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赛琳娜·琳德斯托姆笑容可掬地穿行于旅客之间。她脚步轻轻弹起,轻盈飘逸,游客们开始都颇为惊讶,不过很快便流露出欣赏和羡慕的神情。“现在是午饭时间,”她热情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午餐都是当地特产。你们或许会有点吃不惯,可是这些都很有营养……您的位子在这儿,我想您不会介意坐在女士们旁边……请稍等。每个人都有座位……对不起,大家等会儿可以选择饮料,不过主食都是一样的。我们会吃小牛肉……噢,不,不,都是人工合成的,肉和调料都是,不过尝起来相当不错。”安顿好大家,她自己坐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职业性的微笑稍稍凝滞片刻。有个人从旅团中走了出来,坐到她对面。“你不介意吧?”他问道。她抬起头,迅速扫视一眼,目光锐利。她一向都有迅速鉴识人物的本领,当然,对面这人看起来不错。她回答道:“没关系,不过你不跟同伴一起吗?”他摇摇头:“不,我一个人来的。还有,尽管算不上理由,不过我一向都不喜欢地球佬。”她又打量了他一遍。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神情憔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他身体结实,一看就久经重力摧残,百分之百是地球人。她说:“‘地球佬’是月球方言,而且也不是什么好话。”“我从地球来,”他说,“所以我希望自己这么说,还不算无礼。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赛琳娜耸耸肩,意思是“随你的便”。她像许多月球女孩一样,长着一双东方人的黑眼睛,不过头发却是蜜色,而且鼻梁高耸。虽然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不过不可否认,她堪称魅力十足。那个地球人一直盯着她左胸前的铭牌,隐在铭牌后面制服上衣中的是高耸而并不夸张的**。她判断那人看的是铭牌,而不是她的胸部。虽然她的上衣是半透明质地,如果光线合适、角度恰当,很容易看透,而且她里面没穿内衣。他说:“这里是不是有很多赛琳娜?”“对,我想,有几百个吧。还有很多辛茜娅、黛安娜和阿耳特弥斯。叫赛琳娜其实真有点麻烦。我认识的赛琳娜中,有一半被叫作‘赛琳’,而另一半都叫‘琳娜’。”“那你呢?”“两个都不是。我就叫赛琳娜,三个音节都读全——赛-琳-娜,”她解释着,特地重读第一个音节,“对那些不带姓只叫我名字的人,都得这么强调。”地球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好像倒是有点不太自然,他说:“赛琳娜,是不是每个人都问你到底‘卖’什么?”“没有人敢问第二次!”她镇定地回答。“这么说真有人问了?”“世界上总有些蠢货。”一个女招待走到他们桌前,把午餐摆在桌上,动作轻快流畅。地球人明显露出了赞叹的神色。他对女招待说:“你好像让这些东西飘了下来。”女招待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赛琳娜说:“你可别想学她。她完全适应这里的重力,能搞得定。”“要是我来做,恐怕会把所有东西都打翻,是吧?”“翻得非常绚烂。”她说。“好吧,那我就不试了。”“很快就会有人试,到时候盘子就会飘落到地板上,他们就会去捡,然后再脱手,最后肯定会从椅子里飞出来。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他们,可是从来都没用,事情只会越来越乱。别人一定会笑成一团——我指那些游客们,因为我们都看过太多回,早就习以为常了,而且最后还得打扫。”那地球人小心地拿起自己的叉子:“我想我明白了。在这里最简单的动作都可能出差错。”“事实上,你很快就会习惯,至少能应付像吃饭这样的小事。走路要难一点,我从没见过哪个地球人可以正常走出这里。没有人可以步伐稳定。”接下来,他们闷头吃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这个‘L’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的铭牌看,上面写着“赛琳娜·琳德斯托姆·L”。“是露娜还是月亮的意思,”她口气冷淡,“这个词说明我不是地球移民。我出生在这儿。”“真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这儿的社会规模,大半个世纪以前就形成了。你没想过孩子也会在月球出生吗?我们这里有些月生居民,都已经是祖父辈了。”“你多大了?”“三十二岁。”她回答。他看上去吃了一惊,继而咕哝:“对,当然了。”赛琳娜扬了扬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理解?大多数地球人可都想不通呢。”那地球人说:“我对此还有些了解。我知道大多数衰老的表现,都是因为身体组织无法抗拒重力的作用——比如脸颊松弛、**下垂等。既然月球上的重力是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月球人看起来更年轻,也就没什么奇怪的。”赛琳娜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们并非长生不死。我们的寿命跟地球上的人也差不多,不过一般来说年老以后不会那么辛苦。”“那就已经很好了……当然,我想月球生活也有缺陷的吧。”他此时才吸了第一口咖啡,“你们就不得不喝这些——”后半句说不出来了,看来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述,所以索性打住。“我们也可以从地球上运来食物和饮品,”她笑了,“不过这种运输量很小,只够维持一小部分人短时期的生活。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进一步开拓空间,补给就跟不上了。相较而言,我们不如适应这些烂货……要是你来形容,是不是会说得更难听?”“至少咖啡还可以,”他说,“我得说它比食物强多了。不过那些烂货……对了,琳德斯托姆小姐,一路过来,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参观它?”“质子同步加速器?”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扫视四周,好像在算计,什么时候那些四处乱飞的游客能停下来。“那东西是地球的财产,不对游客开放。”“你的意思是,月球人不可以随便到那儿去?”“噢,不是,没这回事儿。操纵它的大部分职员都是月球人。只是地球政府定下了这个规矩:游客禁入。”“我还真想看看它。”他说。她说:“我肯定你能看到……你已经给我带来挺好的运气,你看,食物没乱飞,也没哪位女士或者先生撞到地板上。”她站起身来,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十分钟以后就要出发了。请把餐盘放在原位。洗手间在那边。过一会儿我们将参观食品加工厂,我们刚才吃的午餐就是从那里来的。”2赛琳娜的宿舍非常小,当然,虽然空间紧凑,内部设置倒是复杂完备。窗户是全景式的,模拟的星空慢慢变化,图像随机不定,不过跟真实星空一点也不搭边。如果赛琳娜愿意的话,三个窗户都还可以随意放大缩小图像,好像望远镜的倍率在来回调节。巴伦·内维尔对此深恶痛绝。他每次都会粗暴地把它关掉,还说:“你怎么受得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还喜欢玩这东西的。那些星云星团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赛琳娜这时就会冷漠地耸耸肩,回答:“那什么才是真实的?你怎么知道天上的星星真的存在?这些图片至少给我一种自由和运动的感觉。再说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什么,用你操心吗?”这时内维尔就会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启动开关,要把窗户恢复原状。而赛琳娜则就会说:“算了,就这样吧。”屋里所有家具都棱角光滑,墙也设计得抽象简洁,色调平实,毫不花哨。整个屋里,没有一件物品能让人联想到一点生命的迹象。“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赛琳娜会说,“月球上可没有。”