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莱突然像抽筋般紧紧抓住叉子。“你肯定吗?”他自然而然脱口而出,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了解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如果是一台电脑提供答案,你绝对不会问它肯不肯定,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拥有四肢的电脑。机·丹尼尔说:“相当肯定!”“他们离我们近吗?”“并不很近,他们散坐在各处。”“那就好。”贝莱继续吃他的晚餐,事实上却只是机械地挥动着叉子。在那张皱着眉头的长脸后面,他的脑子正在全速运转。假设昨晚的风波其实并非偶发事件,而是由一群狂热的反机器人分子策划的,那么在这群人当中,很可能包括出于敌意而对机器人有深入研究的成员,或许其中一人当场就认出机·丹尼尔的真实身份。(局长曾提到类似的可能性,妈的,他还真不简单。)这个推论合情合理。就算昨晚由于意想不到的变数,令他们无法采取有组织的行动,这些人还是可以拟定下一步计划。如果他们能够认出机·丹尼尔是机器人,一定也有办法获知贝莱自己是个警官。而普普通通的一名警官,绝对不会陪在一个人形机器人旁边,这就代表贝莱极有可能是警局里的重要人物。(借着一点后见之明,贝莱轻轻松松地一路推论到这里。)由此便可继续推知,市政厅里面的眼线(或许是大城政府的成员)一定能在不久之后便查出贝莱和机·丹尼尔的行踪。这些人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这件事,一点都不令人惊讶,若非贝莱今天花了很多时间在往返太空城上,他们应该更早就完成任务了。机·丹尼尔已经吃完这一餐,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完美的手掌轻轻放在桌沿。“难道我们不该有所行动吗?”他问。“在食堂中不会有危险。”贝莱说,“拜托,这个问题就交给我吧。”贝莱仔仔细细环顾四周,仿佛从来没见过这间食堂。到处都是人,至少好几千!一般食堂的平均容量是多少?他印象中有个数字,大概是两千两百吧,他想,而这间食堂还要大一些。假设突然有人将“机器人”三个字送到空气中,假设这三个字随即在几千人口中传来传去……他真不晓得该怎么比喻,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并不会发生。不论是在食堂、回廊或电梯,偶发性的暴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或许在食堂爆发的几率更大,因为用餐时间比较无拘无束,一个稍微过分的玩笑就可能擦枪走火。可是有计划的暴动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发生在食堂,由于人满为患,策划者自己也会困在里面。一旦发生掀桌砸盘的混乱场面,想要脱困可没那么容易。最后,死亡人数一定不下几百,而他们自己也很可能包括在内。不,若想策划一场安全的暴动,地点必须选在大城中比较狭窄的巷道。在那种受限的空间,恐慌的情绪传播得比较慢,如此他们便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沿着预先选好的路线,例如侧巷或是一条不起眼的上升缓运带,迅速抵达上层,然后逃逸无踪。贝莱想到可能还有更多的人等在外面,颇有身陷重围之感。他们会跟踪贝莱和机·丹尼尔到一个合适的地点,然后再引爆一场混战。机·丹尼尔说:“为什么不逮捕他们?”“那只会让危机提早爆发。你记住他们的脸孔了,是吗?你不会忘掉吧?”“我无法忘掉任何一件事。”“那么我们改天再抓他们。现在,我们先突破他们的包围,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碟子翻个身,放到可升降的碟形区域正中央,又将叉子放回面前矮栏的凹槽。机·丹尼尔一面看,一面模仿他的动作。不久,那些餐具便消失无踪。机·丹尼尔说:“他们也起身了。”“很好,我觉得他们不会太靠近我们,至少在这里不会。”他们两人又开始排队,这回是朝出口处慢慢前进,在那里,刷卡的咔嗒咔嗒声像时钟般响个不停,每一个“咔嗒”记录着一份配额的消失。贝莱回头一望,眼前一片雾蒙蒙的蒸气和闹哄哄的人群,一段往事便毫无来由地清晰浮现脑海。