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华盛的古人学院,校园最大的特色就是沉稳,而严肃是最恰当的形容词。傍晚时分,实习生三五成群在中院的树丛间漫步时,他们心中的确充满庄重的情操——除了古人,其他人严禁进入此地。有些时候,会有穿着绿袍的资深古人越过草地,以慈祥的态度接受学生的致敬。教长偶尔也会亲自现身,不过这种机会很少。但他平常出现的时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小跑步前进,几乎汗流浃背,没看到学生举手向他敬礼,也未曾注意众人紧盯着他的目光,以及相互间茫然的对望,还有一双双略微扬起的眉毛。他从专用入口冲进立法厅,接着开始拔腿飞奔,沿着空旷的坡道“砰砰砰”地跑下去。然后他用力敲着一扇门,里面的人踢了一下开门钮,教长立刻走了进去。教长秘书坐在小而朴素的办公桌后面,几乎没有抬起头来。他正弯着腰,专心倾听一台袖珍的场屏蔽影像电话。他的目光偶尔会瞥向面前堆得很高的一叠纸,它们看来像是一些官方书信。教长重重一拳敲在办公桌上。“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搞的?”教长秘书以冷淡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将影像电话推到一旁。“向您问安,殿下。”“口是心非,毫无敬意!”教长不耐烦地回嘴道,“我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简单一句话,我们的人逃脱了。”“你的意思是,那个被谢克特用突触放大器改造过的人——那个外人——那个间谍——那个待在芝加郊区农场的……”若非教长秘书以一句淡然的“正是”打断教长的话,真不知道焦急的教长还会冒出多少“那个”来。“为什么没人通知我?为什么从来没人通知我?”“当时有必要立即采取行动,而您正在忙别的事,因此我尽力为您代劳。”“是啊,当你希望自作主张的时候,总会发现我正在忙别的事。从现在起,我不再吃这一套,我再也不准有人僭越或代庖,我不……”“我们在浪费时间。”听到这句普通音量的回答,教长才收起近乎咆哮的言辞。他咳嗽了一声,无法确定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温和地说:“详情究竟如何,玻契斯?”“几乎没什么详情。经过两个月耐心的等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史瓦兹这个人突然离开——被我们跟踪——然后跟丢了。”“怎么会跟丢了?”“我们不确定,不过还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的特务,纳特,昨晚总共错过了三次定期报告,他的代理人于是前往芝加的公路寻找,终于在清晨时分找到他。他躺在公路旁一条沟渠里——死透了。”教长的脸色发青。“那个外人杀了他?”“想必如此,虽然我们无法百分之百肯定。除了死者脸上痛苦的表情,没有任何明显的暴力迹象。当然,我们将会验尸。也有可能,他刚好在这么不巧的时候死于中风。”“那是令人无法置信的巧合。”“我也这么想,”这是个轻描淡写的回答,“但假如是史瓦兹杀的,接下来的事件就难以解释。您看,殿下,根据我们先前的分析,史瓦兹显然会去芝加找谢克特,而纳特的尸体,则是在玛伦农场和芝加间的公路上发现的。因此三小时前,我们便向那个城市发出通缉令,现在那个人已经被捕。”“史瓦兹?”教长简直不敢相信。“当然是他。”“你刚才为何不立刻说?”玻契斯耸了耸肩。“殿下,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我刚才说史瓦兹已在我们手中,是的,他很快、很容易就被抓到。可是在我看来,这个事实似乎跟纳特的死没啥关系。他怎么会一方面聪明到能发觉纳特——一名最能干的特务——将他杀害,却又笨到第二天早上便前往芝加,还公然进入一家工厂找工作,而且根本没有化装。”“他是那样做的吗?”“他正是那样做的……因此,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会导致这种行动。一是他已将拥有的情报传给了谢克特或艾伐丹,如今他自投罗网,只是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二是还有其他特务涉入这项行动,我们尚未查到那些人,而他正在试图掩护他们。不论是哪一种情况,我们都绝不能掉以轻心。”“我不明白,”教长显得一筹莫展,英俊的脸孔扭曲出焦虑的线条。“我觉得太深不可测。”玻契斯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不少轻蔑的成分。接着,他又主动提到另一件事。“四小时后,您跟贝尔·艾伐丹教授有个约会。”“有吗?为什么?