现在,当她迈进屋内的时候,又看见了不请自来的内维尔。这家伙躺在松软的沙发里,一只脚上还挂着拖鞋,另一只鞋掉在旁边。他的肚子上有道红印,就在肚脐上方,大概是他无意识间自己挠的。她说:“给咱们煮点儿咖啡,好吗,巴伦?”说着,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身体轻盈曼妙地扭动几下,制服无声无息滑落下来,然后脚尖一挑,衣服就被她踢到角落里去了。“总算是脱下来了,”她说,“这工作最倒霉的部分,就是得穿得像地球佬一样。”内维尔这时在厨房角落里。他并没搭腔,这话早就听腻了。他只是说:“你家的供水怎么了?又停了?”“是吗?”她问,“噢,我的配额好像用超了。耐心点。”“今天有什么麻烦吗?”赛琳娜耸耸肩。“没。一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那些人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还装作不讨厌我们的食物。他们心里肯定想着,什么时候他们会被要求脱光衣服,我早就习惯了……就是这么龌龊。”“你没一直假装正经?”他端来两小杯咖啡,放在桌上。“干这行必须得装。那些人满脸皱纹、皮肤松弛,挺着大肚子,浑身细菌。我不管检疫制度有多严,他们就是浑身细菌……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巴伦摇摇头。作为一个月球人而言,他身体十分结实,眼睛很细,看上去总是神情阴沉。不过总的来说,他的外表还算是相当英俊,赛琳娜心想。他说:“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在等新旧专员交接。这回还要好好看看,这个戈特斯坦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会给你们找麻烦?”“至少不会比现在多。再说了,他们能干什么?他们毕竟不能渗透到我们内部来,谁也没法把一个地球人伪装成月球人。”话虽如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轻松。赛琳娜呷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些月球人骨子里其实还是地球人。”“对,我一直都想把他们找出来。有时候我都不敢信任……噢,算了。我在同步加速器上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没一点收获。我大概是没这个命吧。”“或许他们根本不信任你,当然这也不怪他们。谁叫你总像个间谍一样,心怀鬼胎地四处游**。”“我可没有。要是我能离开同步加速器实验室,永远不用回去,我会高兴死的。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你的用水配额都花到哪儿去了?我看连第二杯都不够了。”“不,我们不能。不过要是说到水的话,你不是一直在帮我浪费吗?这周你在我这儿都洗过两次澡了。”“我会给你张水卡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计较这个。”“我不计较,可我的水表计较。”她喝完自己杯里的咖啡,看着空杯子若有所思。她说:“他们总是对着杯子龇牙咧嘴,就是那些游客。我搞不懂他们。这咖啡尝起来不错啊,巴伦,你喝过地球上的咖啡吗?”“没。”他简单地回答。“我喝过。只有一次。有个游客偷偷带了一点,据说那玩意儿叫速溶咖啡。他让我尝了一点,然后就想跟我——就是做那种事。他好像觉得这种交易还挺平等。”“于是你就尝了?”“因为我很好奇。不过那东西喝起来又苦又涩,难喝死了。然后我就告诉他,异族之间发生性关系有违月球人的道德观。这次就轮到他一脸苦涩了。”“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他后来就没再纠缠?”“这关你什么事。不过,他倒的确没纠缠了。要是他敢动什么歪脑筋,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我能把他从这儿踢飞到一号通道去。”她接着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今天碰到一个地球人,他非要坐到我的旁边。”“这回他又拿出什么好东西,引诱你干‘那种事’了?”“他就坐那儿,什么都没干。”“只是盯着你的胸部看?”“就算看也不犯法,而且他也没看。他只是看我的铭牌而已……再说了,别人的幻想关你什么事?每个人都有幻想的自由,我又不会让他们美梦成真。你难道在怀疑我?怀疑我想跟一个地球男人上床?跟一个连重力场都没有适应的人搞在一起?我不敢说这事前无古人,但我可没试过,而且我也没听说这么搞有什么好处。怎么样?我解释得够清楚吗?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个地球人了?找那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那个就算年轻时候也跟英俊不沾边的家伙?……虽然我不得不同意,他长得比较有特点。”“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敢惹你了。他都干了些什么?”“他向我打听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内维尔猛然站起身来,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在低重力环境中,动作过猛就会有这样的反应。“质子同步加速器?他具体问了什么?”“也没什么。你这么激动干吗?你跟我说过,如果哪个游客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都要告诉你。这次的确看起来比较反常啊。以前从来没人跟我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好吧。”他顿了一下,语气恢复正常,“为什么他会对质子同步加速器感兴趣呢?”赛琳娜说:“我说不准。他只是问了一句,他有没有机会去参观。或许他只是个对科学稍感兴趣的普通游客呢。就我而言,对他的兴趣仅限于职业要求。”“我想也是。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没问他。”“为什么不问?”“因为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了,他这么问,也正说明他是个游客。他要是个物理学家,根本就不用问,早就自己去了。”“我亲爱的赛琳娜,”内维尔说,“让我给你好好解释一下。在当前的环境下,任何一个要求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人,我们都得查清楚。他为什么要问你呢?”他在房间里快速地踱着步子,仿佛为了消耗多余的能量。最后,他说:“你是看人的专家。你是不是对他还有点兴趣?”“性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闹了,赛琳娜。”赛琳娜勉勉强强地回答:“他的确挺有意思的,甚至有点让人不安。可是我却说不出理由。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有意思,让人不安,是吗?那你该回去找找他?”“找他干什么?”“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事。查出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资料,你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你有点天赋,那就发挥出来,好好做点事。”“呵,不错,”她说,“你还真像大领导。好吧。”3仅从大小上看,专员官邸与月球上其他的宿舍毫无区别。月球上缺乏空间,即使是殖民官员,在这方面也毫无特权。他们丝毫不能拥有一点奢侈的空间,哪怕他们作为母星的代表也不行。因为无论怎样,月球的自然条件都无法改变——人们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即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人类还真容易被环境所左右。”