那是班六七岁的时候,父子俩去逛大城动物园——不,当时班已经八岁,因为他刚过完生日。(耶和华啊!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那次是班头一回去动物园,其兴奋可想而知。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猫狗这些动物,而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一座鸟园!就连贝莱自己,虽然已经逛过十余次,仍然无法抗拒它的魅力。任何人第一次见到许多活物在空中飞舞,都一定会感到无比震撼。而他们刚好赶上麻雀园的喂食时间,工作人员正将碾碎的燕麦倒入一条长长的饲料槽(虽然人类已经习惯了酵母食物,动物却比人类保守,仍坚持要吃真正的谷物)。成群的麻雀一起降落地面,看来有好几百只。它们发出刺耳的叽喳声,翅膀挨着翅膀,列队站在饲料槽旁……没错,就是它,当贝莱回过头,对食堂投以最后一瞥时,心头浮现的正是这个画面。饲料槽旁边的一大群麻雀,这个想法令他起了一阵反感。他想:耶和华啊,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吧。但什么才是更好的方法?现在这个方法又有什么不好呢?他以前从来没有为这种问题感到头痛。想到这里,他突然对机·丹尼尔说:“准备好了吗,丹尼尔?”“准备好了,以利亚。”他们离开了食堂,至于该如何脱逃,当然一切看贝莱的了。有一种竞赛游戏,青少年称之为“奔路带”。它的规则在全球各个大城皆大同小异,一个来自旧金山的少年,可以毫无困难地参加开罗当地的奔路带。简单地说,这个游戏是要玩家利用大众运输系统,从甲地前往乙地,其中担任“领导者”那个人,要尽可能甩脱所有的“追随者”。领导者若能单独抵达目的地,或是追随者始终紧跟在后,都能享有技艺超群的荣耀。这种游戏通常选在傍晚的高峰期进行,借着通勤的人潮来增加危险性和复杂度。领导者出发后,就在加速路带之间跑来跑去,尽量做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例如在某条路带上尽可能停久一点,然后突然跳到旁边的路带。他也可以迅速跑过几条路带,然后出其不意地停下脚步。如果追随者不小心冲过了头,那就很遗憾了。除非他的身手异常敏捷,否则还来不及更正错误,他和领导者的距离已经开始拉远了。这时,聪明的领导者会赶紧跳到另一条路带,以便扩大战果。有时候,领导者会登上捷运带或缓运带,然后尽快从另一边跳下去,这么一来,追踪的复杂度便会增加十倍。你若完全不碰这两种路带就是耍赖,但在上面逗留太久同样不行。成年人很难体会这种游戏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自己年轻时不曾奔过路带的人。而合法的用路人都恨透了那些玩家,所以每当近距离接触,玩家无不赶紧逃之夭夭。此外,警察会毫不留情地对付他们,父母的处罚更是免不了。而且无论是在学校或是次乙太网路上,他们都会受到师长的责骂。根据统计,这种游戏每年总会导致四五个青少年死亡,数十人受伤,以及数不清的无辜路人受到程度不一的波及。然而,奔路带的玩家是无论如何不会消失的。游戏越危险,玩家就能得到越大的无价奖赏——同伴们的钦佩眼光。一个成功的玩家整天神气活现,而成名的领导者更是有如一方霸主。就拿以利亚·贝莱来说,即使到了今天,他对自己奔路带的纪录仍旧感到自豪。他曾经领导二十个玩家,从中央区一路奔到皇后区的边界,途中跨过三条捷运带。在那马不停蹄的两小时之间,他甩掉了几个最顶尖的布朗克斯区玩家,最后独自一人抵达终点。后来,这则佳话流传了好几个月。当然,如今贝莱已经四十几岁,已有二十多年没奔过路带,但他多少还记得一些技巧。虽然身手不再那么矫捷,但他可以截长补短,别忘了他是一名警务人员。只有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警察,才有可能对这座大城了若指掌,连每条巷道的头尾几乎都能如数家珍。他以利落的步伐逐渐远离食堂,但并没有走得太快。一开始这几十秒是最危险的,他随时预期背后会有人大喊“机器人、机器人”。他一面走,一面仔细算着脚步,直到脚底终于传来踩上加速路带的感觉。他停了一下,机·丹尼尔顺利跟了上来。“他们还在我们后面吗,丹尼尔?”贝莱轻声问道。“是的,而且越来越近。”“等着瞧吧。”贝莱信心满满地说。