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火爆,地球人看得眼花缭乱。有时候,有的选手跳起来,触到了横杆,却没有抓住。这时候,所有的观众都俯身在栏杆上,好像都要跳出去救他一样。有一次,马克·福尔的手腕被人打到,有人大喊:“犯规!”福尔失手落下。在地球人的眼里,由于重力的原因,他下落得非常缓慢。福尔的身体在空中挣扎着,努力伸手去够身边的横杆,可是都失败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大家的心都在随他一起下落。福尔下坠得越来越快。尽管他有两次差点抓到横杆,并成功地降低了速度。眼看就要落地了,他忽然疾伸右腿,生生钩住一根横杆。然后他头朝下悬在空中,悠悠****,头顶离地只有十英尺高。他展开双臂,向欢呼的观众们致意;然后他屈身而上,再次跃起。地球人问道:“有人犯规了吗?”“要是王珍真的拽了马克的手腕,而不是推的话,那她就犯规了。不过裁判却判了合理冲撞,我想马克也不会上诉的。他以前就这么玩过,不过没这次惊险。他就喜欢玩这种千钧一发的游戏,总有一天他会失手伤着自己的……噢,噢。”地球人抬起头看着她,不过赛琳娜的眼睛却没在他的身上。她说:“有个专员公署的人来了,他一定是来找你的。”“为什么——”“我想不出他来这儿还能找谁。你毕竟与众不同。”那信使有一张地球人的脸孔,至少是个地球移民。他好不容易穿过二三十个**的观众,在漠然而藐视的目光中,直接朝他走了过来。“先生。”他开口,“戈特斯坦专员想请你跟我——”5巴伦·内维尔的寝室比赛琳娜的简陋得多。他的书四处乱丢,电脑显示器也没罩子,就扔在一个墙角。大号书桌上一片狼藉,墙上的窗户空空如也。赛琳娜走进屋里,抱起胳膊,说道:“巴伦,要是整天住在猪窝里,思想怎么还会干净呢?”“我会收拾的。”巴伦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把那地球人带来?”“专员先派人来把他带走了。那个新专员。”“戈特斯坦?”“对,就是他。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得先查到那地球人的资料。我可不会闭着眼瞎干。”赛琳娜说:“现在好了,你查完了,我们也只能等着。”内维尔啃了一口大拇指的指甲,然后认真地检查了一下战果。“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喜欢这儿的环境……你看他这人怎么样?”“我挺喜欢他的,”赛琳娜明确地说,“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让我领他四处逛逛,对周围的东西很感兴趣,不过从不妄下评论。他毫无傲气……当然,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惹他生气。”“他后来又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了吗?”“没,他也不用问了。”“为什么?”“我告诉他,你会见他,我还说你也是个物理学家。所以我猜等他见到你时,肯定会把脑子里的问题一股脑儿提出来。”“他不觉得奇怪吗?他面前的女导游碰巧认识个物理学家。”“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你是我的性伴侣。职业跟**无关吧,一个高贵的物理学家也会跟低贱的导游**。”“闭嘴,赛琳娜。”“噢——你看,巴伦,我觉得如果他只是想设个圈套,如果他只是想通过我来接近你,他一定会显得有一点迫切。那个圈套越复杂、越神秘,那么就一定越危险,他表现得肯定就越急不可耐。我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跟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谈同步器的事。我还把他带去看了一场体育表演。”“他呢?”“他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很放松,看得很带劲儿。不管他脑子里装着什么,那时候他的表现都非常单纯。”“你肯定?专员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他了,你觉得这样好吗?”“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专员的信使当着二三十个月球人的面,公开向他发出邀请,也不会有什么阴谋吧。”内维尔双手搭在颈背上,身体往后一仰:“赛琳娜,我还没问呢,你不要急着下结论,这样只会让我们吵架。首先,那人不是个物理学家,他跟你讲了吗?”赛琳娜沉默了半晌,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叫他物理学家,他也没反驳,不过他好像自己也从没说过自己就是。不过——不过我感觉他肯定是。”“他算是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吧,赛琳娜。或许他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物理学家,不过他从来没搞过物理专业。他受过科学训练,我承认这点,可是他从来没做科研方面的工作。他根本就没机会。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实验室会接受他。他曾经上过弗里德·哈兰姆的黑名单,而且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名单上的榜首人物。”“你敢肯定?”“相信我,我查过了。你不是还怪我花了太长时间吗……总算没白干,找着点好东西。”“什么好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没想到吗?我们可以信任他。不管怎么说,他对地球方面一定很不满。”“只要你的资料准确,这么判断倒是没错。”“噢,我的资料尽可相信,至少这些都是我自己发掘到的,而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不过关于这点,我们可能有分歧。”“巴伦,这不是一回事。你为什么总是觉得事事都有阴谋?本可不像——”“本?”内维尔讽刺地反问。“本!”赛琳娜坚定地重复,“本就不像是个满腹牢骚的人,也并没有故意对我表现出很多不满。”“他是没有,不过他只是为了取悦你。你自己都说过,你喜欢他,是不是?还特地强调了?说不定这正是他的目的。”“我不是傻子,没那么好骗,你知道的。”“好吧,等我自己见到他就明白了。”“你去死吧,巴伦。我每天都在跟各种各样的地球人打交道,那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怀疑我的判断力。你无论如何都该百分之百相信我。”“好吧,我们以后再看,你别生气啊。我们再等等就是了……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轻盈地站起来,“猜猜我在想什么?”“我不猜。”赛琳娜也轻盈地站起身,脚步难以察觉地向外滑动了一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猜,我没心情。”“你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的判断?”“我生气是因为——噢,见鬼,你怎么就不能把屋里收拾干净呢?”说完,她转身离去。6“我本来应该,”戈特斯坦说,“拿一些地球上的好东西来款待你,博士,不过按照规定,我也不允许带任何东西上来。月球上的好人们一直都对这种人为设置的障碍恨之入骨,可是地球上来的人还是要接受特别检查。为了抚慰他们的情绪,我尽量事事都模仿他们的习俗,可是我的步伐还是会露馅。适应他们的重力可太难了。”地球人说:“我也一样。在此我要对您的上任表示祝贺——”“还没交接完,先生。”“一样,同样恭喜。不过,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想要见我。”“我们曾是旅伴。前不久,我们乘同一艘飞船而来。”地球人没有说话,很有礼貌地等着他继续说。戈特斯坦说:“但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们——大概——在几年前就见过面。”地球人平静地回答:“恐怕我有点记不起来——”“这没什么奇怪的,你没理由会记得。我曾经做过巴特议员的下属,他曾经主持——现在还在主持——科技与环境委员会。有一阵子,他曾极力想查办哈兰姆——弗里德里克·哈兰姆。”