路易斯·蒙特兹叹了口气,“我已经在月球上待了两年了,我也曾经试着想多留几年,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我刚过五十岁,要是我还想在地球上终老的话,现在该走了。再老几岁的话,我大概就再也适应不了正常重力了。”科纳德·戈特斯坦只有三十四岁,而且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他脸膛宽阔丰满,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从来都不会有这种大脸,倒是在他们的漫画里,地球人的形象往往如此。不过他并不胖——把地球胖子送来任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不过与身体相比,他的脸盘大得不成比例。他说(说起地球标准语来,他的口音跟蒙特兹差别很大):“听起来你好像心里没底。”“是的,没错。”蒙特兹说。要是说戈特斯坦那张脸算和蔼可亲的话,那么蒙特兹这张又长又瘦的脸上则是一脸的苦相。“从各方面来说,我都有点不踏实。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月球,我心里就有点难受,这个地方的确很有魅力。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开始留恋,我就更难受了。而且,我还要重新适应地球生活——重力和其他一切。”“对,我能想到,重新捡回那其余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确很辛苦,”戈特斯坦说,“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没几天,已经觉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当惬意了。”“当你开始便秘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好了,那时你得靠润滑油过日子,”蒙特兹又在叹气,“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但是别以为身体轻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动也很需要技巧。”“我明白。”“你只是自以为明白了,戈特斯坦。你还没见过袋鼠跳,是吧?”“电视上见过。”“那个没用,并不能给你真实的感觉,你得自己尝试才行。想在月面上快速前进,只能这么走。双脚一起向后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的跳跃一样。当你在空中的时候,双脚前伸,在落地之前,就要预先做出蹬腿的动作,这样再次跳出,循环往复。以地球上的标准来看,这个动作好像很缓慢,因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跳一次,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离,而且,你跳跃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这种感觉就像在飞——”“你试过吗?你能做到吗?”“我试过,不过没有一个地球人能真正做好。我一次能连跳五下,已经开始找到感觉;这种程度还会让我跃跃欲试,尝试更进一步。不过接下来就会不可避免地失误,步子会乱,然后就会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远去。月球人都很有礼貌,从来不会当面嘲笑你。当然,他们做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们从小就这样跳,个个都像袋鼠。”“这是他们的地盘,”戈特斯坦笑出声来,“想想他们到地球上会怎样吧。”“他们永远不会到地球上去。他们做不到。好歹我们还有这点优势。我们可以同时在两边生活,而他们却只能生活在月球上。不过这点在日常生活中没意义,因为我们很难分清土著月球人和新人。”“和谁?”“他们把地球移民叫作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经在月球上定居,但是却在地球上出生长大的人。当然,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而那些真正的月球人却不行了,他们的肌肉和骨骼都已经承受不了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历史中,曾发生过几次这方面的悲剧。”“哦?”“嗯,就是这样。有人曾经带着自己生于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我们总是会淡忘这些事。地球人历经的浩劫,20世纪末期的大战以及后来的种种都让人念念不忘,与此相比,几个孩子的生命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个死于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铭记在心……这也助长了他们的分离意识,我想。”戈特斯坦说:“我还以为来之前已经充分了解情况了,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学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给你留下了一份详细的全面报告,我的前任就是这么做的。你会发现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过从另一些方面来说,也可以说是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时候,有没有尝过月球食品,如果你只是听过他人的描述,那么你的心理准备还远远不够充分……不过你必须学着喜欢它。从地球往这里运送食品很不划算。我们必须要适应这里的饮食。”“这两年你都撑过来了,我想我大概能坚持住吧。”“我也没有自始至终地坚持下来。一直都有定期的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这些休假是强制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肯定跟你说过吧,我确信。”“是的。”戈特斯坦说。“不管你在这儿做了多少体能锻炼,你都必须时常回到标准重力环境中,让你的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记忆。当你回到地球时,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还有,有时候也会有些走私的食物过来。”“我来的时候,行李都经过了仔细的检查,不过你看,现在我大衣口袋里还有一个牛肉罐头,我自己都忘了,看来他们也没注意。”蒙特兹微微一笑,略带踌躇地说:“我想你大概不舍得与我分享吧。”“怎么会?”戈特斯坦皱着硕大的鼻子,通情达理地说,“我最擅长的就是慷慨悲壮,‘蒙特兹,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说得有点磕巴,还是用不惯母星语言中最传统的第二人称单数。蒙特兹脸上掠过一丝明朗的笑容。他摇摇头,“不用了。再过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而你却做不到。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你都没有什么口福了,对今天的慷慨之举也会越来越后悔。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要的。我可不想以后被你记恨。”他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他一手搭着戈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说,“我还有件事没有完成,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这事一比,食物的问题根本不值一提。”戈特斯坦马上把罐头扔在一边。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蒙特兹的严肃。