他随即东张西望一番,在他看来,左侧各条路带上的人都在快速前进,而且离他越远的人速度越快。虽然他这一辈子,几乎每天都会踩上路带好几次,可是若说弯下膝盖准备在上面狂奔,却是七千多天以前的事了。昔日那种熟悉的刺激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这时,他根本忘记了自己严禁儿子参与这种游戏。班有一次奔路带被他逮到,他不但没完没了训了他不知多久,还威胁要将他交给警方看管。他轻巧地、迅速地(以“安全速度”的两倍)向更高速的路带走去,为了对抗加速度,他将身体猛力向前倾。缓运带在他身旁呼啸而过,有那么一下子,看来他好像要爬上更高的速度,不料他突然开始后退,一面忽左忽右地闪避人群,一面退向人潮越来越密的低速路带。最后他停下脚步,待在时速只有十五英里的路带上。“还有多少人跟着我们,丹尼尔?”“只剩一个了,以利亚。”那机器人站在他旁边,非但脸不红气不喘,连头发都依然服帖。“他当年一定也是高手,但他跟不了多久。”充满自信的贝莱,此时依稀重温了当年奔路带的各种感受,其一是沉浸在神秘仪式中的亢奋,其二是强风吹过头发和脸庞的快感,其三则是似有若无的一点心惊胆跳。“下面这招称为‘侧闪’。”他压低声音对机·丹尼尔说。他迈开大步,但这回是沿着一条路带向前走,一路轻而易举闪过循规蹈矩的用路人。他一面走,一面慢慢移到路带的边缘,但由于他不断在人群中钻动,头部看起来始终笔直前进——这正是他的目的。然后,他在并未停步的情况下,忽然向旁边移动两英寸,踏上了隔邻的路带。但当他尽力维持平衡时,大腿肌肉猛然一阵抽痛。他飞快穿过一群通勤者,来到时速四十五英里的路带。“现在怎么样,丹尼尔?”他又问。他得到一个冷静的答案:“他仍然跟在我们后面。”贝莱紧抿着嘴唇。看来除了利用运动平台,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这需要极佳的协调性,如今的他或许已经力有未逮。现在到底身在何处?他迅速地环顾四周,刚好看见B22d街飞快掠过。他赶紧心算一番,随即展开行动。他以顺畅而稳健的步伐,跨越其余的加速路带,最后一举翻上捷运带的平台。当贝莱和机·丹尼尔爬上平台、挤过栅栏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一群已经站得很累的男女老少,下一刻,他们的倦容不约而同转为满脸的愤怒。“喂,当心。”一名女子尖叫,同时紧紧抓住帽子。“抱歉。”贝莱气喘吁吁地说。他用力挤过那些人,一阵左弯右拐之后,终于从另一边跳下去。但就在最后关头,一名遭撞的乘客气得猛砸他的背部,他立刻一阵踉跄。他拼命试图站稳脚步,勉强跨过了路带的边缘,但突变的速度就像一股无形的力量,令他膝盖着地,随即向后一仰。他顿时有一种恐怖的预感:一大群人撞在他身上,接着纷纷跌倒,一场混乱立即沿着路带传开——这就是可怕的“人形骨牌”,一次可将几十个折手断脚的伤患送进医院。好在机·丹尼尔及时捧住他的背部,然后,他便感到自己被一股超人的力量抬起来。“谢了。”贝莱只来得及吐出这两个字。他又出发了,这回是以高难度的步法,一路跨越减速路带,最后刚好让脚步落在缓运带的V型接点。接着他利用余势再度加速,一口气跳上了缓运带。“他还跟着我们吗,丹尼尔?”“看不见了,以利亚。”“很好。你可真是奔路带的个中高手,丹尼尔!哎呀,快,快!”他们转身登上另一条缓运带,然后噼里啪啦地大步越过数条路带,对准一个出口冲过去。出口处有一扇看来属于公家机关的大门,旁边一名警卫及时站了起来。贝莱亮了亮证件。“执行公务。”他们顺利走了进去。“发电厂。”贝莱说得言简意赅,“这样就能切断我们的行踪了。”他曾经造访过许多发电厂,这座也包括在内,但熟悉感总是敌不过一种负面的敬畏。尤其每当想到自己的父亲曾在这样的发电厂官居要职,负面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想当年……这是一座典型的发电厂,隐藏在护墙内的巨大发电机不停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有点刺鼻的臭氧味;处处可见沉默而严肃的红色警告线,标示着必须穿防护衣才能跨越的禁区。在发电厂某个角落(贝莱并不清楚正确位置)每天会消耗一磅的裂变物质,而每隔一小段时日,那些俗称“热灰”的放射性裂变产物就会被送进铅管,一路被空气压力推送到十英里外的海洋,最后躺进比海床还深半英里的人工洞穴内。贝莱有时不禁纳闷,一旦那批洞穴通通填满了,又该怎么办?他板起脸孔对机·丹尼尔说:“离那些红线远一点。”