地球人忽然坐直了身体:“你认识哈兰姆?”“自从我来月球以来,你是第二个这么问的。是的,我认识他,但没什么交情。我还认识他周围的一些人。很奇怪,他们的看法大多跟我相同。作为一个已经被整个世界奉为神明的人,哈兰姆在他周围的人当中,却没多少人缘。”“没多少?我想是根本就没有。”地球人说。戈特斯坦没理会他的插话,继续说:“在当时,我的工作——或者说议员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审查电子通道项目,看看这些设施的建造和运转过程中,有没有不合理的浪费,是不是有人从中牟取私利。作为一个监管部门,这种担心合情合理。不过我们的议员却很有想法,他一直希望能从中查出点对哈兰姆不利的证据。他想证明,哈兰姆在从这些科学设施建设工程中牟利,从而将哈兰姆置于死地。不过,他失败了。”“很显然,现在哈兰姆的地位如日中天。”“不过当时有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惜我没能追查下去。我发现在所有指责哈兰姆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针对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权势,而是电子通道本身。我当时准备去找他,可是没能成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就是你,对吗?”地球人谨慎地说:“我记得你所说的事,可我对你还是没什么印象。”“我当时很不理解,怎么还会有人从科学角度,对电子通道提出质疑呢?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我在飞船上看到你时,觉得似乎有点印象;最后,我终于把这事完全想起来了。我还没拿到乘客名单,让我从大脑里找找你的名字……你是本杰明·安德雷·狄尼森博士吧?”地球人叹了口气:“是本杰明·阿兰·狄尼森。是我。不过为什么你现在要提这些呢?事实上,专员先生,我不想再纠缠往事。我现在已经来到月球,想过一种新的生活;如果有必要,我会抛弃一切,重新来过。见鬼,我怎么忘了把名字改掉。”“没用的。我认出的是你的脸孔。狄尼森博士,我不想干涉你的新生活,但是出于一些与你无直接关系的理由,我不得不先问个明白。我有点记不清楚了,你不是提出过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吗?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狄尼森偏着头,一直沉默。未来的专员也没有开口,甚至嗓子发痒了,他都没咳一声。狄尼森终于说:“事实上,也没什么。那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我只不过是担心,强作用力的强度改变会导致不良后果。其实没什么!”“没什么?”戈特斯坦终于咳了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我说过,当时我就对你的理论很感兴趣。我那时没能持续追踪下去,现在再想从故纸堆里翻检出来,恐怕是不太现实了。整个事件都是机密的——议员当时并未给予太多关注,也不想把此事曝光。还有,我又想起点儿来。你是哈兰姆的同事,你不是物理学家。”“很对。我是一个放射化学家,他也一样。”“要是我哪里记错,请你随时打断纠正。我记得你早期的工作记录相当优秀。”“事实如此。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时我的确干得非常漂亮。”“太奇妙了,我都想起来了。哈兰姆当时却好像干得不怎么样,是吧?”“还不差吧。”“后来,你的运气就不太好了。我记得,当我们跟你见面的时候——我想是你主动提出要跟我们见面的——你已经转行到玩具业了——”“化妆品,”狄尼森说,口气压抑,“男性化妆品。听起来的确没那么好听。”“恐怕是的,很遗憾。你后来一直经商。”“商务主管,我干得一样出色。在辞职来月球以前,我已经成了公司的副总。”“在这件事上,是不是哈兰姆的缘故,我指的是你离开科学界这件事。”“专员,”狄尼森说,“求求你了!事情早就过去了。当哈兰姆第一次发现钨的置换时,我是在场的。那就是电子通道被发现的起点。要是当时我不在场,历史会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不敢说。说不定哈兰姆和我,都会在一个月以后死于辐射污染,或者六周以后死于核爆炸什么的。这个没准。但当时我正好在场,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哈兰姆才有了今天;而且也正是因为我涉及其中,我也才有了我的今天。管它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满意了吗?事实已经是这样了。”“我想我满意了。这么说,你对哈兰姆怀有私怨?”“当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而现在,我还是不喜欢他。”“可不可以说,你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出于你对他的仇恨?”狄尼森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假设。”“怎么?我提这些问题不是想反对你。我只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我很关注电子通道,以及相关的一些事。”“噢,然后你就无端地随意联想。想到既然我不喜欢哈兰姆,那么我就一定会认为他只是沽名钓誉之徒,成就都是假的。于是我就把眼光投向电子通道,想找出点漏洞。”“于是,你找到了吗?”“不,”狄尼森一拳砸在椅背上,身体明显一震,“没有‘于是’。我找到了他的漏洞,至少在我看来是漏洞。但我并不是仅仅为了搞垮哈兰姆,凭空捏造了这个漏洞。”“博士,我相信你没有捏造。”戈特斯坦温和地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们都知道,如果想检验证明任何一种新事物,我们必须要作出某种假设。既然是假设,它就必然有某些部分是没有根据的,那么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攻击它缺乏根据的部分。这种攻击行为本身是正当的,但其动机可能是出于私怨。你提出自己的假设,对哈兰姆的假设进行攻击,或者动机只是为了私人恩怨。”“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时,我手里有充足的证据。可是,我不是一个物理学家,而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当时哈兰姆也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可如今他已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学家了。”“他还是个化学家,一个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化学家。”“而您不是。您至少还努力学习,想成为一个物理学家。”狄尼森愤愤地说:“调查得还很仔细嘛。”“我告诉过你,你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自己都很惊奇居然还记得你。不过现在,我想谈点别的事。你知道一个叫彼得·拉蒙特的物理学家吗?”狄尼森语气勉强:“我见过他。”“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非常聪明?”“我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而且我不喜欢妄下评语。”“尽管有太多对他不利的传言,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十分聪明。”专员很小心地往后靠了靠。他的椅子纤细轻盈,以地球标准来看,根本不够支撑他的重量。他说:“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拉蒙特的?因为他的名声?你们见面了?”狄尼森说:“我们直接交谈过。他本来是要写一写电子通道的发展史,包括它的诞生,以及所有那些与之相关、流传甚广的种种传说之类。我很高兴他能找到我,他好像已经查出了些东西,是与我相关的。