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阿(1)只要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可是为什么应该有麻烦?奥登总会居高临下地反诘。“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你会惹崔特生气的。”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不过要是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也以她为荣,因为她的天赋、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崔特那边就难打发得多。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眼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不过同时他还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气氛不妙的时候,杜阿总能随便找个孩子把他拖住。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时,她一般都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总是那么让人兴奋,只要看到他,杜阿的身体就情不自禁地微光闪烁,而他理者的身份也让她没来由地激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杜阿叹了口气。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在夜晚的地表——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是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都浑身颤抖着抱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是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夜晚食物稀少。可是每到那时,周围总是光线暗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其他情者讲述的时候,总会故意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然后看着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象中的寒冷渐渐僵硬蜷缩,缩到年轻情者的极限。过一阵子以后,她们才会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咬一阵耳朵,一起取笑她——然后离她而去。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平铺在地面上,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她从未见过其他的情者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总是害怕她哪天会伤到自己。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身边离去。所有的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了,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自己去告诉了她,言语尽可能的温暖柔和,尽管一个抚育者生来口舌笨拙。那天她如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告诫,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把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这么做愚蠢而莽撞,任谁都一样,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能让她马上得到无比快慰的欣悦。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要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儿。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她想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的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什么日子?”就是这样,杜阿顽固地拒绝了解。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这种口气说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无言以对。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就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中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她说:“他们根本就不会关心!”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唯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然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立。她不想去转达。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柔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真的在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也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长大。”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并进食。她们长得越来越彼此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渐渐地,她开始憎恶她们,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她们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么伤人。)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看起来总是那么笨拙。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长老只跟理者说话。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即使是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我必须走,我的孩子。”是的,他必须走。她心里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情者母亲。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波纹涟漪。他不用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跟小情者,我解释不清。”果然如此。