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吉斯卡是人类,他的反应很可能会是目瞪口呆、震惊不已;但也可能会是勃然大怒,或是吓得缩成一团,或是其他十来种可能的反应。但因为他是机器人,他并未显露任何情绪,只是回应道:“你为何这么讲,先生?”贝莱说:“我相当确定,吉斯卡,你完全明白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我要你帮个忙,请允许我在这个宁静的地点,在必须动身前的这个空当,为我自己从头到尾解释一遍。我想听听自己的分析,如果我哪里说错了,我希望你立刻纠正。”“绝无问题,先生。”“我猜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就是假设你不如丹尼尔那么先进、那么复杂,因为你看起来不那么像真人。身为人类的我们,总是假设机器人越是像真人,他就会越先进、越复杂,而且越有智慧。没错,像你这样的机器人确实不难设计,而丹尼尔就只有法斯陀夫那种机器人学天才造得出来,对于其他人,例如阿玛狄洛而言,要造出丹尼尔那样的机器人则是难上加难。然而在我看来,丹尼尔的设计困难主要在于模仿人类的各个层面,例如脸部的表情、声音的抑扬顿挫、各式各样的姿势和动作等等,这些模仿虽然细致繁复至极,可是和心智的复杂度并非真正有关,我猜得对吗?”“相当正确,先生。”“因此我和其他人一样,自然而然低估了你。但在我们抵达奥罗拉之前,你自己便泄了底。或许你还记得,在降落过程中,我的空旷恐惧症突然发作,有那么一下子,我比昨晚在暴风雨中更加无助。”“我记得,先生。”“当时,丹尼尔在我的舱房里,而你却在门外。我陷入了一种僵呆的状态,发不出声音来,而他也许并未望向我这边,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原本在舱房外,但你赶紧冲了进来,关掉了我手中的控制器。你比丹尼尔更早赶到我身边,虽说丹尼尔的反射动作和你一样迅速,这点我很肯定——当初法斯陀夫博士冷不防攻击我,就是他及时出手制止的。”“法斯陀夫博士绝对不可能攻击你。”“没错,他只是要对我示范丹尼尔的反射动作——但言归正传,如我所说,那天在舱房里,你却首先赶到我身边。以当时的情况,我几乎无法注意到这件事,但我在这方面训练有素,而且空旷恐惧症并未令我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这点我昨晚又证明了一次。我的确注意到了是你首先赶到的,但我很快就忘掉了。当然,这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贝莱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吉斯卡表示同意,但这机器人什么也没说。(多年后,每当贝莱想到这趟奥罗拉之旅,最先浮现脑海的并非暴风雨,甚至不是嘉蒂雅,而是目前这个画面——他平静地坐在树下,头上是衬着蓝天的绿叶,周遭是和煦的微风以及动物的低鸣,而吉斯卡坐在他对面,双眼微微发出红光。)贝莱说:“即使有舱门阻隔,你似乎仍有办法侦测到我的心灵状态,知道我出了状况。或者简单地说,你拥有读心术,但这么说或许过分简化了。”“是的,我有,先生。”吉斯卡平静地答道。“而且,你还有办法影响他人的心灵。我相信你早已注意到我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你遮蔽了我心中这段记忆,硬是让我记不起来,即使我不经意地想到,也看不出背后的意义。但你并非做得天衣无缝,这或许是因为你的能力有限……”吉斯卡说:“先生,第一法则至高无上。虽然明知会露出马脚,我还是一定要去救你。而为了避免伤害你的心灵,我只能施行最低限度的遮蔽。”贝莱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有你的难处。最低限度的遮蔽——所以当我的心灵足够放松,可以进行自由联想之际,便会记起这件事。昨晚在风雨中,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已经想到你会首先找到我,正如当初在太空船上一样。你或许能借着红外辐射发现我的位置,但所有的飞禽走兽也都会射出红外线,很有可能造成混淆——可是你还能侦测心灵活动,不论我是否不省人事,而这就有助于顺利将我找到。”“的确有帮助。”吉斯卡说。“虽然我在即将睡着或昏迷之前,能够记起这件事,到了完全清醒时,我又会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昨天夜里,当我第三次想起来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人。嘉蒂雅跟我在一起,而她记得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他首先赶到’。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不起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法斯陀夫博士随口的一句话,才帮助我冲出了你设下的障碍。一旦开了窍,我很快便想起其他的事情。比方说,当初我怀疑太空船是否真的前往奥罗拉,在我开口发问之前,你就向我保证,目的地确实是奥罗拉——不过我猜,你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有读心的能力。”