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萝丽莎说:“不可能!老天啊,绝对不可能!”“我不管你是老天啊还是老地啊。育场里有没有什么可杀的动物?找一只来,拿这支箭划它一下,看看有什么结果。”“但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贝莱厉声道:“我知道为什么。问题是,谁干的?”“谁也不会干这种事。”贝莱再度感到有点头昏眼花,脾气也暴躁起来。他将那支箭朝她丢过去,她则低头盯着它着地的位置。“捡起来。”贝莱喊道,“你若不想做实验,就把它毁掉。留它在那里,万一让哪个小孩拿去,就会发生意外。”她连忙捡起那支箭,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贝莱拔腿奔向最近的一扇门,克萝丽莎紧随着他进入室内,那支箭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捏在手上。进入封闭空间之后,贝莱觉得心情平静了一点。他说:“毒箭是谁做的?”“我想不出来。”“我认为不太可能是那男孩自己做的。你有没有办法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我们可以查资料。”克萝丽莎沉着脸答道。“所以说,你们的确保有亲属关系的资料?”“为了基因分析,一定要这么做。”“那孩子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人吗?”“绝对不知道。”克萝丽莎斩钉截铁地说。“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查到?”“他得闯进资料室,那是不可能的。”“假设有个成年人来访,想要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哪……”克萝丽莎面红耳赤。“几乎不可能有这种事。”“假设一下无妨。如果他这么问,会得到答案吗?”“我不知道。其实,他这么问并非不合法,只是绝对违反习俗。”“你会告诉他吗?”“我会尽量别说。我知道德拉玛博士不会说,他坚信亲属关系资料应该仅供基因分析。在他之前,或许没有那么严格……总之,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我看不出那孩子自己能有什么动机,所以我想,他可能受了父母的利用。”“实在太可怕了。”心慌意乱之下,克萝丽莎不知不觉离贝莱越来越近,甚至伸出手来指着他,“怎么会发生这些事呢?老板被杀了,你也险些遭到杀害。在我们索拉利上,谁也没有诉诸暴力的动机啊。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所以不会有个人的野心。我们对亲属关系一无所知,因此家族的野心也无从存在。我们个个都拥有健康的基因。”她随即做恍然大悟状。“慢着,这支箭不可能有毒,我不该让你说服我相信这种事。”“你为何突然这么肯定?”“比克身边那个机器人绝不会容许他下毒。我无法想象它会做出任何令人类受到伤害的事。这是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给我们的保证。”贝莱问:“是吗?我有点好奇,第一法则到底保证了什么?”克萝丽莎茫然地瞪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你去化验一下箭头,就会发现它有毒。”贝莱几乎懒得再讨论这个问题,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丝毫怀疑。“你仍旧相信德拉玛夫人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吗?”他转换了话题。“事发当时,她是唯一在场的人。”“我懂了。可是,当我差点被毒箭射中的时候,唯一在场的成年人则是你。”她中气十足地吼道:“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或许吧。但德拉玛夫人或许同样是无辜的。我能使用你的显像装置吗?”“当然可以。”贝莱心知肚明,他打算联络的人绝非嘉蒂雅。因此,当他听到自己说出“找嘉蒂雅·德拉玛”这几个字,内心感到惊讶不已。机器人毫无异议地服从命令,开始进行显像操作。贝莱望着它,心中的诧异有增无减,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下达这个命令。是因为刚才他们讨论到了她这个人?