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思念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要永远失去你啊。”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抚平女儿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柔。杜阿轻轻地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显得朦胧绰约而微光闪烁。但是她还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他们会帮你。我……我现在要走了。”他走了,一去不回。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她忽然想到,不一会儿,崔特一定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她才不在乎呢。奥登(1)奥登已经感应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虽然没有刻意思索,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了然于胸。如果硬要禁锢思绪,那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因为这些年来,这种感应已经融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在不知不觉间,他会在头脑中搜集她的信息,至于动机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事情本应如此,随着岁月增长,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这个本领。崔特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并没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渐渐都分配到了孩子们那边。当然,这种转变非常有益,但同时抚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变得越来越固定,越来越简单。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而理者却要复杂得多……想到此,奥登感到些许孤芳自赏的自得。其实,家里真正的难题还是杜阿。她总是那么特立独行,与其他情者迥然不同。这使崔特深受打击,饱经困扰,也使他愈发口齿笨拙。对于此事,奥登也时常会感到困扰和懊恼,但他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杜阿所带来的欢乐,她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给大家带来数不清的乐趣。而这种天赋与她惹人烦恼的个性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对这种欢乐而言,她偶尔带来的那些小小的麻烦,简直就微不足道了。或许杜阿独立的性情也不是什么怪事,事情或许本应如此。长老们对她还颇有兴趣——一般而言,长老们只对理者有兴趣。想到此,奥登不免有点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连情者都值得长老们另眼相看。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当你深入地底,你会想到下面就是岩床,果然,你触摸到了岩床。有时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愿。长老们就是这么说的,对所有的理者,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同时还说,逝去的确切时间并不能由他人告知,这个时间就在你自己心中,确切无误。“到时候你会告诉自己,”罗斯腾曾经这么说——言语清晰,语气耐心而细致,这正是长老的口气,好像是为了能让一个凡人听懂,他们要费很大力气,“告诉你自己为什么要逝去,然后你便会逝去,你的家庭也会随你而去。”那时,奥登回答:“我不敢说我一定会乐于逝去,尊敬的长老。我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当然,亲爱的小左。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奥登心想:“既然我永远都觉得学无止境,那我怎么会在某天想逝去呢?”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确信那一天终将会到来,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忘了自己的感应能力,几乎要伸出一只眼睛来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孩子气的冲动。他并不需要用眼睛。单凭自己的感应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坚实、漂亮、轮廓清晰、边缘圆滑,呈现出完美的卵形弧度。他的身体不像杜阿那样闪着诱人的奇异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样结实而稳固。他爱他们两个,但是却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换作其中任何一个。当然,思想也是一样。不过,他永远不会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伴侣的事。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身为一个理者的庆幸,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样头脑简单,也不像杜阿那样思维古怪(这点甚至更要命)。他猜想,那两位对自身的缺陷并不介意,因为他俩并不真正理解生命的其他形式。他又感应到远处的杜阿了,这次他主动削弱了这种感应。这时,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她了。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减弱了多少;而只是说明了他对其他东西有了更强烈的追求。这是一个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识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问题,那些问题,他只能独自求索,以及,跟长老一起。他越来越习惯于跟长老们相处。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名理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老们就是“高级理者”。(他曾经把这话告诉罗斯腾,那是跟他最亲近的长老,有时他还能模模糊糊感到,那也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罗斯腾好像被逗乐了,但什么也没说。不过这至少表明,他并不反对这个说法。)奥登最早的记忆总是跟长老们联系在一起。他的抚育者父亲越来越把心思都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个小情者。天性如此。等到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出生以后(如果最终生出来的话),崔特也会这么做。(从崔特身上,奥登能看出这一点,为了还没生下女儿这件事,崔特一直对杜阿抱怨个不停。)但这也不是坏事。在他的抚育者父亲忙于其它的时候,奥登可以早早就开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一个孩子的乐趣,但是早在与崔特会面之前,他就学到了大量的知识。