见鬼,专员,我居然很高兴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却不能跟他说太多。有什么用呢?我已经遭到了太多冷眼和嘲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思索,厌倦了自责。”“你知道就在近几年里,拉蒙特做了些什么吗?”“什么意思,专员?”狄尼森谨慎地问道。“大约在一年前,或许还要更早一点的时候,拉蒙特找到巴特那里去了。我那时已经不再是议员的幕僚,不过相互之间还一直保持联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表示他很关心。他觉得拉蒙特手里攥着有力的证据,足以挑战电子通道存在的合理性。可是他不知道如何着手操作。我也很关心——”“你倒是事事关心。”狄尼森讽刺地说。“不过现在,我怀疑要是拉蒙特先前见过你,那么——”“打住!专员,别往下说了。我知道你又要作出什么推断,而我并不赞同你的想法。要是你觉得拉蒙特剽窃了我的想法,而我又一次被出卖了,那么你错了。你听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当年我的确曾经有过非常有力的观点,不过那只是一个猜想。我为此深感忧虑,于是就公之于众;但是没人相信我,于是我就气馁了。因为我无法证明那个观点,所以我放弃了。在我跟拉蒙特的交谈中,我没有提及这个问题。我们从来没谈到过电子通道的早期。至于他后来提出了什么,不管跟我的观点如何接近,也是他独立想到的。而且他的论断要比我的更令人信服,有着更严格、更规范的数学基础。在这个问题上,我毫无专利之心。”“你好像知道拉蒙特的理论。”“最近它已经流传开来。虽然没人敢公开出版,也没有人当真,但是通过地下途径,它流传甚广。连我都听说了。”“我也见过,博士,不过我是认真的。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你明白的。你的那份报告是第一次——但它从未到达议员那里。因为他一心想查出些经济问题,根本不会理会别的东西。除了我以外,在那些专职调查人员的脑子里——你的报告——不好意思——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我不这么认为,所以当我第二次看到此事时,非常忧虑。我当时就想去找拉蒙特,可是很多物理学家都——”“包括哈兰姆?”“没有。我没见哈兰姆。我先咨询过一些物理学家,他们都劝我,说拉蒙特的东西毫无根据。尽管如此,直到我来此任职之前,我还在考虑着什么时候见他一面。后来,我就来了这里,遇到了你。所以,我特别想见见你。在你看来,你和拉蒙特的理论到底价值何在呢?”“你指的是什么?是我们对电子通道危机的预测?说它可能会导致太阳的爆炸,并最终毁掉整个银河?”“是,我就是这个意思。”“那我怎么知道呢?我所有的理论不过是猜测而已,只是猜测。而至于拉蒙特的理论,我也没有进行详细的研究,它根本就没有公开出版。即使我哪天看到了,恐怕其中的数学理论也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相信拉蒙特。哈兰姆已经毁掉了他的科研生涯,就像当年毁掉我的一样。就算他比哈兰姆聪明,他的理论更正确,公众也不会相信。公众只会觉得他的理论违背了大家的眼前利益。他们不想放弃电子通道,所以他们只会拒绝细想拉蒙特的理论,这可比承认问题再设法改正容易多了。”“可是你还在一直考虑保持关注,不是吗?”“因为我认为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灭亡。我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所以你现在来到了月球,想有所作为。在这里,你的老对头哈兰姆就不能阻止你了。”狄尼森慢慢地说:“你,真的很喜欢猜测。”“是吗?”戈特斯坦语气平淡地说,“说不定我也很聪明。我猜对了吗?”“或许吧。我心中从未放弃科学理想。只要能消除人类灭绝的阴霾,我愿意做任何事。不管我得到什么证明结果,无论是这样的担忧并无必要,还是危险确实存在而且必须解决,都是有价值的。”“我明白。狄尼森博士。还有一件事,我的前任,即将退休的专员,蒙特兹先生告诉我说,月球的科学发展走在了人类的前头。他觉得月球人的智慧跟他们的人数已经不成比例。”“他说不定是对的。”狄尼森说,“我不知道。”“很可能,”戈特斯坦认真地赞同,“这样的话,你不觉得会给你的计划带来麻烦吗?不管你做什么,人们都会以为,你的成功全靠了月球的科学环境和设施。你个人并不会因此而收货多少声誉,尽管你的成就……这个,对你很不公平。”“戈特斯坦专员,我早就厌倦了追名逐利的生活。我想找到生命的真正乐趣,这种乐趣要远远超过做‘超音速迪培尔’的副总裁所能得到的。我想回到科研领域。如果能用自己的双眼和双手,找到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就完全满足了。”“好吧,你个人对声名毫不在意。不管人们给你什么样的评价,你都会接受;但是从我的角度来说,作为地球政府派驻月球专员,我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切传达到地球上去,让你得到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完全有权要求你应得的一切。”“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要什么回报呢?”“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你说对了,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前任专员蒙特兹先生对月球科学研究的现状毫无把握。地球人和月球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理想,如果双方能合作的话,对两个世界都有好处。我想大家都知道,隔阂的确存在,但是如果你能帮助我们打破双方的猜疑,你的贡献将不仅仅停留在科学领域。”“我想,专员,你不能指望我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完人,现在还对‘公正严明’的地球科学界无限忠诚,会心甘情愿为他们去监视月球人。”“狄尼森博士,你不要把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看作整个地球科学界的代表。我们不妨这么想:我个人对你的科学研究抱有浓厚兴趣,希望能随时得知你的研究进展,从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为了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成果——请记住我个人并不是专业的科学家——最好你能捎带着讲解一下月球目前的科研状况,这样就方便多了。怎么样?”狄尼森说:“恐怕很难做到。我不会过早地下结论,不会发布未成熟的结果。不管是出于粗心还是过分激动,这样的行为都会对下一步的研究带来恶劣影响。在我找到最终的答案以前,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任何事。早年跟你们那个委员会的合作经验,也令我不得不慎之又慎。”“我非常理解。”戈特斯坦热情不减,“你完全可以自己来决定,什么时候通知我最终的成果……不过现在,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你一定也困了吧。”听到了逐客令,狄尼森起身告辞,戈特斯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7狄尼森伸手拉开房门。他知道有个开关可以自动把门打开,不过他睡眼朦胧,摸不到位置。门外的黑发男子脸色有些难看,好像也没有睡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来得有点早?”狄尼森嘴里重复着他的最后一个字,试图整理自己混沌的思维,“早?……不,我……是我起得晚了,我想。”“我打过招呼,我们预约过了……”现在狄尼森终于清醒过来了。“对,你是内维尔博士。”“是我。可以进去吗?”一边问着,他就迈步进入了狄尼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小,大部分空间被一张皱巴巴的床占据。空调在轻轻地运行着。内维尔随口客套:“睡得好吗?”