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电极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个带着彩色花纹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说,“现在我有一点饿了。再说,要是我正在吃东西的话,崔特肯定不会来打扰我们,对吗?”“肯定不会。”奥登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他觉得世界的运行妨碍了你的进餐,他会为你停下整个世界。”杜阿说:“好吧——我现在的确是饿了。”奥登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到一丝愧疚。是觉得对不起崔特,还是因为饥饿而羞愧?仅仅为了饥饿,有什么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干了什么耗费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有时候,一个理者会思虑过多,会在头脑中徒劳地梳理所有凌乱的思绪,想找出重点所在。不过,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谈一谈才是关键。她正坐在电极中间,每当她把自己挤进这个空间时,她那小巧的身躯就会变得分外惹眼。奥登自己也饿了,他发现这点是因为,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两根电极变得比平时更明亮了,隔着这么远,他也能尝到阳光的滋味,非常可口。当一个人饿了的时候,食物就会变得比平时更香,香气能够散逸的距离也更远……不过他还是等会儿再吃吧。杜阿说:“亲爱的左伴,你就安静地坐下吧。给我讲讲,我想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无意中?)变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实更想成为一个理者。奥登说:“我无法向你解释全部内容。我指的是全部的科学知识,因为你缺乏许多背景知识。我会尽可能地说得简单一点,你听着就好了。等我说完了,你再告诉我哪里没有听懂,我会进一步向你解释。首先,你已经知道,世间万物都由微粒组成,这种微粒就叫作原子;而原子则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对,我明白。”杜阿说,“这就是我们能彼此融合的原因。”“完全正确。确切地说,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中存在大量的空隙。我们身体中所有组织都相隔很远,你、我和崔特**的时候,我们所能渗入的,就是对方身体组织间的空隙。物质既然如此松散,却又没有完全离散在空间之中,原因在于这些微粒都在设法穿越空间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种引力使它们相互吸引,从而聚拢起来,其中最强的一种叫作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紧紧地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后这些基本的粒子或者弥散在空间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牵动,再进一步聚合。你能听懂吗?”“只懂了一点点。”杜阿说。“没关系,我们等会儿再回头讲……物质有多种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样,随意飘散,就像你,杜阿。它还可以结合得紧密一点,就像理者和抚育者。或者,还可以更紧密,比如岩石。它还可以进一步压缩,变得更密实,比如长老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身体那么坚硬——他们体内物质密度极高。”“你的意思是,他们体内没有空隙。”“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奥登说,不知道怎么把事情解释得更明白,他颇为头疼,“他们体内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们的要小很多。在我们身体每个微粒之间,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间只是具备了必需的空隙,像长老们那样,那么外来的微粒就很难挤进去。如果要强行渗入的话,身体就会感到疼痛。这就是为什么长老们不愿意被我们碰到。我们凡人,身体之间空隙极大,远超必须的限度,所以我们的身体可以相互渗入。”杜阿看上去还是没怎么听明白。奥登不管了,接着往下讲:“在另一个宇宙中,规律就大大不同。他们那里的核力比我们这里弱很多。这就意味着微粒之间会产生更大空隙。”“为什么?”奥登摇着头,“因为——因为——那些微粒个体的波动幅度更大。我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微粒之间的核力比较弱,所以它们就需要更大的空间,所以两件物体之间就不可能融合,这点跟我们宇宙不同。”“我们能看到另一个宇宙吗?”“噢,不能。这做不到。我们可以利用那里的基本自然法则,推导出事物的面貌。仅靠这些,长老们就已经在这方面完成了很多工作。我们可以发送过去一些物质,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们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质,可以建造电子通道。这点你懂,是吧?”“嗯,你告诉过我,我们已经从这个通道里得到能量了。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跟另一个宇宙有关……那个宇宙是什么样的呢?那里也像我们一样,有星星,也有世界吗?”“杜阿,你问得太好了。”奥登已经深深陶醉于身为老师的感觉,现在他已经有长老的鼓励,可以光明正大地畅所欲言了。(以前,给情者讲这么多东西,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他说:“我们是看不见另一个宇宙,但是我们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规律,所以就可以推理出它应该具有的面貌。你想,是什么让我们的星星一直发光发热呢?是一系列热核反应,简单的微粒逐步聚合成复杂的物质,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热核聚变。”“另一个宇宙中也有吗?”“有,不过因为那里核力比较弱,所以聚变过程也会更缓慢。这就意味着,那里的恒星必须要特别特别巨大,要不然就不会有足够的物质进行聚变,从而使其发光。在那个宇宙中,比我们的太阳更小的恒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换句话说,要是我们宇宙中的恒星比那里的大,这些恒星的聚变就会过于剧烈,马上导致自身的爆炸。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的宇宙中就有了千万颗微小的恒星,而他们的则大——”“我们不是只有七个——”杜阿开口说道,不过她马上就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忘了。”奥登宽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借助特殊仪器观测的恒星,实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没关系。我说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吧。”“一点都不,”杜阿回答,“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我现在吃东西都觉得更有滋味了。”她在两根电极之间震颤着,尽情享受美味。奥登听了这话大受鼓舞,他以前从来没听杜阿夸赞过食物。他继续往下说:“当然,我们的宇宙没有另一个寿命长。我们这里聚变进行得太快了,百万世纪以后,所有物质将聚为一点。”“不是还有别的恒星吗?”“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恒星都会很快消亡。