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先生?”吉斯卡问。真是个蠢问题,贝莱心想,这机器人是受到了程序的指挥,才不得不这么问。不过,人类有时也会受到礼节的指挥,问出种种极不合宜的问题,愚蠢的程度可谓不相上下。“还好。”贝莱想要大声回答,偏偏力不从心,只能发出嘶哑的低语。这样的回答其实毫无意义,因为即使吉斯卡是机器人,也一定看得出贝莱状况不佳,所以这个答案显然是个谎言。然而,经过这轮虚伪的问答之后,吉斯卡总算能采取下一步行动了。他说:“我现在就去把气翼车开到这儿来。”“这种天气——简直像在倒水——车还能开吗,吉斯卡?”“没问题,先生,雨势其实还算普通。”说完他随即离去,在倾盆大雨中稳健地向前走。闪电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停过,轰隆隆的闷雷则是每几分钟就拔一次尖。有生以来第一次,贝莱觉得自己羡慕起机器人来。想想看,能够在这种天气中大步前进,能够毫不在意雨水、闪电和雷声,能够无视于周遭的环境,能够拥有勇气十足的虚拟生命,更重要的是,对痛苦和死亡能够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痛苦和死亡。但另一方面,则是无法拥有原创性的思想,无法产生意料之外的直觉或灵感——人类为这些天赋所付出的代价,是否真的值得?此时此刻,贝莱心中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只要不再感到恐惧,那么为了身为人类,付出任何代价都算不了什么。可是现在,他所感受到的只有心脏的猛烈跳动,以及意志的全盘崩溃,他因而不得不怀疑,倘若无法克服这些内心深处的恐惧——这个强烈的空旷恐惧症——身为人类又有什么用呢?但过去这两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户外,几乎没有什么不适。可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并未真正克服恐惧。他一直刻意想些别的事情,借此转移注意力,但雷雨终究击败了他的意志。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如果其他一切通通失守——包括思想、自尊、意志——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羞耻心了。他绝不能在机器人眼前崩溃,让他们看人类的笑话。羞耻心一定要胜过恐惧才行。他突然觉得丹尼尔紧紧搂住自己的腰际,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转一个身,将自己的脸埋进机器人的胸膛,但羞耻心不准许他这么做。假如丹尼尔是真人,他或许就无法抑制这个冲动了。他的意识早已脱离了现实,因而觉得丹尼尔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丹尼尔的口气似乎透出类似惊慌的感觉。“以利亚伙伴,你听到我说话吗?”吉斯卡的声音则从另一个遥远的方向传来:“我们必须抱他走。”“不,”贝莱咕哝道,“让我自己走。”或许他们并未听见这句话,也或许他只是自以为说了,而事实并非如此。他随即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于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举起孱弱无力的左手,想要搭到某人的肩膀,想要撑起自己的上半身,还想将双脚踩到地板上,以便重新站起来。但他的左臂仍旧无力地垂挂在肩头,他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他似乎察觉到自己正在前进,而且有一股水花喷到脸上。那并非真正的雨水,只能算是分外潮湿的空气。然后,他感到一个硬物压向自己的左侧,右侧则同时感到一股较为柔软的压力。他已经进了气翼车,再度夹在吉斯卡和丹尼尔之间。而他最清楚的感觉,就是吉斯卡身上非常湿。接着,他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在近乎黑夜的户外和车窗上的一层薄雾之间,那些玻璃若能变不透明就好了——或说贝莱先这么想,不久之后便如愿以偿,车内真正成了一片漆黑。而当气翼车从草地上缓缓升起、摇摇晃晃之际,轻柔的噪音压过了雷声,雷雨似乎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吉斯卡说:“真抱歉,我身上的雨水让你很不舒服,先生,但我很快就会干了。我们可以先等一等,等你恢复了再出发。”贝莱的呼吸比较顺畅了,密闭空间令他感到无比安心舒适。他不禁想到,把大城还给我吧。整个宇宙关我何事,让太空族去殖民吧,我们只要地球就好了。不过,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也明白这只是个疯狂念头,自己其实并不相信。他体认到不能让脑筋闲下来。他以虚弱的声音唤道:“丹尼尔。”“什么事,以利亚伙伴?”“是关于那位主席。阿玛狄洛明白指出主席会下令终止调查,你认为这个判断正确吗,或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以利亚伙伴,主席或许的确会就这件事,和法斯陀夫博士以及阿玛狄洛博士晤谈一番。要解决诸如此类的纷争,这是标准的程序,而这有许多先例可循。”“可是为什么呢?”贝莱有气无力地问,“如果阿玛狄洛这么有说服力,主席何不直接下令终止调查?”“那位主席,”丹尼尔说,“目前的政治处境十分艰难。当初,在法斯陀夫博士力促之下,他答应了把你请到奥罗拉来,如果这么快就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势必显得他懦弱和优柔寡断——而且一定会触怒法斯陀夫博士,博士在立法局仍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那么他何不干脆拒绝阿玛狄洛的要求?”“阿玛狄洛博士的影响力也很大,以利亚伙伴,而且可能会越来越大。为了两不得罪,主席必须先听取双方的意见,而且至少要表现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能够作出决定。”“根据什么来决定?”“我们必须假设,会根据本案成立与否。”“所以明天早上,我必须拿出些东西来说服主席支持法斯陀夫,而不是跟他唱反调。如果我做到了,就代表我们赢了吗?”丹尼尔说:“主席的权力并非至高无上,但是他的影响力确实很大。如果他表明了坚决站在法斯陀夫博士这边,那么,在当今这种政治情势下,法斯陀夫博士确有可能赢得立法局的支持。”贝莱发觉自己的思路又变得顺畅了。“这似乎就足以解释阿玛狄洛为何试图耽搁我们的行程。想必他推测到,目前我还没有什么能提供给主席的,他只需要把我所剩无几的时间耗尽,就立于不败之地了。”“似乎就是这样,以利亚伙伴。”“直到他认为这场雷雨能困住我,他才肯让我走。”“或许吧,以利亚伙伴。”“既然这样,绝不能让这场雷雨阻挡我们。”吉斯卡平心静气地说:“你想去哪里,先生?”“回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丹尼尔说:“我们要不要再等一下,以利亚伙伴?你是否打算告诉法斯陀夫博士,你不能继续进行调查了?”贝莱厉声问道:“你为何这么说?”这句话,无论是音量或其中的火气,都充分显示他已恢复正常。丹尼尔答道:“我只不过是担心,你忽然忘了那只是阿玛狄洛博士拿地球的福祉当幌子,怂恿你那么做的。”“我没忘,”贝莱绷着脸说,“可是我很惊讶,丹尼尔,你居然认为我会受到他的影响。我一定要替法斯陀夫平冤,也一定要让地球展开银河殖民。如果这么做会激怒母星党,我们也不得不冒这个险。”“可是,既然这样,以利亚伙伴,我们为何要回去找法斯陀夫博士呢?在我看来,我们还没有什么重要的结果要向他报告。难道再也没有其他方向,能让我们在向他报告之前,再作些进一步调查吗?”贝莱挺直腰杆,将左手放在吉斯卡已经烘干的身上。“我对目前的进展相当满意,丹尼尔。我们走吧,吉斯卡,向法斯陀夫的宅邸出发。”他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然后,他攥起拳头,绷紧全身的肌肉,又补了一句:“还有,吉斯卡,把窗户转成透明,我要亲眼看看雷雨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