还是因为上回显像时不欢而散,令他有点不安?或者仅仅由于他看久了克萝丽莎粗壮的、几乎可说是中用不中看的体型,因而觉得有必要再瞥嘉蒂雅一眼,才能取得视觉上的平衡?他在内心替自己辩护:耶和华啊!有时男人必须懂得随机应变。嘉蒂雅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由于坐在一张巨大笔直的椅子里,她显得比先前更娇小,而且更无助。她的头发向后梳,盘成一个松松的髻。她双耳都戴了长长的耳环,上面的饰物很像是钻石。这回她的穿着相当简单,腰身束得很紧。她低声说:“我很高兴你又显像了,以利亚,我一直在设法找你。”“早安,嘉蒂雅。”(午安?晚安?他不知道嘉蒂雅的当地时间,也无法从她的穿着判断出来。)“你为什么一直在找我?”“为了告诉你,我对上次显像时的情绪失控感到抱歉。连奥利瓦先生都不知道你在哪里。”贝莱眼前突然浮现丹尼尔仍被那些机器人严加看管的画面,差点笑了出来。他说:“别放在心上了。我会在几小时后去见你。”“当然没——见我?”“真正面对面。”贝莱郑重其事地说。她睁大眼睛,指甲陷进柔软的塑质扶手中。“你这么做有任何原因吗?”“我必须这么做。”“我认为没……”“你允许吗?”她别过头去。“有绝对的必要吗?”“有的。不过,我必须先去见另一个人。你丈夫生前对机器人很感兴趣,你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从别处获得了佐证。可是,他自己并非机器人学家吧?”“他学的不是这个,以利亚。”她仍旧避开他的目光。“但他和一名机器人学家合作,对不对?”“约珊·李比,”她立刻答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是吗?”贝莱精神为之一振。嘉蒂雅似乎吓了一跳。“我不该这么说吗?”“如果是实情,又有何不可?”“我总是担心会说错话,令我自己好像——你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大家都咬定我做了一件坏事。”“放轻松点。李比怎么会是你的朋友呢?”“喔,我也讲不清楚。或许原因之一,是他的属地就在旁边,显像几乎不需要能量,因此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显像,连自由行动也没什么困难。我们总是一起散步,至少以前常这么做。”“我不知道你能和别人一起散步。”嘉蒂雅面红耳赤。“我是说透过显像。哎呀,我常常忘记你是地球人。自由行动显像是指镜头跟着我们跑,无论双方走到哪里,联系始终不会中断。我们分别在自己的属地,我走我的,他走他的,但我们始终在一起。”她扬起下巴,“这能带来许多欢乐。”然后,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可怜的约珊。”“为何这么说?”“我想到你以为我们并非透过显像,而是真正一起散步。他要是知道竟然有人这么想,一定会气死。”“为什么?”“这方面他很极端。他告诉过我,打从五岁起就再也不见任何人,一律只用显像。有些小孩就是这样。瑞坎恩——”她顿了顿,显得有点困惑,然后继续说,“瑞坎恩,我的丈夫,当我提到约珊的时候,他曾对我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小孩像他那样。他还强调这是一种社会进化,不爱用显像的会逐渐被淘汰。你认为有道理吗?”“我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贝莱说。“约珊甚至不肯结婚。瑞坎恩因此很生气,告诉他这是反社会的行为,而且我们的基因库需要他贡献基因,但约珊硬是不肯考虑。”“他有这个权利吗?”“没——有。”嘉蒂雅颇为迟疑地说,“但他是个非常杰出的机器人学家,你知道吧,而机器人学家在索拉利十分受重视。我猜他们对他特别通融吧。不过,我想瑞坎恩打算终止和约珊的合作。他曾告诉我,约珊是索拉利的败类。”“他跟约珊这么说过吗?”“我不知道。他去世前,一直和约珊维持着合作关系。”“但他认为约珊是索拉利的败类,因为他拒绝结婚?”“瑞坎恩曾经说,婚姻是生命中最困难的事,但无论如何要忍受。”“你怎么想呢?”“你指哪方面,以利亚?”“婚姻,你也认为它是生命中最困难的事吗?”她的表情逐渐变得空洞,仿佛她正尽力摘除挂在脸上的情绪。“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她答道。贝莱又问:“你原本说总是和约珊·李比一起散步,随即改口说那是以前的事。所以,你不再和他一起散步了?”嘉蒂雅摇了摇头,脸上再度有了表情——悲伤。“对,似乎再也不会了。