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兴自己错了,”布伦纳博士兴奋地回复道,“大自然总是会给我们惊喜。把你的长焦镜头对准目标,尽力给我们稳定的画面。”那些沿着蜡质斜坡上下移动的东西仍然还太远,法肯看不清太多的细节,但它们肯定足够大,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被观测到。它们几乎是全黑的,形状像是箭头,靠着整个身体缓慢的波动来移动,因此看上去像是巨大的蝠鲼,游弋在热带的珊瑚礁上。或许它们是空中的牛群,徜徉在木星云层的牧草地上,因为它们似乎正在沿着那些稍暗的、红棕色的条纹进食,这些条纹就如同干枯的河床贴着浮动的山峰向下延伸。偶尔,它们中的一个也会一头扎进泡沫山之中,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康提基以一个相对下方的云层来说较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它才能抵达那些形态不固定的山峰上方。它在与太阳竞赛。法肯希望在天黑之前能好好看一眼那些蝠鲼。他给它们以及那个它们游弋于其中的不稳定地貌都起了名字。这是十分漫长的三个小时。在整个期间,他将外部的麦克风都增益到了最高功率,想搞清楚它们是否就是夜晚那个隆隆声的来源。蝠鲼的体形显然大到足以制造出这种声音——在他能做出精确测量后,他测得它们两翼之间的宽度至少有一百码。这长度是最大个鲸鱼的三倍——但他怀疑它们单个的重量可能不会超过几吨。太阳落山之前半小时,康提基几乎到达了“山峦”的上空。“没有,”法肯说道,对控制中心不断重复的一些有关蝠鲼的问题做出了回应,“它们仍然对我没有反应。我不觉得它们有智慧——它们看上去像是无害的素食主义者。即使它们想追我,我相信它们无法到达我所处的高度。”然而,等他行驶到蝠鲼的进食区上空,它们仍然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的兴趣时,他还是不免有些失望。或许,它们缺乏能注意到他存在的能力。当他通过望远镜对它们进行观察并照相时,他看不到任何感觉器官的痕迹。这些生物只是些简单的黑色大三角,在山坡上和山谷里来回移动,而所谓的山实际上比地球上的云复杂不了多少,尽管它看上去像是固态的。法肯知道要是有谁真踏上了这些白色的山峦,他肯定会像踩在了面巾纸上一样掉下去的。在近处,他终于看清了组成这些山峦的无数个小细胞或是泡沫。它们中有些还挺大的——直径差不多有一码——法肯想知道究竟是哪个巫婆的碳氢化合物大锅煮出了它们。木星深处的大气中肯定有大量的石油化工物质,足够地球用上一百万年的。等他掠过蜡山的最高峰时,短短的白昼就快结束了,下方的山坡处,阳光正在迅速地消失。在西面的这一侧没有蝠鲼,而且不知是何原因,地形看上去也很不一样。泡沫被塑造成了长长的、平整的台阶状,就像是月球上陨石坑的内壁。他差点就以为它们就是通往行星隐藏表面的楼梯呢。在最低处的台阶上,就在这座山冒出头时引发的旋涡边,有一个略呈椭圆形的物体,宽度有一到两英里。它较难被看清,因为它的颜色只比它下面那些灰白色的泡沫深了一点,给法肯的第一印象是他在看着一片白树森林,比如说从未见到过太阳的巨型蘑菇。是的,它肯定是片森林——他能看到上百根纤细的树干,从它们扎根的白色蜡质泡沫里挺身而出。但这些树相互间挤得异常紧,它们中间几乎没有空地。也有可能它实际上不是片森林,而只是一棵巨大的树——就像是东方的那种多树干的榕树。有一次,他在爪哇岛看到过一棵横跨了六百五十码的榕树,而眼前的这个怪物至少是它的十倍。阳光几乎消失了。在折射的光线作用下,云层变成了紫色,而且再过几秒钟,连那个也会消失。借助着木星上第二天的最后一缕阳光,霍华德·法肯看到了——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某种东西,让他对自己做出的、有关白色椭圆的解释产生了极大的怀疑。除非是昏暗的光线彻底愚弄了他,反正在他眼中,那成百根的纤细树干正在前后摇摆,动作协调一致,就像是在波浪中摇摆的海带叶子。而且树也不在他刚才看到的地方。“很遗憾通知你,”太阳下山后不久,控制中心说道,“我们认为B区一个小时内就要喷发了。概率为百分之七十。”法肯迅速瞥了眼地图。B区——木星东经一百四十度——离这里超过了一万八千六百英里,远在地平线的下方。尽管大型喷发的能量能达到一千万吨级,他也因为离得足够远而不用担心冲击波的危险。不过,它引发的无线电风暴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天文学家们就震惊地发现了十米波无线电的喷发有时会让木星成为天空中最强的无线电源。但到了现在,过了一个多世纪以后,它们真正的成因仍然是个谜,就如同了解了症状,但对其发病原因仍一无所知。“火山”理论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然没人把这个词的意思理解成跟地球上的一样。每隔一段不长的时间——通常一天内有几次——大气层的底部就会发生巨型喷发,喷发位置可能就位于行星隐藏的表面上。一个巨大的气柱,高达六百英里,会沸腾着往上冲,仿佛下定了决心要逃入太空似的。在所有行星中最大的引力作用下,它没有机会。然而,有些痕迹——差不多有几百万吨——通常能抵达木星的电离层。