整个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个宇宙中,恒星的数量要少得多,但体积大得多,所有聚变的反应都非常缓慢,那些恒星的寿命是我们恒星的千亿倍。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因为在两个宇宙中,时间的运行是不同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这是伊斯特伍德理论的一部分,我研究得并不太深入。”“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来的吗?”“很大一部分。”杜阿说:“这么说,能从那个宇宙得到能量真是庆幸啊。我是说,这么一来即使太阳冷却,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能从那个宇宙得到所需的一切能量。”“对,就是这么回事。”“但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副作用吗?我有一种——一种不祥的预感。”“嗯,”奥登说,“我们来回传送物质,建立电子通道。这意味着两个宇宙会有一点点交叠。我们这里的核力就会稍微弱化一点,所以我们太阳的热核聚变也就慢一点,冷却得也就快一点……不过只有一点点,而且我们以后也用不到它了。”“不是这个,我的预感不是这个。要是核力有一点点减弱,那么原子需要的空间就更大了——是这样吧——这样对我们的**会有什么影响呢?”“**会困难一点点,不过这种程度的差别,至少要到几百万年以后才能发觉。或许这样下去,**最终会变得完全不可能,凡人们那时将全部死去。不过这个过程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如果不使用另一个宇宙的能量,我们死得更快。”“还不是这个,我心里害怕的还不是这个——”杜阿的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了。她在电极之间恣意扭动着身体,奥登满意地发现,她看起来体积增大了,也更细密了。好像奥登的话,以及光能,都在滋养着她的身体。罗斯腾说的对!教育使她更热爱生活;此时在奥登眼中,杜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情欲味道,这可是他从前几乎未曾感到的。她喃喃地说:“你能这么解释给我听,奥登,实在太好了。你真是一个最棒的左伴。”“你还要听吗?”奥登问道,欢欣鼓舞,喜出望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太多了,奥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不行。噢,奥登,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吗?”奥登马上想到了,但是一时间无法启齿。杜阿主动的欲望来得太罕见了,他几乎不知如何应对。他绝望地想,崔特可千万不要被孩子们缠住了,千万不要破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其实崔特已经在房间里了。难道他一直就在门外,悄悄等着么?不管了,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杜阿已经从电极中间飘了出来,奥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丽。她就在他俩之间,崔特就在那头光芒闪烁,隔着杜阿看去,他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色彩。从来没有如此奇妙。从来没有。奥登拼命抑制自己的冲动,让自己慢慢进入杜阿的身体,与崔特一点一点地融合;他竭力扭曲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杜阿身上惊人的引力,抗拒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识,哪怕多抵抗一秒钟也好。终于,在最后一次欢乐中,他感到一阵爆炸般的波动在身体内回**,久久不绝。他放弃抵抗了。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崔特(3)崔特很开心。这次**简直太棒了。跟这次相比,以前那些简直不值一提。自己的行动成效明显,他心里非常得意。不过其中的秘密他还是守口如瓶。这个还是不说出去的好。奥登和杜阿也非常开心,崔特看得出来。连孩子们看上去都在闪闪发光。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崔特——那是当然。他每次都听着奥登和杜阿谈话。虽然一点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那两人看上去有多亲密。他也有自己的乐趣,所以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待着。杜阿有次问道:“那些人真的想跟我们沟通吗?”(崔特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觉得“沟通”这个词好像跟“交谈”是一个意思,可为什么他们不说“交谈”呢?有时候他也想插话进去,不过每次他一问什么问题,奥登只会说:“行了,崔特。”而杜阿只会在一旁不耐烦地晃来晃去。)“对,是的。”奥登说,“长老们非常肯定。他们在传送过来的物体上找到了人为标记,他们说,通过这样的标记,我们就可以顺利地交流。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长老们就已经在传送的物体上做标记,回答那些人了。我们就是通过这些标记,告诉他们如何在那端建立电子通道。”“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你觉得呢?他们像什么?”“根据基本的自然规律,我们可以推导出他们那边恒星的样子,这个还比较简单。不过怎么可能猜出他们的外形呢?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会在交流中描述自己的样子吗?”“要是我们能看懂他们的那些标记,或许能猜出一点呢。可惜我们看不懂。”杜阿看上去颇为苦恼:“长老们也不懂?”“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懂,不过从来没跟我说过。罗斯腾曾说过,其实他们长什么样并不重要,只要电子通道一直畅通,规模逐步扩大,这就够了。”“说不定他是嫌你烦,懒得跟你说呢。”奥登有点生气,“我才不会惹他烦呢。”“噢,你知道我的意思。可能他只是不想谈论那些琐碎的细节问题。”这时候崔特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们已经开始争论,长老们是不是该让杜阿也看看那些标记了。杜阿还说,她或许能看懂里面的内容。崔特听了有点冒火。不管怎么说,杜阿都是个情者,连理者都不是。他开始怀疑,奥登到底该不该什么都给她讲。这样下去,杜阿的思维只会越来越可笑……杜阿也看出来奥登有点不乐意了。开始,他还笑了几声,接着他就说情者做不了这么复杂的事,再后来他谈都不愿意谈了。杜阿不得不对他百般温柔,过了好些天才消了他的怒气。还有一次,生气的换成了杜阿——她几乎气疯了。那天一开始还算平静。当时,他们跟两个孩子在一起。奥登正和孩子玩,他们家的小抚育者托伦一直使劲拉扯他的身体。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平时端正的仪表,身体被拉得不成样子。他的情绪看上去相当不错。崔特正待在一个角落里,放松身体,对眼前的场景十分满意。杜阿指着奥登扭曲的身体,笑个不停。她还挑逗似的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她非常清楚,崔特也知道——理者的身体如果不是卵形的话,皮肤会变得非常敏感。杜阿说道:“我一直在想,奥登……要是通过电子通道,那个宇宙的一些法则可以渗入到我们这边,那么我们宇宙的法则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呢?”奥登正一边嚷着,一边躲避杜阿的碰触,还生怕把孩子们甩脱。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坏中伴,你如果一直这么对我,我就不说。”