我联络过他一两次,他总是很忙的样子,所以我不想——你知道我的意思。”“这是你丈夫死后的事吗?”“不,在那之前,至少好几个月吧。”“你会不会认为是德拉玛博士命令他别再理你?”嘉蒂雅似乎又吓了一跳。“他为何要这么做?约珊又不是机器人,我当然也不是。瑞坎恩为何要对我们下令,我们又怎么会接受他的命令?”贝莱懒得再多作解释了。如果真要解释,他也只能用地球的词汇,那会使她越听越糊涂。万一她真听懂了,也只会感到恶心而已。贝莱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等我找到李比之后,嘉蒂雅,我会再跟你联络。对了,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时间?”脱口而出之后,他立刻后悔了。机器人会换算成地球时间来回答这个问题,但嘉蒂雅说的很可能是索拉利钟点,而贝莱再也不想表现得那么无知了。好在嘉蒂雅并未使用钟点,只是约略地说:“下午。”“所以李比的属地也是下午喽?”“是啊。”“很好,我会尽快再跟你联络,到时我们再来安排见面。”她又犹豫起来。“有绝对的必要吗?”“是的。”她低声答道:“好吧。”联络李比有点小困难,贝莱利用这个空当又吃了一个三明治——一个原本并未拆封的三明治。不过他越来越谨慎了,在拆封之前,他先仔细检查了封套,然后又花了很大的力气,把三明治也好好检查了一遍。吃完后,他拿起一个密封的塑胶容器,用牙齿咬出一个开口。那是一罐未完全解冻的牛奶,而他就直接这么喝了。他闷闷不乐地想到,据说有些无臭无味的慢性毒药,能够借着针头或高压注射神不知鬼不觉地注入容器内。他随即觉得这个想法太幼稚,便将它抛在脑后了。目前为止,这几桩谋杀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进行的。无论是把受害者的头部打烂、将毒得死十几个人的毒药放进杯子里,或是公然以毒箭发动攻击,通通算不上精巧的手法。然后他又(几乎同样闷闷不乐地)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许多时区之间跳来跳去,就不可能有规律的用餐时间。而如果这么持续下去,规律的睡眠也将与他绝缘。机器人来到他身边。“李比博士指示你明天再找时间联络,他正忙着一件重要的事。”贝莱跳了起来,高声吼道:“你去告诉那家伙……”他并未说下去。对机器人大吼大叫根本没用。或者应该说,你想吼想叫当然随便你,得到的结果却和轻声细语没有两样。他改用平常的语气说:“你去告诉李比博士——或是他的机器人,如果你见不到他本人的话——就说我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死者是个优秀的索拉利公民,而且跟他有事业上的合作关系。你告诉他,我不能等他把事情做完。然后你再告诉他,如果五分钟内没看到他显像,我马上飞去他的属地,一小时内就会跟他面对面。你就用‘面对面’这三个字,以免有任何误会。”说完,贝莱继续吃他的三明治。结果还不到五分钟,李比——其实是个陌生的索拉利人,但贝莱假定他就是李比——已经在他面前龇牙咧嘴。贝莱也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身材瘦削的李比站得笔直。他有一双鼓凸的黑眼珠,令他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更何况这时他的双眼满是怒火。他的另一个特征是一边的眼睑有点下垂。他说:“你就是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贝莱答道,“C7级便衣刑警,正在负责侦办瑞坎恩·德拉玛博士的命案。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约珊·李比博士。你怎么有这个胆子打断我的工作?”“很简单,”贝莱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的工作。”“把你的工作拿到别处做去。”“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博士。我确信你和德拉玛博士曾有密切的合作关系,对吗?”李比突然攥起一只拳头,朝一个壁炉大步走过去。壁炉上有个小巧的机械装置,正在进行着繁复的周期运动,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显像的镜头一直聚焦在李比身上,因此当他走动时,身体始终保持在投影的正中央。相较之下,室内的景物似乎不断后退,而且伴随着小幅的起伏。李比说:“如果你就是葛鲁尔坚持要找来的外星人士……”“正是在下。”