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会面的情形。即使是度过了半生以后的今天,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同龄的小抚育者;那时他们都是孩子,还远没到抚养自己后代、成为真正抚育者的年纪,看起来也没那么迟钝。在小时候,奥登也曾跟自己的抚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时他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智力差异(不过多年以后回头再看,他发现即使是那时,差异也已经显而易见)。他也曾朦胧地意识到抚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他也已经听到了一点关于**的传言。当崔特第一次出现之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奥登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这世上有些事情让他无比渴望,而这些事情与理性、与思考毫无关系。即使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随之而来的那种漫无边际的窘迫感。当然,崔特倒是一点也不窘迫。抚育者从来不会为三者之间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从未有这方面的困扰。理者,只有理者才会为此烦恼。“想太多了吧。”当奥登向一个长老倾诉的时候,长老只是这样回答。奥登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思考从来都是不嫌多的。当他们初遇的时候,崔特还非常年轻,满身孩子气,对自己的笨拙还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相逢的反应那么简单直接,让人尴尬。他的身体轮廓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奥登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我以前见过你吗?”崔特回答:“我没来过这儿。我是被叫来的。”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奥登一开始以为是些抚育者,后来想到应该是长老们)觉得他们彼此适合。事实证明,这个判断非常英明。当然,合适并不是说他们智力相若。奥登对知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这种饥渴足以使他忘却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却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甚明了。他学不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他终其一生需要知道的东西,都与生俱来。从那以后,奥登不再只是沉迷于对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源的追求,或者醉心于揭示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崔特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欢整天对崔特侃侃而谈。崔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明显听不懂,不过倒是很有耐心;而奥登也是,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也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迈出第一步的还是崔特,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作出改变。那天,在用过正餐以后,奥登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述着当天学到的一些新知识。(他们理者的体质更粗壮,进食也快很多,喜欢在阳光中穿行而过;而情者们在阳光中一浸就是几个小时,反复把身体蜷曲又伸展,好像是故意慢慢品味。)奥登向来对情者们视而不见,他就喜欢这样兴高采烈地交谈。而崔特平时只会日复一日地盯着她们,沉默不语,不过今天他的情绪看起来波动得厉害。突然,崔特向奥登走去,触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冲进奥登的身体里去。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奥登卵形身体的上部,那里微光闪烁,仿佛正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崔特极力使触手扩散开来,渗入奥登的身体。奥登触电似的跳开,惊慌失措。奥登在幼时自然也这样做过,可是自青春期以后还从未尝试。他尖声叫道:“别这样!崔特!”崔特依旧伸展触手,向前一点点摸索着:“我要。”奥登极力收缩身体,使躯体表面尽可能的坚实,难以侵入,他挣扎着说:“可是我不想!”“为什么?”崔特显得迫不及待,“这样没错啊。”奥登凭直觉回答:“会痛。”(其实不会,不会有物理上的疼痛。长老们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触。一次莽撞的碰触真的会伤到他们,不过普通人就没事,完全没事。)崔特可不会被骗到,在这方面,他的直觉向来准确无误。他说:“根本不会痛。”“就算不痛,可是我们这样也不对啊。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而这时的崔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说:“我就是想要。”一切终归要发生,奥登也注定会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识的理者,在此刻也难以抗拒本能的**,就好像那句老话:“大家都会做,不承认的都是骗子。”自那以后,每次会面时崔特总要跟他**,即使不用触手,他们也会将身体边缘相互融合。在快感的**下,奥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极力配合,主动闪烁着身体。其实,在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强。可怜的崔特,虽然欲望比较旺盛,每次都情绪高涨,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体却只能闪出一点点可怜的光斑,而且参差不齐,几乎难以辨认。奥登则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变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渗入崔特的身体。他们已经能完全浸入对方的表层,奥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坚实身体的脉动。残缺的**充满了欢愉,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后来,每次**结束以后,崔特总感到疲惫不堪,心中还有莫名其妙的气恼。奥登劝他:“你看吧,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这事本应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气。”崔特便回答:“那我们去弄个情者来。”弄个情者!崔特的脑子生来就只有一根筋。奥登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复杂性跟这个家伙讲清楚,不过他还是试着温柔地解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右伴。”