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空间基地”采取了一连串紧急的非常措施——有如慌乱的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依照时间顺序与激烈的程度,这些措施可逐条列举如下:一、在二十七号小行星群各太空站所涵盖的太空领域中,超原子引擎的研发工作一律暂停。二、实际上,上述整个太空领域已排除在太阳系之外。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离去。三、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的首席心理学家苏珊?凯文博士,以及数学部门主任彼得?玻格特博士,搭乘政府的特遣巡逻舰抵达该基地。已届中年的苏珊?凯文从未离开过地球表面,对这趟太空之旅也没有什么向往。在这个普遍使用原子能,而超原子引擎也即将问世的时代,这种新鲜事从未令她动心。因此她对这趟旅程颇不以为然,也不相信有什么紧急状况。她在超空间基地享用第一餐的时候,平庸的脸庞上每条皱纹都将这点明白显露出来。而玻格特博士光润苍白的面容,则并未舍弃某些鬼祟的态度。至于领导这个计划的寇纳尔少将,也始终不忘保持一副见到鬼的神情。总之,那顿饭是个尴尬的插曲,以致随后举行的三人小型会议,是在阴沉而不愉快的气氛中展开。首先发言的是寇纳尔,他的秃头闪闪发亮,军礼服与此时此地的气氛很不相称。他硬着头皮,开门见山地说:“玻格特先生,凯文女士,这是件十分古怪的事。我要感谢你们接到通知便即刻赶来,很抱歉,通知上甚至未曾说明缘由。现在,我们要赶紧补充说明,我们丢了一个机器人;一切工作陷入停顿,一定得找到他才能复工。目前为止我们一无所获,我们感到需要专家的协助。”或许将军觉得自己的叙述虎头蛇尾,并未指出困境所在。他以绝望的口气继续道:“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我想不必我多说。去年的科学研究经费,超过百分之八十都用到我们这里……”“啊,这点我们知道。”玻格特欣然答道,“美国机器人公司收到一笔优厚的机器人租金。”苏珊?凯文以直率而尖刻的口气插嘴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机器人对这个计划那么重要?他又为什么还没给找到?”将军将涨红的脸转向她,还偷空舔了一下嘴唇。“啊,换一种方式讲,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他了。”然后,他又以近乎痛苦的口吻说,“唉,请让我解释一下。在那个机器人行踪不明之后,我们立刻宣布进入紧急状况,禁止任何船舰离开超空间基地。早先一天,有一艘太空货船在此着陆,为我们送来两个实验室用的机器人。它上面还有六十二个……呃……同型的机器人,准备运往别处。我们对这个数字十分确定,这点绝对没有问题。”“是吗?两者的关联呢?”“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那个失踪的机器人——我向你们保证,即使失踪的是一枝小草,我们也已经找到了——经过脑力激**,我们想到该数一数那艘货船中的机器人。结果,现在上面有六十三个。”“所以第六十三个机器人,我想,就是那个失踪的浪子?”凯文博士的目光转趋阴郁。“是的,但我们无法分辨哪个才是第六十三个。”当电钟连响十一下时,会场一片死寂。然后,这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说:“非常特殊的情形。”她扁起嘴来,嘴角下垂。“彼得,”她带点凶巴巴的神情转向她的同事,“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在超空间基地用的是哪种机器人?”玻格特犹豫了一下,露出无力的笑容。“这始终是一件相当难办的事,苏珊。”她连珠炮似的说:“好啊,始终是。如果面对六十三个同型机器人,其中之一是逃犯,却无法确定哪个才是,那何不随便抓一个充数呢?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文章?为什么要派我们来?”玻格特以顺从的态度说:“你得给我说话的机会,苏珊——超空间基地所用的机器人,刚好有几个并未印记完整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什么,没有印记?”凯文跌坐到椅子上,“我懂了。有多少个出厂?”“不多。那是政府订购的,而且绝不允许泄露机密。除了直接参与的最高层人士,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你并未包括在内,苏珊,不过这跟我毫无关系。”将军以权威的架势打断他们的对话。他说:“我希望对此作点解释。我原本并不晓得凯文博士毫不知情。地球上始终有着强烈的反机器人情绪,凯文博士,这点不必我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面对那些基本教义的激进派,政府的防线只有一项事实——机器人总是内设牢不可破的第一法则,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他们都不可能伤害人类。“但我们却不得不用些本质相异的机器人。因此有少数的NS-2型,也就是纳斯特,脑中印记的是第一法则的修订版。为了保密起见,所有NS-2型出厂时皆未加上序号;那些修订型机器人和一组普通型一起送到这里;此外,当然,我们定做的这种机器人,全部印记上最严格的指令,绝不可对外人透露他们的不同之处。”他露出尴尬的笑容,“现在,这一切成了自作自受。”凯文绷着脸说:“无论如何,你有没有问过每个机器人他们的身份?不用说,你当然有资格?”将军点了点头。“六十三个全部否认曾在这里工作——其中一个在说谎。”“你追查的那个可有磨损的痕迹吗?我想其他那些都是新出厂的。”“失踪的那个上个月才到。他和刚刚送达的那两个,是我们所需要的最后一批,看不出什么磨损的痕迹。”