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6年7月4日——人类凑巧使用的十进位传统记数系统,第三度将年份带回历史性的“七六”,这个国家诞生的那一年。它已不再是旧时所谓的国家,反而较为接近一个地理名词,是整个“联邦”的一部分。这个联邦由地球上全体人类组成,并包括居住在月球与太空殖民地的子孙。然而,借着文化与传承,它的国名与理念延续至今。这个旧名所代表的那块土地,仍是这颗行星上最繁荣、最先进的区域……而美国总统,则仍是“行星议会”中权力最大的一员。劳伦斯?爱德华从六十公尺高的地方望着总统的微小身形。他在群众上空无精打采地飘**,摩托浮车尾部发出的咯咯声细不可闻。他所见到的景象,看来与全息电视中的影像一模一样。在自己的起居室中,他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类似的微小身形——阳光下一个立方区域中的微小身形,看来像小人国的子民那般栩栩如生,只不过你的手掌能穿过他们。此时,那些成千上万散布在华盛顿纪念碑周围空地上的群众,却不能让你用手穿过他们。而你也不能用手穿过总统的身体;你倒是可以伸手触摸他,或是与他握手。爱德华生出个讽刺的想法,认为触手可及这一点毫无用处。他希望自己身在一两百公里以外,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荒野上空飘浮;而不是待在这里,负责注意任何混乱的迹象。此时他会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人迷信“肌肤接触”的价值,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必要。爱德华并不崇拜当今的总统——雨果?艾伦?温克乐,美国历史上第五十七位总统。在爱德华眼中,温克乐总统似乎是一个空心萝卜,一个绣花枕头,一个抢夺选票的强盗,一个食言而肥的骗子。他是个令人失望的人物,在他就任数月后,选民的期待便一一落空。世界联邦尚有许多未竟的任务,却已经濒临崩溃的命运,而温克乐竟然束手无策。如今需要的是个强壮的手腕,而不是喜乐的手腕;是个强硬的声音,而不是甜美的声音。这时他就在那里,正在跟群众握手——安全人员在他周围筑起人墙。至于爱德华自己,则与其他几位安全局成员负责空中监视。总统毫无疑问将竞选连任,而他似乎很有可能败北。那样只会使事情更糟,因为在野党处心积虑要瓦解世界联邦。爱德华叹了一口气。等在前面的是悲惨的四年——或许还是悲惨的四十年,而他所能做的,却只是在空中飘浮,随时准备用激光电话与地面各个探员联络。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并未看到那一点风吹草动,根本没有任何**的迹象。有的只是一小股几乎看不见的白烟,在阳光下闪现片刻,随即四下飘散,在他察觉时刚好消失。总统在哪里?那阵烟雾令他失去了总统的踪影。他向该处附近眺望一番——总统不可能走远。然后他才察觉到**。首先是在安全局探员之间,他们似乎精神错乱了,急急忙忙来回乱跑。接着附近的群众受到感染,再接着较远的群众也开始了。嘈杂声逐渐升高,最后变成如雷巨响。爱德华不必听到构成那些吼声的字句,喧嚣本身似乎足以传达事态紧急的讯息。温克乐总统失踪了!他前一刻还在那里,下一刻却成了一缕轻烟。在这段仿佛药物造成的永恒幻觉中,爱德华屏住气息痛苦地等待——等待意识逐渐接受这件事实;等待群众疯狂地、混乱地四下奔逃。一个带着共鸣的声音突然响起,盖过了越来越烈的吵嚷。嘈杂声立即减弱,终至完全消失,变作一片静寂。好像这一切只是个全息电视节目,有人已将声音由最大转到最小。爱德华心想:天啊,那是总统。那个声音绝对错不了。温克乐正站在警卫森严的讲台上,准备进行他的三百周年国庆演说;然而十分钟前,他刚从那个讲台走下来与群众握手。他是怎么回去的?爱德华仔细聆听……“同胞们,我没发生任何事。你们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机械装置发生故障。它不是你们的总统,我们别让一次机械故障扫了兴,让我们继续庆祝这世界历史上最快乐的一天……同胞们,请听我说……”接下来便是那场三百周年国庆演说——温克乐从未做过这么伟大的演讲,爱德华也从未听过这么伟大的演讲。爱德华甚至发觉自己听得入神,忘了他身负监视的任务。温克乐说得头头是道!他了解联邦的重要性,也将这点对听众解释得一清二楚。不过,在内心深处,爱德华的另一部分记起一些始终不坠的谣言:随着机器人学突飞猛进,出现了一个外形酷似总统的机器人,这个替身可以执行纯仪式性功能,可以与群众握手,既不会厌烦也不会疲倦——更不会有遇刺的危险。在模糊的震撼中,爱德华想道:那正是刚才发生的事。的确有个这样的替身机器人,而就某个角度而言——它遇刺了。2078年10月13日——当身高及腰的机器人向导走近时,爱德华随即抬头。