她随即停住,他便说:“你这个想法非常正确,杜阿,你简直太神奇了。你说的对,完全正确。两个宇宙的交叠是双向的……崔特,你把孩子们弄走,好吗?”不用崔特动手,孩子们就自己溜了。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少,慢慢都开始懂事了。安尼斯很快就要上学了,而托伦已经开始表现出抚育者的倔强和顽固。奥登说话的时候,崔特还在角落里,心里一直想着美丽的杜阿。杜阿说:“如果一些来自于那个宇宙的影响,可以减慢我们太阳的聚变过程,让它冷却下来;那么我们宇宙的影响,是不是会加快他们恒星的聚变,造成过热呢?”“完全正确,杜阿。你比大多数理者想得都更明白。”“那他们的恒星会有多热呢?”“噢,不太热,只比以前热一点点,仅此而已。”杜阿说:“可是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就在于此啊。”“没关系,问题在于他们的太阳体积太大了。对于我们世界中微小的太阳而言,冷一点点丝毫没有关系。即使它们熄灭了,只要有电子通道在,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对于他们那些巨大无比的太阳来说,温度哪怕只是升高一点点,后果都是灾难性的。那里每一颗太阳都包含了太多物质,热核聚变只要有一点加速,都会导致爆炸。”“爆炸!可是那些人怎么办?”“哪些人?”“就是生活在那个宇宙里的人。”奥登面无表情,沉默良久,终于回答:“我不知道。”“那么,要是我们的太阳爆炸了,会有什么后果呢?”“它不会爆炸的。”(崔特待在一旁,很奇怪为什么他俩都那么激动。太阳怎么会爆炸?杜阿看上去更生气了,而奥登的脸色也很差。)杜阿说:“要是假如呢?它不会变得很热很热吗?”“我想有可能。”“它要是爆炸,我们是不是会全死掉?”奥登踌躇一阵,口气冰冷地反问:“这有什么意义吗,杜阿?我们的太阳不会爆炸,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了。”“是你让我提问的,奥登。这个当然有意义,因为电子通道的作用是双向的。他们的存在对我们意义重大。”奥登直直地盯着她:“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自己能想到。”奥登说:“你想得太多了,杜阿——”此时杜阿已经开始咆哮了,她已经完全发狂了。崔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她叫道:“奥登,别转移话题。别想蒙混过去,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是别的情者吗?你说过我的思维更像理者,我的头脑足以想到,电子通道的运行很依赖于对方的操作。要是那些人都灭绝了,电子通道就会停滞,我们的太阳就会更加冷却,我们都会饿死。难道这个还不重要吗?”这时奥登也在咆哮了:“你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我们需要他们的协助,是因为那里能量密度太低,必须有个转换装置。要是他们的太阳爆炸了,能量流就会变得非常浩大;而且几百世纪内川流不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转换,直接吸收那些能量。所以我们并不需要他们,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他们现在几乎都脸对着脸了。崔特吓坏了,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分开他俩,跟他俩好好谈谈。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马上,他就没必要挺身而出了。洞穴外站着一个长老。不,是三个。他们已经开口说话了,可是没引起屋里的注意。崔特尖声叫道:“奥登!杜阿!”然后他就沉默了,身体瑟瑟发抖。他心里害怕,不知道长老们来干什么。他想逃走。不过一个长老伸出他坚固而不透明的附肢,挡住了他:“站住。”这话听起来非常刺耳,毫不客气。崔特被吓坏了。杜阿(4)杜阿胸中充满怒火,她甚至几乎无视眼前的长老。所有的事都让她怒火中烧,近乎窒息。奥登无论如何不该骗她;一个满载文明的世界无论如何不该就此毁灭;她学习起来这么容易,无论如何不该受到那么多限制。自从第一次完全融入岩石之后,她后来又去过长老洞穴两次。每次她都不自觉地融入岩石之中,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应到许多,学到许多,每次过后,当奥登又要给她讲解一些东西时,她总能预先想出他要讲的内容。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教她呢?就像教奥登一样不好吗?为什么只有理者才能受教育?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学习能力?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左情者——一个反常的情者?既然这样,他们就教她好了,一错到底算了。反正不能让她继续蒙昧、继续无知。最后,她狂乱的思绪还是被长老们打破。罗斯腾也来了,可是开口的并不是他。站在前面的是一个陌生的长老,说话的是他。她并不认识他,其实她认识的长老本来也没有几个。这长老说:“最近你们谁去过下面的洞穴,就是长老洞穴?”杜阿挑衅似的看着他们。看来他们是发现她的石慰了,不过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告诉所有人也不怕。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她回答道:“我去了,去过好多次。”“一个人?”那长老平静地问道。“一个人,去了很多次。”杜阿大声说。其实只有三次,不过她不在乎。奥登嘀咕着:“我也去过,这很正常,我经常下去学习。”那长老看上去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转向崔特,径直问道:“你呢,右伴?”崔特颤抖着回答:“我去过,尊敬的长老。”“一个人?”“是的,尊敬的长老。”“多少次?”“只有一次。”杜阿又生气了。可怜的崔特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这样没来由的恐慌。真正犯了事的是她杜阿,她已经准备跟他们对质了。“找我一个人就行,”她说,“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那长老缓缓转过头来。“你干什么了?”他问道。“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面对面时,她对自己的所为还是有点无法启齿。在奥登面前,她说不出口。“好吧,我们会找你的。不过首先,这右伴……你的名字是崔特,对吗?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去下面的洞穴?”“我有话对伊斯特伍德长老说,尊敬的长老。”这时,杜阿又急切地插话进来,“你是伊斯特伍德吗?”那长老简单地答道:“不是。”奥登看上去很恼火,好像杜阿不认识这个长老,让他也很难堪似的。杜阿才不管呢。那长老继续问崔特:“你从长老洞穴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吗?”崔特沉默着。那长老继续说,口气中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们知道你拿走了某样东西。我们想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拿了什么。那东西非常危险。”崔特还是没说话,罗斯腾在一边开口了,口气要亲切得多:“请告诉我们,崔特。我们知道是你干的,我们现在也不想强迫你。”崔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拿了一个食物球。”“啊,”最先开口的长老说道,“你拿它干什么?”崔特突然喊道:“我都是为了杜阿。她不愿意吃东西。我是拿给她的。”杜阿跳了起来,身体因为震惊凝成一团。长老马上转向她:“你自己不知道吗?”“不!”“你也不知道?”——这是问奥登。奥登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不知道,尊敬的长老。”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充满了长老们说话时的颤动,他们在彼此交流,完全无视这三人的存在。