“正是这样,先生。”“为什么呢?”“这种读心的能力,先生,让我能以独一无二的方式诠释第一法则,所以我分外珍惜。我能以超乎寻常的效率防范人类受到伤害。然而在我看来,无论法斯陀夫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对于一个会读心的机器人,都不可能容忍太久,所以我对这件事坚决保密。法斯陀夫博士常爱讲述苏珊·凯文摧毁读心机器人的传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他成为第二个苏珊·凯文。”“对,他也跟我提过这则传说。我猜,他在潜意识里早已知道你有读心的能力,否则不会一再转述这个故事。而我认为,他这么做等于对你构成威胁。例如我当然是因此而注意到这件事的。”“在不过度干扰博士心灵的前提下,我已尽可能消除这个威胁。因此,法斯陀夫博士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总不忘强调它只是个传说,实际上不可能发生。”“对,这点我也记得。但是,既然法斯陀夫不知道你有读心术,在你的原始设计中,一定没有这种能力。所以说,你是怎么得到的?——不,别告诉我,吉斯卡,让我猜一猜。瓦西莉娅小姐,当她还是小女孩、刚对机器人学感兴趣的时候,特别喜欢跟你在一起。她跟我说过,在法斯陀夫的远距监督下,她曾试着改写你的程序。有没有可能,某一回,她无意间所做的一件事,赋予了你这种能力?这么说正确吗?”“完全正确,先生。”“你知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知道,先生。”“目前为止,你是唯一会读心的机器人吗?”“目前为止是的,先生,将来就不止我一个了。”“如果我问你,瓦西莉娅博士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才让你有了这种能力——或者法斯陀夫博士这么问——你会基于第二法则而回答我们吗?”“不会的,先生,因为根据我的判断,真相会对你们造成伤害,所以第一法则会优先发挥作用,阻止我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其实并不会有人问我,因为我会预先知道某人想要发问和下令,而我会赶在他这么做之前,从他心中移除这个冲动。”“没错。”贝莱说,“前天傍晚,我们从嘉蒂雅家走回法斯陀夫家的时候,我曾经问丹尼尔,在詹德服侍嘉蒂雅的那些日子里,他和詹德是否有过任何接触,而他直截了当否认了。然后我准备问你同样的问题,结果竟然没问出口。我想,是你消灭了我想发问的冲动吧。”“是的,先生。”“因为如果我问了,你就必须回答你和他很熟,但你还不准备让我知道这件事实。”“是的,先生。”“可是,在你和詹德接触的这段时间中,你应该知道阿玛狄洛正在测试他,因为据我猜想,你也能读取詹德的心灵,或说侦测他的正子电位……”“是的,先生,机器人和人类的心智活动都难不倒我。相较之下,机器人更容易了解得多。”“你并不赞同阿玛狄洛的行为,因为在开拓银河这件事情上,你支持法斯陀夫的主张。”“是的,先生。”“那你为何不阻止阿玛狄洛?为何不从他心中移除测试詹德的冲动?”吉斯卡答道:“先生,我从不轻易干扰他人的心灵。阿玛狄洛的决心是那么根深蒂固,想要将它移除,我必须大费周章——而他的心灵相当先进,也相当重要,我实在不愿意破坏。我让这件事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在此期间,我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做才最符合第一法则对我的要求。最后,我终于决定了矫正这个局势的方式,这绝非一个容易的决定。”“于是你决定,在阿玛狄洛研究出如何设计人形机器人之前,先下手令詹德停摆。你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多年来日积月累,你已经从法斯陀夫的心灵充分了解了法斯陀夫的理论。对不对?”“一点也没错,先生。”“所以说,法斯陀夫终究并非唯一能令詹德停摆的专家。”“就某个层面而言,他仍然是的,先生。我自己的能力只是他的反射——或说他的延伸而已。”“但是同样厉害。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会带给法斯陀夫极大的危险吗?看不出来他理所当然会成为嫌犯吗?你是否打算到了必须救他的时候,就公开你的能力,并承认这件事是你做的?”吉斯卡说:“我的的确确看出法斯陀夫博士会陷入痛苦的困境,但我并未打算承认自己是元凶。我所打的主意,是利用这个情势把你找来奥罗拉。”“把我找来这里?这是你的主意?”贝莱觉得自己有点吓呆了。“是的,先生。如果你允许,我想解释一番。”贝莱说:“请讲。”吉斯卡说:“当初,我是从嘉蒂雅小姐和法斯陀夫博士那儿获悉你这个人的,不只从他们口中,同时还从他们心里。我也因而了解到地球的处境。显然,地球人的生活被围墙所包围,他们难以破墙而出。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奥罗拉人同样活在围墙里面。“奥罗拉人的围墙是由机器人组成的,这堵墙替他们挡住了人生所有的风浪,而根据阿玛狄洛的计划,将由机器人打造更多拥有围墙的社会,以免奥罗拉人亲自开拓新世界。此外奥罗拉人还有另一堵围墙,那就是他们的倍增寿命,他们因而过度重视个人主义,不想与他人分享科学资源。