机器人以甜美流畅的声音说:“詹纳克先生现在要见你。”爱德华站起来。耸立在这个粗短的金属向导身边,令他觉得自己分外高大。然而,他并未感到年轻。过去这两年来,他脸上增添了许多皱纹,这点他心里明白。他跟着那个向导走进一间小得惊人的房间。房里有一张小得惊人的办公桌,法兰西斯?詹纳克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有点小腹,外表年轻得与身份地位很不相称。詹纳克露出笑容;当他起身握手时,双眼射出友善的目光。“爱德华先生。”爱德华喃喃道:“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阁下……”爱德华以前从未见过詹纳克,不过话说回来,总统私人秘书是个幕后的角色,自然很少抛头露面。詹纳克说:“请坐,请坐。想不想吃一根豆干?”爱德华微笑婉拒,坐了下来。詹纳克显然是在强调自己的年轻,他穿着有褶边的衬衫,刻意将胸口敞开,露出染成淡紫色的胸毛。詹纳克说:“我知道过去几周你一直试图找我,很抱歉耽搁了那么久。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时间不全是我自己的。然而,我们总算见面了……对啦,我向安全局局长打听过你,他给了你很高的评价;他对你的辞职表示遗憾。”爱德华目光低垂。“我在进行调查时,不让安全局为难总是比较好。”詹纳克的笑容扩大几分。“你的行动虽然谨慎,然而并非神不知鬼不觉。局长对我解释,说你一直在调查三百年庆事件。我必须承认,这正是说服我尽快见你的原因。你放弃自己的职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是在挖一口枯井。”“它怎么会是一口枯井,詹纳克先生?你将它称为事件,也无法改变它是一次行刺的事实。”“这是语意学的问题,何必用令人不安的字眼。”“只因为它似乎代表一件令人不安的事实。不用说,你当然会承认有人企图暗杀总统。”詹纳克摊开双手。“即使真是这样,那个阴谋也没成功。一个机械装置被毁,如此而已。事实上,如果我们以正确的态度看待它,这个事件——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帮了这个国家和整个世界一个大忙。我们都知道,总统本人和整个国家都受到这个事件的震撼。总统和我们每个人都了解到,回到上个世纪的暴力冲突意味着什么,这就造成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点我不能否认。”“你当然不能。就连总统的敌人,也会承认他在过去两年有许多重大成就。今日的联邦巩固多了,这是三百年庆那天任何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一场全球性经济崩溃已经避免了。”爱德华谨慎地说:“是的,总统变了一个人,大家都这么讲。”詹纳克说:“他始终都是个伟人。然而,那次事件后,他开始将全副心神百分之百集中在重大问题上。”“他以前不这样吗?”“或许没有那么专注……总之,不论是总统或是我们大家,都希望忘掉那次事件。我见你的主要目的,爱德华先生,就是要对你说清楚这一点。现在不是二十世纪,我们不能因为你给我们惹麻烦,就把你扔进监牢,或以任何方式阻挠你。但即使是‘全球宪章’,也不禁止我们试图说服你。你了解吗?”“我了解,可是我不同意。主事者一直未被逮捕归案,我们能忘掉这个事件吗?”“说不定这也是好的,阁下。让某个……呃……心理不平衡的人逃掉,远比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可能退回二十世纪铺路要好得多。”“官方甚至说那个机器人是自己爆炸的——这是不可能的事,这对机器人工业是个不公平的打击。”“在此我不会用机器人这个名词,爱德华先生,它只是个机械装置。从来没人说机器人本身是危险的,至少普通的金属机器人绝不危险。官方指的只是那种复杂无比的人形装置,那种似乎有血有肉、我们可称之为仿制人的机器人。实际上,它们由于太过复杂,说不定真会因此爆炸;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放心,机器人工业会恢复的。”“政府里面似乎没有任何人,”爱德华以倔强的口吻说,“在乎我们是否已经查个水落石出。”“我已经解释过,那件事带来的全都是好结果。当水面清澈时,又何必搅动水底的污泥?”“那么动用‘原解机’这回事呢?”詹纳克的手本来缓缓转着办公桌上的豆干容器,此时突然僵住片刻,然后才恢复原先的节奏性动作。他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什么?”爱德华一本正经地答道:“詹纳克先生,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身为安全局的一员……”“当然,你现在已经不是了。”