他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再度透出沮丧的目光,“凯文博士,我们不敢让那艘货船离去。万一不符合第一法则的机器人公诸于世……”似乎他怎么说都无法强调问题的严重性。“把六十三个机器人通通毁掉,”机器人心理学家以冰冷而平板的口气说,“让这件事一了百了。”玻格特咬着一侧嘴角。“你的意思是毁掉六十三个三万元,只怕美国机器人公司不会喜欢这个主意。在我们毁掉任何东西之前,苏珊,我们最好先努力一番。”“这样的话,”她以尖锐的口吻说,“我需要知道一切事实。这些修订型机器人究竟给超空间基地带来什么好处?是什么因素使他们不可或缺,将军?”寇纳尔的额头皱成一团,他伸手向上一抹,试图将它抚平。“原有的机器人,为我们带来无法克服的问题。我们的人经常得在‘硬辐射’中工作,你懂了吧。这当然有危险,但我们采取了合理的安全防范。从开始到现在,只发生过两起意外,两次都无人丧生。然而,对普通机器人解释这点却是徒劳无功。第一法则说——我来引述一遍——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那是最高原则,凯文博士。每当我们的人必须在中等伽马场中暴露一会儿——这样不会造成任何生理效应——最靠近的机器人便会冲进去,把他拖出来。如果辐射场极微弱,机器人就会成功,工作就不得不暂停,直到将机器人通通清场才能继续。如果辐射场稍微强一点,机器人就根本碰不到那个技术员,因为他的正子脑会在伽马辐射中崩溃——然后,我们便会失去一个昂贵且难以替换的机器人。“我们试图跟他们讲理。但他们的论点是,人类置身伽马场就会有生命危险,就算能安全待在里面半小时也不算数。他们总是说万一那人忘了,待了一小时怎么办;他们不能让他冒险。我们指出,他们那样做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但‘自保’只是机器人学第三法则——保障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有优先权。我们对他们下命令,以既严格又严厉的方式命令他们,在任何情况下不得进入伽马场。但‘服从’只是机器人学第二法则——保障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仍有优先权。凯文博士,我们要么就是必须舍弃机器人,要么就是对第一法则做些修改——结果我们选择了后者。”“我无法相信,”凯文博士说,“你们找得到取消第一法则的办法。”“并没有取消它,只是做些修改。”寇纳尔解释道,“这样制成的正子脑,仅含有第一法则的积极部分,也就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到此为止。不再有强迫性的要求,要他们防止外在因素伤害人类,比方说伽马射线。我这样说正确吧,玻格特博士?”“相当正确。”数学家表示同意。“那就是你们的机器人和普通NS-2型唯一的差别?真是唯一的差别吗?彼得?”“确实是唯一的差别,苏珊。”她站起来,以断然的口吻说:“我现在打算睡觉了,大约八小时后,我要和最后见到那个机器人的员工谈谈。从现在起,寇纳尔将军,若想要我负起任何责任,我就要对这项调查有百分之百的、无人过问的控制权。”除了其中两小时陷入恼人的半睡半醒状态,苏珊?凯文整晚未曾进入梦乡。当地时间0700时,她按下玻格特的门铃,发现他同样没有在睡觉。他显然不怕麻烦地带了一件睡袍来到此地,因为他正穿着它坐在那里。当凯文进来时,他随即放下指甲刀。他轻声道:“我多少料到你会来。我想你对这一切感到厌恶。”“是的。”“这个嘛——我很抱歉,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当超空间基地电召我们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修订型纳斯特出了什么问题。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在旅程中,虽然我很想对你吐露实情,但我不能那样做,因为我必须先确定才行。修订第一法则这件事可是最高机密。”机器人心理学家喃喃道:“应该让我知道才对。未经一位机器人心理学家的同意,美国机器人公司无权这样修改正子脑。”玻格特扬起眉毛,叹了一声。“理智点,苏珊。即使你知道了,也无法影响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政府决心自行其是。政府想要超原子引擎,乙太科学家则想要不会干扰他们的机器人。即使这真意味着扭曲第一法则,他们也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们当初不得不承认,就厂方观点而言,这是有可能做到的。他们则发下重誓,说他们只要十二个;它们只会用在超空间基地上;一旦超引擎研发完成便会把它们毁掉;而且会采取全面的安全防范。他们还坚持要严格保密——那就是当初的情况。”凯文博士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知道就会辞职。”“那不会有任何用处。政府提供公司一笔巨额资金,又威胁说假如我们拒绝,便会通过反机器人法。当时我们就左右为难,现在我们更是进退维谷了。如果这件事走漏风声,或许会伤害到寇纳尔和政府本身,但它对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伤害则大得太多了。”机器人心理学家瞪着他说:“彼得,你不懂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你不了解取消第一法则代表什么吗?这不只是一件机密而已。”“我知道取消第一法则代表了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那代表完全失去稳定性,正子场方程式将会只有虚数解。”“就数学而言,没错。但你能将它翻译成**裸的心理吗?不论是否在意识层面上,彼得,正常的生命一律憎恨受到宰制。假如宰制者比被宰制者还要低劣,或是理论上如此,那么憎恨会更加强烈。就实体而言,以及在某个程度上就心智而言,机器人——任何一个机器人——都要比人类优越。那么,是什么使他们甘心为奴?