是不是石慰让她的感官更敏锐,还是因为最近感情起伏剧烈?杜阿自己说不上来,也不指望以后能想明白,不过眼下她可以读取长老的只言片语——不是词句——而是内容——他们前一阵子发现了东西失窃,已经悄悄地搜查了一段时间,并且已经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嫌犯应该在凡人之间。经过调查之后,目标锁定在了奥登家,这更让他们难受。(为什么呢?杜阿没找到原因。)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奥登会这么蠢,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崔特的可能。后来,那个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终于想起那天的事。事情本来就反常,他可能几年也不会跟凡人说话,特别是跟抚育者。(当然了,杜阿心想。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尝试渗入石墙之中时,就感觉到崔特路过了。要不是这回长老们说起,她早就忘了。)这种可能听起来太夸张了,简直匪夷所思。但是最后,所有其它可能性都排除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可能会失去控制,带来未知的危险。长老们实在忍受不了,于是便来了。本来他们该找伊斯特伍德商量的,可是事情涉及到崔特,就没办法了。杜阿屏息静气,一直读到这里,然后转身,直直地盯着崔特,目光中充满不信任,充满怒火。罗斯腾正在焦虑地向那两个长老解释,目前还没什么不良后果,杜阿看上去气色很好,其实崔特的胆大妄为,实际上也可以算是一次有益的实验。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也同意,而另一个还在表示担心。杜阿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她还一直死死地盯着崔特。第一个长老开口了:“现在那食物球在哪儿,崔特?”崔特指给他们看。它隐蔽得很好,虽然连接的地方有点粗糙,可是非常管用。那长老又问道:“你一个人干的,崔特?”“是的,尊敬的长老。”“你怎么知道方法的?”“我在长老洞穴里,看了机器的样子,回来以后就按原样做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到你的中伴?”“我不知道。我想不会。我——”崔特手足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她不会受伤。我只是想让她吃饭。我把食物球装进进餐角,还装饰了一下。我希望她能试试,结果她真的吃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吃饭了。后来我们就**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终于有了能量,我们有了小情者。她拿到了奥登的种子,又传给我,让它在我身体里孕育。我身体里,现在有个小情者啊!”杜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蹒跚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冲出门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几个长老甚至没来得及闪出路来。她先是碰上一个长老的附肢,速度却不减,直接渗透而过,带起一阵尖利的啸声。那长老的附肢无力地垂下,表情痛苦却没发出声来。奥登想绕过他去追杜阿。不过那长老吃力地说:“让她去吧。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得小心一点儿。”奥登(4)奥登好像做了一场恶梦。杜阿已经不见了,长老们也走了。只有崔特还在身边,一言不发。这是怎么回事?奥登痛苦地回想。崔特怎么能自己找到长老洞穴去呢?他怎么能拿走那块储能电池呢?那可是电子通道的部件,会产生强度超过阳光百倍的辐射!他怎么敢……奥登自己恐怕永远都不敢冒这个险。可是崔特,这个笨拙无知的崔特怎么敢?难道他也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家里,有睿智的理者奥登,古怪的情者杜阿,难道还有个大胆的抚育者崔特?他转身问道:“崔特,你怎么敢这样?”崔特激动地反驳:“我做什么了?我只是让她吃饱而已。你看到了,她比以前吃得好多了,而我们也终于开始孕育小情者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要是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可是崔特,你不明白吗?这样会伤到她。这可不是普通的阳光。这是一种尚在实验的辐射源,可能过于强烈,对身体有害。”“奥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它怎么会有害呢?我在去长老洞穴以前,就尝过这种东西了。它是很难吃,你自己也尝过啊。但它只是难吃而已,没什么害处。可惜也太难吃了点,杜阿绝对不会碰。后来我就找到了食物球。这个就好吃多了。我自己吃了一些,味道非常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有害?你看见了,杜阿吃得很开心,而我们的小情者也终于要降生了。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奥登感到心里一阵绝望,他知道跟崔特说不清楚了,于是便说:“杜阿现在都气昏了。”“过几天就好了。”“很难说,崔特。她可不像普通的情者。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难以相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才如此美妙。这下,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跟我们**了。”崔特的身体坚定而平整,没有一点慌乱的意思。他说:“哦,这有什么?”“这有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永远放弃**吗?”“当然不想。不过要是她不愿意,那就随她。我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交不**无所谓。凡人的历史我都懂。从前很多家庭会再生一次,再要三个孩子。不过我不在乎,生一次就够了。”“可是,崔特,生孩子并不是**的全部意义。”“那还有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以后你的思维更敏锐了,那现在无非就是脑子慢点。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已经有第三个孩子了。”奥登气得浑身发抖,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责备崔特有什么用呢?崔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懂多少?第三个孩子就要降生了,等她长大一些以后,那个时刻就会来临,他们将逝去。而在那个时刻,他,奥登,将不得不对大家宣告,并带领大家毫无恐惧地踏上生命的终点。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别无他途。在这条路上,**就是他唯一的慰藉,除此以外,即使是三个孩子带来的满足也远远不够。没有**,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消除恐惧……或许**的感觉类似于逝去。那时候,你会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而且并不感到恐惧。那时候你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这种感觉又美妙无比。只要常常**,他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终结……噢,太阳和诸位星辰,他们并不会“逝去”。“逝去”——这个词听上去那么庄严肃穆。