当它们到达时,地狱之门也随之打开了。围绕着木星的辐射带让地球上小小的范·艾伦带相形见绌。当它被升起的气柱短路后,就会造成威力比地球上的任何闪电都要大好几百万倍的放电现象。它会释放出大量的无线电噪声,横扫整个太阳系,还会突破太阳系,影响其他的恒星系。这些无线电喷发主要来自行星的四个区域。那些地方可能有弱点,从而让内部的火焰能时不时地突破到外面。现在,驻扎在木星最大的卫星木卫三上的科学家认为他们可以预测十米波风暴的爆发。他们的准确度和二十世纪头十年的天气预报差不多。法肯不知道该欢迎还是该害怕无线电风暴,它肯定会增添此次任务的成果——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他计划的路线尽可能地规避了紊流的主要中心,尤其是最活跃的那一片,A区。可巧的是,带来威胁的B区反而成了离他最近的紊流中心。他希望约四分之三个地球周长的距离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概率百分之九十。”控制中心带着明显紧张的语气说道,“也不是一个小时了。木卫三说它可能随时喷发。”随着磁场强度计上的读数开始飙升,电台少有地陷入了沉默。眼看读数就要升破极限值时,它却调转头开始下降,速度和上升时一样快。在遥远的地方,而且是在几千英里下方,有东西给了这行星灼热的核心一记重拳。“它喷发了!”控制中心叫道。“谢谢,我知道了。风暴什么时候冲击到我?”“预计前锋五分钟到达,十分钟达到极值。”远在木星边缘的下方,一束漏斗状的、宽度达到了整个太平洋的气体,正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往空中爬升。低层大气中的雷电已然开始轰鸣——但和它抵达辐射带时所引爆的怒火,以及随之而来的冲向行星的电子雨相比,这些都是小儿科。法肯开始收起伸展在座舱外所有的仪器格栅。除此之外,也没什么预防措施可做的了。离大气层冲击波抵达还有四个小时——但一旦放电被激发之后,以光速飞行的无线电冲击波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抵达这里。无线电监视器在整个波段上来回扫描着,仍未显示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只有正常的模糊的背景噪声。紧接着,法肯注意到噪声水平正在缓慢爬升。爆炸正在聚集自己的能量。在这么远的地方,他并不期待真的能看到什么。但是,突然间,东边地平线上亮起了一道闪电。与此同时,开关柜内一半的断路器都切断了,灯也灭了,所有的通信频道都沉寂了。他想移动,却怎么也做不到。击倒了他的瘫痪并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他似乎失去了所有对肢体的控制,整个身体都有一种麻麻的刺痛感。电场不可能穿透这个有护甲的座舱。然而,仪表盘上有一个跳动的闪光,而且他肯定听到了刷形放电时的噼啪声。随着一阵响亮的砰砰声,紧急系统开始接替,过载的设备也重新启动了。灯跳了几下之后又亮了。法肯的瘫痪感如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消失了。他瞥了一眼仪表盘,确认了所有的电路都恢复正常后,便迅速移向了观察窗。没有必要打开探照灯——拉着座舱的绳索似乎在着火。在黑暗的背景下,蓝色电火花形成了一道道光线,从主吊环一直延伸到了巨型气球的赤道上。其中几道的光线上还有耀眼的火球在上下滚动。这情景如此奇特、如此美丽,以至于你会忘了它有多么危险。法肯知道几乎没人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上看到球形闪电——而且,假如他们是在地球的大气中乘着一只装满了氢气的气球,肯定没人能活下来。他想起了兴登堡号上的死亡火焰,它在一九三七年停泊于莱克赫斯特时,被一个小小的火花引燃了。可怕的新闻影像再次闪现在他脑海里,他已经重温过这个画面太多次了。不过,这情景至少不会在这里发生,尽管他头顶上的氢气比那最后一架齐柏林飞艇曾经装载过的要多很多。至少还要再过几十亿年吧,才有可能在木星上点起第一个火苗。随着一阵煎培根的嗞嗞声,声音电路也恢复了。“喂,康提基号——听得到吗?听得到吗?”话音断断续续的,而且失真得厉害,但还是能听清。法肯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恢复了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听到了,”他说道,“上演了一场放电秀,但没受到什么损害——到目前为止。”“谢谢——还以为你失联了呢。请检查三号、七号、二十六号通信频道,并提高二号镜头的增益。我们不太相信外部电离探测器的读数……”法肯不太情愿地将目光从在康提基号四周上演的烟花秀移开,但他时不时地仍会朝窗外瞅上一两眼。球状闪电率先消失了,暴躁的球体一直在缓慢膨胀,直到抵达一个临界体积,随后就在轻爆声中消失了。但即使过了一个小时,座舱外面**的金属上仍然到处有微弱的亮光在闪动,通信电台一直到午夜之前都是刺刺啦啦的。黑夜里剩下的几个小时异常平静——直到黎明之前。因为它来自东方,法肯还以为看到了日出的第一缕光晕。随后,他意识到早了二十分钟——而且,就在他观察的时候,这个在地平线上出现的亮光还正冲着他飞来。