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身材高大,面容英俊,头发乌黑,无法改变的表情显现出不可思议的贵族气质。克莱尔?贝尔蒙带着恐惧与惊慌交织的心情,透过门缝打量他。“我做不到,赖瑞,我就是不能让他待在家里。”在自己瘫痪的心灵中,她拼命搜寻更强烈的说辞——能说得有理、能解决问题的说辞,结果却只能一再重复最简单的话。“我做不到。”赖瑞?贝尔蒙僵硬地凝视他的妻子。他眼中透出不耐烦的目光,那是克莱尔最不愿见到的,她觉得那种目光映出她自己的无能。“我们已经答应人家,克莱尔,”他说,“我不能让你现在打退堂鼓。正因为这件事,公司准备送我到华盛顿去,这或许意味着一次晋升。这件事绝对安全,你也知道。你反对个什么劲?”她无助地皱起眉头。“这事就是让我心寒,我无法忍受他。”“他几乎是个像你我一样的人。所以别胡说八道了,来,到那里去。”他的手在她背部腰际轻轻一推,她便被推进自己的起居室,开始浑身发抖。“它”就在那里,十分礼貌地望着她,仿佛在评量这位未来三周的女主人。苏珊?凯文博士也在那里,她僵直地坐着,出神地抿起嘴唇。她有一副冰冷、恍惚的表情,那是一个人跟机器相处太久,血液中渗入一点钢屑后的必然结果。“你好。”克莱尔沙哑地挤出个应付公事的招呼。但赖瑞连忙打圆场,假装兴冲冲地说:“来,克莱尔,我要你见见托尼,一个大好人。这是我太太,克莱尔;这是托尼,老朋友。”赖瑞的右手亲切地放在托尼肩上,托尼却仍然毫无反应且毫无表情。他说:“你好,贝尔蒙太太。”克莱尔被托尼的嗓音吓了一跳。那是个低沉柔和的声音,平滑得有如他的头发或他的颜面。在她未能平复前,她就说:“喔,我的天——你能说话。”“为何不能?你预料我不能开口吗?”但克莱尔只能露出无力的笑容,她并不清楚自己原本预料些什么。她转过头去,然后又让他轻巧地滑进自己的眼角。他的头发乌黑柔顺,像是抛光塑胶——或者真是由一根根毛发组成的?而他手部与脸部细腻的橄榄色皮肤,一直延伸到剪裁正式的服装之下吗?她陷入惊异的出神状态,必须将自己的思绪强拉回来,才能听见凯文博士平板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贝尔蒙太太,我希望你能体认这个实验的重要性。你先生跟我说,他已经告诉你一些基本概念。身为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资深心理学家,我希望再多跟你讲一点。“托尼是个机器人。在公司的档案里,他的真正名称是TN3,但叫他托尼他会答应。他并非一个机械怪兽,也不仅仅是五十年前、二次大战期间发展出来的那种计算机。他有个几乎和我们的大脑一样复杂的人工头脑,那是个原子尺度的大型电话交换机,能让几十亿的‘电话接线’压缩在一个头颅般大小的仪器中。“我们为每种型号的机器人都专门制造一种这样的头脑。每个头脑具有一组预先计算好的接线,好让每个机器人出厂时都懂得英文,并拥有执行特定工作所需的足够知识。“目前为止,美国机器人公司只局限于生产工业型机器人,用来取代不适宜人力的工作——例如深层采矿,或是水底作业。但是,我们想要进军城市和家庭。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让普通人毫无恐惧地接受这些机器人。你应该了解,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克莱尔。”赖瑞急忙插嘴,一本正经地说,“相信我的话,他绝不可能造成任何伤害。你知道,否则我不会让他留在你身边。”克莱尔偷偷瞥了托尼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万一我惹他生气怎么办?”“你不必讲悄悄话,”凯文博士平静地说,“他绝对无法生你的气,亲爱的。我刚才跟你说过,他脑部的交换机接线是预先设定的。好,其中最重要的接线是我们所谓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它的内容如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有的机器人都制造成这样,你无法以任何方式强迫机器人伤害任何人。