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些什么。不过他很肯定,崔特并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受到些影响,多了层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犹如面对年华逝去。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了。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却无法排遣。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想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起来颇为优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他可以清晰地设想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躯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要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不过,崔特要是为了这孩子,身体消散淡化起来会更顺手,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一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事上,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他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是最优美的呢?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那么你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家庭三位一体,却不妨碍你们各自独立。”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独立的含义。那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间没有家庭的存在。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那时他和长老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长老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流传的说法是,长老们没有家庭。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想当然,还是要问清楚。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您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当时罗斯腾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区分。”“要不就是中——情者?”“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奥登最终才明白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得了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组织自己的家庭。要是没有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他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或许这对于他们而言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有这些乐趣几乎就足够了——几乎——此时他就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时刻,随即认定,如果没有他们,即使拥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除非——很奇怪,不过有时候的确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境界,他会完全失去脑海中的灵感,或者说失去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他会发现那个灵感或念头更清晰了,明白无误,触手可及。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他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崔特在不久以后,也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这时,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的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后来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自那以后,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普通学生……当然不能跟奥登比——想到这点,奥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那些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那么就要选定这孩子的教育方向。在一个长老面前,奥登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那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这使他对日后的成长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绍一下吧。”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还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敬称。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他的抚育者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此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作“学习”,当他向父亲问起的时候,看来父亲也不甚明了。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就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过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对奥登而言,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不过从那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就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什么。再往后,他心里已经渐渐认定此事,并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他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他堵在喉头,说不出来。长老沉默了,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事情总是如此,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来不谈及自身。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地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它学生有时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会发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他们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弃之一旁,不再提及。长老们似乎都不在乎那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漏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此事,长老们同样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些学生也持此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到底也没有人见过哪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跟这些知识一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它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到底是些什么呢?罗斯腾听到这个问题,看上去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作答。对一个长老坦诚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象……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他慢慢地说:“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我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出来。”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一无是处。你内心的渴求非常棒,奥登,记住,只有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那些无人的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那里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好不容易才记起使用敬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呼之欲出,即将被揭开神秘面纱之时,他就变得非常激动,几乎忘记了应有的礼节。“被那些曾经的主人们。在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要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名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名长老了。这就意味着承认了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可没工夫想这个了。)“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维持现有的生命,已经一代比一代难了。”(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当前抛开不理。)“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太阳必定要走向终结,奥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还能有别的结局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就必须找到其他的能源。其他的恒星。”“可是,奥登,所有的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我们不能因为宇宙如此而放弃。”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急剧地震动着。他激动地解释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他的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不过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奥登已经匆忙恢复到了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他听到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还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奥登有时候会想,这两件事之间有无什么联系,没过多久,这念头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地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也就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而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罗斯腾也坦言,在物理学方面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奥登,一边伸出肢体,作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搅的。”“打搅?