他知道,还有其他词汇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那个词是大家的忌讳,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偶尔用来吓吓大人,那个词就是“死亡”。他必须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跟杜阿和崔特一起。可是没有**……他又将如何面对……崔特(4)崔特一个人待在屋里,心中非常恐惧,非常恐惧。不过他决心坚定,毫不动摇。他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就在自己身体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这才是唯一真正重要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会有一丝怀疑,一丝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怀疑,难道这并不是生命的唯一吗?杜阿(5)杜阿感到羞愧难当。她过了好久才战胜羞愧,使自己平静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开始思考。她急不可耐地从家里逃出,盲目往前奔,根本就没管自己奔向哪里,认不认路,甚至连此时身处何方也茫然不知。现在是半夜,普通人家的居民,没人会到地面上去,哪怕是最轻佻最不安分的情者,此时也不会出来。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对此,杜阿心中不无庆幸。太阳就意味着食物,而此时杜阿极其讨厌食物,讨厌崔特对她做的那些事。周围很冷,不过杜阿没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还会在乎冷吗?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已经臃肿了很多——这种臃肿,不仅指身体肥胖,也包括精神的怠惰。自从长胖以后,寒冷和饥饿的感觉就始终萦绕在她身边。她轻易就看穿了崔特的意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袋几乎毫不设防;他的所有行动都出于本能,不过他会勇敢坚决地追随着本能,毫不迟疑——这点倒值得赞扬。那天从长老洞穴偷食物球回来的时候,他简直胆大包天。(其实那天杜阿完全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时他深深沉醉于自己所做的事,几乎都不敢去细想。要不然,杜阿一早就该看出事情的原委。而她自己,当时也沉醉在岩石中,沉醉在岩石带来的快慰中,无暇顾及真正重要的事情。)崔特一路顺利地把它带了回来,精心布置了这个惹人同情的圈套,还对她的餐桌雕饰一番,混淆了她的视线。后来,她就回来了,心中充满了石慰的罪恶感、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对崔特的愧疚。在这所有的羞愧感和负疚感中,她终于开口吃饭了。这直接促成了第三个孩子的孕育。自那以后,她又恢复了平时少量的饮食,也再没去过进餐位那里,不过那里的确也不再有什么**力了。崔特也没再逼过她。他看上去倒是很耐心(废话),所以她也再没有想起那些羞愧来。崔特一直把食物球放在原位,他可没胆量把它送回去。何况,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对他而言,最容易不过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理会。——直到他被抓住。不过聪明如奥登,肯定已经看出了崔特的计划,肯定已经检查过电极的新装,肯定已经发现了崔特的目的。可以想到,他对此只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会吓到可怜的右伴,而奥登总是对他关爱有加。当然,奥登什么也不必说。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后,拾漏补缺,确保那个笨拙的计划平稳实现。杜阿现在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其实早该尝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该注意到它那与众不同的滋味;早该发现自己一直在吃,却始终没有饱的感觉——全是因为奥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谈,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他们两个联手缔造了这个骗局,不管崔特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当时怎么会那么相信奥登呢?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细致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师。她怎么就没发现,事情背后那不可告人的动机呢?他们对她的关心,仅仅是为了完成下一代的繁衍,这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好吧——她已经停在原地很久了,开始感到身体的困乏和疲劳。于是她设法挤进一条岩缝,躲避呼啸而来的冷风。她的视野中,有七星中的两颗,她茫然注视星辰,设法使外部感官聚集于身边的琐事,而内心奔腾的思绪渐渐聚拢起来。她从迷梦中醒来。“背叛,”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他们背叛了我。”他们难道只会考虑自己吗?在崔特心中,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经地义,他就是一只靠本能活着的动物,可是奥登呢?奥登会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实践那些思考,他宁愿背弃一切?这些思考的全部意义,就是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不管代价如何。因为伊斯特伍德发明了电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从而把我们这个长老和凡人共同栖身的世界,都置于它的庇佑之下,也置于另一宇宙的人类的手中吗?要是那些人关闭了这个装置,如果这个世界失去了电子通道,只剩下一个渐渐死去的太阳,我们又会怎样?不,他们不会关闭。既然他们已经被劝服,开启了这个装置,那么他们也会被劝服,一直维护装置的运行,直到他们毁灭自己为止——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价值,对长老、对凡人都一样——就像现在的她,杜阿,已经失去了价值,很快将会逝去了。她,和那个宇宙的人类一样,被背弃了。无意之中,她已经在岩石间越陷越深。她将自己掩藏起来,远离星辰的光辉,远离风的呼啸,远离整个世界。她只剩下纯粹的精神在泛动。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就是自私与顽固的化身。他发明了电子通道,还将毫无道德地摧毁一个千万人的世界。他无比怯懦,从来不敢现身;但他又无比强大,即使是其他长老们都对他心怀畏惧。好吧,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同他斗争。她要阻止他。通过某种方式的交流,那个宇宙的居民已经帮忙建立了电子通道。奥登曾经提过这点,而这种交流一般在哪儿进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要想进一步通信,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头脑如此清晰。非常庆幸。这给了她有力的支持,使她能以头脑战胜那些善用脑子的家伙。他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可以到达的地方,长老们永远无法触及,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的情者都不行。她最终一定会被抓到,不过当前她还不担心。