狄尼森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衣,伸手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不,”他生硬地回答,“非常糟糕。请允许我可以暂离片刻,稍微洗漱一下。”“当然。在你洗漱的时候,不介意我准备一下早餐吧?你大概都不认得那些餐具。”“非常感谢。”狄尼森说。二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梳洗完毕,胡子也刮干净了,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汗衫。他说:“我敢肯定没把淋浴弄坏,可它突然就没水了,然后我怎么也弄不开。”“水是定量配给的,你已经用完了自己的配额。博士,这里是月球。不知道这些合不合您的口味,我准备了两人份的煎蛋和热汤。”“这是煎蛋——”“我们都这么叫。我猜地球人或许会有不同看法。”狄尼森叫道:“噢!”他坐下来,食欲不振。然后他拿起刀叉,尝了尝面前那团糊状黄色物体,也就是所谓的煎蛋。刚一入口,他的脸差点抽筋,不过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他努力把那块东西咽了下去,然后又举起叉子,准备再来一口。“你会慢慢习惯的,”内维尔说,“它很有营养。不过我得警告你,这东西含高蛋白,再加上低重力环境,以后你很少会感到饿的。”“没关系。”狄尼森清了清嗓子,说道。内维尔说:“赛琳娜告诉我,你今后想在月球定居?”狄尼森说:“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他揉了揉眼,“可是在经历了一整晚的煎熬以后,我的决心有点动摇。”“一晚上你从**掉下来几次?”“两次……我总是把这里当作正常重力环境。”“对地球人来说,这不可避免。醒着的时候,你还会一边走路,一边提醒自己这里是月球。可是在睡梦中,你会像在地球上一样翻身。不过话说回来,在低重力环境中,摔一下也并不疼。”“第二次掉下来以后,我都没醒,一直在地上睡了好一会儿。醒了以后我还一片茫然,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你们平时都怎么对付这个?”“你必须要定期体检,检查你的心率、血压等等,以检验重力的改变是不是给你的身体造成过度损伤。”“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了,”狄尼森不以为然地说,“事实上,我已经预定了下个月的体检。还准备了一些口服药。”“不错,”内维尔松了口气,或许他本来就不想在这些琐事上纠缠,“再过一周你就没事了……还有,你需要合适的衣着。这儿没人穿这种裤子,这种松松垮垮的上衣也不怎么合适。”“我觉得肯定有卖衣服的地方吧。”“当然。让赛琳娜陪你去,要是她不上班,肯定很乐意去,我敢肯定。她还告诉过我,你比较适合正装。”“我非常高兴她能这么想。”狄尼森努力咽下一匙汤,满脸愁容,看来是不知道如何处理剩下的那些。“她把你当作一个物理学家,不过毫无疑问,她错了。”“我曾经的专业是放射化学。”“博士,放射化学你也没干太久。我们这里信息很闭塞,但是还不至于一无所知。你也是哈兰姆的受害者之一。”“听你的口气,他的受害者好像还有一大帮人?”“不是吗?整个月球全都为哈兰姆所害。”“月球?”“可以这么说。”“我不理解。”“我们月球上没有电子通道站,无论如何也建立不起来,因为平行宇宙那边对我们的努力根本没有回应。我们无法做到钨的置换。”“这样啊,内维尔博士,你不会认为这是哈兰姆在捣鬼吧。”“可以说是消极阻碍吧。为什么只有平行宇宙那边的人,才能开通一个电子通道?为什么不是我们呢?”“就我所知,我们缺乏必要的知识,不知道如何开通电子通道。”“如果我们永远被禁止研究的话,那么就永远也得不到必要的知识。”“禁止?”狄尼森问道,明显很惊讶。“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事实上就是被禁止了。因为如果在这个方向上深入研究的话,那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优先使用质子同步加速器或者其他大型科学设施——这些设施都掌握在地球人手里,都在哈兰姆的影响能波及到的范围之内。不提供这些东西,从效果上就制止了研究的开展。”狄尼森又揉了揉眼,“我想我过一会儿还得再补一觉……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打搅了我。不过还是请问,电子通道对月球来说有那么重要吗?目前太阳能电池运转良好,也完全够用了。”“博士,为了靠近那些电池,我们不敢远离阳光,不得不留在地表附近。”“也对——可是为什么哈兰姆要从中作梗呢?这点你怎么看,内维尔博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认识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根本就不愿意让公众知道,我们的电子通道完全来自于那个宇宙,是那边的人一手建立了这个装置,而我们只是在配合,就像他们的仆人。如果我们在月球上开展了进一步的研究,最后找到了开启通道的钥匙,那么这种真正的电子通道,就要记到我们月球人的名下,他只能靠边站了。”狄尼森说:“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一般来说,我们一直欢迎来自地球的物理学家。在地球政府的孤立主义政策影响下,我们与世隔绝,相当闭塞,如果能有物理学家来访,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至少他能让我们觉得,我们与地球世界还有联系。要是物理学家能移民来此,那作用就更大了,我们非常愿意给他介绍我们的环境,并邀请他与我们一起工作。很遗憾,怎么说你都算不上物理学家。”狄尼森不耐烦地回答:“我从来都没说过我是。”“你当时说想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为什么呢?”“你就是担心这个吗?亲爱的先生,让我来好好解释一下。我的科学生命早在半辈子之前就毁掉了,我已经决定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在一个尽可能远离哈兰姆的地方——就是这里,月球。我曾经的专业是放射化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永远受其束缚,远离其他领域。如今,平行空间物理已经是一门大学科,而我一直在努力自学,希望在这个领域内,重新开始我的科学生涯。”内维尔点点头:“我明白了。”话虽如此,可他的口中明显透露出几分怀疑。“还有,既然你提到了电子通道——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彼得·拉蒙特的人,以及他的理论?”内维尔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不,我想我从没听说过。”“对,他并不出名。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出名了,就像当年的我。他也反对哈兰姆……他的名字直到最近才开始为人所知,他的理论也部分得益于我。昨晚上,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直想着这件事。”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内维尔不耐烦地问道:“是吗,博士?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彼得·拉蒙特。他对平行宇宙理论,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看法。他相信电子通道如果继续使用下去,那么太阳系内部的强作用力就会慢慢增强,然后太阳就会越来越热,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会发生质变,也就是爆炸。”“一派胡言!人类在自己渺小的世界里,无论怎么滥用那些通道,也不会对广阔的宇宙空间造成什么影响。即使你只自学过一点物理,你也应该清楚地看到,在整个太阳系寿终正寝之前,电子通道对整个宇宙带来的影响根本微不足道。”“你这么认为?”“当然,难道你不是吗?”内维尔反问。“我不敢确定。拉蒙特的观点中确实含有私人情绪。我以前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看上去他是个容易激动、非常情绪化的人。