崔特可不理会那么多,径直说:“去找长老,你跟他们熟,他们会解决的。”奥登吓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现在不去,”他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恢复到平时那种循循善诱的口气,“时机还没到,或者说我自己还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崔特根本就没在听,他只是说:“我去找。”“不行!”奥登几乎被吓趴了,“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说了时机还没到。相信我,我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们抚育者,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学,除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其实明白,这不过是托词。他只不过是不想对长老有一丁点儿冒犯,不想伤害到目前他与长老之间融洽的关系。不过,幸好崔特听到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奥登想到,在崔特看来,人生在世,根本没有学习的必要。而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算不上什么侮辱。不管怎么样,情者的问题依然存在。在那以后,他们偶尔还会**。事实上,他们的欲望与日俱增。尽管这种残缺的**不乏欢愉,可是终归不能带来真正的满足。每次过后,崔特都愈发想找个情者来。而奥登则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浩瀚的知识当中,以此来逃避这个恼人的问题。其实有好几次,在面对罗斯腾的时候,他几乎都要提出情者的事来。罗斯腾是他最熟的长老,也是对他个人兴趣最大的长老。长老们其实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从来都不会改变,从来不。他们的体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远长在同一个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同一个位置。他们的躯壳也并不完全坚硬,可是却完全不透明,永不闪烁,永不消散,永远不能与同类相互渗入。他们的体积并不比普通人大,可是要重得多,因为身体的密度更大。平时他们都会尽量避免与普通人柔软绵延的身体组织接触。在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奥登的身体还像情者妹妹那样轻薄柔软,可以随意飘动,那时有个长老曾触碰过他。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他学到,所有的长老都对年幼的理者有兴趣。那时,奥登曾伸手去触摸一位长老,仅仅是因为好奇。当时那个长老惊惧地倒退好远,事后他的抚育者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告诉他长老是不可以碰的。这次责骂奥登终生难忘。当他长大一些以后,他学到长老的身体结构排列紧密,与他人身体碰触融合,会带来巨大痛苦。奥登不知道普通人会不会有痛觉。另一个年轻理者告诉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个长老,那长老几乎要折成两段,而自己却毫无感觉——不过奥登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吹牛。生活中的禁忌不止于此。奥登喜欢用身体摩擦洞穴的石壁。这样很好玩,当他的身体渗入岩壁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孩子们都喜欢这么干,不过当他渐渐长大以后,这个动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即使如此,他还是能使自己的表层渗入墙内,还是很舒服。不过他的抚育者发现他这个把戏以后,又骂了他一顿。他不服气地说,他的妹妹天天都这么干,他见过。“你们不一样。”父亲说,“她是个情者。”后来又有一次,当他在研读一份记录文档的时候——当时他已经更大了——他把自己身体的结构随便改了改,使身体尖端淡化消散,这样他就可以从文档中渗过。后来在学习的时候,他常常这么做。这给他带来一点麻痒痒的快感,学习效果也更好,睡得也更沉了。不过当抚育者父亲看到这情形以后,还是骂了他一顿。当时父亲那种强烈的反应、粗暴的语气,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觉得不舒服。那时候从来没人给他讲过关于**的事。他们只是给他灌输各种知识,那些知识包罗万象,只有**的事从不提及。也从来没人给崔特讲过,可是他是抚育者,生来就懂。当然,等到杜阿最终出现以后,一切不言自明,虽然说杜阿的理论知识恐怕比奥登还少。不过她的出现跟奥登毫无关系,完全是崔特一手操办的结果。是的,就是崔特,那个向来害怕长老、即使遇到都会默默躲开的崔特;那个缺乏自信、对奥登都充满崇拜的崔特;那个在此事上一向被动的崔特。崔特,就是那个崔特。奥登叹了口气。崔特正渐渐进入他的脑海,他正向这边走来。他能感应到,感应到右伴笨拙而充满欲望的气息。这些日子里奥登少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现在他终于觉得应该多花些精力,把这些千头万绪的想法梳理一下了——“你来了,崔特。”他说。崔特(1)崔特能感觉到自己形象粗短,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样难看。实际上他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即使真的去想了,他也会觉得这样最好看。他的身体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平心而论,性能可靠。他开口问道:“奥登,杜阿去哪儿了?”“出去了,在外面。”奥登随口咕哝了一句,好像并不在意。看到这种对家庭明显的忽视,崔特有点生气了。杜阿总是那么难管,而奥登却从来也不关心。“为什么放她走?”“我为什么要拦她?崔特,她做错什么了?”“你知道她错在哪儿。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可是一直没有第三个。你知道现在要生出个小情者来有多难。杜阿必须得到充分的营养,要不然根本就不成。现在呢,她又在日落的时候出去了。日落时那点光线,她能吃得饱吗?”“她只是食欲不好而已。”“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生出女儿。”崔特的口气变温和起来,“你想啊,要是没有杜阿,没有一个情者,我们两个的生活算什么呢?”“嗯,喔。”奥登嘴里咕咕哝哝着。崔特懊恼地发现,他的左伴在这最简单的事实面前,又开始扭扭捏捏了。他又说:“记住,当年是我先找到杜阿的。”奥登还记得这些吗?奥登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有时候崔特心里会感到无比的丧气,他想要努力改变——改变这些——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十分懊恼。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他渴望找到一个情者,而奥登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崔特知道自己说不出那些大道理。不过虽然抚育者都嘴笨,可他们心里却并没闲着。他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奥登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些粒子啊、能量啊,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崔特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们。