只有第一法则!啊,没有它的话,你对机器人下的第一道命令,就会为你惹来杀身之祸。不稳定而已吗?你是怎么想的?”“苏珊,”玻格特现出又同情又好笑的神态,“我承认,你显露的这个‘科学怪人情结’确有几分根据——因此才会有凌驾一切的第一法则。可是我一再重复,这项法则并没有取消——只是稍加修订。”“那正子脑的稳定性又如何?”数学家努起嘴来。“自然是降低了,但还在安全范围内。第一个纳斯特是九个月前送到超空间基地的,目前为止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即使现在这件事,也只是怕曝光而已,并未对人类造成任何威胁。”“那么,很好。我们等着看上午的会议能有什么结果。”玻格特礼貌性地送她到门口,等到她离去后,他做了个表情丰富的鬼脸。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应该改变自己经年累月对她的看法——一个性情乖张、心神不定的失意者。而苏珊?凯文的思路则丝毫未将玻格特包括在内。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对这个手腕圆滑、自命不凡、油头粉面的家伙不屑一顾。吉拉德?布莱克去年刚拿到乙太物理学的学位,与所有同辈的物理学家一样,他一头钻进超原子引擎的研发。在超空间基地的这些会议中,他的加入带来一股新气象。现在,他穿着沾污的白色工作服,显露出百分之五十的叛逆与百分之百的茫然。他浑身的精力似乎不断在试图挣脱,而那十根紧张兮兮、互相猛力拉扯的手指,则活脱能扭曲一根铁条。寇纳尔少将坐在他旁边,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两位成员则坐在他对面。布莱克道:“我听说,在纳斯特十号失踪前,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我想你们是要问我这件事。”凯文颇感兴趣地望着他。“听你的口气,年轻人,好像你自己并不确定。难道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他原本和我一起架设伽马场产生器,女士。他失踪的那天上午,的确是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午后是否有人再见到他,但没有人承认这回事。”“你认为有什么人说谎吗?”“我可没那样说,但我也没说我希望因此而受责备。”他的黑眼珠开始冒火。“没有任何人该受责备,那机器人的失踪是他本身的问题。我们只是试图把他找出来,布莱克先生,所以让我们把其他的一切抛在一边。既然你曾经和那个机器人一起工作,你也许比任何人更了解他。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有任何不寻常?你有没有和别的机器人共事过?”“我和这里其他的机器人一起工作过——构造简单的那些。纳斯特型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们聪明得多——而且烦人得多。”“烦人?怎么个烦人法?”“这个嘛——或许不是他们的错。这里的工作相当艰辛,我们大多变得有些毛躁。捣弄超空间可不是好玩的事。”他淡淡一笑,体会到什么是一吐为快,“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冒险,随时可能把普通时空结构打个窟窿,而让小行星和这一切从整个宇宙中消失。听来相当离奇,是吗?自然,有时你会心神不宁,但这些纳斯特却不会。他们十分好奇,十分冷静,而且无忧无虑。有时这就足以把你逼疯——当你十万火急想要完成某件事,他们却似乎不慌不忙。有些时候,我宁愿自己单打独斗。”“你说他们不慌不忙?他们曾经拒绝听命吗?”“喔,不。”他赶紧答道,“这方面他们很好。不过,当他们认为你做错了什么,他们会告诉你。除了我们教过他们的知识,他们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但这阻止不了他们。也许是我的想象,但其他人员的纳斯特也为他们带来同样的困扰。”寇纳尔将军若有深意地清了清喉咙。“为什么我从未接到这方面的申诉,布莱克?”年轻物理学家面红耳赤。“我们并非真想舍弃机器人,将军。何况我们并不确定这样……呃……这样小的申诉究竟要如何上达。”玻格特轻声打岔道:“你最后见到他的那天上午,有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凯文悄悄作势制止寇纳尔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评语,自己则耐心等待。然后,布莱克忽然火冒三丈地说:“我和他有点纠纷。那天上午,我打破了一根金柏尔管,五天的心血都报销了;我的整个进度落后;我有好几周没收到家书。而他却来找我,要我重复一个我一个月前就放弃的实验。他总是拿那件事烦我,我厌烦透了。所以我叫他走开——这就是全部经过。”“你叫他走开?”凯文博士极感兴趣地问,“就是这样说的吗?你说的是‘走开’吗?试着想起确切的字句。”布莱克显然在进行一场内心挣扎,他将额头搁在粗大的手掌上一会儿,然后猛然抬头,不客气地说:“我说的是‘给我消失掉。’”玻格特发出一阵短暂的笑声。“而他照做了,啊?”不过凯文尚未问完,她以哄诱的口吻说:“现在我们有点眉目了,布莱克先生。可是确切的详情相当重要,想要了解机器人的行为,一个字眼、一个动作、一个强调语气都可能代表一切。比方说,你不可能只说了那五个字而已,对不对?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你一定处于一种急躁的情绪中,说不定你把话讲重了点。”年轻人又涨红了脸。“这个嘛……我也许骂了他……几句话。”“究竟骂了什么?”“喔——我记不清了,再说我也不能重复那些话。你也知道,一个人激动时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尴尬笑声几乎像是傻笑,“我有那么点容易说粗话。”“那没什么关系。”她一本正经地答道,“此时此刻,我是一名心理学家。