我要跟他说些什么?我不要见他。”“放轻松点,您必须见他,殿下。在我看来这似乎相当明显,既然他虚构的考古活动眼看就要展开,他一定得请求您批准他进入禁地进行研究,这样才能演完这出戏。恩尼亚斯曾警告我们他会这么做,而恩尼亚斯一定知道这出闹剧的所有细节。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您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跟他来个装疯卖傻。”教长低下头来。“好,我会试试看。”贝尔·艾伐丹抵达的时间恰到好处,还可以悠闲地四下观赏一番。银河各处的建筑极品他都十分熟悉,因此在他眼中看来,古人学院只能算是死气沉沉的钢骨花岗岩,刻意表现出一种古朴的风格。而以考古学家的眼光看来,它的幽暗气氛则象征着近乎野蛮的严肃,若是情愿过着阴郁而接近野蛮的生活,住在这里再恰当不过。至于它极为原始的风味,则代表着对遥远过去的回顾。然后,艾伐丹的思绪再度滑到别处。过去这两个月,他在西半球各洲从事的旅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愉快。第一天的遭遇就破坏了他的兴致,他不禁又想到在芝加的那一天。他立刻生起闷气来,气自己不该又想到那件事。她只不过是个粗野且过分无礼的普通地球女子,他为什么要感到愧疚?然而……她后来发现他自己也是外人,跟那个侮辱她的军官一样(为了教训那军官的傲慢与野蛮,他还扭断军官的手臂),她一定感到极为震惊,他体谅过这一点吗?毕竟,他怎么知道她曾受到过外人多少欺侮?然后她竟发现,他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在那种情况下,她受到的打击绝对不轻。如果他当初更耐心一点……他为何那么残忍地转身就走?他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宝拉什么的。真奇怪!通常他的记性没有那么差,是不是潜意识有意要让自己忘掉?嗯,这倒说得通。忘了吧!反正有什么值得牢记的呢?一个地球女子,一个普通的地球女子。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应该有办法找到那家医院。他与她在黑夜中分手的时候,那栋建筑看来只是个模糊的黑影,可是一定在那家自助餐馆附近。他掐住这个念头,用力将它捏成一千个碎片。难道他疯了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她是一名地球女子,长得又甜又漂亮,带着几分**……一名地球女子!此时教长走了进来,艾伐丹很高兴,这等于让他从芝加的那一天解脱出来。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它们还会回来,它们——那些想法——总是如此。至于面前这位教长,他穿着崭新的长袍,看来熠熠生辉。他的额头并未显现任何急躁或疑虑,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冒过汗珠。而交谈的气氛确实相当友好。艾伐丹极力强调帝国某些重要人物对地球居民的问候,教长则谨慎地表示,对于帝国政府的宽大与开明,整个地球一定都会感到心满意足。接着,艾伐丹开始说明考古学对帝国精神的重要性,它能导出一个伟大的结论:银河中各世界的居民都是手足兄弟。教长则爽快地表示同意,还指出地球一向抱持这种见解,并深切期望银河其他各处的人类,也能早日将理论化为实际。对于这种说法,艾伐丹露出极其短暂的笑容,然后说:“殿下,我这次前来拜见您,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地球和邻近某些帝国领域之间的差异,或许主要在于思考模式的不同。然而,假如能证明就人种而言,地球人和银河其他公民没有两样,那么许多摩擦都能消弭于无形。”“你又准备如何做到这一点呢,阁下?”“这不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殿下或许也知道,当今考古学的两大主流思想,一般称为‘合并说’与‘扩散说’。”“两者我都有普通的认识。”“很好。其中合并说当然牵涉到一个基本主张,就是有许多种类不同而独立演化出来的人类,在很早的时候——几乎没有记录的原始太空航行时代——就已经开始通婚。想要解释如今人类为何彼此非常相似,这样一个概念是绝对必要的。”“是的,”教长以讽刺的口气,加了一句注脚,“而这样的概念想要成立,还需要这几百或几千种独立演化出来的、多少类似人类的高等动物,在化学和生物学上的特征都足够接近,这样通婚才有可能。”“的确如此。”艾伐丹满意地答道,“您戳到一个致命的弱点。但大多数考古学家都忽略它,仍坚信合并说的正确性。