他压低嗓音,尽量表现得坚定一点。“这事是不是不能写进报告,蒙特兹?”“我一直想写进报告,戈特斯坦,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而地球方面又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所以这个问题就搁置了下来,没有再往下推动。我相信你做得会比我好。我希望你能。这次我没有要求延长任期,一方面也是因为事情无法推进,而我又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说得好像非常严重。”“我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视。坦白地说,我的想法听起来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万来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们缺乏资源,空间紧张,生活条件严苛,还有——诸如此类。”“这又怎么了?”戈特斯坦饶有兴趣地问道。“这里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具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不过可能非常危险。”“为什么会危险?他们能干些什么?难道要跟地球开战?”戈特斯坦语音颤抖着,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不,不是的。没这么严重。”蒙特兹抹了一把脸,又揉揉眼睛,显得情绪有些激动,“我说实话吧。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这是什么意思?”“嗯,我该怎么说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来不久,地球上就爆发了大战,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当然,当然不用。”戈特斯坦不耐烦地回答。“然后人口就从当时的六十亿降到现在的二十亿。”“这个数目对地球来说应该更合适吧。”“哦,这倒是。尽管对于这种削减人口的方式,我还不是太认同……不过,大战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科技,使剩下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惰性。因为害怕任何副作用,没人愿意尝试新东西。没人再会为了伟大的追求而献身,一想到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所有人都甘愿放弃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遗传工程。”“那只是个比较有名的例子,可并不是唯一一个。”蒙特兹沉痛地说。“说实话,对遗传工程的放弃,我倒不觉得有多遗憾。那些人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可我们失去了找到直觉感应的机会。”“从来都没有证据可以表明,直觉感应会受到人类欢迎,正相反,很多迹象可以表明,直觉感应倒是很惹人讨厌……不过月球殖民地本身又怎么样呢?这里肯定没经过地球上那种停滞和倒退。”“正是如此,”蒙特兹神采奕奕地说,“月球殖民地正是一个孤岛,战前地球文明硕果仅存的孤岛;在人类文明的大幅倒退中,这里是最后一个前进的箭头。”“太浪漫了吧,蒙特兹。”“我可不这么想。地球正在倒退,人类正在倒退,只有月球人还在前进。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类可活动空间上的边疆,也是我们人类心灵的边疆。这里没有成片的生灵等着我们去屠杀,没有复杂的生态系统可以被破坏。在月球上,我们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个由人类一手缔造的世界。它没有过去。”“那又怎么样?”“在地球上,我们总是顾虑重重,总是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并不存在的田园牧歌时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从某些方面来说,地球的生态系统在大战中受到严重的破坏,我们不得不细心地呵护残存的部分,所以我们总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而在月球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我们无从怀念,无从幻想,只有一路前行。”蒙特兹好像被自己的语气感染了。他继续说道:“戈特斯坦,我已经观察了两年;你至少还要再观察同样长的时间。在月球上,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经久不息。他们在每个领域都开拓进取。在地理上,他们不断扩展。他们的边境每个月都在向四周扩张。他们可以找到新的建筑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种矿脉。他们在扩展太阳能电池阵,扩建他们的电厂……我想你应该知道,就是这只有一万人左右的月球殖民地,已经成为了地球上微电子设备和精密生化产品的主要供货地。”“我只知道这里是个重要产地。”“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经是主要产地。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会成为唯一的产地……这里的知识结构也在进步。戈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于为科学献身的年轻人,都会悄悄——或许不必那么隐秘——梦想着,有朝一日到月球上发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你想说质子同步加速器吧?”“那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地球上最后一个同步加速器是多少年前建成的?但那只是最大最显眼的标志而已,远不是最重要的。你想知道吗?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学设施是什么?”“是不是高级机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不,因为太明显,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是这里的一万个头脑。这里汇集了人类最聪明的一万个头脑,这一万个头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为着一个目的相同的科学抱负。”戈特斯坦手里忙活着,想把椅子调高。不过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动。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戈特斯坦发现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兹伸出一只胳膊,帮他稳定身体。戈特斯坦脸上一红:“不好意思。”“以后你会适应重力的。”戈特斯坦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想法未免也太悲观了。地球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蠢到一无所知。我们不是还开发了电子通道吗?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劳。完全没有一个月球人参与啊。”蒙特兹摇摇头,嘴里咕哝出几句西班牙语——他的母语。从语气上听,不像是什么好话。他说:“你有没有见过弗里德里克·哈兰姆?”戈特斯坦笑了:“见过,说实话,他是电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这几个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你刚才笑了,这也正佐证了我的观点。