“纵然如此,当初我身为安全局的一员,难免听到些想必不该传到我耳朵的事。我听说过一种新武器,而我在三百年庆当天目睹了一件事,恐怕只有这种武器才能解释。大家都以为是总统的那个物体,化成一股非常细微的烟尘消失了,仿佛其中每个原子和其他原子的键结尽皆松脱。那个物体变作一团分立的原子,各个原子当然立刻试图结合,可是它们弥散得太快,所以只能化作一缕轻烟。”“科幻味十足。”“我当然不了解它背后的科学,詹纳克先生,但我看得出来,需要可观的能量才能造成这种键结破坏,而这个能量必须取自周遭环境。当时站在那个装置附近的人,其中我找得到又愿意开口的那些,异口同声地说感到一阵冷风袭向他们。”詹纳克将豆干容器放到一旁,带起一下轻微的咔嗒声。“为了讨论方便起见,姑且假设真有原解机这种东西。”“你不必否认,它的确存在。”“我不会否认。我自己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但在我这个职位上,像新武器那么机密的事情,我是不太可能知道的。不过假如原解机的确存在,而且又是如此机密,它一定专属美国所有,联邦其他成员一概不知。那么,它就不是你我应该谈论的题目。正是由于——假如你所说属实——它仅在轰击点造成原子分解,以及在附近形成一阵冷风,它可能会是比核弹更危险的战争武器。它不会引发爆炸,不会起火,不会放出致命的辐射。没有这些麻烦的副作用,就不会有人反对使用它,虽然据我们所知,它或许可以造得很大,足以毁灭这颗行星。”“这些我全部同意。”爱德华说。“那么你该看得出来,如果没有原解机,谈论它就是蠢事一桩;而如果真有原解机,那么谈论它就犯了泄密罪。”“我没有和别人讨论过,只有刚才和你是例外,因为我在试图说服你相信情况的严重性。比方说,要是真有人曾经动用这种武器,政府不该有兴趣知道是如何动用的吗——它是不是落到联邦其他成员手中?”詹纳克摇了摇头。“我想,我们可以仰赖这个政府的适当机关研究这件事,你自己最好别插手。”爱德华以耐心几乎失控的口气说:“你能向我保证,美国政府是唯一掌握这种武器的政府吗?”“我无法告诉你,因为我对这种武器一无所知,而且也不该知道。你根本不该对我提这档子事,即使这种武器不存在,有关谣言也可能造成伤害。”“但既然我已经告诉你,伤害已经造成了,就请听我说完吧。给我个机会说服你相信,这个或许只有我看出来的可怕危机,唯有你一人能够化解,再也没有别人了。”“只有你看出来?只有我能化解?”“听来像是妄想吗?让我解释一番,然后你自行判断。”“我会再给你一点时间,阁下,但我说过的话仍旧成立。你必须放弃这个——你这个嗜好——这个调查。它实在太危险了。”“如果我放弃才会有危险。你难道看不出来,假如真有原解机,而且专属美国所有,那么可想而知,能够动用它的人将屈指可数。身为安全局的退休探员,我对这种事有些实际经验。让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从极机密军火库中取走一具原解机的就是总统……詹纳克先生,只有美国总统,才能安排那次行刺。”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然后詹纳克碰了碰桌上一个开关。他说:“加强防范。现在,无人能以任何方式窃听我们的谈话。爱德华先生,你可了解这番话的危险性?对你自己而言?你绝不可高估‘全球宪章’的力量,一国政府仍有权利采取适当措施保护自身的稳定。”爱德华说:“我自认是以一个忠诚美国公民的身份来找你,詹纳克先生。我为你带来一项情报,有个滔天大罪对所有美国人,甚至整个联邦造成严重影响。这个罪行所引发的危机,或许只有你才能解除。你为什么反而威胁我?”詹纳克说:“这是你第二次试图把我说成一个救世主。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扮演这个角色,我希望你了解,我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力量。”“你是总统的秘书。”“那绝不代表我特别能接近他,或是和他有什么推心置腹的亲密关系。有些时候,爱德华先生,我怀疑别人只不过将我视为一个奴才,甚至有些时候,我发觉自己也有同意他们的倾向。”“纵然如此,你却三天两头见到他,非正式地见到他,还……”詹纳克不耐烦地说:“我的确常见到他,这足以让我向你保证,总统不会下令在三百年庆那天毁掉那个机械装置。”“那么,照你看是不可能喽?”“我没有那样说,我是说他不会。毕竟,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在他三年多的总统任期中,那个仿制人替身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总统为什么会想毁掉它?