我要请你尽可能根据记忆,忠实地重复当初说的话,而更重要的是,忠实地重复当初的语气。”布莱克望向他的指挥官,想要寻求支持,结果一无所获。他双眼圆睁,透出惊恐的眼神。“但我做不到。”“你一定要做到。”“这样吧,”玻格特带着难掩的兴致说,“你对着我讲,也许会觉得容易些。”年轻人将绯红的脸孔转向玻格特,咽了一下口水。“我说……”声音至此消失,他又试了一遍,“我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迅速吐出一长串音节。然后,在挥之不去的紧绷气氛中,他几乎流着泪把话说完。“……差不多就是这样。我不记得我到底是不是用这个顺序骂他的,也不确定有没有漏掉什么,或添加了些什么,但八九不离十了。”机器人心理学家的感受则仅由双颊极淡的红晕透露些许。她说:“这些字眼的意思大部分我都了解。我想,其他的也具有同样的侮辱性。”“只怕正是如此。”狼狈不堪的布莱克承认。“而这样骂的时候,你还说要他消失。”“那只是比喻性的说法。”“这点我了解。我确定,不会对你采取任何惩戒行动。”五秒钟前,将军似乎还根本不确定,但给她瞥了一眼之后,立刻气呼呼地点了点头。“你可以走了,布莱克先生,谢谢你的合作。”苏珊?凯文花了五小时约谈六十三个机器人。在这五个小时中,她一再重复同样的程序;看着同样的机器人来来去去;提出同样的问题甲、乙、丙、丁;听到同样的回答甲、乙、丙、丁;仔细保持着温和的表情、中性的语气、友善的气氛,并仔细藏好一台录音机。约谈结束后,这位机器人心理学家觉得精疲力尽。玻格特正在等她,当她将录音卷“叮当”一声丢到高分子桌面时,他满怀期待地望着她。她摇了摇头。“在我看来,六十三个机器人似乎通通一样。我无法分辨……”他说:“你不可能指望用耳朵来分辨,苏珊。我们应该分析这些录音。”一般而言,对机器人的言辞反应进行数学诠释,属于机器人分析学中较复杂的一支。它需要一组训练有素的技术员,以及大型计算机的帮助。这点玻格特知道,而他正是这样说的。那时他已听完每一组回答,列出了字句偏差表,画出了反应间隔曲线。他心中感到极度厌烦,只是未曾表露出来。“并未显现任何异常,苏珊。字句和反应时间的变化,都在普通频率组的范围内。我们需要更精密的方法,他们这里一定有电脑。不——”他皱起眉头,并优雅地啃起拇指的指甲,“我们不能用电脑,泄密的危险性太大。或者如果我们……”凯文博士以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的话。“拜托,彼得,这可不是你在实验室遇到的小问题。假如我们无法借着某项肉眼看得出的粗浅差异,判断哪个才是修订型纳斯特,而且肯定绝对错不了,我们就要倒霉了。那样的话,判断错误而让他逃掉的机会太大了。在图表上指出一个微小的异常是绝对不够的。我告诉你,假如这些是我唯一的线索,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会把他们通通毁掉。你和其他的修订型纳斯特谈过吗?”“谈过了,”玻格特迅速回应,“他们没有任何不对劲。非要挑剔的话,就是他们过分友善。他们乐意回答我的问题,对自己的知识表现出自傲——只有那两个新来的例外,他们还没有时间学习乙太物理。我对此地某些专业知识的无知,引来他们相当善意的嘲笑。”他耸了耸肩,“我想这一点,就是此地技术人员对他们产生反感的原因之一。那些机器人或许太喜欢卖弄他们的知识,让你感到自叹不如。”“你能不能试试几个普兰纳反应,看看他们的心智结构自出厂后有没有任何改变,或任何衰退?”“我还没试,但我会的。”他举起一根细瘦的手指,冲着她摇了摇,“你吓到了,苏珊。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戏剧化的想法,但他们本质上是无害的。”“是吗?”凯文火了,“是吗?你可了解他们其中之一在说谎吗?在我刚约谈过的六十三个机器人当中,有一个故意对我说谎,虽然我下了最严格的命令,叫他们一定要讲实话。这显示异常现象极其根深蒂固,而且极其可怕。”彼得?玻格特不知不觉咬牙切齿。“根本没这回事。听好!纳斯特十号接到一个要他消失的命令。这个命令以最紧急的形式表述,下令者又是最有权力指挥他的人。你找不到更紧急的形式或更高的指挥权,来撤销和取代这个命令。自然,那机器人会全力以赴完成使命。事实上,客观地讲,我佩服他的机智。他竟然想到躲在一群类似的机器人当中,还有什么更好的消失之道吗?”“很好,你会佩服他。我察觉出你觉得有趣,彼得——既觉得有趣,又对状况过分无知。你是机器人学家吗,彼得?那些机器人把他们心目中的优越感看得很重要,你自己刚刚这样说过。他们在下意识里,觉得人类比他们低劣,再加上保护我们的第一法则不够完备,所以他们是不稳定的。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年轻人命令一个机器人离去,命令他消失,而且用的都是憎嫌、轻蔑、厌恶的言辞。姑且相信那机器人必须服从命令,但他在下意识中,却藏有怨恨的情绪。他被骂了那么多恶毒的字眼,现在就更需要证明自己优于人类。这个需要也许变得太重要,使得打折扣的第一法则不足以控制他。”“机器人究竟怎么会知道用在他身上的各式各样粗话,苏珊?他脑中印记的内容并不包括猥亵的言辞。”“原始的印记并不是一切。”凯文对他咆哮,“机器人拥有学习能力,你……你这个傻……”这时,玻格特知道她真的发脾气了。她很快继续说下去:“难道你没有想到,他能从口气中听出那些话绝非恭维?难道你没有想到,他以前听说过那些话,注意到它们是用在什么情况下?”“好吧,那么,”玻格特叫道,“能否请你好心地告诉我,无论一个修订型纳斯特多么气愤,无论他多么丧心病狂地想证明自己的优越,他又有什么办法伤害人类?”“如果我举个例子,你会保密吗?”“会的。”两人隔着桌子倾身凑向对方,两双愤怒的目光也勾在一起了。机器人心理学家说:“假如修订型机器人从某人上方抛下一个重物,只要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明白自己具有足够的力量和反应速度,能在重物砸到那人之前将它抓走,他就不会违反第一法则。然而一旦重物离手,他就不再是主动的媒介,起作用的只剩下盲目的重力。然后那机器人就能改变心意,他只要不作为,就能让重物砸下去。修订后的第一法则允许这个行动。”