想想哈兰姆对他做的那些事,他的行为很可能完全被怒火左右。”内维尔皱起眉头,他说:“你敢肯定,他也受到哈兰姆的打击吗?”“他就像从前的我。”“你有没有想过,他提出的这种怀疑——通道非常危险——只不过是另一种手段,还是为了阻止月球建造自己的通道?”“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就不惜在全世界散布警告和失望的情绪?绝对不会。这就好像用高射炮打蚊子。肯定不会的,我确信拉蒙特说的都是真心话,其实从前我自己也得出过这个结论。”“那是因为你也被哈兰姆陷害,你也恨他。”“我不是拉蒙特。我想我的反应没有他那么激烈。事实上,我还曾想过到月球以后,能摆脱哈兰姆的阻碍,远离拉蒙特的仇恨,从而比较客观公允地调查这件事。”“在月球上?”“就在月球上。我想或许可以借助同步加速器。”“这就是你的兴趣所在?”狄尼森点点头。内维尔说:“你以为自己会有机会用同步加速器吗?你知道在你之前,排队申请已经堆多高了吗?”“我想,或许一些月球的科学家可以帮助我。”内维尔笑着摇摇头:“我们的机会并不比你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办法。我们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我们还可以为你准备些小型设备。至于有多大用处,我不敢说,但是你可以试试,能否做出点事来。”“你是说,我能在此继续研究平行宇宙理论,并利用一切可行手段观测平行宇宙?”“这要看你自己了。你是不是想证明那个人的观点——就是拉蒙特?”“或者证伪。”“你一定会证伪,我敢肯定。”狄尼森说:“你很清楚,我不是物理学家。为什么你这么痛快就接受了我的想法,还给我提供个工作?”“因为你来自地球,我们这里很看重这个。或许你自学的物理知识还会有点作用。赛琳娜也担保你一定行,她的意见有时候或许比我的重要得多。我们都是哈兰姆的受害者,如果你想要重起炉灶,我们会帮你的。”“不过恕我冒昧,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你的帮助。在地球和月球的科学家之间存在很多误解和猜疑。你来自地球,并且自愿定居月球,你可以成为双方沟通的桥梁,这对大家都好。你已经跟新任专员建立了联系,或许以后的日子里,你在找回自己的同时,可以重建我们的将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研究成功地削弱了哈兰姆的影响,也会对月球科学界有所帮助?”“不管你做什么都有好处……不过现在我该告辞了,你也该再补一觉。过两天再联系我吧,到时候我会给你安排个实验室。而且,”——他左右看了看——“再给你找个好点的住处。”两人握了握手,内维尔便起身离去。8戈特斯坦说:“我猜,虽然这个位置你早就待够了。不过今天要告别,心里还是会有点伤感吧。”蒙特兹耸耸肩:“非常伤感,只要我一想到地球的重力。那意味着呼吸艰难、双脚疼痛,还有浑身臭汗。我得坚持洗澡,以免汗臭。”“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追随你的脚步。”“千万记住我的经验。至少两个月就得回去一次。我不管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也不管他们让你接受了什么样的锻炼——一定要每六十天回一次地球,每次至少待一星期。你不能忘记重力的感觉。”“我会谨记在心……噢,我已经跟那个朋友联系上了。”“哪个朋友?”“就是跟我坐同一艘飞船来的那个。我对他有印象,结果的确认识。他的名字叫狄尼森,是一个放射化学家。我对他印象深刻,可不是平白无故的。”“哦?”“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怪事,关于他的,于是就想探探他的口风。不够他很滑头,躲闪过去了。听起来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不过太合理了,以至于有点不可信。他的那些理论其实很疯狂,凑在一起却又有一种奇异真实的合理感。像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他早就习惯了。”“噢,先生,”蒙特兹有点头大,“我好像没太听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你这里小坐片刻,检查一下我的行李,看看有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一想到地球的重力,我就感到呼吸困难……你说的那是什么怪事?”“他想给我解释,电子通道的使用存在隐患。他认为那玩意儿会炸掉我们的宇宙。”“真的?会吗?”“我希望不会。不过出于一些很遗憾的原因,当年他的研究并没有进行下去。一般来说,当科学家们研究一个事物时,由于条件所限而迟迟没有结果的时候,他们往往会焦躁不安,你懂的。我以前认识一个心理学家,他把这个称为‘天知道’现象。如果你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最后你就会放弃,说一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就此放弃科学推理,想象一个结论出来。”“我理解,可是如果物理学家们都这样,或者哪怕只是有几个这样,那么就……”“他们不会的,至少不会公开承认。这里涉及有关科学责任感的问题,而且那些学术刊物都很谨慎,不会轻易刊载些无稽之谈……或者他们认为是无稽之谈的东西。事实上你看,我朋友担心的问题又被人重新提了出来。有个叫拉蒙特的物理学家,找到巴特议员那里。他还找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陈,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还坚持说,宇宙快要爆炸了。没人相信他,不过他的理论倒是流传开来,而且越传影响越大。”“现在月球上的那个人也相信这个理论?”戈特斯坦笑了,“我猜他相信。倒霉,我昨晚一直没睡好——我老是掉到床外,对了,还有——我自己也相信。他还想通过测试检验一下,就在这儿。”“是吗?”“是的,让他去做吧。我暗示他,我们愿意提供帮助。”蒙特兹摇摇头,“这很冒险。我不赞同对那些妄想狂提供官方支持。”“你看,他们也不见得都是疯子,不过这不是重点。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是能让他在月球上开展工作,那么通过与他接触,我们就能摸清月球人的底细。他现在急于重新开始科学生涯,而我已经向他暗示,这得靠我们的帮忙……对了,我还要祝你一路旅途愉快。这是作为朋友的祝愿,你知道的。”“谢谢,”蒙特兹回答一声,“再见了。”9内维尔火气十足地说:“不,我根本不喜欢他。”“为什么呢?只因为他是个地球佬?”赛琳娜从制服右胸前掸下一撮绒毛,伸手抓住,打量着说,“这不是我身上的东西。我告诉过你,这里的空气循环器早坏了。”“这个狄尼森根本没用,他根本就不是平行空间物理学家。他在这个领域只不过自学过点东西,他自己说的,来月球就是为了检验他那些固有的混蛋理论。”“什么理论?”“他觉得,电子通道会把宇宙炸掉。”“他是这么说的?”“他是这么想的……噢,我早就知道这个争论。我听说的够多了。不过这并不是事实,仅此而已。”“说不定,”赛琳娜,“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你又开始了。”内维尔说。两人沉默了片刻。赛琳娜先开口说:“那么,你要怎么对付他?”“我准备给他间实验室。作为科学家,他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他在其他方面还是有用的。他的地位有点特别,专员都找他谈过了。”“我知道。”“他的经历很传奇,一个前途被毁的科学家要重新开始。”“真的?”“真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要是你自己问他,他肯定会讲给你听。这就对了。我们现在手里有个从地球来的传奇人物,他要在月球上开展一项匪夷所思的研究。这事本身就非常传奇,专员已经被吸引住了。他就是我们的烟雾弹,一个骗人的摆设。甚至我们还能通过他,打探一点地球方面的动向,谁知道呢……你还是要跟他保持密切的关系,赛琳娜。”10赛琳娜放声大笑,声音传到狄尼森的耳机里,很有金属感。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太空服里,不见了平时的风韵。她说:“来啊,本,没什么可怕的。你已经是个老鸟了——你都待了一个月了。”