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卫五落入木星的过程只花了三个半小时。没人能在如此壮观的旅途中还睡得着觉。睡眠是霍华德·法肯所痛恨的弱点之一,而且他所需的极少量的睡眠仍会给他带来尚未被时间抹平的噩梦。可是,在接下来的三天之中,他将没有时间休息,因此在落向六万英里之下的云海时,他必须抓住途中一切可能的休息机会。等到康提基号进入转移轨道、所有的计算机检查都没问题之后,他准备进入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睡眠。几乎在同一时间,木星遮住了明亮但渺小的太阳,他也随即进入了行星那巨大的阴影里,时机显得倒是挺合适的。有那么几分钟,一轮奇怪的金色暮光裹住了飞艇;随后,四分之一的天空变成了太空中一个全黑的黑洞,其余的则暴露在了星光之中。一个人不管在太阳系里旅行到多远,星空总是不变的。同样的星座正照着远在上百万英里之外的地球。这里唯一的不同就在于能看到木卫三和木卫四那小小的苍白色的月牙。无疑,空中肯定还有十几个其他的月亮,但它们都太小了,也太远了,难以用裸眼捕捉到。“停止通信两个小时。”他向母船汇报着。母船悬浮在了木卫五那光秃秃的岩石上方约一千英里处,位于这颗小卫星的辐射隐蔽区内。要说到有什么用处的话,木卫五充当了宇宙的推土机,一直在清扫带电粒子,从而能保护停留在木星附近的飞船。它的轨迹尾部几乎没有任何辐射,飞船能安全地停泊在那里,而看不见的死亡就在周围逡巡。法肯打开了诱眠器,随着电脉冲温柔地冲刷着大脑,他的意识很快就消失了。康提基一直在落向木星,在巨大的引力场里,一秒接一秒地增加着速度,他却进入了无梦的睡眠。梦总是在他快醒来的时候才来拜访,他把自己的噩梦也从地球上带来了。不过,他从来没梦到过坠毁本身,尽管他经常会看到自己在沿着塌陷气室旁的螺旋楼梯往下跑,又一次与那只惊恐的猩猩面对面。没有任何一只猩猩在那次坠毁中幸存,那些没有当场死掉的也因为受伤太重而被无痛“安乐死”了。有时,他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只倒霉的生物——他只是在它生命的最后几分钟才碰到了它——而不是在女王号上失去的朋友和同事。他最恐惧的梦总是以他刚恢复意识时的状态为起始。几乎没有身体上的疼痛,更贴切地说,他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他深陷于黑暗与寂静之中,甚至似乎都不怎么呼吸。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四肢。他没法移动自己的手或脚,因为他不知道它们在哪儿。首先退却的是寂静。几个小时过后,也有可能是几天,他意识到一种轻微的搏动声,经过长时间的思索后,他终于推断出那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这是他众多错误中的第一个。接着又有了轻微的针刺感,看到了光晕,仍然不听使唤的四肢也传来来历不明的压迫感。一个接一个地,他的感觉回来了,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疼痛。他必须重新学习一切,再次经历了婴儿期和童年。虽然他的记忆不受影响,也能理解说给他听的那些话的意思,但他过了好几个月才学会回答,而不是只会翻眼皮。他还记得说出第一个词、翻开第一本书时的成就感——还有,学会用自己的力量走路。那确实称得上是个胜利,他为此准备了几乎两年的时间。他曾无数次地嫉妒过那只死去的超级猩猩,但他自己没有选择。医生们替他做出了决定——现在,十二年过去了,他到了人类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而且是以一个从未达到过的速度。此刻,康提基刚从阴影里现出身来,苏醒的木星照亮了前方的天空,如同一道彩虹。闹钟执着地响着,将法肯从睡眠中拽了出来。无可避免的噩梦(他想叫护士来,却连按按钮的力气都没有)轻快地从意识里消失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也可能是最后的——探险正在前方呼唤他。他呼叫了任务控制中心。现在,中心离他几乎有六万英里了,并且还在迅速地落入木星的弧线下方。