她会杀出一条路来——不惜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她将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游走于长老洞穴之中,必要时从储能电池中得到补给,可能的时候,还要跟其他情者拥挤在阳光之下进食。不过最终她将给他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然后,就让他们随意处置吧。她甚至做好准备逝去——不过那时已经……奥登(5)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但崔特仍旧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不过她此时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抱着略显愚蠢的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杜阿不会为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她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会很好辨认,(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一边想着,奥登一边扫视人群,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他赶忙停住,转身冲到近前,沿途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那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杜阿,”他温柔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个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让我深陷其中。”“杜阿,不!”“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在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我是这么做了,可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那跟崔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两人走了一段后,直到四下无人,他们才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呢?”奥登回答:“因为我想要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这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当然,还有**……无所谓了。”她补充道,打断了他插话的企图,“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真实的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家庭,千百年来在面具下掩藏起真实的脸孔。”“那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那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事来赎罪。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要主动回去。“我们是什么,怎么说?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还带着笑意,“听起来很奇怪吗?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唯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的凡人们,根本就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什么都说。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是最后还是要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们很少会有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在缓慢地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的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寿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什么?”奥登似乎被某种魔力吸引,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更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就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种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只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新的孩子,孩子们组成新的家庭,他们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价值。”“杜阿,这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是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脑了,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是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然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作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都将逝去。”“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冒出这些念头,可是长老们不会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的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了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了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要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真挚地说:“杜阿,在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就越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无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奥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她没有回答。奥登大叫:“你什么时候回家?”她没有回答。他没有再追,只是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悲哀无比。回去后他并没有告诉崔特。那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再没见过杜阿。后来他常常四处寻觅,总是找到情者们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有时候一些抚育者都产生了无比愚蠢的疑心,开始监视他。(跟大多数抚育者相比,崔特简直就是智慧超人的天才。)