所以,你懂了吧,当你先生在华盛顿安排政府监督的合法测试时,我们需要你和托尼进行先期实验,为我们提供指导原则。”“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不合法?”赖瑞清了清喉咙。“迟早会合法的,不过没有关系。他不会离开这个家,而你绝不可让任何人看到他。这样就行了……还有,克莱尔,我很想留下来陪你,但我对机器人知道得太多。我们一定要用个完全没有经验的测试员,这样我们才能得到最逼真的状况。的确有这个必要。”“喔,好吧。”克莱尔喃喃道。接着,她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可是他会做些什么呢?”“家事。”凯文博士简单答道。说完她便起身告辞,由赖瑞负责送她到门口。克莱尔失魂落魄地留在原处。她无意间从壁炉台上的镜子里瞥见自己,连忙将视线移开。她非常厌倦自己鼠头鼠脑的小脸,以及毫无光泽与新意的头发。然后她发觉托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差点回以一个微笑,还好她及时想起……他只是一架机器。在前往机场的途中,赖瑞?贝尔蒙瞥见葛拉蒂丝?克拉冯。像她这种女人,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侧目的……十全十美的造形,配上细致的双手与秀气的眼睛,亮丽得令人无法逼视。她面前的浅浅笑容与身后的淡淡幽香,仿佛是一对勾魂的手指。赖瑞发觉自己步伐乱了;他碰了碰帽子,跟她打个招呼,然后赶紧继续前进。如同往常一样,他感到模糊的愤怒。假如克莱尔能向葛拉蒂丝看齐一点,那会有很大帮助。但这样想有什么用。克莱尔!她与葛拉蒂丝曾有几次面对面的经验,这个小傻瓜每次都舌头打结。他对她没有任何幻想。托尼的测试是他晋升的大好机会,而它却落在克莱尔之手。若是落在像葛拉蒂丝?克拉冯这样的人手里,不知道会安全多少。第二天早上,卧室房门响起轻缓的敲门声,叫醒了克莱尔。她的心绪先是一团混乱,随即冷却下来。昨天她一直躲着托尼,撞见他时总是匆匆一笑,咕哝一句没出口的抱歉就赶紧走开。“是你吗——托尼?”“是的,贝尔蒙太太。我能进来吗?”她一定是答应了,因为他已经出现在她面前,相当突然且悄无声息。她的眼睛与鼻子同时察觉到他端来的盘子。“早餐吗?”她问。“希望你喜欢。”她根本不敢拒绝,因此缓缓撑起身子坐在**,接过那份早餐:水煮荷包蛋、奶油土司与咖啡。“我把砂糖和奶精放在一旁。”托尼说,“我期望逐渐熟悉你在饮食和其他方面的喜好。”她没有动作。托尼像根金属直尺般笔直地、顺从地站在那里,一会儿后,他才问道:“你喜欢单独进餐吗?”“是的……我的意思是,你若不介意的话。”“待会儿你换衣服需要帮忙吗?”“喔,我的天,不!”她发疯似的抓向被单,差点将整杯咖啡洒在**。当他走出去、关上房门时,她仍用力抓着被单,许久才无力地仰倒在枕头上。她好歹吃完了早餐……他只是一架机器。假使他多像机器一点,他就不会这么可怕。或者,假使他的表情有点变化,那也会好得多。但它只是保持原状,像是被钉死一样。那对黑眼睛以及橄榄色肌肤后面进行些什么,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喝光咖啡,将咖啡杯放回盘子里,带起一阵轻微的撞击声。然后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忘记了加砂糖与奶精,而她又实在是非常讨厌喝纯咖啡。换好衣服后,她火速从卧室直奔厨房。毕竟这是她的家,虽然她一点也不花哨,但她喜欢有个清洁的厨房。他应该等她来监督……但她走进去后,竟然发现整间厨房像是刚出厂般焕然一新。她停下脚步,出神凝望。转身的时候,她差点撞到托尼,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我能帮忙吗?”他问。“托尼,”她压抑住掺杂在惊慌中的怒意,“你走路时一定要发出点声音。