你扪心自问:像哈兰姆这样的人,有可能一手开创电子通道吗?对盲从的大众而言,有个传奇故事就够了,可是事实上——你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电子通道之父。发明者是那些平行人类,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或是什么样子。哈兰姆正好充当了他们的工具而已。整个地球都是他们手中的工具。”“虽然是他们先启动的,不过我们也不傻,也能从中得利啊。”“对,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会吃主人喂到嘴边的干草一样。电子通道不是进步,并不能说明人类在开拓进取。恰恰相反。”“如果说电子通道是种倒退的话,那我宁愿倒退。我可不想失去这样的好东西。”“谁舍得?可是问题在于,它恰好满足了现阶段人类的心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现有设施,而且没有一点污染。不过在月球上,还没有电子通道。”戈特斯坦说:“我想,大概是他们用不着吧。太阳能电池提供的电能应该已经够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现有设施,而且还没有一点污染’……听着怎么像祷告呢?”“对,的确很像,不过太阳能电池是完全由人类制造的。这正是我要强调的。还有,月球上也曾经计划建造电子通道,而且已经实验过了。”“结果呢?”“失败了。平行宇宙那边没有接受我们的钨。什么都没发生。”“我从没听说过。为什么呢?”蒙特兹耸耸肩,扬扬眉毛。“谁知道呢?我们只能猜测,比如说,那边的人类居住的星球,是没有卫星的——或者他们不能理解,同一种族的人为何住在彼此分离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电子通道只需要一处,不需要再找第二处了。谁知道呢?——问题在于,那边的人要是不配合,我们自己根本无法建立通道。”“我们自己,”戈特斯坦重复道,“你是指我们地球人吗?”“是。”“月球人呢?”“不包括他们。”“他们不感兴趣吗?”“我不知道。这点我不敢确定——而且很不安——这才是关键。这些月球人——特别是那些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我查不出来。”戈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他们对我们图谋不轨吗?或者他们要对地球进行什么破坏?”“我没办法回答。他们是一群颇具魅力而且非常聪明的人。我想他们的世界里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愤怒,甚至恐惧感。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扰就在于,我根本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一直以为,月球上的科学设施都是由地球操纵的。”“对,质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间的无线电通信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也……凡是大型的装备都是,它们都运行超过五十年了。”“那在这五十年里呢?”“地球人停滞不前。”“月球人呢?”“我不敢肯定。他们的科学家平时都在大型机构任职,不过有一次我曾查过他们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漏洞?”“有大量的时间,他们并不在机构里。他们好像有自己的实验室。”“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制造微电子设备,以及生物药品,岂不是值得鼓励吗?”“当然,可是——戈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无所知,我就很害怕。”两人都沉默了一阵。戈特斯坦抬头说道:“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提高警惕,让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么名堂吗?”“算是吧。”蒙特兹显得有点不太高兴。“但是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做什么。”“我感觉到他们在做。”戈特斯坦说:“另外,还有件事。先不谈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忧虑,我得跟你讲讲这件事,真的有点反常。”“什么事?”“在我来月球时,同一艘飞船上还有很多别人。我是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团。不过其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我没跟他说话——没找到机会——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不过跟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来了——”“怎么了?”“从前我曾在一个有关电子通道的部门任职,负责安全问题。”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肯定又会说,地球已经失去活力。我们总是对所有东西提心吊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见鬼,管它什么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胡思乱想。言归正传,我以前曾经见过船上的那个人,我敢肯定。”“这事很重要吗?”“我不敢肯定。不过那张面孔让我联想到一些麻烦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么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单,看看能不能认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兹,不过多亏你的提醒。”“还不算太糟,”蒙特兹说,“很高兴能引起你的重视。说不定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游客,待两周就会离开。不过很高兴,你能提高警觉——”戈特斯坦好像并没留心他在说什么。“他是个物理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的科学家,”他喃喃自语,“我敢肯定,而且他很危险——”4“你好。”赛琳娜愉快地打着招呼。地球人转过头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姑娘。“赛琳娜!我的发音对吗?赛琳娜!”“对了!完全正确。你玩得开心吗?”地球人严肃地回答:“非常开心。这次旅程让我意识到,我们的时代如此奇妙。不久以前,我还在地球上,厌倦了那个世界,也厌倦了自己。当时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想要摆脱这世界,只能选择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亮上来。”他微笑着,可是眼中却没有真正的笑意。赛琳娜说:“来到月球以后,你是不是开心一点了?”“一点点吧。”他四处张望一下,“今天你不用带游客吗?”“今天不用,”她说,非常开心,“今天我放假。谁知道呢,也可能要放两三天吧。这工作可真够无聊的。”“你也太倒霉了,轮到休假了,居然又碰上我这个游客。”“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你也真够费劲的,你不该自己四处乱逛。”地球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找我干什么?你对地球人很感兴趣吗?”“不是,”她坦白说,“我其实很讨厌。我本身不喜欢地球人,但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与他们相处,这只能让我的厌恶加剧。”