他报告说一切正常,速度刚超过每秒三十一英里(值得载入史册)。再过半小时,康提基就将接触到外层大气,他也将开始一场整个太阳系里最困难的进入大气层飞行。虽然有很多探测器都活过了这炼狱般的考验,但它们都是坚固的、结构紧凑的仪器,能承受几百个重力的作用。在康提基停泊到木星上层大气之前,加在它上面的引力最高时将超过三十个G,平均下来也有十个。法肯开始将自己系到结构精巧的束缚系统上,非常仔细且非常彻底,它会把他固定在舱壁上。系完后,他实际上变成了飞船结构的一部分。时钟正在倒数:一百秒后进入大气层。无论结果如何,他已没有退路。再过一分半钟,他将摩擦上木星的大气,并将无可挽回地落入这个巨人的魔爪。倒数晚了三秒——结果不算太坏,考虑到有那么多未知的因素。座舱壁的外面传来了如同鬼魂般的叹息声,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高频的呼啸声。这声音跟进入地球或火星的大气层很不一样,在这片由氢气和氦气组成的稀薄大气里,所有的声音在传播时都高了两个八度。在木星上,连雷声都在唱假声。随着啸叫不断升高,重力也在一直增大。仅过了几秒钟,他就完全动弹不得了。他的视野也在缩窄,到最后只能看到时钟和加速计。十五个G,还剩四百八十秒……他一直都没有失去意识。话说回来,他也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康提基钻入木星大气的尾迹肯定非常壮观——到了这时候应该有几千英里长了。进入后的五百秒,加速度开始降低:十个G,五个G,两个……随后,重力几乎全部消失了。他开始自由落体,原先那巨大的轨道速度已然降为零。一个震动突然传来,那是隔热外壳炽热的残躯被抛离了。它已经完成使命,不再需要了,可以把它让给木星了。他释放了大部分的束带扣,只留了两个,并等待着自动工序器开启下一个流程,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流程。他没看到第一个制动伞的弹出,但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拉动,下坠的速度立刻小了很多。康提基已经失去所有的水平速度,正在笔直地坠落,速度几乎达到了每小时一千英里。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的六十秒将会发生什么。第二个制动伞也弹出了。他抬头透过上方的舷窗往外看去,看到正在坠落的座舱身后飞舞起亮闪闪的锡箔云,不禁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上千立方码的气球在天空中逐渐膨胀,吸入着稀薄的气体,就像一朵巨大的正在盛开的鲜花。等到完全膨胀之后,康提基的下坠速度降低到了每小时几英里并维持了恒定。从现在开始,不必着急了。在掉到木星表面之前,他还有好几天的时间。但要是什么也不做的话,他终究还是会掉到那里去的。头上的气球只是个高效的降落伞。它没在提供升力,即便它想也做不到,气球内外的气体都是一样的。伴随着一声标志性的、常能把人吓一跳的爆裂声,聚变反应堆启动了,将连续不断的热气流注入到了上方的气球里。不到五分钟,坠落速度变成了零。到了第六分钟,座舱开始上升。根据雷达高度计,它停留在了离木星表面两百六十七英里的高处——如果木星称得上有表面的话。只有一种气球能在氢气构成的大气层里飞行。氢气是最轻的气体——因此气球必须是热氢气球。只要聚变反应堆一直在运行,法肯就能维持在空中,并飘过一个能盛下一百个太平洋的世界。在旅行了超过三亿英里之后,康提基终于开始为自己正名了。它是个飞天的木筏,在木星大气层的气流中漂流。尽管身处于一个全新的世界,但法肯足足忙了一个小时后,才有时间开始观察。首先他得检查座舱里的系统,并测试它对指令的反应。他还必须了解需要多大的额外热量才能制造一个理想中的上升速度,如果想下降的话又得放掉多少的气体。最重要的是如何保持稳定。他必须调节连接座舱和巨梨形气球的绳索长度,以减低震动,达到最平稳的飞行。到目前为止,他还算幸运。在这个水平上,风比较稳定,多普勒雷达对着看不见的表面给出了一个每小时两百一十七点五英里的地速。对木星而言,这速度还算低的。科学家曾经观测到过时速一千英里的风。当然,速度不是唯一,真正的威胁在于紊流。