奥登曾对他讲过,现在普通人的数量正在逐渐减少。可奥登自己难道不关心吗?那些长老们都不关心吗?到底有谁会关心抚育者的想法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命,一种是长老,另一种是普通人。两种都得吃饭、吸收阳光。奥登曾经跟他讲过,太阳在慢慢变冷。食物越来越少,所以生命的数量也将会随之减少。不过崔特并不相信,在他看来,太阳的温度并没有降低,至少从他小时候到现在没什么变化。人数变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大家都不关心家庭了。理者们都天天想着没用的知识,而情者们总是蠢到不可救药。普通人就应该放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专注于家庭。崔特就是这样,他总是心无旁骛地操持着这个家。小理者先降生,然后是小抚育者。他们一天天长大,长得活泼可爱。剩下的就是再生个女儿了。这事对他们来说好像非常困难,可是如果现在生不出情者,日后谁来组成新的家庭?杜阿这阵子是怎么了?她一直就很古怪,现在好像越发不可琢磨了。崔特心里对奥登一阵火起。奥登嘴里总是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杜阿还很爱听。奥登总喜欢跟她说个没完,好像她也是个理者一样。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道理奥登应该明白。只有崔特知道为这个家操心。只有他才会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奥登跟长老们那么熟,却一句话都不肯讲。当年他们需要情者的时候,奥登就是不说。他只会跟长老们讨论能源之类的废话,从来不替家庭考虑。最后还是崔特勇敢地站了出来。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崔特心中又充满自豪。那时他看见奥登正和一个长老交谈,他就主动凑了过去。他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们需要一个情者。”那个长老转过来看着他。崔特从来没有跟哪个长老挨得这么近过。那长老看上去是一整块,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牵动全身;虽然身上也有一些可以活动的附肢,但他们的躯干却永远不会改变形状。他们永远无法随意飘动,而且奇形怪状,毫无美感可言。看上去他们应该不喜欢被人碰到。长老问道:“是这样吗,奥登?”他还是没跟崔特讲话。奥登几乎已经把头埋到地下了,崔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说:“我……我的右伴一定是昏头了,他……他……”奥登这时候已经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但是崔特能。他继续说:“缺了情者,我们没法**。”崔特知道奥登已经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可不管。机不可失。“好吧,亲爱的小左,”那个长老对奥登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长老们操持的语言跟凡人完全一样,可是声音却尖利刺耳,听起来很不舒服,也很难听懂。虽然奥登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了,可是不管怎样,崔特还是觉得听不大懂。“是的。”奥登最终还是这么回答。长老终于转向崔特。“告诉我,年轻的抚育者,你和奥登在一起有多久了?”“很久了,”崔特回答,“没情者实在是不行了。”他尽量绷紧身体,不流露出一丝畏惧。他知道这个时刻非常关键。他说,“我的名字叫崔特。”那个长老好像有点被逗乐了。“不错,你做得对。你和奥登相处得非常好,不过这样一来情者有点不好选。我们已经差不多拿定主意了,至少我早就想好了,不过还得说服其他长老。耐心点,崔特。”“我已经失去耐心了。”“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再等等吧。”他又一次笑了。当他走后,奥登直起身子,对崔特大发脾气。他怒吼道:“崔特!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个长老啊。”“他是罗斯腾,他是我的导师。我可不想他生我的气!”“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生气?我一直很有礼貌啊。”“算了。”奥登恢复常态,面对崔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发火。(崔特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尽量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吗?这非常难堪。想想看,我的右伴从来不怎么说话,却突然跑去跟我的导师交谈。”“那你自己怎么不说呢?”“这事需要时机,时机,你懂吗?”“不过你好像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时机。”后来,他们就一起上到地面,不再争执。不久,杜阿就来了。是罗斯腾把她带来的。崔特并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去看长老,他的眼里只有杜阿。还是后来,奥登告诉他是罗斯腾做了这件事。“看见了吗?”崔特不无骄傲地说,“是因为我去找他说了,是因为我,杜阿才会来。”“不对,”奥登说,“是因为时机已到。不管你有没有找过他,只要时机到了,杜阿自然会来。”崔特才不信呢。他认定全是因为的他的功劳,杜阿才会来。不过,杜阿倒真的是独一无二。崔特见过很多情者,看上去都挺诱人的。随便哪一个加入他们的家庭,使他们的**完整起来,崔特都能接受。不过当他一见到杜阿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以前那些统统不合适。杜阿,只有杜阿才是完美的。杜阿知道该如何去做,完全知道。后来杜阿才说,以前没人教过她,从来没人跟她提起过这件事。甚至其他情者都没跟她说过,因为她总是独来独往。但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大家都明白该如何去做。杜阿的身体渐渐淡化消散,崔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消散到如此程度,连想都想不到。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团色彩斑斓的迷雾,充斥着整个房间,使他眼花缭乱。他下意识地向前移动,渐渐地进入了杜阿所幻化的迷雾中。他甚至感觉不到渗入,完全没有感觉。没有阻碍,没有摩擦。他在杜阿的体内飘动,感到一阵阵心悸。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淡化消散,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吃力。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幻化成一团烟雾。这种消散就像游动一样简单,毫无障碍。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奥登从另一边进来了,从杜阿的左边。奥登也在消散。接下来,就像任何世界中任何**的接触一样,他碰触到了奥登。但是那甚至不像一次接触。一切尽在无法名状的感觉之中。崔特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奥登的身体,正如奥登进入他的身体。他无法判断,究竟是他在奥登体内,还是奥登在他体内,或者他们在彼此体内,或者都不是。只是——欢愉。渐渐地,这种感觉从高峰滑落,等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感觉消失了。最后,他们分开身体,彼此注视。这次**从头到尾持续了好几天。