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又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但我想你根本不在乎。”“你是指放射性吗?”丹尼尔问。“对。”“那我可就在乎了。伽玛辐射会破坏正子脑中的微妙平衡,它对我的影响会比对你还要快得多。”“你的意思是它会杀死你?”“至少我需要换个新的正子脑,由于每个正子脑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会成为一个新的个体。这样一来,就某种意义而言,现在跟你说话的丹尼尔当然死了。”贝莱以疑惑的目光望着对方。“我从来不知道——来,走这个斜坡。”“没有人强调过这一点,太空城希望地球人接受机器人的特长,而不是我们的弱点。”“那又为何告诉我?”机·丹尼尔双眼直视着他的人类搭档。“你是我的伙伴,以利亚,所以最好让你知道我的弱点和短处。”贝莱清了清喉咙,没有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朝这个方向走。”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到我们的宿舍了。”这是一间阴森森的下等公寓,总共就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两把折椅以及一个衣柜。此外还有一个嵌入式的次乙太屏幕,它没有任何控制键,只能在固定时间播放固定的节目。屋内没有脸盆,连未启动的脸盆都没有,也看不到任何烹饪乃至烧水的设备。只有一根小型垃圾处理管**裸地躺在房间的一角,看来非常碍眼,毫无任何美感可言。贝莱耸了耸肩。“就是这样了,我想我们可以凑合。”机·丹尼尔走到垃圾处理管旁边,按开衬衫的接缝,露出足以乱真的结实胸膛。“你在干什么?”贝莱问。“把我吃进去的食物清理掉。如果留在体内,它很快会腐败,我就会变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机·丹尼尔将两根手指仔细放在左乳下方,以特殊的手法按了几下,他的胸部便由上而下齐中打开。他将手伸进去,从一大堆炫目的金属零件中,抽出一个有点鼓胀的半透明薄袋。在贝莱惊恐眼神的注视下,他打开了那个袋子。机·丹尼尔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些食物绝对干净,我没有咀嚼,更没有分泌唾液。要知道,我是利用吸力让它通过食道,最后进入袋中,所以还可以吃。”“没关系,”贝莱轻声细语道,“我不饿,你把它处理掉吧。”根据贝莱判断,机·丹尼尔的食物袋应该是氟碳塑料制成的。总之它对食物没有粘性,所以轻轻一倒,里面的东西就滑顺地一点一点排进了垃圾管。真是暴殄天物,贝莱这么想。他坐到床边,脱掉了衬衣,然后说:“我建议明天一大早就出门。”“有特别的原因吗?”“那些‘朋友’还不晓得这间宿舍的位置,至少我这么希望。如果我们早些离开,将会安全得多。回到市政厅之后,我们赶紧检讨一下你我还能不能继续搭档合作。”“你认为或许不能了?”贝莱耸了耸肩,闷闷不乐地说:“我们可不能天天经历这种事。”“可是在我看来……”鲜红色的叫门灯号突然亮了,硬生生打断了机·丹尼尔这句话。贝莱悄悄站起来,并拔出了手铳。这时,叫门灯号又闪了一次。他轻巧地来到门边,将拇指按在手铳扳机上,并开启了门上的单向窥视镜。那窥视镜并不怎么高明,不但视野狭小,而且影像扭曲,但即便如此,贝莱还是清楚看出是自己的儿子班站在门口。正当班准备再次叫门的时候,贝莱猛然打开房门,凶狠地抓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班顺势撞在一堵墙上。上气不接下气的他倚着那堵墙,惊恐和疑惑的眼神久久才消退。班使劲揉着手腕。“爸!”他用可怜兮兮的语调说,“你没必要那样抓我嘛。”贝莱贴近再度紧闭的房门,透过窥视镜往外看。但无论怎么看,他仍看不到走廊上有任何人。“外面有人吗,班?”“没有。唉,爸,我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安好。”“我有什么理由不好?”“我也不知道。是妈妈啦,她哭得什么似的,叫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还说如果我不肯来,她就自己走这一趟,那样的话,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她逼我来的,爸。”