奥登心中对杜阿的思念与日俱增。每一天结束的时候,他都能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在滋长。杜阿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罗斯腾在等他,神色严肃但不失礼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给他看,手忙脚乱的,生怕孩子碰到长老身上。罗斯腾说:“孩子真漂亮,崔特。它叫迪瑞拉?”“迪若拉,”崔特纠正道,“我不知道奥登什么时候回来。他老是出去……”“我回来了,罗斯腾。”奥登草草接过话来,转头又对崔特说,“崔特,带孩子离开一会儿,我们有正事要谈。”崔特照做了,罗斯腾转过身来,好像卸下千斤重负,对奥登说道:“你一定很高兴吧,家庭终于圆满了。”奥登本想作出礼貌得体的回答,转念一想,旋即作罢,只是低头不语。他最近跟长老们建立起了一种伙伴式的关系,隐约间已经平起平坐,所以说起话来完全不必客套。不过杜阿发疯的事,对这种关系也不免有一些影响。奥登知道她肯定错了,后来他还按照惯例找过一次罗斯腾。多年来他的习惯从未更改,那些年里,他还把自己当作低贱一级的生物,就像——机器?罗斯腾说:“你见过杜阿吗?”他问得相当直接,毫不遮掩。奥登很容易就听出来了。“只见过一次,尊——”他差一点叫出“尊敬的长老”来,这是孩子们和抚育者用的称呼,“只有一次,罗斯腾。她不愿意回家。”“她必须回家。”罗斯腾轻轻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罗斯腾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你知道她现在正干什么吗?”奥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杜阿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们会怎么处置她?他沉默地摇摇头,并没开口。罗斯腾说:“奥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这点你知道,是吧?”“是的。”奥登叹了口气。“你同样杰出,而崔特也远非泛泛。我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哪个抚育者,能想到而且敢于偷窃一个储能电池,最后还能像他这样滥用。你们三个组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家庭。”“谢谢。”“不过,你们的出众也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一直以为,你对杜阿的教导相当有益,不管是引导也好,哄骗也好,最后总会让她主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没料到,崔特那时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而且,跟你说实话,我们也没料到,当她发现另一个宇宙必将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这是我的责任,我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本该小心一点的。”“那也没用。她自己终究会发现。这点也是我们的失职。对不起,奥登,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杜阿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她想破坏电子通道。”“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里,即使她去了,她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破坏呢?”“不,她能到那儿。”罗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如今能完全隐藏在岩石中,我们对她毫无办法。”过了半天,奥登才明白过来老师的意思。他说:“不可能,没有哪个成年情者能——杜阿绝对做不到……”“她可以。她已经这么做了。不必浪费时间讨论这个……她现在可以潜入到洞穴的任何一处,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经研究过了平行宇宙发来的通信记录。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这是唯一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发生的事。”“噢,噢,噢。”奥登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因为羞愧和悲伤,变得灰暗凝滞,“伊斯特伍德知道这件事了吗?”罗斯腾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不过他终究会发现。”“可她拿那些通讯记录干什么呢?”“她研究其中的规律,然后就可以自己发出一些东西。”“可她根本就不懂如何破译,也不懂怎么发送啊。”“她都在学,破译和发送。她现在对那些通信记录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还要深。她太可怕了,作为情者竟然懂得学习,而且已经完全失控。”奥登不由得浑身颤抖。失控?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机器!他说:“事情不会那么糟吧。”“会的。她已经自己发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边的生物,要他们关闭通道的端口。要是他们在太阳爆炸以前真的关闭了,我们就完了。”“可是那时——”“我们必须制止她,奥登。”“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难道你们要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隐约知道一点,长老们有一种装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这种装置自从多年前人口开始减少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难道他们要确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后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吗?“不,”罗斯腾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伤害杜阿。”“可伊斯特伍德会——”“伊斯特伍德也不会。”“那你们要干什么?”“是你,奥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必须依靠你的帮助。”“靠我?可我又能干什么呢?”“自己想想,”罗斯腾说,神情急切,“好好想想。”“想什么?”“我只能说这些了,”罗斯腾回答,明显有点生气了,“想啊!我们已经没时间了。”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完全不见长老的仪态。好像他已经后悔了,好像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不该说这么多话。奥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崔特(5)崔特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孩子正需要照顾,一般来说,两个小理者和两个小抚育者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小情者麻烦,而迪若拉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崔特必须寸步不离,哄她安静下来,好好睡觉,要不然她会四处乱晃,融入身边的任何物体。他很久没见过奥登了,其实他也不在乎。