“可是你却专程来找我,而我自认为已经不算年轻英俊了。”“就算你英俊也没用。我对地球人没兴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伦那家伙。”“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兴趣也分为很多方面,这次是因为巴伦对你有兴趣。”“巴伦是谁?你的小男朋友?”赛琳娜笑了:“巴伦·内维尔。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情绪对了,我们也会**。”“哦,我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有孩子吗?”“一个男孩,十岁了。他多数时间都待在男孩营区。你不用往下问,他不是巴伦的。我或许会给巴伦生个孩子,只要我怀孕的时候,我俩还没分手就行——我还得拿到二胎证——我想我会的。”“你很坦诚。”“对于那些我认为不算秘密的事?当然……现在你想要做点什么吗?”他们沿着一条隧道慢慢走着,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还镶嵌着一些光泽暗淡的所谓的“月球宝石”,其实这些“宝石”在月面上撒得到处都是。她穿着一双凉鞋,走路如蜻蜓点水;他却穿一双沉重的厚底靴子,是灌了铅的,这样才能勉强走路。隧道是单行道。偶尔有一辆小电瓶车悄声无息地驶过他们身旁。地球人说:“我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可太宽泛了。你是不是该设定限制条件,以免我的回答无意中冒犯了你。”“你是个物理学家?”地球人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我知道你一定是。”“你怎么知道?”“只有物理学家才会说‘设定限制条件’。而且你来月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就是因为我看起来像物理学家?”“这是巴伦叫我来的理由,因为他就是个物理学家。而我自己的原因是,你看起来不像个普通的地球人。”“怎么不像?”“也不是什么太值得骄傲的事——如果你想听赞美的话。你只是看上去不太喜欢地球人。”“为什么会这么说?”“在飞船上的时候,我留意过你,注意到你看周围旅客的眼神。再说,我有鉴别人物的能力。只有那些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才会选择留在月球。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你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会设定限制条件。我的意思是,在观光期间。”地球人看着她,目光锐利。“赛琳娜,你的行为很反常。今天是你的假期。你平时的工作非常无聊,非常烦人,所以你天天都盼着休假,休得越多越好。可是就在这难得的假期里,你却主动捡起平时的工作来,仅仅是因为我有点与众不同……仅仅是因为对我有一点兴趣。”“是巴伦对你有兴趣。他现在很忙,我觉得在他抽出时间之前,跟你消遣消遣也没什么坏处……再说了,这是两码事。你明白吗?在我工作的时候,我得像赶鸭子一样指挥二三十个地球佬——你不介意我使用这个字眼吧?”“我自己也用。”“你是地球人。要是一个月球人这么说,一些地球人会觉得这是嘲讽,会很生气的。”“你是说月球佬说这话不合适?”赛琳娜的脸上掠过一片红云。她回答:“是的,就是这个意思。”“行了行了,我们都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继续往下说,刚才你讲到自己的工作。”“我上班的时候,得小心照看那些地球佬,要不然他们说不定会把自己整死。我得领着他们东奔西走,不停地告诫呵斥,确保他们都按照书上教的方法吃喝拉撒。他们目光短浅,行为愚蠢,而我却不得不做到万分礼貌,像个保姆一样。”“可怕。”地球人说。“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也希望你能随便一点,不要让我总担心说错话。”“我说过,你可以随便叫我地球佬。”“那好吧。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空乘人员的假期了,你呢?你想干点什么?”“很简单,我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那可不行。不过等你见到巴伦以后,说不定他可以安排一下。”“好吧。既然现在不能去看加速器,那我也不知道该做点啥了。我知道射电望远镜在月球另一面,它也没什么稀奇的,还有……还是你告诉我吧,一般的游客来月球都干些什么?”“事情还真不少。比如去看藻类培养基地——不是看你先前见到的,那种经过防腐处理的蔬菜——而是去看农场。不过,那儿的气味太大了,我可不觉得一个地球佬……地球人……看了以后,会胃口大开。地球……人来了以后,对食物都很不适应。”“那你觉得很奇怪吗?你有没有尝过地球食物?”“没真正尝过。我大概也吃不惯吧。饮食这东西,全看个人习惯了。”“我想也是,”地球人叹了一口气,“你要是吃过真正的牛排,那些人造脂肪和纤维一定会让你难以下咽。”“我们可以去郊区,你会看见新的隧道正在岩床中延伸,不过你得穿上特制的防护服。还有工厂……”“你来决定就好,赛琳娜。”“好吧。不过你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至少我要先听到问题。”“我曾说过,那些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都想留在月球上。你没搭腔。现在我问你,你打不打算在月球上定居?”地球人盯着自己重靴的鞋尖。他说:“赛琳娜,我来月球的时候,签证就很难办。他们说我太老了,身体恐怕承受不了这样的旅程,要是我在月球上待得稍微久一点,身体结构变化了,那我就再也回不了地球了。所以我告诉他们,我想在月球上永久定居。”“你骗他们?”“当时我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不过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了。”“我还以为,你越是那么说,他们越不会放你过来呢。”“为什么?”“一般来说,地球政府不愿意把物理学家送到月球上定居。”地球人嘴唇颤抖了一下。“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麻烦。”“那么,如果你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话,我想你应该去看看我们的体育场。地球佬都想去,可是我们一般不鼓励他们这么干——尽管也没有完全禁止。不过对移民来说,就没这回事了。”“为什么?”“嗯,只有一个原因。我们锻炼的时候是**的,至少是半裸。为什么不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好像这是她第一万次重申这个自卫式的立场,“温度一直都调得非常舒适,环境非常清洁。但是,有了地球佬出现,**就会变得很不自然。有些地球佬看了以后很震惊,有些就情欲勃发,还有些人两种反应都有。我们不想因为他们出现就穿上衣服,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于是一般就不让他们进去。”“但移民就没关系?”“他们早晚得习惯。而且时间长了,他们会更讨厌穿衣服。他们会比土著月球人更需要体育馆。”“我得跟你说实话,赛琳娜。要是我看到异性的**,也会有反应的。我还没老到无动于衷的地步。”“没关系,尽管兴奋,”她不置可否地说,“一个人兴奋,没人管你。怎么样?”“我们是不是也得脱衣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作为观众?不用,我们可以脱,但不是必须脱。你要是第一次就脱光衣服,肯定会感到不自在,而且对我们而言,你的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你可真直白!”“不是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至于我嘛,我可不想让你过于兴奋,又不得不强行压抑。所以咱们都还是穿着衣服吧。”“会不会有人阻拦?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地球人,会不会被人拦下来?”