你可知道,我受不了你这么蹑手蹑脚接近我……你不是用过厨房吗?”“是的,贝尔蒙太太。”“看来不像。”“我事后清洗过了。习惯上不是这样吗?”克莱尔张大眼睛。毕竟,这句话倒是不容反驳。她打开放置瓶罐的烤箱格,心不在焉地很快看了一眼亮晶晶的金属内壁,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非常好,相当令人满意。”假使他在这时微微一笑,假使他露出笑容,假使他稍微扯动一下嘴角,她觉得自己就能对他有亲切感。但当他说:“谢谢你,贝尔蒙太太。请你去起居室看看好吗?”他仍然像个一派安详的英国爵爷那样。她照做了,并且立刻吃了一惊。“你把家具都擦了一遍?”“满意吗,贝尔蒙太太?”“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昨天没做啊。”“当然是昨天夜里。”“你整晚开着灯?”“喔,不,没有那个必要。我有个内建的紫外光源,我能借着紫外光视物。而且,当然,我不需要睡眠。”不过,他的确需要赞美,当时她就了解到这一点。他必须知道自己在讨她欢心,但她却无法为他提供这样的满足感。她只能酸溜溜地说:“你们这种机器人会让一般家庭主妇失业。”“一旦从家事的劳役中解脱,世上还有重要许多的工作等着她们。毕竟,贝尔蒙太太,像我这样的东西是造得出来的。但目前为止,人类的大脑——比方说你的大脑——它的创造性和多样性仍是无法模仿的。”虽然他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中却盈溢着敬畏与赞美。克莱尔不禁面红耳赤,喃喃答道:“我的大脑!你可以拿去。”托尼凑近了些,说道:“你一定活得不快乐,才会说这样的话。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一时之间,克莱尔觉得很想哈哈大笑。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情况:她面前是个活生生的地毯吸尘机、洗碗机、家具擦拭机,是个工厂制造出来的机械杂役——此时,他却充当一名心理医生与倾吐心事的密友。但她突然以悲痛的声音,一口气说:“假如你真要知道,贝尔蒙先生认为我没有大脑……我想我的确没有。”她不能在他面前哭泣。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人类的尊严在支持她,让她坚强地面对这个人类的产物。“那是最近的事。”她补充道,“他当学生的时候、他刚进社会的时候,都还没有这种问题。但我不能当大人物的妻子,而他眼看就要成为一位大人物。他要我做个体面的女主人,做他进入社交生活的阶梯——就像葛……葛……葛……葛拉蒂丝?克拉冯那样。”她的鼻头红了,她赶紧别过脸去。不过托尼并未望向她,他的眼睛正在四下打量这个房间。“我能帮你布置这个家。”“但那没有用,”她忿忿地说,“它需要一点我弄不出来的味道。我只能使它舒适宜人,我永远无法把它弄得像《美丽家庭》杂志上的照片那样。”“你想要那样的家吗?”“想要——又有什么用?”托尼定睛望着她。“我能帮助你。”“你对室内装潢可有任何概念?”“它是好管家应该知道的事吗?”“喔,是的。”“那我就有学习的潜力。你能帮我找来这方面的书吗?”于是,一件事开始了。克莱尔从公共图书馆借出厚厚两册的家庭艺术专论,抓着帽子、顶着强风走了回来。她望着托尼翻开其中一本,一页一页翻过去。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手指飞快地进行细腻的工作。我看不清它们是怎么做的,她想。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她抓住他的手掌,将它拉向自己。托尼没有拒绝,只是放松手掌让它接受检视。她说:“太妙了,连你的指甲看来也是真的。”“当然,那是故意的。”托尼答道,接着又喋喋不休地说,“我的皮肤是韧性塑胶,骨架是轻质合金。你觉得好玩吗?”“喔,不。”她抬起涨红的脸庞,“我只是觉得有点尴尬,好像我在打探你的内在。