**总是很耗时间,越长就越过瘾,尽管每次结束之时,他们都感觉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无法回忆起具体的经过。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每次**的时间都比初次要长得多。奥登说:“太奇妙了。”崔特只是直直地盯着杜阿,是她带来了如此奇妙的享受。她已经聚拢了身体,浑身震颤着,好像还在晕眩之中。看来她是三人之中感受最深的。“我们改日再来,”她匆匆忙忙地说,“改日,现在我要走了。”她马上便离开了。他们并没有阻止,因为他们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从此,每次**过后,她都会独自离开,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需要独自面对。崔特很为此烦恼。她在太多地方与其他情者不同。这样不对。奥登却不这么看。他常常说:“为什么不让她独处呢,崔特?她与众不同,说明她比其他情者更出色。要是她像普通情者一样,我们的**能有这么奇妙吗?而你,只想享受其中好处,却一点代价不愿付出,这怎么可能?”崔特其实完全弄不明白。他只知道,杜阿应该安守自己的本分。他说:“我想要她做自己该做的事。”“我知道,崔特,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就随她去吧。”其实奥登常常因为杜阿的特立独行而责备她,不过却总不愿意让崔特去说。“你说话缺乏技巧。”奥登总是这么说。崔特却听不懂什么叫技巧。不过现在,第一次**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还是没生下女儿。已经多久了呢?恐怕太久太久了。而杜阿,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孤僻了。崔特说:“她吃得太少了。”“等时机到来……”奥登又开始说。“时机?算了吧,你总是说这些废话,什么这个时机到了而那个又没到。当年在找杜阿的时候,你就永远地等不到所谓的时机;而现在,我们该要个女儿,你又会永远等下去。问题在于杜阿……”奥登这时候已经转过身去。他说:“她就在那儿,崔特。要是你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而不是右伴的话,你就自己去找她。去吧。不过我已经劝过你了,别管她。”崔特走了。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杜阿(2)杜阿可以隐约感到,远处的两个伴侣又谈及她的问题了。这让她有些不高兴,逆反情绪开始滋长。要是让他们中随便哪个,或者他俩一起,找到了她,最后肯定又是一场**,无聊透顶。崔特这辈子就只知道这事,除了看孩子以外;他也只关心这事,除了生第三个孩子以外。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想**了,就非要得逞不可。其实在家里,只要崔特一犯倔,谁也没办法。他只会认死理,抓住个简单的念头,死不松手,最后没办法,奥登和杜阿只能屈服。不过,现在,她还不想放弃……她并不觉得这么想算是不忠。她从来没指望对奥登或者崔特有那种彻底的依恋,就像他们两个之间那样。她甚至可以独自体会**的乐趣,不像他俩,只能以她为媒介。(这么说,好像她才应该是家长。)当然,在那种三者参与的**中,她也感到欢愉,傻瓜才会无动于衷。不过,当她把自己身体的边缘渗入一堵石墙时,也能有类似的快感。有时候,看到四下无人,她也会悄悄尝试。而对于奥登和崔特来说,三者**的快感则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不,等等。奥登还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他把那叫作智力开发。杜阿有时候也能感到,知道一件事情的原委,也能带来满足感;尽管这跟**有很大不同,但是可以从某种程度上代替**。这就解释了在不进行性活动的时间里,奥登都在做什么。不过崔特可不是这样。他只知道**,以及孩子,别无其他。要是他那缺乏智力的小脑瓜哪天完全被这事塞满了,奥登便不得不屈服,杜阿也是。她也曾提出异议:“我们**的时候,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崔特听了很恼怒:“**就是**,就应该这样。”“我可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应该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奥登看起来也很困惑。他这半辈子里一直都在困惑。他说:“就这事而言,杜阿,的确只能如此。这关系到……生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出最后那个词。“好啊,然后呢。”杜阿毫不妥协,“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已经**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们都知道这样才能有孩子。谁都会这么说。可是为什么每次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呢,一句‘生孩子’就打发了?”“因为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奥登还是一顿一顿地说,“因为这要耗费能量。杜阿,你要知道,开始孕育一个孩子,要花很长时间;而即使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孩子。现在,事情又更糟了……也不只是我们。”他最后还草草地加了这么一句。“更糟?”崔特不安地问道,可是奥登不想多说了。最终他们还是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理者,他游来游去,飘忽不定。三个父母都欣喜若狂,奥登一直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不停变幻身姿,直到崔特把他夺走为止。是崔特,在漫长的孕育期内日夜守候,在孩子成形以后又将其分离出来,一直到今天。是崔特,一手抚养着这个孩子。自那以后,崔特的时间多半就花在孩子身上,杜阿对此窃喜不已。崔特的执著一直就让她厌烦,可是奥登的执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很着迷。她越来越感到他的重要。身为理者的特质使他能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杜阿也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去问他。只要崔特不在身边,他也总是乐于回答。“为什么**一次要那么久?奥登,我不喜欢一搞就是好几天,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别担心,杜阿,我们非常安全,”奥登诚挚地说。“你看,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再看看别人,不是一样没事吗?再说,你也不应该什么都问,什么都想知道。”“不应该?难道就因为我是个情者?因为别的情者都不问?——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我从来都受不了其他的情者,我就是想问问题。”这时她完全感到了奥登炙热的目光,好像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尤物;如果这时候崔特也在,免不了马上又是一场**。此时她甚至让自己身体渐渐淡化;并未彻底消散,但做得恰到好处,刚刚好显出成熟迷人的风韵。奥登开口:“杜阿,你不会了解其中奥秘的。要知道,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会耗费相当多的能量。”“你总是提到能量。到底什么是‘能量’?”“就是我们日常摄入的东西。”“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是‘食物’?”“食物和能量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我们的食物来自于太阳,这也是能量的一种,但是还有些其他种类的能量,它们并不是食物。