如果他闯入了它,只有技术、经验和迅速的反应才能救到他——这种东西是无法输入计算机的。在法肯对这艘奇怪的小船感觉满意之后,他才注意到了任务控制中心的请求。随后,他伸展出了多个枝丫,枝丫上携带着各种仪器和大气样本采集器。从外面看,座舱现在就像是棵杂乱的圣诞树,在木星的风中平滑地飘着,并将一串串的信息传送到几万英里上方飞船上的记录仪里。现在,他终于能四处看看了……他没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第一印象,甚至有点失望。就事物的比例而言,跟飞在地球上空的云层里也没什么区别。地平线也似乎在合理的距离上,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一个直径为十一倍的地方。随后,他看了眼探测着下方大气层的红外雷达——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眼睛被欺骗得有多厉害。看上去离他只有三英里的云层其实是在他的下方三十七英里处。还有地平线,他猜离这里的距离可能有一百二十五英里,其实远在了一千八百英里开外。晶莹剔透的、由氢气和氦气组成的大气层,再加上行星那巨大的弧面,彻底把他骗到了。在这里,判断距离甚至比在月球上还难,他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至少乘以十才行。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本该做好了准备。然而不知怎的,它深深地迷惑了他。他感觉不到木星的大,而是觉得自己缩小了——缩小到他正常大小的十分之一。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习惯这种非正常比例的世界,可是,当他盯着远得让自己无法相信的地平线时,却感觉仿佛有一阵比大气还冷的风吹透了自己的灵魂。虽然他有众多的借口,但这里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适合人类的地方。他很可能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深入木星云层的人。上方的天空几乎是黑色的,除了大约十二英里上方能看到有几缕氨气云。那上面很冷,因为处在了太空的边缘,但压力和温度都在随着深度而迅速上升。在康提基所处的这个高度,温度约为零下五十度,压力达到了五个大气压。再深入六十五个英里,温度将变得和地球热带地区一样高,压力也会与较浅一些的海洋的洋底持平。适合生命的存在……木星短暂的一天已过了四分之一,太阳升到了半空,阳光照到底下那些无法穿透的云层上,给人一种奇怪的蒙眬感。额外的三亿英里夺走了太阳的威力,尽管天空很纯净,法肯却一直觉得自己正身处于阴沉得厉害的天气里。可以想象,当夜晚来临时,黑幕的展开将异常迅捷。现在虽然还是早晨,天空中却给人一种秋日暮色的感觉。不过,木星显然是不可能有秋天的。这里没有四季。康提基已然来到了赤道地区的中心位置——也是该行星上颜色最单调的部分。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云海呈现出一致的淡橙色,这里没有在高纬度区域环绕着木星的黄色、粉色或甚至是红色。大红斑——该行星上最壮观的特征——位于南方数千英里处。他曾幻想过要在那里降落,但南部热带风暴正处于反常的活跃之中,气流速度能高达每小时九百英里。进入那个由未知力量造成的大旋涡就好比是自找麻烦。大红斑和它的秘密只能有待于未来的考察来发掘了。太阳以地球上两倍的速度在天空中移动,此刻就快要登上顶点,并且被气球那巨大的银色顶盖给遮蔽了。康提基依然在以恒定的两百一十七点五的时速迅捷平稳地飘向西方,但要不是雷达给出了读数,他感觉不到自己在移动。这里总是如此平静吗?法肯不禁暗自问了一句。那些富有见地的科学家说起过木星上的赤道无风带,并预测那里是最平静的地方,看起来他们说对了。他曾对这种预测表达过深深的怀疑,并对一位异常谦逊的专家跟他的坦白表示了赞同,“没人了解木星。”好吧,今天结束之后就至少会有一位了。假如他能活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