贝莱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妈妈知道我在哪里吗?”“不,她不知道,所以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他们告诉你的?”父亲的强烈反应令班吓了一大跳,他压低声音说:“当然,他们不该告诉我吗?”贝莱和丹尼尔面面相觑。贝莱怀着沉重的心情站了起来,问道:“班,你妈妈在哪里?在公寓吗?”“不,我们去外婆家吃晚饭,然后就留在那儿。现在我也该回那儿去了,我的意思是,只要你没事,爸,我就能交差了。”“你给我待在这里。丹尼尔,这层楼的通话器到底在哪里,你有没有印象?”那机器人说:“有,但你打算走出这个房间去打电话吗?”“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和洁西取得联络。”“我可否建议改派班去,这样比较合逻辑。这件事有危险,而他的价值比较低。”贝莱怒目而视。“什么,你……”他随即想到:耶和华啊,我这是生哪门子气?他改用较平静的口吻说:“这你就不懂了,丹尼尔。在人类社会中,父亲通常不会派自己的儿子去冒险,即使这是合乎逻辑的决定。”“冒险!”班用惊喜参半的声音大叫,“发生了什么事,爸?啊,爸?”“没什么,班。听好,这根本不关你的事,懂了吗?准备就寝吧,我回来的时候要看到你已经上床了,听到没有?”“啊,真扫兴。你可以信得过我,我会守口如瓶。”“睡觉去!”“真扫兴!”贝莱走到那层楼的通话器旁,为了随时能拔出手铳,他将外套掀了起来。然后,他对着话筒说出个人代号,一台位于十五英里外的电脑便开始确认他的资格。他只等了很短的时间,便获准进行通话,这是因为便衣刑警的公务通话次数没有任何限制。他念出了岳母家的号码。通话器底部的小屏幕亮了,映出了她的脸孔。他压低声音说:“妈,我找洁西。”洁西一定正在等他的电话,下一刻就出现在屏幕上。贝莱望着她的脸,然后刻意将屏幕调暗。“好啦,洁西,班在我这里。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此同时,他的双眼还不停地东张西望。“你还好吗?没什么麻烦吧?”“我显然好得很,洁西,别疑神疑鬼。”“喔,利亚,我担心死了。”“担心什么?”他凶巴巴地追问。“你知道的,你的朋友。”“他怎么样?”“我昨夜告诉过你,会惹麻烦的。”“你听好了,这都是无稽之谈。今晚我会把班留在这里,你去睡觉吧,再见,亲爱的。”他收了线,做了两次深呼吸,然后才往回走。他的脸色一片死灰,充满忧虑和恐惧。贝莱回到套房时,班正站在房间正中央,他已经将一片隐形眼镜妥善地放入小吸杯,但另一片仍在他眼睛里。班说:“真扫兴,爸,这地方到底有没有水?奥利瓦先生说,我不能去卫生间。”“他说得对,你不能去。把那片戴回去,班,就一夜而已,不碍事的。”“好吧。”班戴回隐形眼镜,放好了吸杯,然后爬上床,“乖乖,这是什么床垫!”贝莱对机·丹尼尔说:“我想你不介意坐一宿吧。”“当然不介意。对了,我对班特莱眼睛上那两片玻璃很感兴趣,每个地球人都戴着这种东西吗?”“不,只有少数。”贝莱心不在焉地说,“例如我就不戴。”“戴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意?”贝莱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是一些令他感到不安的思绪。灯熄了。贝莱仍旧醒着,他隐约能听见班的呼吸变得沉重而规律,甚至有点刺耳。当他转过头去,便在黑暗中逐渐看出机·丹尼尔的身形——他面向房门,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他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身在一座核能发电厂,洁西突然掉进裂变腔,正在迅速坠落。她拼命尖叫,还伸出手来希望抓住他,可是他只能僵立在红线之外,眼睁睁看着她在半空中无助地翻滚,她的身躯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在这个梦里,他束手无策,而他心知肚明,把她推下去的人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