即使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又为何要选择这么不可思议的公开方式——偏偏在三百年庆当天?这样等于公开宣传它的存在,会有引起公众反感的危险——他们会想到和自己握手的竟然是个机械装置,更别提外交上的反弹——联邦其他成员的代表竟然由一个机器人接待。反之,他大可下令秘密将它拆毁,那就只有几个高级阁员才会知道。”“然而,对总统而言,这个事件并未导致任何不愉快的结果。是吗?”“他不得不减少出席典礼的次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平易近人。”“不像那个机器人以前那样。”“好吧,”詹纳克不自然地说,“是的,我想可以那么讲。”爱德华说:“事实上,虽然销毁公开进行,总统还是连任成功,他的声望也没有因而降低。反驳公开销毁的理由,并不像你的口气那般强而有力。”“可是连任和那次事件并无关联。总统得以连任成功,是因为在事件发生后,他迅速采取行动,很快站出来作了那场演讲。你不得不承认,它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演讲之一。那是一场绝对惊人的演出,这点你也必须承认。”“它是出精心筹划的舞台剧。我们或许可以说,总统对它寄予厚望。”詹纳克上身靠回椅背。“如果我没误解你的意思,爱德华,你是在提出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书情节。你是不是想要说,总统故意挑选那个时间地点销毁那个装置——在大批群众当中,在三百年庆开始的那一刻,在全世界的注目之下,好让他能借着果决行动赢得大家的钦佩?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目的是为自己建立一个在极端恶劣状况下处变不惊的形象,因而扭转了大势已去的选情,赢得最后的胜利?……爱德华先生,你是童话故事读多了。”爱德华说:“假使我试图声称这一切,那它的确是个童话故事,但事实不然。我从未提出总统下令杀掉那个机器人的说法,我刚才只是问你是否认为有此可能,而你相当坚定地给了我否定的答案。我很高兴你这样做,因为我同意你的看法。”“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开始觉得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请再给我几分钟,拜托。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何不能用其他工具执行那个任务,例如用激光光束,用场钝化机,甚至用一柄大锤,啊?无论什么人,他为何要给自己找这么不可思议的大麻烦——取得政府安全部门戒备最森严的武器,去进行一项不需要这种武器的任务?姑且不论把它弄到手有多困难,他为何冒着将原解机公诸于世的风险?”“有关原解机这档子事,从头到尾只是你的一个理论。”“那个机器人在我眼前彻底消失。那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我没有凭借任何第二手证据。你管那个武器叫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反正它有能力把那个机器人分解成一个个原子,并将那些原子通通打散,再也收不回来。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我不知道行凶者心中怎么想。”“不知道?当销毁可用简单得多的方式完成时,在我看来,采用彻底气化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无论被毁掉的是机器人还是别的东西,气化不会留下任何残留物,不会有任何痕迹指出它原来是什么。”詹纳克说:“但它的身份毫无疑问。”“是吗?我说过只有总统能取得并动用原解机。可是,若考虑到还有个替身机器人,那么究竟是哪个总统安排的?”詹纳克粗声道:“我想我们无法继续谈下去,你疯了。”爱德华说:“好好想一想。看在上帝的份上,好好想一想。总统并没有毁掉那个机器人,你在这方面的论证不容置疑。真正发生的事,是那个机器人毁掉了总统。2076年7月4日,温克乐总统在群众中遇刺身亡。然后,一个酷似温克乐总统的机器人做了三百年庆演说,又竞选连任成功,如今仍在当美国总统!”“疯狂!”“我来找你,专程找你,是因为你能证明这件事——并且纠正这个错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总统就是……就是总统。”詹纳克做出像是要起身结束这次会谈的动作。“你自己说他变了。”爱德华迅速地、急切地反驳,“那场三百年庆演说,在老温克乐的能力范围之外。对于过去两年的成就,你自己不觉得惊讶吗?老实讲——第一任的温克乐做得到这一切吗?”“是的,他做得到,因为第二任总统就是第一任总统。”