“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囔着。在厚厚的太空服里,他感到呼吸困难。“一个月,”赛琳娜坚持,“自从你来以后,月球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这可以叫作刚好‘半地’。”她的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无比灿烂。“好吧好吧,不过还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来,胆子就不像在地下那么大了。我要是摔倒怎么办?”“摔倒又怎样?以你的标准来说,这里的重力很弱,脚下的月面也很柔软,而你的盔甲够结实。要是摔倒了,你只要顺势倒下,打个滚就行了。其实那也很好玩。”狄尼森怀疑地望着她。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他记起一周前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无际的电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阳光中,丝毫没有温柔的触感。而相比之下,因为没有白天强烈的光线对比,夜晚暗淡的月面看起来非常美丽;地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柔和而晶莹的白色。而阴影部分更不见了白日里强烈的反差,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个迷人的巨大球体——海洋蓝色的基调上白云缭绕,时不时还会有一角褐色的陆地悄悄显露。“好吧,”他说,“我得抓着你点儿,不介意吧?”“当然不。我们也不会一直上坡。这个坡面比较合适初学者。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她每一步都迈得很远,动作缓慢,摇摇晃晃。他极力和她保持步调一致。他们脚下的上坡路积满灰尘,他每迈一步,尘土都会四散飞扬,不过马上又在真空中沉淀下来。他努力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好,就这样,”赛琳娜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地球佬——不对,我该叫你新人才合适——”“谢谢。”“其实也没好多少。把移民叫作新人,跟把地球人叫作地球佬是一样的。或者我应该说,你干得很漂亮,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别!这更难听。”狄尼森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额头上已经冒汗了。她说:“在你的一只脚将要落地的时候,另一只脚也要稍稍用点力,这样你的步子会更稳,走起来更轻松。不,不对——看着我。”狄尼森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看着赛琳娜。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态也一样轻盈优美。她慢慢起步,节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几步走完她便转回来,跪在他的脚边。“你先慢点,往前迈,本。什么时候该用力,我会推你的脚。”他们试了几次,狄尼森说:“这比在地球上还累,我得歇会儿。”“好吧。这是因为你的肌肉还不适应这种动作,缺乏协调性。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来调整一下呼吸,我们不会再走这么远了。”狄尼森问道:“要是我躺下来,会不会把背包压坏?”“不会,当然不会,不过最好不要试,至少别直接躺在地面上。这里的绝对温度只有120开氏度,或者说零下150摄氏度。要是你非要躺下的话,尽可能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如果是我,只要坐下就好。”“这样啊。”他嘴里咕哝着,也坐了下来。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对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赛琳娜坐在他对面,身体侧对着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过面罩,他可以不时看到她的脸庞。她说:“难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吗?”“没这么清楚。即使在晴天,地球的大气层也吸收了很大一部分光线。由于大气温度的不均衡,它们都像在闪烁;还有城市的灯火,即使遥远,也会将星光淹没。”“听起来好像挺没劲的。”“你喜欢出来吗,赛琳娜?到月面上来?”“不算特别喜欢,不过也不反对。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总得带一些游客上来。”“现在你不得不带我上来了。”“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两码事。导游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项目,非常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总不会以为我还会带他们散步吧?散步是月球人——还有新人的事。其实,主要是新人。”“好像没多少人喜欢,你看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噢,你不知道,出来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后会看到,到了竞赛日那天,这里就大不一样了。不过,那种场景你也不会喜欢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从事滑行这项运动的,是不是主要都是新人?”“应该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欢上来。”“内维尔呢?”“你想问,他对地表有什么看法吗?”“是。”“说实话,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上来。他是个真正的都市男孩儿。你为什么这么问?”“也没什么,只是我向他提出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自己却不愿陪我一起去。我还是盛情邀请他,因为得找个懂行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去。”“我猜你还是找到个人陪你。”“对,也是个新人。照你的说法,也就不难理解内维尔博士对电子通道的态度了。”“你的意思是?”“这么说吧——”狄尼森身体往后仰着,双腿轮流踢起,懒洋洋地看着它们缓缓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赛琳娜——我的意思是,在太阳能电池完全够用的情况下,内维尔依然无比执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我们在地球上根本无法如此使用太阳能电池,因为在大气层包裹之下,太阳辐射远没有这么强烈,这么光芒夺目,这么持久不衰。在太阳系的所有天体中,月球是最适合太阳能电池应用的一个。尽管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这种对太阳能电池的依赖,又把我们紧紧地拴在月表附近,而如果你又讨厌月表的话——”赛琳娜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本,我们休息得够多了。起来!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如果电子通道一旦建立,那就意味着那些不喜欢月球表面的居民,从此可以远离月表。”“我们要往上走了,本。我们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见了吗?就是远处明暗交界的地方。”他们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后一道斜坡。