当然,这个理论意味着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在银河某些孤立的部分,可能存在着一些人类的亚种,他们一直与众不同,由于未曾通婚……”“你是指地球。”教长又加了另一句注脚。“地球一向被视为一个范例。反之,扩散说……”“认为我们全部源自同一颗行星。”“正是如此。”“而我的人民,”教长道,“由于在我们自己的历史,以及一些我们视为非常神圣、无法对外人展示的著作中,找到许多可靠的证据,因此相信地球正是人类的发祥地。”“而我也同样相信,所以我请求您帮助我,向全银河证明这一点。”“你实在很乐观,到底要做些什么呢?”“我坚决相信,殿下,在你们这个世界上,那些不幸被放射线遮蔽的地区,也许封藏着许多原始器物和建筑遗址。通过放射衰变的测定比较,就能准确计算出那些遗迹的年代……”教长却开始摇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为什么?”艾伐丹皱起眉头,他着实大吃一惊。“原因之一,”教长心平气和地开始说理,“你指望达成什么目标?假如你证明了你的观点,即使所有的世界都愿意接受,那只能证明百万年前你们都是地球人,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两千万年前,我们全都是猿猴,但我们绝不承认和今天的猿猴有亲戚关系。”“得了吧,殿下,这个类比并不合理。”“绝无此事,阁下。假如我说,地球人在长期孤立中,变得和移民别处的同胞相当不同,尤其是在放射线影响下,以致现在成为一个新的人种,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假设吗?”艾伐丹紧咬下唇,又勉强答道:“您这一番偏向敌人的言论相当精彩。”“因为我不断自问,我的敌人到底会说些什么。所以你无法达成任何目标,阁下,只有可能加深他人对我们的仇恨。”“可是除此之外,”艾伐丹说,“还有纯科学的目的,对知识的追求……”教长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很抱歉必须这样从中作梗。现在,阁下,我是以一名帝国绅士的身份,跟另一名帝国绅士沟通。我个人很乐意帮助你,但我的人民是顽固而倔强的族群,他们已经自我封闭好几世纪,这都是源于——呃——整个银河对他们采取的卑劣态度。他们有一些禁忌,一些一成不变的俗例,连我自己也不敢触犯。”“而那些放射性地带……”“就是最严重的禁忌之一。即使我批准你的请求——当然我确有这种冲动——那样做却只会挑起暴动和混乱,不但会危及你的生命,以及考古队所有成员的安全,而且,最后必将导致地球遭到帝国的惩罚。假如我准许这种事情发生,我就是背叛了我的职位,辜负了同胞对我的信赖。”“但我愿意采取一切合理的预防措施。假如您希望派观察员和我同去——或者,当然,我可以答应您,在发表任何结果前,都会先来征求您的意见。”教长又说:“你在引诱我,阁下,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计划。不过你高估了我的权力,即使我们完全将人民置之度外。我并非专制的统治者,事实上,我的权力有严格的限制。一切问题都必须送交古人教团研议,然后才有可能得到最后的结论。”艾伐丹摇了摇头。“这实在太令人遗憾了。行政官警告过我有多么困难,但我却希望——您什么时候能咨询您的立法机构,殿下?”“古人教团的主席团将在三天后开议,我没有权力更改议程。所以开议后,大概得再等上几天才能讨论这个问题,差不多一周吧。”艾伐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好吧,也只有这样了……对啦,殿下……”“什么事?”“你们这颗行星上有位科学家,芝加的谢克特博士,我想去见见他。没错,我去过芝加,可是我来去匆匆,没能办妥太多事情,所以我想弥补这个缺憾。既然我确定他是个大忙人,不知可否麻烦您写封介绍信?”教长僵硬地愣了好一阵子,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才答道:“我能否请问,你见他的目的是什么?”“当然可以。我读到他研发出的一种装置,我记得他称之为突触放大器。它和人脑的神经化学有关,这跟我的另一个计划有着非常有趣的关联。我正在进行根据脑电图分类人类的研究,就是根据大脑电流来做分类,您了解吧。”“嗯……我对这个装置也稍有所闻,我好像记得它并不成功。”“嗯,或许的确如此,但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也许能提供我一些宝贵的意见。”“我懂了。这样的话,我会立刻帮你准备好介绍信。当然,我一定不能提到你正在打禁地的主意。”“我了解这点,殿下。”他站起身来,“我对您的款待和您的亲切态度深表感谢。现在我只能希望,古人议会对我的计划能从宽审议。”艾伐丹离去后,教长秘书才走进来,他的嘴角又扯出冰冷而无礼的独特笑容。“很好,”他说,“您表现得很好,殿下。”