。最终的结果都一样,即便远离了家乡五千万英里。我将享受开车穿过颜色鲜艳的大地。我将回忆起那些梦想过在此开车的人——威尔斯、罗威尔、巴勒斯、温鲍姆、布拉德伯里[2]。他们都猜错了——但现实跟他们想象的一样奇异,一样美丽。我不知道前头等着我的是什么,我可能也看不到它了。但在这个饥饿的世界上,它肯定急需我身上的碳、磷、氧、钙。它可以利用我。当我的氧气监测给出最后的“叮叮声”,在那里的蛮荒原野之中,我将完成生命的轮回。等到我感觉呼吸困难之后,我会下车,开始步行——头盔连接着个播放器,声音开到最大。要说到雄壮激昂的凯旋乐,哪个也比不上《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我没时间听完它,但没关系。约翰·塞巴斯蒂安[3],我来了。(译者:老光)[1] 海军上校詹姆斯·库克(Captain James Cook, 1728—1779),人称库克船长,英国著名航海家、探险家。阿瑟·克拉克也曾在小说《与罗摩相会》中向其致敬。[2] 分别指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内森·罗威尔、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约翰·温鲍姆、雷·布拉德伯里,均为科幻作家。[3] 巴赫的全名为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为巴赫最著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