“你把想象力发挥到了可怕的程度。”“这是我的专业有时必须做的。彼得,我们别吵了,开始工作吧。你知道令那个机器人消失的刺激具有何种本质,你有他的原始心智结构记录。我要你告诉我,我刚才说的那种事,我们的机器人做得到的可能性有多少。不是那个特殊例子,请注意,而是整个这一类反应。我要尽快得到答案。”“在此之前……”“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试着做些直接测试第一法则反应的实验。”吉拉德?布莱克正在二号辐射大厦三楼的拱形大厅监工,这是他自己请命的一项任务。在一个鼓胀的圈圈内,木板隔间一个个迅速竖立起来。工人们大致都在默默工作,但对于需要装设六十三个光电管,仍有不少人公开表示纳闷。其中一人在布莱克身边坐下,摘掉帽子,若有所思地用长满雀斑的手臂擦擦额头。布莱克对他点了点头。“进行得如何,沃伦斯基?”沃伦斯基耸了耸肩,点燃一根雪茄。“顺利得像切奶油。博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整整三天没有工作,然后又要我们搞这么一堆玩意儿。”他仰靠在手肘上,喷出一大口烟。布莱克的眉毛**一下。“从地球来了两个机器人专家。你该记得以前机器人总是往伽马场钻,直到我们把不可如此的指令敲进他们脑袋,才解决了这个麻烦。”“是啊。我们不是有了新的机器人吗?”“我们更新了一部分,但主要的工作还是重新教化。总之,制造他们的那些人,想设计出不至于被伽马射线重伤的机器人。”“不过,为了这种事,就把超引擎的工作整个停掉,当然显得很可笑。我本来还以为,超引擎的研发无论如何不准停工。”“这个嘛,有权决定的是楼上那些人。我——我只是照人家的话去做。有可能一切都是攀关系……”“是啊。”电子技师扯出一个笑容,又慧黠地眨了眨眼,“某人认识华盛顿的某人。但只要我的薪水准时发放,我就不该担心;超引擎和我毫不相干。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你在问我吗?他们带了一大批机器人来——超过六十个,准备测量一些反应。那就是我知道的一切。”“要花多久时间?”“但愿我知道。”“好啦,”沃伦斯基以十分讽刺的口吻说,“只要他们把我的钱端来,随便他们爱玩什么游戏都行。”布莱克暗自觉得满意。让这个说法传开吧,它不碍事,而且相当接近实情,足以满足任何人的好奇心。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有个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待在六十三个木制隔间观看这一幕的NS-2型机器人,在重物转向前的一瞬间同时冲出去。位于他们上方五英尺处的六十三个光电管,则轻轻扯动记录笔,在纸上画下一个小小的尖峰。重物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前后总共十次!每一次,所有的机器人都猛然向前冲,直到发觉那人好端端坐在原地,才硬生生煞住脚步。自从为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代表接风后,寇纳尔少将就从未穿过全套军装。现在,他只穿着一件青灰色衬衫,领子敞开,黑色领带也拉松了。他满怀希望地望着玻格特,后者仍然穿得整齐体面,至于内心的紧张,大概只有太阳穴处亮晶晶的细小汗珠才泄露丝毫。将军说:“结果如何?你们试图观察什么?”玻格特答道:“观察一种差异,但只怕对我们的目的而言,它有点太难捉摸。对其中六十二个机器人来说,冲向置身险境的人乃是必要的行动,在机器人学中,我们称之为强迫反应。你看,即使那些机器人明知那人不会受到伤害——在实验重复三四次后,他们一定已经知道——他们仍然无法避免如此反应。这是第一法则的要求。”“所以呢?”“可是第六十三个机器人,那个修订型纳斯特,则不具这样的强迫作用。他的行动完全自由,只要他愿意,就能留在位子上。不幸的是,”他的声音透着些许遗憾,“他没有这种意愿。”“你想这是为什么呢?”玻格特耸了耸肩。“我想,等凯文博士来到这里,她就会告诉我们,或许还会附上极为悲观的解释。她有时候有点烦人。”“她胜任这份工作吗?”将军突然不安地皱起眉头。“是的,”玻格特似乎被逗乐了,“她十分胜任。她对机器人的了解像个姐姐一样——我想,这是由于她非常痛恨人类的缘故。只不过,姑且不论是不是心理学家,她都是个极端神经质的人。她有妄想的倾向,别对她的话太认真。”他将一大卷虚线图表展开在对方面前。“你看,将军,就每个机器人而言,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从重物坠落到完成五英尺运动这段时间有逐渐递减的趋势。有个明确的数学关系描述这种事,若不符合这个关系,就显示正子脑中有显著的异常。不幸的是,所有的图表看来都正常。”“可是,我们的纳斯特十号若不是以受迫行动来反应,他的曲线为何不会有异?这点我不了解。”“这很简单。机器人的反应和人类的反应并非百分之百对应,这实在令人遗憾。就人类而言,自发行动比反射行动要慢得多。可是机器人不然;对他们而言,这是个自由选择,他们能让自由行动和受迫行动的速率相当。不过,我当初指望的,是纳斯特十号第一次会措手不及,在作出反应前犹豫太久的时间。”“而他并没有?”“只怕正是如此。”“那么我们根本毫无进展。”将军上身靠向椅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们来此已经五天了。”就在这个时候,苏珊?凯文走了进来,顺手用力将门关上。“把你的图表拿走,彼得。”她叫道,“你知道它们显示不出任何线索。”当寇纳尔欠身向她打招呼时,她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随即继续说:“我们必须赶紧试试别的办法,我不喜欢目前这种情况。”玻格特与将军交换了一个认命的眼神。“出了什么问题吗?”“你是指特定的问题?没有。但我不喜欢让纳斯特十号继续耍我们。这样很糟,他已膨胀的优越感一定因此更加满足。只怕他的动机不再是单纯地服从命令;我想如今对他而言,智取人类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需求。