教长用阴沉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后说:“最后有关谢克特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感到困惑不解吗?大可不必,所有的事都会顺利解决。当您否决他的计划时,您注意到他并未表现得如何失望。一个科学家将全副心思放在一件事情上,却发现在没有明确理由的情况下被强行取消,他的反应会是那样吗?反之,他的表现像不像是在演一出戏,现在终于感到如释重负?“此外,我们又有了一个诡异的巧合。史瓦兹昨晚逃脱,来到了芝加;就在第二天,艾伐丹便在此地出现。对于他的考古活动,他讲了一大串不痛不痒的废话,接着就随口提到他要到芝加去见谢克特。”“可是他为什么要提呢,玻契斯?这似乎是有勇无谋的举动。”“因为您是个直肠子。您让自己站在他的处境想一想:既然他猜想我们毫不怀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胆大便能胜利。他要去见谢克特,很好!他坦白地提到这件事,甚至请求您写介绍信。还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能保证他的诚实和单纯?这便引到了另一个问题上,史瓦兹当初也许发现自己已被监视,也许纳特就是他杀的,可是他已经没时间警告其他人,否则这场闹剧不会演成这个样子。”教长秘书半眯起眼睛,继续专心编织这张蛛网。“我们无法判断,在史瓦兹失踪多久后,他们才会开始起疑,但至少还有足够的时间让艾伐丹去见谢克特。然后我们再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时他们就再也无法抵赖。”“我们有多少时间?”教长追问。玻契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现在日程还说不准,自从我们发现谢克特叛变后,他们便以三班制日夜赶工,而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只是在等必要轨道的数学计算结果。使我们无法迅速完成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电脑能力不足。所以嘛……也许只要几天吧。”“几天!”这句话的口气夹杂着得意与恐惧,听来十分诡异。“几天!”教长秘书重复了一遍。“可是别忘了——即使在倒数到两秒的时候,一颗炸弹还是足以阻止我们。就算计划开始执行后,未来一个月到六个月的时间中,对方仍能采取报复行动。所以说,我们现在并未百分之百安全。”几天!然后,银河便会发生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以寡敌众之战,地球将要进攻整个银河。教长的双手正在微微发颤。艾伐丹再度坐上平流层飞机,现在,他的思绪有如脱缰野马。他似乎没有理由相信,教长与他那些精神错乱的臣民,会允许放射性地带遭正式入侵。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甚至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假如他更关心一点,他会更加尽力争取他们的许可。事实上,银河在上,至少还有非法进入一途。假如有必要,他可以武装起他的飞艇,他宁可那样做。那些满手血腥的傻瓜!可恶,他们究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没错,没错,他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是最初的一批人类,是唯一的行星上唯一的居民……更糟的是,他知道他们是对的。唉……飞机正在起飞,他感到自己沉向柔软的衬垫中。他心中十分清楚,不到一小时便能看见芝加市。他告诉自己并非他急于看到芝加,而是那个突触放大器有可能很重要,若是他不趁机见识一下,他待在地球上就毫无意义。一旦离去,他绝对不打算再回来。老鼠洞!恩尼亚斯说得的确没错。然而,这个谢克特博士……他摸了摸那封介绍信,由于它是正式公文,因此相当有分量……他陡然坐直身子,或者说试图这么做,痛苦地对抗着压向自己的惯性力,因为地球此时仍在向下沉去,原本青色的天空已经变作深紫色。他记起了那个少女的全名,她叫做宝拉·谢克特。他原来怎么会忘记呢?他非常生气,感到被自己欺骗了。他的心灵在阴谋造反,将她的姓氏隐藏起来,而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过,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个角落感到相当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