在狄尼森眼前的是一个光滑的下坡,宽阔的坡道上没什么灰尘。“对一个新手来说,这坡有点太光滑了,不利于循序渐进,”赛琳娜说,正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不要急于冒进,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个袋鼠跳吧。”说着,她就马上一个袋鼠跳,向上飞起。快要落地时,她回过头来说:“就这样。你坐下来,我会调节一下——”狄尼森坐了下来,面对下山的方向。他往下看去,心里惴惴不安。“我们真能滑下去吗?”“当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对地面的压力也小得多,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月球上所有东西都比地球上更滑。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来都很困难。要不要听我的导游课,就是我给游客们讲的那种?”“不用了,赛琳娜。”“再说,我们还有必备工具,滑翔器。”她把一个小气筒塞到他手里。上面有个夹子和一对小管。“这是什么东西?”本问道。“只是个小储气罐。它会在你的鞋底喷射出一种气体。这种薄薄的气垫会滞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间,使摩擦力减少到近乎为零。它可以让你几乎飞在空中。”狄尼森不安地说:“我不太赞成。在月球上,这么浪费燃气可不大好。”“噢,行了吧。你以为这个滑翔器里装的是什么气体?二氧化碳?还是氧气?不,都是废气,是氩气。它来自月球的土壤,用之不竭。它是在亿万年中由钾-40分解而来……本,这其实就是我导游课的部分内容……在月球上,氩气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来做滑翔器的话,一百万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装好了。等我一会儿,我得装好我自己的。”“怎么用?”“都是自动的。你只要开始滑行,就会触发开关,气垫就会喷射出来。你的气罐只有几分钟的储量,不过这也足够你用了。”她站起身来,又把他拉起来。“面对山下……来吧,本,这是缓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样。”“不,不对,”狄尼森怏怏地说,“对我来说,它就像悬崖。”“胡说。现在听好了,记住我说的话。先是双腿分开,大概六英寸远,一只脚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后双膝弯曲。不要怕被风吹歪,这里根本就没风。不要往上或者往后看,要实在忍不住,可以往两边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后滑到平地的时候,不要急着刹车——你的速度远比你想象的要快。只要等你的气罐耗尽,摩擦力最终会让你慢慢停下来的。”“这么多,我怎么记得住?”“行了,你能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的。万一你摔倒了,而我又没有抓住你的话,千万不要乱动。只要放松身体,顺势翻滚或者滑行就好。这里没有什么石头,不会撞伤的。”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几处微小的崎岖反射出稍稍显眼的亮光,使长长的坡道上平添了几处模糊的斑纹。地球半圆的轮廓划过漆黑的天幕,正悬在头顶。“准备好了吗?”赛琳娜问道。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好了。”狄尼森有气无力地回答。“出发吧。”说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开始滑动。起初,他动得非常缓慢。他回头望向她,晃晃悠悠的,她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开始,他还能感到脚下的月面——然后,感觉消失了。滑翔器启动。过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静止住了。耳边没有风声掠过,也看不出身边的景物变化。但是当他回头望向赛琳娜的时候,发现光线和阴影都在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眼睛盯住地面,”赛琳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直到速度加起来为止。速度越快,身体就越稳定。双膝弯曲……本,干得真不错。”“对一个新人而言。”狄尼森在喘着粗气。“感觉如何?”“像飞一样。”他说。身体两侧光影斑驳,都在急速后退。他先看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想从后退的景物中,找到飞速前进的感觉。还没等他确定找到,就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这才又找回身体的平衡,“不过,这个比喻对你而言并不恰当。因为你并不知道在地球上飞是什么感觉。”“现在我知道了。飞一定就像滑行一样——我比较清楚滑行的感觉。”她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狄尼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飞驰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飞速迫近,又从身体两侧瞬间划过。他说:“滑行的时候,你们一般有多快?”“一场高水平的竞速比赛中,”赛琳娜回答,“记录时速可达一百英里——当然,那时的坡道也比这个陡得多。你现在的时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我怎么感觉还要快一些。”“没有,没那么快。我们现在已经到平地了,本,你一直都没摔倒。坚持住,气罐要耗尽了,你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么都不要做,继续往前滑。”赛琳娜话音未落,狄尼森的双脚就突然感到一阵压力。这时他猛然体会到了自己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头,努力控制双臂,不让它下意识地上摆。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抬起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然后他就听到赛琳娜说:“干得漂亮,本,干得漂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人在首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实你摔倒了也无所谓,大家都会摔跤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轻轻咕哝着。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地球还是那样静静地挂在天边。他的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我现在停下来了吗,赛琳娜?”他问道,“我不敢肯定。”“你已经停住了。现在别动,在我们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见鬼,来的时候,我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他们不是一路在一起吗?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来。不过还没等他从高度紧张中回过神来,她已经几个长距离的袋鼠跳,飞出一百码开外。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这儿!”从耳机里听,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怀里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包裹。