这完全不关我的事,你就没有问我这方面的问题。”“我的脑路并未包括那种好奇心。你也知道,我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行动。”在接下来的沉默中,克莱尔感到心头一凛。她为什么不断忘记他是个机器?现在这件事本身不得不提醒她。她真那么渴求同情,甚至愿意将一个机器人当成真人——只因为他同情自己?她注意到托尼仍在翻书,像是一筹莫展,心中突然浮现一股为她带来解脱与安慰的优越感。“你不能读书,是吗?”托尼抬头望向她。“我正在读书,贝尔蒙太太。”他的声音平静,毫无责难的口气。“可是……”她胡乱指了指那本书。“假如你指的是这件事,我是在扫描这些书页。我的阅读是照相式的。”上述对话是傍晚的事。当克莱尔终于上床就寝时,托尼已经快读完第二册。他仍坐在黑暗中,或说克莱尔局限的视觉看来的黑暗中。当她即将进入睡眠状态之际,最后扰攘心中的是个古怪的念头。她又记起他的手,想起它的触感。它摸起来既温暖又柔软,好像真人的手一般。那个工厂多么聪明,她想,随即轻轻滑入梦乡。接下来几天,克莱尔天天光顾图书馆。托尼建议的书目很快扩展到许多领域,包括关于配色、化妆、木工、时尚、艺术,以及服装史方面的书籍。他以严肃的目光翻阅每一本书,阅读的速度与翻书的速度一样快,而且似乎绝对过目不忘。第一周尚未结束,他就坚持要帮她剪发,介绍一种新发型给她,还对她的眉线稍作调整,并为她改换粉底与口红的色调。在他非人的十指轻巧拨弄下,她在紧张恐惧中提心吊胆度过半小时,然后鼓起勇气去照镜子。“还有些可以改进的,”托尼说,“尤其是服装。你觉得这第一步怎么样?”她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好一阵子。直到接受了镜中陌生美女的身份,并等到发自内心的赞叹降温,她才以哽塞的声音说:“嗯,托尼,这第一步相当好。”她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令人愉快的形像。她在写给赖瑞的信中没提这些,到时让他自己看吧。而她也有几分明白,自己期待的不仅是给他一个惊奇,那也会是一种报复。某天上午,托尼说:“现在是开始采购的时候了,但我不准离开这栋房子。假如我把我们需要的详细写出来,你能帮我通通买到吗?我们需要帘幔、家具布料、壁纸、地毯、油漆、衣物——以及许许多多小东西。”“我不可能一口气买到合乎规格的一切。”克莱尔以怀疑的口气说。“如果你全城逛一遍,又如果钱不成问题,你就差不多能办齐了。”“可是,托尼,钱当然是个问题。”“绝对不是。你先到美国机器人公司走一趟,我会写一张便条给你。你去见凯文博士,告诉她我说这是实验的一部分。”不知怎么回事,克莱尔觉得凯文博士不像上回那么可怕。在一番改头换面、戴上一顶新帽子之后,她与过去的克莱尔多少有些不同。机器人心理学家仔细聆听她的叙述,问了几个问题,点了点头——克莱尔便告辞离去,带着由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资产担保的一张无限额信用卡。金钱的力量真是伟大。既然买得起一家店里所有的东西,店员的解说听起来便未必高高在上;而装潢业者那扬起的眉毛,则不会再让她联想到天神的怒火。有一次,在一家气派无比的服饰沙龙里,她对一位尊贵的肥佬描述要买什么衣裳,不料肥佬却以最纯正的五十七街法语腔,硬是对她的描述嗤之以鼻。她立刻打电话给托尼,再将话筒递向那位冒牌法国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她的声音坚定,但手指有点扭曲,“我希望你跟我的……呃……秘书谈谈。”胖子向电话走去,一只手臂严肃地弯在背后。他用两根手指头夹起话筒,以优雅的声音说了一句:“是的。”顿了片刻后,又说了一句:“是的。”接着是很长时间的停顿,接着他刚要尖声抗议却很快咽了回去,接着又是一阵停顿,接着他以非常恭敬的语气再说一句:“是的。”然后话筒便回到了原位。“如果夫人跟我来,”他以自尊心受创、恍恍惚惚的声音说,“我会尽力为您服务。”“等一下。”