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众神之父保佑了他。木星上的飞行,就跟多年前与韦伯斯特一起飘在北印度的平原上一样宁静。法肯有足够的时间来提升他的新技能,到了最后康提基变成了他肢体的一部分。他做梦都不敢想能有这样的运气,并开始担心为此他将付出怎样的代价。五个小时的白昼即将结束,阴影覆盖了下面的云层,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种异常坚固的感觉,跟太阳高挂在天空时完全不同。颜色也从天空中迅速消失了,除了在西方,那里有一条越来越深的紫色条纹铺在了地平线上。条纹的上方是一个近距离卫星浅浅的月牙,在身后的漆黑之中展露着自己苍白的色彩。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太阳径直坠入了一千八百多英里外的木星边缘。星星们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位于暮光最边缘的是美丽的地球,提醒着他离家乡究竟有多么遥远。它也跟着太阳落下西方。人类在木星上的第一夜开始了。随着黑暗的降临,康提基开始下沉。气球没了微弱阳光的辅助,失去了一小部分的升力。法肯没有去增加升力,这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原本就打算下降。已看不见的云层仍在三十多英里的下方,他预计于午夜时分抵达那里。它清楚地显现在红外雷达上,雷达还报告说它含有大量的复杂碳化合物,以及寻常的氢、氦和氨元素。化学家们极其渴望能获取一些这种蓬松的、略呈粉色物质的样本,尽管大气探测器曾采集到了几克,但那只是增加了他们的胃口。生命所需的基本分子有一半都在那里,飘浮在远离木星表面的上空。在有食物的地方,生命的出现还会远吗?这是一个百多年来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红外线被云层挡住了,但微波雷达却可以穿过一层又一层,一直探测到近两百五十英里下方隐藏的表面。超高的压力和温度阻挡了他的接近,甚至连探测器都无法完好地接触到它。它诱人地躺在雷达屏幕底部,无法触碰,略有些模糊,而且还显示出一种奇怪的颗粒状结构,他的设备无法解读。日落后一小时,他放下了第一个探测器。它以六十英里的时速轻快地坠落了一阵,随后开始悬浮在较为致密的大气中,并传回了一连串的无线电信号,他把信号转接到了控制中心。在日出之前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只需时不时看一眼下降速度、监视各种设备,以及偶尔回答一下询问。康提基在这种平稳的气流里可以照顾好自己。就在午夜之前,一位女指挥官开始了值班,并用通常的客套话做了自我介绍。十分钟后,她再次呼叫,声音也变得严肃和紧张。“霍华德!请收听四十六号频道——高增益。”四十六号频道?通信线路太多了,他只记得那些关键的,但他刚合上开关,就记起了它。他接通的是探测器上的麦克风,而此刻探测器正飘浮在他下方八十英里处,位于一片密度跟水一样的大气之中。刚开始,里面只传来了轻微的嘶嘶声,听着像是不知哪来的怪风扰动了那个陌生世界里的黑暗。接着,在背景声音之中,渐渐地出现一个隆隆的震动声,而且还越来越响,就像是有人敲响了一个巨大的鼓。音调异常低沉,你可以说听到了它,也可以说其实是感觉到了它。拍子在逐渐加快,但音调一直没变。现在,它变成一种节奏明快、但音频几乎是次声的震动。随后,突然间,它在震动之中停止了——如此突然,大脑都无法接受这突至的安静,仍在记忆的深处持续播放着鬼魅一般的回音。这是法肯听到过的最神奇的声音了,即便地球上的声音有千千万万种。他想不到有哪种自然现象能制造出这种声音,它也不像是任何动物的叫声,跟大鲸鱼的也不像……它又来了,遵循着完全一致的模式。这一次他有了准备,测量了序列的长度,从第一个轻微的脉动开始,一直到最后的**,它持续了约十多秒。而且,这一次还真的出现了回音,非常遥远,也非常微弱,可能来自众多反射层的其中之一,深埋于这个层积的大气之中,也可能是来自另外一个更加遥远的源头。法肯等待着第二个回音的出现,但它一直没有出现。控制中心反应迅速,要求他立即再放下一个探测器。在两个麦克风的同时作用下,或许能找到声源的大概位置。奇怪的是,康提基自身的外部麦克风却侦测不到任何动静,只听到了风声。这些隆隆声,不管它们是什么,肯定是被下方深处的某个大气反射层给锁住了,只能在一定的高度范围内传播。很快,探测器发现它们来自于一个约十二英里之外的一丛源头。仅凭距离无法判断它们的能量。在地球上的海洋里,微弱的声音也能传得很远。至于那个过于明显的假设,说发出声音的是活着的生物,也很快被高级外星生物学家否定了。“我会非常失望,”布伦纳博士说道,“要是那里没有微生物或植物的存在。但不会有动物,因为那里没有游离氧。木星上所有的生化反应都应该是低能量的——一个活动的生物无法产生足够的能量供自己使用。”