这是一种病态的危险状况。彼得,我拜托你的事做到了吗?你有没有根据我的要求,算出修订型NS-2的各项不稳定因素?”“正在进行。”数学家意兴阑珊地说。她气呼呼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转向寇纳尔。“纳斯特十号绝对晓得我们在做什么,将军。他没有理由在实验过程中吞下那个饵,尤其是在第一次之后,他一定已经看出那名助理没有真正的危险。其他的机器人不得不那样做,他却是故意伪造那个反应。”“那么,你认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凯文博士?”“让他下次无法假造任何反应。我们再重复一遍那个实验,不过要加点道具。我们要在实验助理和机器人之间,拉起足以电死纳斯特型机器人的高压电缆——数量要足够,使他们不可能跳过去。这些机器人事先会有充分的了解,明白碰触那些电缆等于找死。”“慢着!”玻格特忽然恶狠狠地吼道,“我否决这个办法。我们不能为了找出纳斯特十号,而电死总价两百万元的机器人。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你确定吗?你什么办法也没想到。无论如何,电不电死根本不成问题。我们可以装一个继电器,让它在重物坠落的同时切断电流。万一机器人压到那些电缆,他们也不会死。可、是、他、们、不、会、知、道,你懂了吧。”将军的眼睛冒出希望的光芒。“这行得通吗?”“应该行得通。在那种情况下,纳斯特十号将不得不留在位子上。他可以奉命触摸那些电缆而被电死,因为确保服从的第二法则凌驾于自保的第三法则之上。但我们不会对他下这样的命令;我们只会让他自己看着办,就像其他的机器人一样。对正常的机器人而言,即使没有任何命令,确保人类安全的第一法则也会驱使他们送死。但我们的纳斯特十号则不然;由于他的第一法则不完全,他又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第三法则‘自保’会是最高指导原则。他将毫无选择余地,不得不留在位子上。那会是个受迫行动。”“那么,今晚就要进行吗?”“就在今晚,”机器人心理学家说,“只要电缆能及时架好。我现在就去告诉那些机器人,告诉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某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有个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他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实验只进行了一次……在骑楼的观测室中,苏珊?凯文博士发出一下惊讶的喘息,从小巧的折叠椅中站了起来。六十三个机器人默默坐在各自的椅子上,神情严肃地瞪着面前那个置身险境的人,没有一个移动半步。凯文博士很生气,气得几乎忍无可忍。然而,面对一个接一个走进来又走出去的机器人,她却不敢显露半分怒意,这对她更无异于火上加油。她核对了一下清单,现在轮到第二十八号进来——还有三十五个等着见她。第二十八号怯生生地走进来。她强迫自己保持适度的冷静。“你是谁?”那机器人以低沉而迟疑的声音答道:“我尚未获得正式的编号,女士。我是个NS-2型机器人,在外面的队伍中我是第二十八号,我这里有张纸条要交给你。”“今天在此之前,你没有来过这里吗?”“没有,女士。”“坐下,就坐在那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二十八号。大约四小时前,你在二号辐射大厦里吗?”那机器人似乎难以启齿。然后,他用嘶哑的、仿佛机器需要润滑的声音说:“是的,女士。”“那里有个人几乎受到伤害,是吗?”“是的,女士。”“你什么也没做,是吗?”“是的,女士。”“由于你的不作为,那人可能因而受重伤,这点你知道吗?”“知道,女士。但我无能为力,女士。”很难想象一个巨大的、毫无表情的金属身形如何缩头缩脑,但是它做到了。“我要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何没有试图拯救那个人。”“我正想解释,女士。我当然不希望让你……让任何人……认为我做得出可能伤害一位主人的事。喔,不,那会是个可怕的……不可想象的……”“请别激动,孩子。我没有为任何事责怪你,我只希望知道你当时怎么想。”“女士,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曾经告诉我们,那个落下的重物将砸伤一位主人,但如果我们试图救他,必须穿过重重电缆。这个嘛,女士,是不会阻止我们的。和一位主人的安全相比,我自己的毁灭算得了什么?可是……可是我想到,假如我在半途死去,反正我也没办法救他。那个重物仍会向他砸下,然后我就白白牺牲了。说不定有一天,另一位主人又会受到伤害,而我唯有活着才能救他脱险。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女士?”“你是说,这是个二选一的抉择,或是仅仅让那人死去,或是让那人和你自己一起死。这样说对吗?”“对的,女士。我根本不可能救那位主人,可以把他当成已经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的命令,难以想象我会平白无故毁掉自己。”机器人心理学家玩弄着一支铅笔。刚才,同样的说法她已经听过二十七遍了,顶多只有词句上微不足道的差异。现在,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孩子,”她说,“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我当初并未料到你会这么想。这是你自己想到的吗?”机器人犹豫了一下。“不是。”“那么,是谁想到的?”“昨晚我们在谈论这件事,是我们其中之一想到的,它听来相当合理。”“哪个想到的?”机器人陷入沉思。“我不知道,就是我们其中之一。”她叹了一声。“没事了。”下一个是第二十九号,其后还有三十四个。寇纳尔少将同样在气头上。