“那你就是我所反对的对象。显像结束。”“且慢,别切断。”贝莱不但猛然提高音量,还猛然伸手指向对方,机器人学家则做了一个明显的闪避动作,同时扁起嘴来,显得极其厌恶。贝莱说:“你该知道,我说要和你面对面,绝非虚张声势。”“别耍地球人的野蛮,拜托。”“我只是想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作个说明。如果我不能透过显像和你说话,就只好直接去见你了。我会抓着你的衣领,让你不得不听我说。”李比回瞪他一眼。“你是卑鄙下流的野兽。”“随便你怎么讲,但我会照我说的来做。”“如果你试图侵入我的属地,我就……我就……”贝莱扬了扬眉。“就杀了我?你常常做这种威胁吗?”“我没威胁谁。”“那就开口吧。如果你没有浪费时间,我们可能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你和德拉玛博士曾有密切的合作关系,对吗?”机器人学家低下头来。他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示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缓和了。等到再抬头时,他已经恢复自制,甚至勉强挤出一个短暂而无力的笑容。“对。”“据我所知,德拉玛对新型机器人很感兴趣。”“是的。”“哪种机器人?”“你是机器人学家吗?”“不是,请别对我说行话。”“我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到。”“试试看!比方说,我想他希望能让机器人有办法教训小孩,这牵涉到哪些修改?”李比稍稍扬了扬眉,然后说:“如果略过所有的细节,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就是要提高C积分的强度,以便影响W65阶上的斯氏串联路径反应。”“你在故弄玄虚。”贝莱说。“这是实情。”“在我听来就是故弄玄虚。你还能换个什么说法吗?”“就是在某种程度上削弱第一法则。”“为什么呢?管教孩子是为了他的将来着想。这理论有什么不对?”“啊,为了将来着想!”李比激动得双眼放光,他似乎越来越不在意对方,越来越能滔滔不绝。“你认为这是简单的观念?有多少人会为了美好的将来,而愿意接受一点点的不便?我们都知道为了避免胃痛,现在应该少吃点美食;或是为了治疗胃痛,现在必须吞下苦口良药,可是小孩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学会呢?而你,竟然想要机器人了解这个道理?“机器人如果打痛小孩,正子脑就会产生很强的干扰电位。要抵消这个电位,机器人必须明白‘为了将来着想’是什么意思,这需要很多额外的正子径路才做得到,除非牺牲其他一些电路,否则正子脑的重量会增加百分之五十。”贝莱说:“所以,你并没有成功造出这样的机器人。”“没有,我也不太可能成功,任何人都不可能。”“德拉玛博士遇害的时候,是不是正在测试这样的实验机型?”“不是那种机型。我们也在研究其他比较实用的机型。”贝莱心平气和说:“李比博士,我得多学一点有关机器人学的知识,我要请你教我。”李比拼命摇头,原本下垂的眼皮垂得更低了,勉强可以说有点像眯着一只眼睛。“机器人学的知识绝非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我没那个时间。”“纵然如此,你还是必须教我。在索拉利这个世界上,机器人的气息几乎无处不在。如果我们需要多花些时间,我就更有必要和你面对面交谈。我是地球人,无法透过显像安心自在地工作或思考。”在贝莱想象中,李比的强硬态度已经到顶了,但事实则不然。只听他说:“你们地球人的恐惧症与我无关,面对面绝无可能。”“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因为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想请教你的主要是什么问题。”“不会的,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心意。”“是吗?那么听好,我坚决相信在正子机器人的发展史上,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一直遭到刻意的曲解。”李比仿佛突然抽了筋。“曲解?傻瓜!疯子!为什么?”“为了掩盖一个事实,”贝莱泰然自若地说,“机器人能够进行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