“跟着我就不会。”“再好不过了,那么,赛琳娜,还远吗?”“我们已经到了,穿过那扇门就是。”“啊,这么说,你早就计划好来这里了。”“我想你可能会比较感兴趣。”“为什么?”赛琳娜突然笑了笑:“我就是这么想。”地球人摇摇头:“我现在觉得,你不只是随便想到的。让我猜猜。要是我想在月球定居,那就一定要时常锻炼,保持肌肉、骨骼和身体各个器官的活力。”“完全正确。我们都得这么干,特别是地球移民。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健身房将成为你每天的噩梦。”他们走过那扇门,地球人惊讶地四处张望。“这是我来月球以来,第一次看到跟地球类似的环境。”“怎么说?”“因为这里的面积。我从来没想到,月球上还会有这么大的房间。还有办公桌,办公设施,已经坐在办公桌后边的秘书小姐——”“露着**的小姐。”赛琳娜低声说。“这点不像地球,我承认。”“我们自己还有滑道,另外也有给地球佬用的升降机。有很多层……稍等一下。”她走到旁边一个桌子跟前,跟坐着的小姐快速低声交谈,地球人只是好奇地望向四周。赛琳娜回来了。“没问题。我们今天还赶上一场混战。非常过瘾,我知道那支队伍。”“这地方真让人印象深刻。真的。”“你说的是这里的面积?它还不够大呢。我们有三个体育馆,这个是最大的。”“我很高兴能看到,在月球基地这么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你们还能浪费这么大空间,搞这种消遣节目。”“消遣?!”赛琳娜好像生气了,“你怎么会认为这是消遣呢?”“混战啊?不是一种比赛吗?”“你可以称之为比赛。在地球上,你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体育比赛,场内十几个人参与,场外有几万观众。月球上可不是这样的,那些你们看起来是游戏的东西,对我们而言却是必须的……走这边,我们坐电梯,不过要先等一小会儿。”“我没想惹你生气。”“我也没真生气,可你总得讲道理啊。自从两栖动物上岸以来,你们地球人从祖先到现在已经适应重力环境三亿年了。就算你不锻炼,也没关系。我们可没时间慢慢调整,花上几千万年来适应月球的重力环境。”“你们看上去已经改变很多了。”“如果你在月球的重力下出生、长大,那你的骨骼和肌肉自然会比较纤细,肯定不能像地球人那样结实粗壮。不过这种差异只是表层的。跟地球人相比,我们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一点都没有。不管是消化系统,还是激素分泌,我们都没有因重力的改变而变异,也不需要搞什么特别的大负荷身体训练。要是我们能为了娱乐消遣的目的,设计一些训练项目的话……电梯到了。”地球人犹豫了一下,没敢迈步,看来是有点害怕。不过赛琳娜有点不耐烦了,可能因为他又得作出千篇一律的解释。“我想你是不敢坐吧,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树枝编的一样。每个坐过的地球人都这么说。不过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也没必要造得那么结实。”升降机缓缓向下移动。只有他们两个乘客。地球人说:“看起来这电梯没什么人用的样子。”赛琳娜又笑了:“你说对了。我们都用滑道,那也更好玩一点。”“什么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快到了。再往下两层就是……滑道就是根垂直的管子,我们可以从里面滑下去,还有扶手。不过我们一般不鼓励地球人使用。”“因为太危险?”“本身不危险,我们也可以当作梯子一步步爬下去。不过总有一些年轻人喜欢高速滑行,而地球人都不知道怎么躲开他们。撞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早晚会习惯的……事实上,你将要看到的也是一种大型的滑道,专为那些不要命的家伙们设计的。”她把他领到一个环形场地的栏杆前,有些人正靠着栏杆聊天。所有人都几乎一丝不挂。大家都穿凉鞋,肩膀上多半挂着一个挎包。有些人穿着短裤。有人从一个罐子里拿出些绿色的东西,放在嘴里嚼着。地球人走过他们身边,微微皱着鼻子。他说:“牙齿问题在月球上一定很严重。”“的确不太妙,”赛琳娜表示同意,“要是能选择的话,我们宁愿做无齿类动物。”“不要牙齿了?”“也不一定完全不要。我们或许会保留门牙和犬齿,为了美观,偶尔也能用两下。那几颗也好刷。可是我们要臼齿有什么用?只能当作对地球生活的一种怀念。”“那你们没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吗?”“没有,”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遗传工程是非法的。地球方面明文禁止了。”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他们把这里叫作月球的竞技场。”地球人往下看去。他面前是个巨大的圆形大坑,粉红色的洞壁光可鉴人,上面插着无数个金属横杆,看上去高低不一,随机排列。短些的横杆一头插在墙里,一头露在外面;长的就横贯而过,两头都插在墙里。大坑大概有四百到五百英尺深,五十英尺宽。看上去,没人关心这个竞技场或是旁边的地球人。当他走过的时候,有些人漠不关心地看了他两眼,好像估算了一下他全身行头的重量,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就转身离开。有人在离开前,对着赛琳娜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不过他们还是全离开了。能看得出来,大家虽然都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可对他们绝对是毫无兴趣。地球人凑到坑口前。竞技场的底部有些纤细的身影在移动,从顶上看下去,像是一些扁平的玩偶。有些人身上挂着蓝色的饰物,另外一些人是红色的。他认出来了,这是两支队伍。那些饰物明显起的是保护作用,他们都戴手套、穿便鞋,还有护膝和护肘。有些人裹着胸前,有些人则只在腰间围着布条。“哟,”他嘟囔着,“还有男有女。”赛琳娜说:“对!男女选手不分性别,平等参与比赛。那些布条只是为了固定身体上某些部件,甩来甩去会影响平衡,影响下落速度。性别差异还是存在的,包括对疼痛的忍耐力。这不是谦虚。”地球人说:“我好像记得自己以前读到过相关报道。”“或许吧,”赛琳娜不置可否,“不过这方面的消息很少流传到地球上去。不是我们有什么限制规定,而是地球政府一般都把来自月球的消息封锁起来。”“为什么,赛琳娜?”“你是地球人,这得你告诉我……月球上的说法是,地球方面觉得我们很棘手。至少地球政府是这么想的。”此时在洞窟下面,有两个人正在飞速上升,体育场里响起轻快的鼓点。刚开始,两人攀爬横杆,好像在一级一级地爬梯子;后来他们速度越来越快,等到了中间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在奋力跳跃,每一步都故意发出震耳的噪音。“在地球上玩这个的话,可做不到这么优美,”地球人羡慕地说。“或者说根本做不了。”他自己纠正。“也不只是低重力那么简单,”赛琳娜说,“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这还得靠艰苦的训练。”说话间,两位选手已经上到洞口,他们抓着栏杆,做了个倒立动作。然后同时翻了个筋斗,开始自由落体。“只要他们想干,动作还真够敏捷的。”地球人说。“嗯,”赛琳娜一边说,一边还在鼓掌,“我怀疑那些地球人——我指那些纯粹的地球人,从没来过月球的那种——想到在月球上的行走方式时,脑子里还是荒凉的月面以及太空服之类的东西,还会觉得我们一定走得极其缓慢。以为我们平时都穿着太空服,体态臃肿,动作笨拙,为了克服低重力而费力不堪。”“完全正确,”地球人回答,“我看过关于早期宇航员的老电影,每个学校里都会放给学生看,那里面宇航员的移动就像在水里一样。这个形象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即使现在实际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要是现在去看,你就会明白我们在月面上可以跑多快了,即使穿着太空服,”赛琳娜说。“而在这儿,在地下的话,我们不用穿太空服,走起路来就可以跟地球人一样快。我们那种缓慢的步伐,只是为了更高效地利用肌肉。”“可你的确也会那种步子。”地球人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些选手。