克莱尔冲回电话旁,再度拨回家里,“喂,托尼。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但它生效了。谢谢你,你是个……”她绞尽脑汁搜寻一个适当的称呼,最后不得不放弃,只是以又尖又细的声音说,“是个……是个亲爱的!”当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葛拉蒂丝?克拉冯正望着她。葛拉蒂丝?克拉冯微微歪着头,显得有点兴味又有点诧异。“贝尔蒙太太?”克莱尔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她只能傻傻地频频点头,像个木偶一样。葛拉蒂丝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傲慢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买衣服。”仿佛在她眼中,这家商店的地位因此一落千丈。“我不常来。”克莱尔低声下气答道。“你是不是还换了发型?看来相当——特别……喔,我希望你别介意,但你先生不是叫赖瑞吗?我记得似乎是赖瑞。”克莱尔咬牙切齿,但她必须解释,她非解释不可。“托尼是我先生的朋友,他在帮我选购一些物品。”“我懂了,他在这方面还真是个亲爱的。”她面带微笑向前走去,仿佛将全世界的光和热都带在她身上。对于转向托尼寻求安慰这个事实,克莱尔并未感到有何不妥。十天相处下来,她已不再排斥这种事。她不但能在他面前哭泣,还能大发雷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傻瓜。”她一面怒吼,一面拧着湿透了的手帕,“她那样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那样。我应该……踢她,我应该把她打倒,踩在她身上。”“你能这么痛恨一个人吗?”托尼以不解的口吻,轻柔地问道,“人类这部分的心灵是我无法理解的。”“喔,不是她,”她喃喃抱怨,“我想该怪我自己。她每一方面都是我梦想的目标——至少,就外在而言……但我做不到。”托尼低沉有力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你做得到,贝尔蒙太太,你做得到。我们还有十天时间,十天后这个家会脱胎换骨。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计划吗?”“那又怎能帮我……对付她?”“邀请她来,邀请她的朋友一块来。时间定在我……我离开前夕那天晚上,就当它是新居落成的宴会吧。”“她不会来的。”“不,她会来。她会来嘲笑你……但她将笑不出来。”“你真这么想吗?喔,托尼,你认为我们做得到吗?”她将他的双手抓在自己手里……然后,她的脸撇向一旁,“可是又有什么用?那不是我做的;那会是你的成绩。我不能骑在你的肩膀上。”“没人能独力放出万丈光芒,”托尼悄声道,“他们曾将这项知识灌输给我。不论是你,或是任何人眼中的葛拉蒂丝?克拉冯,不光是葛拉蒂丝?克拉冯而已。她骑在金钱和社会地位的肩膀上。她从未感到有何不妥,你为何要有这种感觉呢?……你这样想好了,贝尔蒙太太。我被造来服从人类,但我服从的程度可由我自己决定,我对任何命令可以认真也可以敷衍。对你的命令,我认真执行,因为我心目中的人类正是像你这样。你和蔼可亲、待人友善、没有架子。根据你的描述,克拉冯太太则不然,我不会像服从你那样服从她。所以进行这一切的,贝尔蒙太太,是你而不是我。”然后他将双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克莱尔望着那张毫无表情、无人能解的脸孔——心中嘀咕着。她突然再度感到恐惧,这次是另一种全新的恐惧。她紧张兮兮地咽了一下口水,瞪着自己的一双手。刚才他的手指施加的压力,现在还让她觉得有点麻。她未曾想到会有这种事;他的手指在抽开前一瞬间,曾轻巧地、温柔地压了压她的手指。不!是“它的”手指……“它的”手指……她冲进浴室,胡乱地、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洗手。