他们也因此不愿陷入纷纷扰扰的争议,总是在问题尚未公开之前,便请出他们的主席,由他负责排难解纷,并决定一个解决方案。他们懒得绞尽脑汁找出最佳的解答,只想闭上嘴巴捡现成的便宜。“地球人的围墙既粗陋又具体,因此显而易见——而且总是有人渴望逃出去。奥罗拉人的围墙却是无质无形,甚至谁也看不出来,因而从未有人兴起逃脱的念头。所以我觉得,必须由地球人——而非奥罗拉人或其他太空族——负责开拓银河,并建立起银河帝国的前身。“这些都是法斯陀夫博士所作的推论,而我完全同意。法斯陀夫博士作出这些推论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我的能力却不允许我这么容易满足。我至少也得直接研究一个地球人的心灵,以便检验我自己悟出来的结论,而你,就是我自认有把握请到奥罗拉的那个地球人。詹德的停摆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不但阻止了阿玛狄洛的野心,还提供了邀请你来的借口。我先轻轻地推了嘉蒂雅小姐一把,让她向法斯陀夫博士推荐你;接着,我同样轻轻地推了博士一把,让他向主席推荐你;最后我又轻轻推了主席一把,让他同意这件事。而你来到之后,我立刻开始研究你,得到的成果令我很高兴。”吉斯卡闭上了嘴巴,恢复了机器人惯常的漠然神态。贝莱皱起眉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其实一点功劳也没有。你一定在暗中替我铺路,确保我一路找到真相。”“不,先生,刚好相反。我刻意给你设下重重阻碍——当然是在合理范围内。虽然我曾被迫展现自己的能力,但我绝对不要给你看出来。我设法让你不时会感到灰心和绝望,同时又鼓励你大胆走出户外,以便研究你的反应。而你跨越了一个个障碍,替自己找到了出路,这令我很高兴。“我发现你渴望回到大城的围墙里,但你也明白必须学着摆脱它。我发现你从太空鸟瞰奥罗拉以及暴露在风雨中都会感到不适,但两者皆未令你思路受阻,也并未令你打消解谜的决心。我还发现你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包括短暂的寿命——而更重要的是,你面对争议绝不回避。”贝莱说:“你又怎么知道我能代表一般的地球人?”“我知道你不能。可是从你心里,我获悉了还有像你这样的人,而我们可以拿这些人当作基础。我会全力促成——既然我确定了该走哪条路,我将催生出更多像我这样的机器人——他们也会全力促成这个目标。”贝莱猛然问道:“你是指,会有很多的读心机器人前往地球?”“不是,不是,但你有这个警觉却是正确的。那堵机器人围墙已经让奥罗拉和太空族世界注定瘫痪,如果直接引进机器人,地球势必重演这段历史。地球人必须独力开拓整个银河,不能有任何种类的机器人帮助。这意味着将有不计其数的困难、危险和损伤——如果有机器人,通通可以避免——可是人类若能一切自力更生,最后将会得到更美好的成果。或许某一天——很远很远的未来——机器人能再度介入。谁说得准呢?”贝莱好奇地问:“你能预见未来吗?”“不能,先生。但在研究人类心灵的过程中,我隐约看出有些法则在规范着人类的行为,正如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规范机器人的行为那样。或许利用这样的法则,人类总有一天能对未来大致作些预测。相较之下,人类的法则要比机器人的法则复杂得多,我对它的具体内容没有任何概念。它的本质可能是统计性的,所以必须针对广大的群众,才能作出较为明确的预测。它也可能几乎不具约束力,因此除非广大群众对它的运作一无所悉,否则它根本毫无意义。”“告诉我,吉斯卡,这就是法斯陀夫博士所说的‘心理史学’这门未来科学吗?”“是的,先生。我把这个想法轻轻植入他心中,好让它有机会生根发芽。既然这个以长寿和机器人为特色的太空族文明即将走到尽头,而新一波的人类扩张即将展开——由短寿命的地球人主导,没有机器人参与——这门学问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现在,”吉斯卡站了起来,“先生,我想我们必须回到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替你作行前准备了。当然,我们在此所说的一切,不会再转述给任何人。”“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会守口如瓶。”贝莱说。“好的。”吉斯卡平心静气地说,“但别担心保密的重担会压在你身上。我会让你记得这一切,但你永远不会想要告诉别人——半个字也不会。”贝莱扬起眉毛,表示姑且接受,然后说:“不过,吉斯卡,在你将我封口之前,我还要说一件事。可否请你确保嘉蒂雅的生活不会受到干扰;不会因为她是索拉利人,而且曾将机器人当成丈夫,而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不友善的待遇;还有——还有她终究会接受格里迈尼斯的求爱?”“我听到了你和嘉蒂雅小姐最后那番谈话,先生,我了解你的意思,所以请放心吧。现在,先生,我能否趁着没有旁人的时候,先向你正式道别?”他以贝莱前所未见酷似人类的姿势伸出右手。贝莱握住他的手,那五根手指坚硬且冰凉。“再见——吉斯卡好友。”吉斯卡说:“再见,以利亚好友。请记住,虽然奥罗拉的原意是曙光女神,可是从现在起,地球才是真正的曙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