他们上来的时候迅捷无比,可是下落的时候,却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他们好像在水中下沉,还会伸手在横杆上借力,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加速,而是减速。他们一落到坑底,马上就有另外两个人补上,再次跃起。然后又是两个,两队人依次成对跃起,一对一的较量,比试谁的技艺更精湛。每一对选手都动作和谐统一,大家都以更花哨的姿势上升下落。有一对选手面对面跃出,在空中画出两道优美对称的抛物线,落到对手刚刚离开的横杆上。二人在空中擦身而过,却丝毫没有接触。他们的精彩表演引发了观众们热烈的掌声。地球人说:“我想我自己还是没经验,看不出这项运动最精妙的魅力在哪儿。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月球人吗?”“一定是的,”赛琳娜说,“这个体育馆对所有月球公民开放,移民也玩得很好。可是要玩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还得靠那些在月球上孕育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的生理机能更适应环境,至少比地球移民强很多,而且他们从小就受到了正规训练。其实场上的选手们多半都不到十八岁。”“我猜这项运动一定很危险吧,就算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也一样。”“经常有人骨折。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此丧命的,不过至少有过一个摔断脊柱而导致瘫痪的。那次可真吓人,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噢,稍等,下面开始自选动作了。”“什么?”“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规定动作。他们的表演都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来的。”周围的鼓声渐渐寂静了下来,一位选手突然拔地而起。他单手抓住了一根横杆,做一个回环,然后向上飞去。地球人看得屏息静气。他说:“了不起。他像个长臂猿,飞来飞去。”“什么?”赛琳娜问。“长臂猿。一种类人猿,事实上是最后一种野生的类人猿。他们——”他注意到赛琳娜的表情,于是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赛琳娜,长臂猿是优雅的生物。”赛琳娜皱着眉说:“我以前看过类人猿的照片。”“你大概没见过运动中的长臂猿……大概,有些地球佬称月球人为‘长臂猿’,而且心存不敬,就像你们叫他们‘地球佬’一样。不过我的确没那个意思。”他把两个手肘都靠在栏杆上,专心地看着那选手的动作。那简直就是空中的舞蹈。他说:“你们是怎么对待那些地球移民的,赛琳娜?我指那些想终生定居于此的人。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月球人具备的能力——”“这没关系啊。移民也是公民,这里不存在歧视,至少不存在制度上的歧视。”“什么意思?没有制度上的歧视?”“你自己也说了,有些事他们是做不到的。差别的确存在。他们的身体结构跟我们有差异,而且他们往往没我们健康。要是一个移民等到中年以后才搬来,那他看上去就会更老一些。”地球人避开她的视线,有点尴尬。“双方可以通婚吗?我是说,移民和土生月球人之间。”“当然。毫无疑问,双方可以结婚。”“哦,这正是我想问的。”“当然了。移民也有权利留下自己的后代。老天啊,你怎么这么问,我父亲就是个移民,而我母亲则是土生月球人。”“我想你父亲来月球时,一定还很——噢,上帝啊——”他身子贴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惊呼,“我还以为他会失手呢。”“不会的,”赛琳娜说,“那是马克·福尔。他就喜欢玩刺激的,不到最后不伸手。实际上,这不是什么好习惯,真正的冠军从来不这么做。继续往下说,我父亲来月球的时候,大概二十二岁。”“我猜就是这样。那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也没有对地球那种复杂的情感。从一个地球男人的角度来说,我猜想这种性关系一定相当美妙——跟一个……”“‘性关系’!”赛琳娜吓了一跳,旋即又笑了,“你不会以为,我父亲会跟我母亲**吧。要是我妈听到这话,一定马上把你轰走。”“可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人工授精的更好。哼哼,跟一个地球人**?”地球人表情凝重:“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没有歧视。”“这不是歧视,是自然现象。一个地球人无法完全掌握这里的重力场。不管他经过多少训练,在本能的驱使下,他都会恢复本性。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搞不好那个男人会折断自己的手脚,要不就更惨,折断我的。基因融合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对不起……难道人工授精不违法吗?”她此时又被场内的情况吸引了。“那又是马克·福尔。只要他别耍那些没用的花招,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他姐姐的水平不比他差。要是他们两个联手,那简直无人可以匹敌了。好好看着。他们要一起上场了,然后就会完成同样的动作,默契得像同一个人一样。他的动作有时候是有点花哨,不过没人敢怀疑他的技巧……对了,人工授精的确违法了地球法律,可是只要医学上确实有需要,也可以破例,当然,有时候破例的也太多了,据说是这样的。”此时所有的选手都上来了,在栏杆下排成整齐的环形;红的一边,蓝的一边。他们向观众们一齐挥舞手臂,掌声经久不息。此时栏杆边上已经挤满了人。“你该买坐票的。”地球人说。“根本没有。这不是演出,只是训练而已。我们不鼓励大家只做观众,每个人都该参与进去。”“你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完成这样的动作吗,赛琳娜?”“随大流而已,所有的月球人能做到。我做不到他们那么漂亮的动作。我也没加入任何一支队伍——现在要开始混战了,人人都可以参与。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节目。所有十名选手都会同时跳到空中,双方都要设法把对手击落。”“真的摔下去吗?”“千真万确。”“是不是常有人受伤?”“经常有。从理论上讲,这个节目也不是完全名正言顺。很多人认为它太嚣张,而且我们的人口本来就不多,万一造成无谓的牺牲就更不值得了。不过,混战还是很受欢迎,公决的时候,我们凑不到足够的票数来废止它。”“你会把票投给那边呢,赛琳娜?”赛琳娜脸上一红:“哦,无所谓。你看那边。”鼓声突然间爆发出来,如雷鸣一般。所有选手都如离弦之箭,弹射出去。空中一片混乱,可是当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稳稳地站在一根横杆上。然后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一个率先发动,其余人纷纷跟上;空中又一次人影憧憧。如此循环往复,过了许多回合。赛琳娜说:“记分规则很复杂。每次起跳都会得一分;每次触到对手得一分;造成对手扑空得两分;击落对手得十分;还有很多种罚分的情况,分别对应多种犯规。”“谁在记分?”“有裁判在一边,他们会根据场上情况做出初步裁决;如果对裁决不满,可以通过电视录像追查上诉。可是这些是非,经常连录像带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观众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场内一个蓝队的女孩得分了,她在掠过一个红队男孩身边的时候,响亮地拍了一下他的侧腹。那男孩当时已经在躲闪了,可惜还是没躲过。最后他勉强抓住了墙上一根横杆,不过已经失去了平衡,膝盖很狼狈地撞到墙上。“他眼睛长哪儿去了?”赛琳娜愤怒地嚷道,“他都没看见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