“你否认他改变了吗?我在征求你的意见。由你自己决定,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他起而迎接挑战,就是这样罢了。这在美国历史上并非史无前例。”但詹纳克倒回椅子里,显得惴惴不安。“他现在不喝酒了。”爱德华说。“他从不……喝得很多。”“他不再玩女人。你否认他以前有兴趣吗?”“总统也是男人。然而,过去两年间,他觉得应该全心投入联邦的问题。”“我承认,那是个好的转变。”爱德华说,“但它仍是个转变。当然啦,假使他有个女人,伪装就无法继续下去,对不对?”詹纳克说:“真可惜他没有妻子。”他有点难为情地说出这个古老的词汇,“他要是有的话,根本不会掀起这场风波。”“这项事实使得这个阴谋更加可行。但他曾经生过两名子女,而我相信,在三百年庆后,两人都没有再到过白宫。”“他们为什么要去?他们已经成年,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受邀了吗?总统有兴趣见他们吗?你是他的私人秘书,你会知道。他们有没有受邀?”詹纳克说:“你是在浪费时间。机器人无法杀害人类,你知道那是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我知道,但没人说机器人温克乐直接杀掉真人温克乐。当真人温克乐在群众中的时候,机器人温克乐正在讲台上。我很怀疑原解机能在那种距离下瞄得那么准,不致波及周遭区域。也许它做得到,但更可能的情形,是机器人温克乐有个共犯——有个杀手,二十世纪的人好像是这么说的。”詹纳克皱起眉头。他丰满的面颊出现皱褶,并显出痛苦的神情。“你可知道,疯狂一定有传染性。我真的开始在考量你带来的这个疯狂想法,幸好它不攻自破。无论如何,行刺真人温克乐为何要安排在大庭广众中进行?所有驳斥公开销毁机器人的论证,同样能用来驳斥公开杀害真人总统的可能。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推翻了整个理论吗?”“没有……”爱德华刚开口便被打断。“有的!除了少数几名官员,根本无人知晓世上有那个机械装置。假使将温克乐总统暗中杀害,再处理掉他的尸体,那个机器人便能轻易取而代之,不致引起任何怀疑——比方说,不致引起你的怀疑。”“总会有几名官员会知道这件事,詹纳克先生。暗杀行动将不得不扩大。”爱德华激动地倾身向前,“听好,通常不可能有任何分不清真人和机器人的危险。我猜那个机器人并非经常动用,只有特殊场合才会搬出来。而总是有些政府大员,说不定为数还不少,会知道总统人在何处,以及他在做什么。若是这样的话,行刺必须在唯一一种情况下进行,就是那些官员真以为总统真是机器人的时候。”“我不懂你的意思。”“听好,那个机器人的任务之一是和群众握手,进行肌肤接触。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知情的官员都心知肚明,晓得负责握手的其实是机器人。”“正是这样。现在你讲得有道理了,那的确是机器人。”“只不过那次是三百周年国庆,只不过那次温克乐总统按捺不住。我想,指望一位总统——尤其是像温克乐这样一个空心萝卜,这样一个只会讨好群众、猎取掌声的政客——放弃在那个历史性日子接受群众的谄媚,把机会让给一架机器,等于是指望他做个超人。或许那个机器人曾暗中助长这个冲动,好让总统在三百年庆当天,会命令机器人留在隔墙后面,自己走出去握手和接受喝彩。”“偷偷地?”“当然是偷偷地。假使总统告诉了安全局的任何人,或是他的任何助理,或者告诉你,会有人准许他那么做吗?自从二十世纪末发生几次行刺事件后,官方对于总统遇刺的可能性,采取的态度几乎是病态的。所以,在一个显然很聪明的机器人鼓励之下……”“你假设那个机器人聪明,是因为你假设他如今正在当总统,这是个循环论证。假如他不是总统,你就没有理由认为他聪明,或者他能设计出这个阴谋。此外,有什么动机能驱使一个机器人计划一次暗杀行动?即使他没有直接杀害总统,间接夺走人类性命仍是第一法则所禁止的。因为第一法则说:‘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爱德华答道:“第一法则不是绝对的。若是伤害一个人,就能拯救两个、三个,甚至三十亿人呢?那个机器人或许认为,拯救联邦比拯救一条命更重要。毕竟,他不是个普通的机器人。他被设计来模仿总统的一切言行,相似程度足以骗过任何人。假设他拥有温克乐总统的智慧,却没有他的弱点;假设他知道他能拯救总统无法拯救的联邦。”“你可以这样推论,但你怎么知道一个机械装置会这样做?”“那是解释一连串结果的唯一理论。”“我认为它是个异想天开的妄想。”爱德华说:“那么告诉我,为什么遭到摧毁的目标化成一团原子。在我看来,唯有这样才能掩饰摧毁的是真人而不是机器人这个事实,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试试给我另一个解释。”