一个星期以来,除了几颗从属小行星上的一些文书作业,超空间基地的一切完全停摆。将近一周的时间,两位顶尖机器人专家做了些没用的测验,更令这个情势雪上加霜。而现在他们——至少这个女的——又提出一些根本办不到的提议。幸好为了顾全大局,寇纳尔觉得公开自己的怒意是不智之举。这时,苏珊?凯文正在坚持道:“有何不可,将军?显然如今的情势是不幸的。让我们今后可能有收获的唯一途径——或说我们还有所谓今后的话——就是将那些机器人互相隔离。我们不能再让他们待在一起。”“亲爱的凯文博士,”将军的声音降为低沉的男中音,“我想不出怎能为六十三个机器人提供六十三间房间……”凯文博士绝望地举起双手。“那我就束手无策了。纳斯特十号要么就是模仿其他机器人的行动,要么就是花言巧语说服他们别做他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这都是很糟的事情。我们是在和这个消失无踪的机器人进行一场真正的战斗,而他连连获胜。而且他每次的胜利,都会使他的异常更加严重。”她毅然决然地站起来。“寇纳尔少将,如果你不照我的嘱咐,把那些机器人分隔开来,那我只能要求立刻将六十三个机器人通通销毁。”“你要求这样做,啊?”玻格特突然抬起头,这回真生气了,“你有什么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些机器人要保持原状。对管理部门负责的是我,不是你。”“而我,”寇纳尔少将补充道,“则要向主席负责——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这样的话,”凯文回嘴道,“我除了辞职没有第二条路。假如必须强迫你们进行必要的销毁,我会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批准制造修订型机器人的又不是我。”“只要从你嘴里,凯文博士,”将军不急不徐地说,“蹦出一个有违保安法令的字眼,我保证立刻将你下狱。”玻格特觉得情势快要失去控制,他的声音又变得像蜜一样甜。“好啦,好啦,我们开始变得像小孩子,三个人都一样。我们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不用说,我们当然有办法智取一个机器人,根本用不着辞职、下狱,或是毁掉两百万元。”机器人心理学家转向他,一股怒火蓄势待发。“我可不要让任何失衡的机器人存在世上。我们这里有一个确定失衡的纳斯特,还有十一个具有潜在危险的。此外,六十二个正常的机器人正暴露于失衡的环境中。唯一绝对安全的办法就是全部销毁。”讯号器的呜呜声令三人同时住口,越来越失控的愤怒**顿时冷却。“进来。”寇纳尔咆哮道。来人是吉拉德?布莱克,他看来惴惴不安。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听到了怒吼声。“我想我该自己来……不希望请别人代……”“有什么事?别发表演说……”“那艘货船C隔舱的门锁被动过手脚,上面有新的刮痕。”“C隔舱?”凯文马上发出惊叫,“就是关着那些机器人的那一间,对不对?是谁干的?”“从里面弄的。”布莱克简洁地答道。“那道锁没坏吧?”“没有,锁还完好。我在那艘船上已经待了四天,他们没有一个试图逃跑。但我想应该让你们知道,而我又不希望把消息传开。是我自己注意到这件事的。”“现在那里有人吗?”将军追问。“我把鲁宾斯和麦可亚当斯留在那里。”接下来是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凯文博士以讽刺的口吻说:“怎么样?”寇纳尔迟疑地摸了摸鼻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还不明显吗?纳斯特十号打算离去。那个叫他消失的命令,主宰着他的异常行为,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假如打折扣的第一法则没有足够力量驾驭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他绝对有能力夺取那艘船,然后扬长而去。到那个时候,就会有个发疯的机器人,驾着一艘太空船四处闯**。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你可有任何概念?你仍想让他们待在一起吗,将军?”“无稽之谈。”玻格特插嘴道,他已经恢复了伶牙俐齿,“从门锁上几条刮痕,就能推出这些长篇大论。”“既然你自愿提出见解,玻格特博士,请问你是否完成了我要你作的分析?”“完成了。”“我可以看看吗?”“不行。”“为何不行?或是我连这个也不能问?”“因为它根本没有意义,苏珊。我事先告诉过你,这些修订型机器人没有正常型来得稳定,我的分析果然证明这一点。在某些不太可能发生的极端情况下,他们的确有可能崩溃,虽然机会非常小。说到这里为止吧。无论如何,只因为你至今无法从他们里面找出纳斯特十号,就要毁掉六十二个完好无缺的机器人,我不会为这个荒唐主张提供佐证。”苏珊?凯文将他的目光逼回去,她自己眼里则充满鄙视。“你不会让任何事物阻碍你当万年主任,是不是?”“拜托。”寇纳尔带着怒意恳求道,“你是否坚决主张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凯文博士?”“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将军。”她以困倦的口吻答道,“除非纳斯特十号和正常机器人之间还有其他差异,不牵涉到第一法则的差异。即使再有一个差异也行,例如在印记、环境、规格……”她突然打住。“怎么回事?”“我想到一件事……我想……”她的目光变得深远而冷峻,“这些修订型纳斯特,彼得,他们接受的印记和正常型的一样,对不对?”“对,一模一样。”“而你说过什么来着,布莱克先生?”她转向那个年轻人——在他带来的消息所引发的风暴中,他始终保持谨慎的沉默,“有一次,在抱怨纳斯特的优越感时,你说技术人员把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他们。”“是的,乙太物理方面的知识。他们刚来的时候,对这方面还一窍不通。”“这话没错。”