我们吃饭的时候,要伸展身体,吸收光线。情者的身体相对更透明一些,所以光线很容易就会穿过身体,吸收起来也就比较困难……”杜阿心想,能听到合理的解释简直太棒了。其实奥登告诉她的这些,她心里也差不多知道,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她不懂那些合适的措辞,那些奥登口中的科学术语。用了那些词汇,一切就可以说得清晰无误。在她长大以后的这些年里,她已经不再害怕儿时所受的那些嘲弄,她成为奥登的伴侣,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有时候,她还会在白天的时候到地面上去,凑在情者们中间,努力忍受着人群中的嘈杂和拥挤。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喜欢饱餐一顿的感觉,这样的话,**起来也更痛快。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其乐趣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更能体会到那些别人已经熟视无睹的乐趣——在阳光下四处游动,惬意地收起身体,使其更紧凑、更密实,从而更有效地吸收光和热,享受美味。这样的话,杜阿就可以很容易得到所需的能量;而其他人好像永远都吃不饱似的。对于她们身上那种生与俱来的暴食癖,杜阿永远都不会效仿,永远都不能忍受。这就是为什么理者和抚育者很少上到地表去。因为他们的身体足够密实,可以高效地吸收光线,然后很快就离开。而情者就不得不在日光下终日翻腾,她们吃得要慢很多,而且,仅仅为了**这一件事,她们就要摄入比他人更多的能量。繁殖过程中,情者提供的是能量,奥登这么解释(他到此打住,这样他的话就刚刚好表述完这个意思),而理者提供的是种子,抚育者负责的当然就是抚育了。自从杜阿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再看到那些情者们整日贪婪地吞食着阳光,反感中便又混杂了一些好笑。她们从来不会提出问题,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从来都不曾体会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性意义”。她们只会盲目地在阳光中进食,一路傻笑着游到地底,再带着一肚子的能量,好好地做一次爱。当她现在又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回到家中时,她甚至能忍受崔特的恼怒了。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是比别的情者更淡薄缥缈,这意味着更轻灵的**。这种**或许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温润粘稠,可是更加轻灵曼妙,她敢肯定。而且,他们不是一样有两个孩子了吗?当然,还缺一个,一个小情者,这也正是症结所在。生这样一个孩子,需要的能量要更多,而杜阿从没有吃饱过。现在连奥登都开始提这事。“杜阿,你摄入的阳光不够。”“是,我知道。”杜阿草草回答。“詹尼亚她家,”奥登说,“刚生下了一个小情者。”杜阿不喜欢詹尼亚,从来都不。即使以一个情者的眼光来看,那女人都太蠢了。杜阿倨傲地说:“我想她又在到处炫耀了吧,她总是缺心眼。我想她肯定会说,‘我可得说说,亲爱的,你们不知道我家左伴和右伴做起那事儿来……’”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詹尼亚那颤抖的语气和手势。奥登被逗乐了。不过他还是说:“詹尼亚或许的确是个笨蛋,不过她也的确带来了一个小情者。崔特知道了又会心烦了,我们花的时间可比他们长得多……”杜阿转过身去:“我已经吃够了,再多了就受不了。我一直都吃到游不动为止,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奥登说:“别生气。我跟崔特保证过了,说一定会跟你谈谈。他觉得,我的话你还能听得进去……”“算了吧,崔特只知道你总给我讲些科学知识,他根本不理解——你该不会也希望我像其他情者一样吧?”“不,”奥登严肃地回答,“你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如果你喜欢像理者一样交谈,我会尽可能地解答你的疑惑。现在的太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炙热,提供不了以前那么多热量。光能在减少,我们进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口的出生率也在逐代降低,现在我们的人口总数已经不到以前的零头。”“这我有什么办法?”杜阿不服气地说。“长老们或许会有些办法。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他们会逝去吗?”杜阿突然颇有兴趣地插话。她以前一直觉得长老们似乎都是永生的,既不会出生,也不会死去。比如,有人见过一个小长老吗?他们没有孩子,从不**,也从来不吃东西。奥登显得深思熟虑,“我猜想他们也会逝去。他们从来不对我谈及自身。我甚至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吃东西,不过从情理上讲,他们一定会吃,也一定会有新的出生——不过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正在开发一种人造的食物……”“我知道,”杜阿回答,“我吃过。”“你吃过?你没告诉过我!”“有一帮情者谈到了这个东西。她们说,有个长老想找个志愿者尝这东西,而那帮傻货都不敢去。她们说那东西没准会把她们的身体永远变硬,以后就再也不能**了。”“太蠢了。”奥登激动地说。“我明白。所以我去了,她们都傻眼了。奥登,我真受不了她们。”“那东西什么味道?”“难吃死了,”杜阿好像心有余悸,“又苦又涩。不过我当然没告诉别的情者。”奥登说:“我自己也尝过,没那么难吃吧。”“理者和抚育者根本尝不出味道。”不过奥登说:“那东西还在实验阶段。他们还在努力改进,那些长老们。特别是伊斯特伍德——我跟你说过他,就是我一直都没见过面的那个新长老——他负责这事。罗斯腾总是提起他,听起来他好像的确与众不同;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他?”“我只是个凡人。你不能指望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看到。我相信以后一定能见到他。他正在开发一种新能源,这将拯救所有人……”“我可不喜欢合成食物。”杜阿说,她突然转身离去。那是不久前的事,自那以后奥登再也没提过这个伊斯特伍德。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提起的,她在落日的余晖中沉思着。她那次曾见过那种合成食物是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个微型太阳,就放在一个长老建造的特殊洞穴里。她能尝到它的苦味。他们会改进它么?他们会不会让这东西尝起来更好吃呢?甚至可以做得美味无比?以后她会不会只能吃它,一直吃到很撑,感到不可抑制的**渴望?她害怕这种自我繁殖式的欲望。这跟那种来自于左伴右伴强烈欲望刺激不同。这种欲望意味着,她会强烈地渴望生下一个小情者——而她心里根本不想!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曾花了很久的时间。她终于承认,自己根本不想要个小情者!等到三个孩子都降生以后,那个逝去的时刻就会不可避免地来临,而她,不想那样。她还记得那天,她的父亲一去不回,她自己永远都不想那样。在这件事上,她早已下定决心。其他情者都没有这种担忧,因为她们都太蠢,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则不同。她是怪异的杜阿,“左情者”——她们就是这么叫她的;她本来就与众不同。只要她不生下第三个孩子,就永远不会逝去。她将永生。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有那个孩子。永远,永远。