迪若拉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不过有一天他看见奥登待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光芒闪烁,显然正在思考什么。崔特突然想起前阵子的事,于是走过去问道:“罗斯腾是不是生杜阿的气了?”奥登转过身来:“罗斯腾?——是,他是生气了。杜阿现在非常危险。”“她该回家了,不是吗?”奥登盯着崔特。“崔特,”他说,“我们得去劝杜阿回来。首先,我们要找到她。你能做到。有了迪若拉以后,你作为抚育者,天生的感应力已经非常强了。你能用感应力找到杜阿。”“不,”崔特好像吃了一惊,“那是对迪若拉用的。要是我用来找杜阿,肯定不对。再说,既然她这么狠心,把小情者抛在家里不管——她自己以前还是个小情者呢——那我们也不要管她,没她一样过。”“可是,崔特,难道你就不想**了吗?”“唔,我们家已经圆满了。”“可**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孩子。”崔特说:“可我们要去哪儿找她呢?小迪若拉离不开我。她这么小,我可不能抛下她不管。”“长老们会想办法照顾迪若拉的。我们俩要赶到长老洞穴去,找到杜阿。”崔特想了一阵。他并不关心杜阿,他其实连奥登也不怎么关心。如今他的世界里只有迪若拉。他说:“改天吧。再等一阵子,等迪若拉长大一点。现在可不行。”“崔特,”奥登急火攻心,“我们必须现在就找杜阿。要不然——要不然他们会把迪若拉带走的。”“他们是谁?”“是长老们。”崔特沉默了。他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也根本想不到。奥登说了:“崔特,我们必须要逝去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我想了很久,自从罗斯腾——算了,这无所谓。杜阿和你也必须逝去。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也会知道,我希望——我想——杜阿也会知道的。我们必须马上逝去,因为杜阿正在毁灭这个世界。”崔特渐渐后退:“别这么看着我,奥登……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我没骗你,崔特。”奥登悲哀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必须……不过,我们要马上找到杜阿。”“不,我不去。”崔特痛苦不堪,竭力抗拒。奥登身上仿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东西,而他们都要无可避免地消亡了。以后不会再有崔特,也没有小情者。别的抚育者都会把自己的小情者养大,而崔特马上就要永远失去她。这不公平。噢,这太不公平了。崔特喘着气说:“都是杜阿的错,让她先逝去吧。”奥登看着他,带着死一般的沉静,“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一起……”崔特知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杜阿(6)杜阿感到浑身虚弱而冰冷。自从那次被奥登发现以后,她就不再去旷野之中吸收阳光了。而她又不能随时去长老们的电池那里进食。她不敢长时间暴露自己,只有岩石中才真正安全,所以她每次只敢出来吃一小点儿,根本就不够。她一直处于饥饿之中,心烦意乱,在岩石中几乎待不下去了。这好像是一种报应,以前自由的日子里,她总是在日暮时分出来游**,从不好好吃东西。要不是为了现在的信念,她一定忍受不了这种疲劳和饥饿。有时候她甚至期望长老们抓到她、消灭她——不过那要在她达成目的之后。只要躲在石头里,长老们就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能感觉到,他们就在石头外面,满心惶恐。有时候她会以为他们在害怕她,不过没道理啊,她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是害怕她饿死?害怕她在岩石中耗尽精力,悄然逝去吗?即使要害怕,也只能是因为她这台机器失去了控制,不再按照他们的设计运行了。这个奇迹让他们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她一直小心躲避着他们。她随时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所以谁都抓不到她。他们不可能处处都监视到。她想,他们的感应力实在太差了。她曾浮出岩石,仔细研究那些通信记录的副本,研究另一个宇宙中人类的符号。他们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不管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她都能找到。就算他们都销毁掉,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都印在脑子里了。开始的时候,她一点都看不懂。不过在岩石中待得久了,她的感官越来越敏锐,即使看不懂,她也能感觉到一些。不用看懂那些符号的含义,只要看到,就会引发她内心的一些感受。她选出一些标记,附在即将发送到另一个宇宙的物体上面。这几个标记是: F-E-E-R 。她并不知道这几个标记的含义,不过它们的形状让她心生恐惧,于是她就尽可能地用这些标记,把自己的恐惧表达出来。或许那个宇宙中的生物看到这些标记的时候,也会有恐惧的感觉吧。当收到回复的时候,她读到了其中蕴含的激动情绪。她并不是每次都能亲自收到回复,有时候那些回复会先落到长老手中。可以肯定,长老们已经发现了她的行为,不过他们一定看不懂那些讯息的含义,甚至连其中蕴含的情绪都读不到。所以她不怕。他们无法制止她,直到她最后达成目标为止——管他们发现什么。她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反映她情绪的信息。后来,她等到了:通道坏。这个标记完全反映出她心中的恐惧和仇恨。她将其扩大几倍发了回去——恐惧更强——仇恨更深——现在那边的人应该能懂了吧,现在他们会关掉通道了吧。长老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找出其他能源;他们本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存,就毁灭掉另一个宇宙中的千万生灵。她已经在岩石中休息了太久,身体越来越虚弱,神志也近乎昏迷。现在她非常渴望进食,也一直在等待机会浮出岩石。不过,虽然她近乎疯狂地需要那些储能电池,但她更希望把那些电池永远毁掉。那时她将会贪婪地吮吸最后一丝残存的能量,直到它彻底耗尽。到时,她的使命就彻底完成。最后她还是浮出了岩石,不顾危险,趴到一个电池前不顾一切地吸食。她想把它吸干,吸到完全暗淡——可惜它的能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她惊惧地后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子通道还在运行,难道她的信息没有发送过去吗?要是那些生物已经收到,为什么没有关闭通道呢?难道他们没有体会到其中的警示吗?她必须要再试一次。她必须要使其尽可能浅显易懂。她会用到所有标记,所有她能感到危险和恐惧的标记;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停止”的标记。她绝望地拼尽全力,把那些标记铭刻在金属上。她毫不吝啬地挥霍着刚刚从电池里汲取的能量,直到身体虚弱不堪,那些信息完全浮现出来: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她已经竭尽所能。现在她只感到痛苦难捱。她把信息放到发送位置上,她已经等不及由长老们发送了。尽管浑身难受,几乎无法自抑,她还是努力回忆长老们操纵通道的样子,找到能量来源,打开了这个机器。那些信息马上消失了,整个洞穴弥漫着一阵令人目眩的紫色光芒。她正在逝去——失去意识——灯尽油枯。奥登——崔——奥登(6)奥登来了。他一路飞奔,有生以来他从未游得这样飞快。有了迪若拉之后,崔特的感官极度敏锐,一路上他都紧随崔特的指引;可是现在,即使以他自己迟钝的感应力,都能轻易察觉到杜阿的气息。他自己完全能发现,杜阿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他拼命向前冲,崔特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竭力呼喊:“快点,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