法肯无法确定他的话是否属实,他之前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并保留了自己的意见。“退一步来讲,”布伦纳继续说道,“这些声音中,有几个的波长达到了一百码!即使像鲸鱼这么大的动物也无法发出这种声音。它们肯定是自然界产生的。”是的,听上去很有道理,或许物理学家能给出一个解释。法肯在心里琢磨着,一个眼盲的外星人,站在了咆哮的大海、间歇喷泉、火山,或是瀑布旁,他会怎么解读听到的声音呢?他可能也会把它们当成是某种巨兽发出的。日出前一小时,来自深处的声音消失了,法肯开始忙着为第二天的黎明做准备。康提基现在离最近的云层只有三英里,外部的压力已上升到了十个大气压,温度也变成了热带的三十度。一个人可以舒服地待在这里,只需戴上呼吸面罩,以及配比适当的氦氧混合气体。“我们有些好消息给你,”天亮之后不久,控制中心就呼叫道,“云层正在裂开。一个小时后你能有部分的能见度——但要注意紊流。”“我已经注意到一些了,”法肯回答道,“我能看到下面多远?”“至少十二英里,直到第二个温度突变层。那地方的云层非常扎实——从来没裂开过。”我也到不了那里,法肯心里想着。那下面的温度肯定超过了一百度。这是气球驾驶员在史上首次担心的不是天上,而是地下!十分钟后,他看到了控制中心从他们的有利位置已经观察到了的东西。临近地平线处的颜色变了,云层也变得起伏不平,仿佛有东西在撕扯着它们。他开启了小小的核反应炉,把康提基升高了三个英里,好让自己能有更好的视野。下方的天空正在迅速变得清澈,没有一丝云彩,仿佛有东西溶解了厚厚的乌云。他眼前露出了一个深渊。一会儿之后,他接近了云层中打开的一个十二英里深、六百英里宽的峡谷。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他下方。木星揭下了它众多面纱中的一层。远在无法达到的下方还有第二个云层,看上去比第一个的颜色要深很多。第二个云层几乎呈现出一种粉红色,而且还奇怪地掺杂着红砖色的小色块。它们都呈现出椭圆形,长轴指着东西方向,跟常刮的风方向一致。它们的数目有好几百个,大小都差不多,让法肯联想起地球天空中蓬松的积云。他降低了升力,康提基开始向下驶入张开的悬崖。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雪。白色的雪花在空气中形成并缓缓地向下飘去。然而,这地方对雪来说太暖和了——况且,再怎么说,这个高度上也不可能有水的踪迹。还有,这些落向深处的雪片上也看不到有闪光。很快就有几片掉在了主观察窗外的一个仪器格栅上,他看到它们都呈现出一种钝钝的、晦暗的白色——一点都不晶莹——而且还相当大——直径有好几英寸。它们看着像是蜡,法肯猜它们可能就是这物质。他身边的大气中正在进行某种化学反应,析出了飘浮在木星空气中的碳氢化合物。大约六十英里的前方,有紊流正在下方的云层里生成。红色的小椭圆被四处推搡着,并开始旋转起来——熟悉的龙卷风形态,在地球上的气象中很常见。旋涡以惊人的速度成形了。要是前方真的有风暴,法肯暗自想着,他就有大麻烦了。紧接着,他的担忧又变成了疑惑——随后又变成了恐惧。在他前进路线上正在形成的根本不是风暴。有个巨大的物体——一个跨度足有几十英里的东西——正在从下方的云层中升起。他自我安慰着,觉得它可能也是朵云——从更下层大气中蒸发上来的雷雨云——但这想法只持续了几秒钟。不是。这东西是固态的。它从粉色的云层里冒出的样子就像是从海洋深处升起的冰山。一座飘浮在氢气上的冰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它并不是一个太过牵强的类比。法肯将望远镜聚焦到那个谜团,随即看清了它是一个白色的晶体物质,上面有一条条红色和棕色的条纹。他认为那东西肯定跟飞舞在他周围的“雪花”是同一种物质——一座蜡质的山峰。而且,他很快意识到它并不跟他想的一样坚固,它的边缘一直在不停地崩塌和重组……“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向控制中心报告道,后者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一直在焦急地提着各种问题,“它是一堆肥皂泡——某种形式的泡沫。碳氢化合物泡沫。让化学家研究……等等!”“怎么了?”控制中心呼叫道,“怎么了?”他忽略了来自太空的疯狂呼叫,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望远镜视野里的画面上。他必须要确定。如果犯了错误,他会成为整个太阳系的笑料。随后,他放松了,瞥了眼时钟,并关闭了来自木卫五那烦人的声音。“你好,控制中心,”他非常郑重地说道,“这是康提基号上的霍华德·法肯。时间,星历19时21分15秒。位置,北纬0°5',东经105°42',第1区。“告诉布伦纳博士木星上有生命。而且它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