“记得吗?”她说,“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你问过我这是什么,我当时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候用得着。”她揭开包裹,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月面上。“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说,“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它躺椅,因为在这儿,月球两字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说着,她把一个气筒塞了进去,打开一个阀门。那东西开始充气。狄尼森心里老觉得应该有“咝咝”的声音,不过周围没有空气,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声音。“你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赛琳娜说,“这还是氩气。”那东西现在已经充足了气,变成一个结实的气垫,有六条腿。“你躺上去,”她说,“它跟地面的接触面积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后,周围都是真空,身体的热量就不容易流失。”“别告诉我这玩意儿是热的。”狄尼森惊讶地说。“氩气在注入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不过也只是相对比较热而已。大概最后绝对温度能达到270开氏度,差不多能融化冰。足够了,躺在上面,你的太空服热量流失速度就不会超过限度。过来吧,躺下。”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惬意。“太棒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赛琳娜算无遗漏。”她说。她从他身边掠过,绕着他轻盈地滑行。她的双腿优美地舞动着,仿佛在滑冰一样。然后她又飘然飞起,双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一肘点地,盘坐着落在他的身边。狄尼森叫了起来:“天哪,你怎么做到的?”“熟能生巧啊!你可不要这样尝试,会把胳膊摔断的。我先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垫子上跟你挤挤。”“没关系,”他说,“这玩意儿很结实,能躺两个人。”“噢,他们会说我不检点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刺激?你刚才一直没摔倒,很了不起的记录啊。你不介意我回去四处宣扬吧。”“不,我这人就爱听表扬……你不指望我还能再来一次,是吗?”“现在吗?当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的心跳恢复正常了,我们就往回走。要是你现在把腿伸给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给你解下来。下次,我会教你自己操作。”“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当然会有了。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不只开心,也很恐怖。”“下次就没这么可怕了。越往后,恐惧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就会完全消失,只剩下乐趣。到那时候,我们来一场比赛吧。”“不,我不干。我太老了。”“在月球上,你不算老,你只不过看起来老一点而已。”狄尼森躺在月面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渗入体内。现在,他就面对着地球。它悬在半空,岿然不动。刚才滑行的过程中,只有看着它,心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稳地滑下来。对此,他深怀感激。他开口问道:“赛琳娜,你经常到上面来吗?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或者跟一两个朋友一起,在节日以外。”“应该一次都没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不过现在我却跟你一起上来了,想想自己都奇怪。”“唔。”狄尼森随口应了一声。“你不感到奇怪吗?”“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以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他愿意做,要么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我认为都是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谢谢你,本。很高兴你也这么想。你知道吗?你的优点之一,作为一个新人,是你从不企图干涉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是生活在地下的种族,我们月球人,是穴居人类。可这有什么错吗?”“一点没有。”“但地球佬们可不这么想。我是个导游,天天都得听他们的屁话。他们嘴里的每一句废话,我都听过几万遍了,无非就那几句。不过在所有这些垃圾语言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开始模仿地球人说话,一口标准的地球语,“‘可是,亲爱的,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永远住在地洞里呢?你难道就不会得幽闭症吗?你们从来就没想过,看看蓝天、绿树和大海吗?没想吹吹风,闻闻花香吗——’“噢,本,我还能一直说下去。他们还会说,‘不过我想你从来没见过蓝天绿树,所以也不会想念’……这么说,好像我们根本收不到地球的电视节目,接触不到地球的文学作品,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画面和声音,以及味道。”狄尼森被逗乐了。他说:“你们一般的正式回答是什么?”“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说,‘我们习惯了,女士。’对方要是个男人,就说‘先生’。不过一般都是女人。男人们都在盯着我们的衣服,脑子里想着我们什么时候会脱光。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跟那帮白痴说什么吗?”“告诉我。只要你穿着制服一天,这话都得憋在心里,不过至少你今天可以说出来。”“有意思,说得好……我想告诉他们,‘听着,女士,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们那个狗屁世界?我们不想挂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刮风下雨。我们不想感受天然的气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脏水溅到身上。一想到你们浑身细菌,我就恶心;我讨厌你们那难闻的青草、无聊的蓝天,还有那什么破白云。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从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过我们一般都不愿意。月球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手创造了它;完全是我们。我们拥有这个家园,我们开发了自己的能源,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滚回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重力把你们的奶子拽到膝盖底下去吧。’这就是我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