第二天,她有点羞于见他。她仔细观察他的行动,等着看接下来会有什么事——等了好久却什么也没等到。托尼一直在工作。就算贴壁纸或使用快干漆有任何困难之处,托尼也未曾显露出来。他的双手动作精准;他的十指灵巧准确。他彻夜工作。她从未听到声音,但每天早上都是一次新的惊奇。她数不清他做了多少事,直到傍晚她仍会有新发现——而另一个夜晚随即来临。她只试图帮过一次忙,而她的笨手笨脚就闯了祸。当时他在隔壁房间,她打算将一幅画挂到墙上由托尼做好精确记号的位置。那个小记号就在那里,那幅画就在那里,而她对无所事事已经厌烦透顶。不过也许她太紧张,或是梯子有些不稳,但真正原因并不重要。她忽然觉得梯子倒了,吓得她失声大叫。梯子落地时她仍在半空中,因为托尼以远超过血肉之躯的速度,已经来到她正下方。他冷静、忧郁的眼睛什么也没表示,他热情的声音只说了一句:“你受伤了吗,贝尔蒙太太?”她在下一瞬间便注意到,一定是她下滑的手掌弄乱了他整齐的头发。因为她头一回能看清楚,那是一根根纤维组成的——是一头纤细的黑发。然后,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他的手臂一只搂着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托着自己的膝部——紧紧地、热情地抱着她。她将他推开,她听见自己响亮的尖叫。当天其余的时间,她一直待在自己房里。从此以后,她睡觉时一律用椅子顶着卧室的门把。她寄出了邀请函,而正如托尼所说的,他们都接受了。现在,她只需等待最后那天晚上。其他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天终于不早不晚地来到。这个家几乎已经不是她的家,她最后一次前后走一趟——每个房间都变了样。而她自己,则穿上她以前绝不敢穿的服装……在你穿上这种衣服的同时,你也穿上了骄傲与自信。她在镜子前摆了一个轻蔑但不失礼貌的表情,镜子则傲慢地回报她一个冷笑。赖瑞会怎么说?……话说回来,这没什么关系。令人兴奋的日子不会随他而来,它们将随托尼而去。那不是很奇怪吗?她试图回想三周前的心态,结果捕捉不到半点记忆。时钟尖叫了八下,每一下都令她透不过气来。她转向托尼说:“他们很快就会到了,托尼。你最好到地下室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她望着他一会儿,然后有气无力地说:“托尼?”接着又用较强的口气说:“托尼?”最后近乎叫喊地说:“托尼!”但他的双臂已经环抱她;他的脸贴近她的脸;他的搂抱令她无法挣脱。她听见他发出一阵意乱情迷的呓语。“克莱尔,”他说,“有很多事我生来就不该了解,这一定是其中之一。我明天就要走了,而我不想走。我发觉在我心中,不仅只有讨好你的渴望而已。这不是很奇怪吗?”他的脸凑得更近;他的唇是温热的,但没有气息透出来——因为机器不需要呼吸。他几乎吻到她了。……门铃突然响起。她气喘吁吁地挣扎片刻,然后他就走掉了,到处不见踪影。门铃再度响起,时断时续的刺耳铃声坚决地召唤她。正面窗户的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来。十五分钟前还是阖上的,这一点她可以确定。那么,他们一定看到了。他们一定通通看到了——看到了一切!他们万分客气地走进来——这是个集体行动——像一群不安好心的野狼。进屋后,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扫瞄各个角落。他们刚才一定看到了,否则葛拉蒂丝为何用咄咄逼人的方式问及赖瑞?克莱尔被迫不顾一切地为自己辩护。是的,他是不在家。我想,他明天就会回来。不,我自己在这儿并不寂寞。一点也不,我度过一段兴奋的时光。她还嘲笑他们。有何不可?他们能怎么办?假如这段他们自以为亲眼目睹的奸情传到赖瑞耳中,他自然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倒是并未发笑。