那两个孩子自学一会儿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阵,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沉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这么说可真让我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崔特最近怎么样?他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家。”“杜阿呢?”“杜阿?我来这里就是——您知道,她非常与众不同。”罗斯腾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奥登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忧郁。奥登沉默了一阵,决定直接讲出问题的所在。他说:“罗斯腾先生,您当年把她带来,带给我和崔特,仅仅是因为她的特别吗?”罗斯腾说:“这很奇怪吗?你自己就非常与众不同,奥登,你还跟我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特也非同一般。”“是的,”奥登确信地回答,“他的确如此。”“这么说,难道你们的家庭中不该再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者吗?”“与众不同会有很多种表现。”奥登又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有时候,杜阿的古怪举止会惹恼崔特,我也很担心。我跟您提过吗?”“经常。”“她不喜欢……**。”罗斯腾认真地听着,没有一点困惑的表情。奥登继续往下说:“在我们**的时候,她自然也感到欢愉。可是想要劝她开始**,就不太容易。”罗斯腾问道:“那崔特呢?他怎么看待**?我是说,除了当时的快感以外,他怎么看待**?”“孩子,当然是为了孩子。”奥登回答,“我也喜欢孩子,杜阿也一样。不过崔特是抚育者,您能理解吗?”(奥登忽然想到罗斯腾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义。)“我尽量理解,”罗斯腾说,“按照我的判断,**对崔特的意义超过欢愉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还有什么感受?”奥登想了想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有一种思维上的刺激。”“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希望你不要忽视这点。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其中经历了莫名的时间流逝——我得承认的确会有很长一阵子看不见你——你都会突然发现,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没有完全理解的东西。”“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持续活跃一样,”奥登说,“这段时间对我的思考必不可少,虽然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得更深远,更有效率,完全不用为其他无谓的琐事分心。”“对,”罗斯腾表示同意,“当你恢复意识时,思维就会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谁也不如你提高得这么快。说实话,我认为在历史上,也还没有哪个理者能达到你的程度。”“真的?”奥登问道,努力掩饰心中的得意。“换个角度说,也没准我是错的,”看到奥登突然故意熄灭了所有光亮,罗斯腾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目前的状况是,你和崔特两个,从**中所得的东西,超过欢愉本身。”“是的,毫无疑问。”“那杜阿呢?除了欢愉,她还能得到什么?”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奥登说。“你问过她吗?”“从来没有。”“那么这时,”罗斯腾说,“我们假设她除了快感以外,什么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却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获,那她为什么还要更热衷于**呢?”“可别的情者都不需要那么多……”奥登马上争辩。“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记得你总这么说,口气还很得意。”奥登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那又该怎么解释呢?”“这很难解释。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家庭个体从产生到消亡,一般大家都浑然不觉。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纠缠太深,那么这个个体就会面临解体的危险。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过多地考虑。我们……”奥登绝望地卡住,觉得根本说不清,“跟别人解释家庭的事,实在很困难——”“不过,我已经尽量去理解了。你说过,你在脑海中抓住了一点杜阿内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是吗?”“我不敢肯定。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不时在我脑海角落闪现。”“是什么呢?”“有时候我想,杜阿不愿意生一个小情者。”罗斯腾严肃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理者和一个小抚育者。”“是的,只有两个。您知道,情者是最难孕育的。”“我懂。”“而杜阿没有努力去摄取必要的能量,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她总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可是没一条能说得过去。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不想生情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对于我个人而言,要是这阵子杜阿的确不愿意,那没关系,就随她去吧。可是崔特是个抚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须要得到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令他失望,即使是因为杜阿也不行。”“要是杜阿有什么确切合理的缘由,而不生那个孩子的话,你的观点会不会有所改变?”“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就没法理解那么多事。”“那你会不会尽量劝服他呢?”“我会,我会尽力而为。”罗斯腾说:“你有没有想过,几乎所有的凡人——”他在此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后来他使用了凡人们常用的那种,“……在孩子降生之前是不会逝去的。我指全部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小情者。”“是,我知道。”奥登不明白,为什么罗斯腾以为他会忽略这种最基础的知识。“这么说,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着逝去时刻的临近。”“一般是这样,不过还是要等到那个小情者长大为止——”“但逝去的时刻必将来临。杜阿心里会不会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呢?”“怎么可能,罗斯腾?我们必将逝去,就像注定要**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不会**,或许他们不懂。)“假设一下,如果杜阿只是单纯地不想逝去呢?你会怎么说?”“为什么?我们最终必定会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点生那个孩子,我或许会迁就她,甚至会劝崔特妥协。但要是她永远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为什么呢?”奥登思考了一阵,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不敢说,罗斯腾先生,不过我知道我们必将逝去。每天醒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都会更加深刻,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会想,奥登,你是个哲学家。”罗斯腾淡淡地说,“让我们再想想看。等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以后,崔特感到自己终于一手将他们养大,感到一生功德圆满,只等着逝去了。而你,会感到自己一生学到无数知识,心满意足,也在等着逝去了。而这时候,杜阿呢?”“我不知道,”奥登可怜巴巴地说,“其他的情者们一辈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也自得其乐。可是杜阿绝对不会。”“对,她与众不同。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她喜欢听我谈论我的工作。”奥登咕哝着。罗斯腾说:“噢,奥登,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所有的理者都会给他的左伴和中伴讲自己的工作。你们都假装从来没这么干过,可其实所有人都干过。”奥登说:“但是杜阿确实在听。”“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别的情者。你有没有意识到,她在**以后,也会理解得更快更深刻?”“对,有几次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当回事……”“因为你心里确信,没有一个情者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不过看起来在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质。”(奥登尊敬地注视着罗斯腾,目光中带着惊愕。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杜阿曾经给他讲起,自己童年时的那些不快;讲到其他情者们嘲讽的尖叫;讲到她们给她起的那个恶毒的绰号——“左情者”。难道罗斯腾曾经听说过这些……不过此时,尊敬的导师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奥登承认:“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接着他大声说道,“我以此为荣。”“这没错,”罗斯腾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如果她喜欢被自己的理者特质指引,那为什么不顺应呢?你可以教给她更深奥的东西,回答她的种种问题。你觉得这样会给你家丢脸吗?”“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吗?崔特会认为我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那边好处理。”“告诉他,如果杜阿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东西,能感到此生不虚,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害怕逝去,也就不会再反对生下第三个孩子。”听了这话,奥登看起来一下子卸去了心头大石,轻松了很多。他忙不迭地开口致谢,“您是对的。我感到您说得完全正确。罗斯腾先生,您原来理解得如此深刻。长老们有您做领袖,我们的平行宇宙计划怎么可能失败呢?”“我做领袖?”罗斯腾笑了,“你忘了吗,现在领导我们的是伊斯特伍德。在这个项目上,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没有他,一切都无从谈起。”“噢,对。”奥登回答,很是羞愧。他从未见过伊斯特伍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奥登还从未听说,有哪个凡人真正遇到过他,虽然不少人都说,自己远远地望见过那个身影。伊斯特伍德是个新长老。说他新,是因为至少奥登小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伊斯特伍德现在是个年轻的长老;而在以前奥登还是个小理者的时候,他是个小长老?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奥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罗斯腾拥抱以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再次致谢,然后满怀喜悦地匆匆离去。在他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自私的成分。那并不是自己对未来小情者遥遥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时无法形容的开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愿的欣慰。此刻最让他激动的,是眼前的即将到来的愉悦。他将要敞开胸襟,教给杜阿一切知识。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的理者都不会有这样的享受,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一个像杜阿一样的情者做伴侣。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得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须要跟崔特谈一谈了,不管怎样,也得劝他要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