詹纳克面红耳赤。“我不接受这个说法。”“但你可以证明这整件事……或是反证它。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专程找你的原因。”“我又怎能证明,或是反证这个说法呢?”“再也没有人像你这样,能在总统毫无防备时见到他。在没有家人的前提下,他在你面前最无拘无束。我要你研究他。”“我有。我告诉你他不是……”“你没有。你未曾怀疑有什么不对劲,微小的迹象对你而言毫无意义。现在开始研究他,记住他可能是个机器人,你就会有所发现。”詹纳克以讽刺的口吻说:“我可以把他敲昏,用超声波侦测器探测金属反应。即使是仿制人,也有一个铂铱大脑。”“不必采取非常手段,只要观察他就行。你将发现他改变得有多么彻底,绝不可能是个真人。”詹纳克看了看墙上的日历钟。“我们已经谈了超过一个小时。”“很抱歉占用你这么多时间,但我希望你看出了这一切的严重性。”“严重性?”詹纳克问道。然后他抬起头来,原本似乎消沉的神态突然变成充满希望。“可是,事实上,有什么严重吗?我的意思是,真的严重吗?”“它怎么会不严重?让一个机器人当美国总统?那还不严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暂且忘掉温克乐总统是真是假,只考虑下面这一点:当美国总统的这个人拯救了联邦,使它避免了崩溃的命运。而此时此刻,他正以和平及建设性妥协为原则在主持行星议会。这些你都承认吗?”爱德华说:“当然,这些我都承认。可是怎能开这种先例呢?现在一个机器人以一个很好的理由入主白宫,可能导致二十年后,另一个机器人以一个很坏的理由入主白宫,将来更会有许多机器人根本没有理由,只是循例理所当然地入主白宫。难道你看不出来,在人类的丧钟刚试着敲响的时候,及时制止它的重要性吗?”詹纳克耸了耸肩。“假如我发现他是机器人又该怎么办?我们要向全世界广播吗?你知道那会对联邦造成什么影响?你知道那会对世界金融结构造成什么伤害?你知道……”“我都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私下来找你,并未试图将它公开的原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调查这件事、把它弄个水落石出。而在发现这个所谓的总统是个机器人之后,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说服他辞职,但我确定你将会那样做。”“根据你对他如何遵循第一法则的解释,他会马上杀了我,因为我会威胁到他以专家的方式处理二十一世纪最大的全球危机。”爱德华摇了摇头。“过去那个机器人在暗中行动,又无人试图反驳他用来说服自己的论证。而你则能用你的论证,对第一法则作出更严格的解释。若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找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人帮忙,那个机器人当初就是他们制造的。一旦他辞职,副总统便会继任。如果机器人温克乐已将这个世界导向正轨,很好;现在可由副总统——一位高尚、正直的女政治家——让它保持在正轨上前进。但我们不能给一个机器人统治,而且今后绝不能再允许这种事。”“假如总统是真人呢?”“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你会知道的。”詹纳克说:“我对自己不是那么有信心。万一我不能决定呢?万一我不能下决心呢?万一我不敢呢?你又有什么计划?”爱德华现出一脸倦容。“我不知道,我也许得去找美国机器人公司。但我想不至于会这样;既然我已经把这个问题搁在你的大腿上,在它解决之前你将寝食难安,这点我相当有信心。你想给一个机器人统治吗?”他站起来,詹纳克目送他离去。两人并未握手道别。在渐深的暮色中,詹纳克坐在那里,陷入极度的震惊。一个机器人!那个人刚才来到这里,以绝对合乎逻辑的方式,论证出了美国总统是个机器人。这应该非常容易反驳。但詹纳克虽然试了想得到的一切理由,它们却通通无效,那人丝毫未曾动摇。一个机器人当总统!爱德华对这点深信不疑,今后仍将深信不疑。假如詹纳克坚持总统是真人,爱德华会去找美国机器人公司求助,他不会罢休的。想到三百年庆以来这二十七个月,以及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一切进行得多顺利,詹纳克不禁皱起眉头。现在呢?他继续陷在阴郁的沉思中。他仍然握有那具原解机,但对付一个人当然不必用到它——他的尸体不会构成任何问题。在某个无人场所,用无声激光袭击就行了。上一次,策动总统行事可真不容易,不过眼前这次行动,它甚至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