从葛拉蒂丝?克拉冯眼中的愤怒,从她言谈中虚情假意的妙语,从她急于早些离去的事实,克莱尔能看出这一点。当她送他们出去时,她还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不知哪个人说的悄悄话。“……从来没见过像……真是英俊……”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他们吓呆。让每只猫都喵喵叫吧,让每只猫都知道——她或许比克莱尔?贝尔蒙更美丽、更尊贵、更富有——但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能拥有一个这么英俊的爱人!然后她又想起来——又想起来——又想起来,托尼只是一架机器,她全身开始起鸡皮疙瘩。“走开!别理我!”她对着空洞的房间大叫,随即向卧室奔去。她彻夜未眠,一直哭到天亮。第二天清晨,在几乎尚未破晓、大街小巷仍空****的时候,一辆汽车开近这栋住宅,载走了托尼。赖瑞?贝尔蒙经过凯文博士的办公室,出于一时冲动而敲了门。他发现她正在跟数学家彼得?玻格特交谈,但他并未因而犹豫。他说:“克莱尔告诉我,美国机器人公司支付我家所有的装潢费用……”“是的。”凯文博士说,“我们把它当成实验中重要的、必需的一部分付清了。你已经升任副工程师,我想,你会有维护它的能力。”“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既然华盛顿已经同意这些测试,我想,我们明年就可以自己买个TN型机器人。”他迟疑不决地转身,仿佛准备离去,却又迟疑不决地再转回来。“怎么样,贝尔蒙先生?”等了一会儿后,凯文博士问道。“我纳闷……”赖瑞说,“我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我是说克莱尔——似乎变了许多。不只她的外表而已——不过,坦白讲,我很惊讶。”他发出神经质的笑声,“问题在于她!她不是我太太,真的——我无法解释。”“何必试着解释呢?你对其中任何改变感到失望吗?”“刚好相反。但那也有点吓人,你懂吗……”“这点我不担心,贝尔蒙先生,你太太应付得非常好。坦白讲,我从未指望在此次实验中,做出这么彻底、这么完整的测试。我们已经确实知道需要对TN型做些什么修正,这完全要归功于贝尔蒙太太。假如你要我对你非常诚实,那么我想,你太太比你更值得升任副工程师。”听到这句话,赖瑞明显地怔了一怔。“只要是我家的贡献就好。”他用毫无说服力的口气喃喃道,说完便走了。苏珊?凯文目送着他的背影。“我想这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希望……你读了托尼的报告没有,彼得?”“从头到尾读了。”玻格特说,“难道TN3型不需要改一改吗?”“哦,你也这么想?”凯文尖锐地问道,“你的理由是什么?”玻格特皱起眉头。“我不需要任何理由。从表面就能明显看出来——如果你不介意我说句双关语——一个会向女主人示爱的机器人,我们绝不能放他出去。”“爱!彼得,你令我作呕。你真不了解吗?那架机器必须服从第一法则,他不能让任何人受到伤害。而由于自卑感,克莱尔?贝尔蒙不断受到伤害。所以他向她示爱,因为他是个机器——是个冰冷的、没有灵魂的机器,若能挑起他的**,任何女人都会感到光荣。那天晚上,是他故意拉开窗帘的,好让其他人可以看见并心生嫉妒——却不会为克莱尔的婚姻带来任何危险。我想托尼真是聪明……”“你这样想吗?是不是假装的又有什么分别,苏珊?它仍然带来可怕的效应。你再读一遍报告——她避着他,她在他怀中尖叫,最后一个晚上她没有睡觉,陷入歇斯底里。我们不能允许这种事。”“彼得,你瞎了眼,你和我当初一样瞎了眼。我们会全盘重新设计TN型,但不是因为你的理由。几乎正好相反,几乎正好相反。真奇怪我当初竟然忽略这点,”她的双眼无神,显得若有所思,“但这或许反映了我自己的一个短处。你懂吗,彼得,机器不会坠入情网,然而——即使意味着绝望和恐惧——女人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