群星组成的星环标记出了行星那看不见的边缘,它却很快与星环脱离了。他看清了它是一个相对狭窄的条带,边缘十分清晰。看着像是从云层底下射出的巨型探照灯的光束。在第一个移动光束后大约六十英里处,出现了第二个,跟第一个平行,以相同的速度前进着。后面还有一个,接着又是一个——直到整个天空都成了一张明暗交替的幕布。到了此刻,法肯已然习惯了奇迹,况且也看不出这个纯净的、无声的演出有任何的危险。但它是如此地令人震惊、如此地令人费解,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裸的恐惧啮咬着他的自制力。没有人能在这种景象面前保持镇定,就如同俾格米人看着一个无法理解的力量一样无助。有这个可能性吗,木星上不但有生命,甚至还有智慧?或许,这个智慧生物直到此刻才开始对他这个外来的存在做出了反应?“是的,我们看到了,”控制中心说道,声音应和着他内心的敬畏,“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请等待,我们正联络木卫三。”景象缓慢地消退了。从远处地平线上奔袭而来的光带黯淡了许多,仿佛供应给它们的能量就快消耗殆尽。又过了五分钟,一切都结束了,最后的光带在西方天空中微弱地闪了一下熄灭了。它的消失让法肯放松了。这景象既有点梦幻、又让人不安,总之不适合人类脆弱的大脑长时间地关注。他在发抖,尽管不愿承认。他能理解电子风暴,但这东西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控制中心仍然保持着沉默。他知道此刻木卫三上的人和计算机都在搜索着存储的信息,竭力想要搞明白它是什么。如果在那里找不到答案,那就有必要联系地球了。这意味着近一个小时的延迟。要是连地球都无法帮忙,那该怎么办呢?法肯不愿过多地考虑这个问题。当布伦纳博士的声音最终从电台里响起时,他欣喜异常,还未曾有哪次他是如此地期待控制中心的呼叫呢。生物学家听上去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场知识危机的人。“喂,康提基。我们解决了你的问题,但还是不太敢相信。“你看到的是自然发光现象,跟地球上热带海洋里的微生物产生的现象类似。在这里,它们发生在大气层中,但原理是一样的。”“但它的模式,”法肯反驳道,“也太有规律了——太人工化了。而且它的跨度有好几百英里!”“它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你只是观察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整个范围大概有三千多英里宽,看着就像是个旋转的轮子。你只是看到了辐条,以每秒十分之六英里的速度从你身边扫过……”“每秒!”法肯禁不住又反驳道,“没有动物能移动得那么快!”“当然没有。请让我解释。你看到的是B区触发的冲击波,以声速向外扩张。”“那个模式又是怎么回事?”法肯追问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它是个非常罕见的现象,但在波斯湾和印度洋都出现过同样的光轮——除了小上了一千倍之外。请听这一段:英属印度巴特那号,波斯湾,1880年5月,晚11:30——‘一个巨大的发光轮子在四处滚动,它的辐条似乎还扫到了船体。辐条长约两百到三百码……每个轮子上大约有十六根辐条……’还有一条来自阿曼湾,日期是一九〇六年五月二十三号,‘异常明亮的发光物体朝我们迅速接近,接连不断地向西方射出清晰的光束,看着像是战舰上的探照灯……在我们的左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像在着火的轮子,它的幅条一直伸向了我们看不见的远方。整个轮子四处滚动了约两到三分钟……’木卫三上的存档计算机挖掘出了约五百个案例。要不是我们即时阻止了它,它可能还会找到更多。”“你说服我了——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不怪你。直到二十世纪的末期人们才终于理解了这种现象。这些光轮似乎是海底地震造成的,而且总是发生在浅水区,因为地震波可以被水面反射回来,引发了驻波模式。有时候呈条状,有时候呈滚动的轮状——‘波塞冬的轮子’,这是给它们起的名字。最终,通过制造水下爆炸并从卫星上拍摄下结果,该理论得到了证实。难怪过去的水手总是这么迷信。有谁会相信这种现象的存在?”就是这个解释了,法肯心底暗想着。当B区喷发时,它肯定将冲击波传往了各个方向——穿过了下层大气中更致密的气体,也穿过了木星本身固态的身体。相互叠加之后,这些冲击波肯定在一些地方相互抵消了,在另外一些地方相互加强了。整个行星肯定如同一只大钟一样被敲响了。然而,解释并没有消除心中的向往和敬畏。他绝不会忘了这些闪亮的光带,奔驰在木星那无法到达的深层大气中。他感觉自己不仅仅身处于一个陌生的行星上,更是进入了横亘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领地。这是一个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没人能猜到未来还会遇到什么。他还有一整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