不过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件事呢?怎么才能瞒住奥登?要是奥登发现了呢?奥登(2)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些什么。不过他很肯定,崔特并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受到些影响,多了层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犹如面对年华逝去。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了。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却无法排遣。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想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起来颇为优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他可以清晰地设想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躯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要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不过,崔特要是为了这孩子,身体消散淡化起来会更顺手,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一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事上,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他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是最优美的呢?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那么你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家庭三位一体,却不妨碍你们各自独立。”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独立的含义。那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间没有家庭的存在。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那时他和长老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长老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流传的说法是,长老们没有家庭。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想当然,还是要问清楚。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您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当时罗斯腾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区分。”“要不就是中——情者?”“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奥登最终才明白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得了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组织自己的家庭。要是没有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他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或许这对于他们而言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有这些乐趣几乎就足够了——几乎——此时他就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时刻,随即认定,如果没有他们,即使拥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除非——很奇怪,不过有时候的确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境界,他会完全失去脑海中的灵感,或者说失去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他会发现那个灵感或念头更清晰了,明白无误,触手可及。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他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崔特在不久以后,也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这时,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的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后来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自那以后,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普通学生……当然不能跟奥登比——想到这点,奥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那些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那么就要选定这孩子的教育方向。在一个长老面前,奥登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那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这使他对日后的成长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绍一下吧。”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还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敬称。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他的抚育者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此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作“学习”,当他向父亲问起的时候,看来父亲也不甚明了。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就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过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对奥登而言,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不过从那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就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什么。再往后,他心里已经渐渐认定此事,并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