玻格特惊讶地说,“我告诉过你,苏珊,当我和此地其他的纳斯特谈话时,两个新来的就还没学到乙太物理。”“这又是为什么?”凯文博士越说越兴奋,“为什么不先给NS-2型印记上乙太物理?”“这点我能告诉你,”寇纳尔说,“这是保密措施的一环。我们当初想到,假使制造一批拥有乙太物理知识的特殊型号,我们这里只用十二个,而把其他的都送到不相干的领域工作,那就有可能启人疑窦。和正常纳斯特一起工作的人,或许会怀疑他们为何懂得乙太物理。所以,当初只加上一项印记,使他们具有接受这方面训练的能力。自然,只有来到这里的那些,才会真正接受这样的训练。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了解了。请你们走开,通通走开,让我独处一个小时。”凯文觉得自己无法三度面对这种折磨。她曾经一再考虑,最后猛力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由于用力过度,她甚至感到头晕目眩。她再也无法面对一长串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因此这次由玻格特负责发问,而她坐在一旁,双眼与心灵都处于一种半闭状态。第十四号走进来——后面还有四十九个。正在看提纲的玻格特抬起头来,问道:“你是第几号?”“十四号,阁下。”机器人交出他的号码卡。“请坐,孩子。”玻格特开始发问。“今天,你还没有来过这里吧?”“没有,阁下。”“好的,孩子,一旦我们结束这里的工作,我们马上要让另一个人置身险境。事实上,你离开这个房间后,就会被带到一个隔间去,在我们召唤你之前,你都要静静地等在那里。明白吗?”“明白,阁下。”“好,如果有人置身险境,你自然会试图营救。”“自然如此,阁下。”“不幸的是,在那个人和你自己之间,会有一道伽马射线场。”沉默……“你知道伽马射线是什么吗?”玻格特厉声问道。“高能辐射吗,阁下?”下一个问题,则是以友善而不经意的方式提出来的。“你在伽马射线附近工作过吗?”“没有,阁下。”回答得十分明确。“嗯——嗯。这个嘛,孩子,伽马射线会在瞬间杀死你。它会毁掉你的脑子,你必须知道和牢记这项事实。自然,你不希望毁掉自己。”“自然如此。”机器人似乎再度震惊不已,然后,他慢慢地说,“可是,阁下,如果在我自己和那位可能遇险的主人之间有伽马射线,我又怎么能救他呢?我会白白毁掉我自己。”“是的,问题就在这里。”玻格特似乎很关心这件事,“我唯一能对你提出的忠告,孩子,是如果你侦测到你们之间有伽马辐射,你最好还是留在位子上。”机器人显然如释重负。“谢谢你,阁下。冲过去根本没用,对不对?”“当然没用。但如果其中没有任何危险的辐射,那又另当别论。”“自然如此,阁下,这点毫无疑问。”“现在你可以走了。门外那个人会带你去你的隔间,请在那里等着。”机器人离去后,他转向苏珊?凯文说:“表现如何,苏珊?”“非常好。”她无精打采地说。“你认为能不能冷不防问些乙太物理的问题,好让我们抓到纳斯特十号?”“也许可以,但不够有把握。”她的双手松松地放在大腿上,“记住,他在和我们作战,他随时提高警觉。我们若想抓住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智取胜——而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能思考得远比人类快得多。”“好吧,这只是好玩——或许从现在开始,我该问每个机器人几个伽马射线的问题,例如波长范围。”“不!”凯文博士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对他而言,否认拥有这些知识太容易了,然后他就会对稍后的实验心生警惕——那个实验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请按照我列出的问题发问,彼得,别做即兴演出。光是问他们有没有在伽马射线附近工作过,已经很冒险了。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尽量让口气听来并不那么感兴趣。”玻格特耸了耸肩,再按下蜂鸣器,通知第十五号机器人进来。宽敞的辐射室再度布置妥当。机器人通通耐心地等在各自的木制隔间中,每个隔间都朝中央敞开,但相互间一律隔离。当凯文博士与布莱克一起检查最后的细节时,寇纳尔少将用一块大手帕缓缓擦着额头。“你能确定,”她质问道,“在离开简报室后,所有的机器人都没有机会相互交谈?”“绝对确定。”布莱克坚称,“他们没有交换过半句话。”“每个机器人都待在正确的隔间里?”“这是平面图。”机器人心理学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嗯——嗯。”将军从她身后瞥了一眼。“这个安排有什么道理,凯文博士?”“凡是在先前的测验中,表现得即使只有一点点不对劲的机器人,我都把他们集中在圆圈的一侧。这次我准备自己坐在中央,我要特别监视那些机器人。”“你准备坐在那里……”玻格特惊叫道。“有何不可?”她冷冰冰地反问,“我指望见到的,也许是个稍纵即逝的现象,我不能冒险让其他人担任主观察者。彼得,你待在观测室里,我要你好好盯着圆圈的另一侧。寇纳尔将军,我已经安排好对每个机器人进行录影,以防目力观察看不出什么结果。假如有必要研究那些影片,那么在影片冲洗出来、分析完毕之前,所有的机器人都要留在原地,一个都不准离去,一个都不准换位子。这样说清楚吗?”“一清二楚。”“那就让我们试这最后一次吧。”苏珊?凯文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双眼转个不停。一件重物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她头上。在最后一刻,突然出现一道同步的力场束,“砰”的一声将它推到一旁。有个机器人一跃而起,向前走了两步。随后陡然煞住。凯文博士却站了起来,她的食指严厉地指着他。“纳斯特十号,过来。”她叫道,“过来!过来!”那个机器人慢慢地、勉强地向前再走一步。机器人心理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她最高的音量喊道:“来人,把其他的机器人通通带走。赶紧把他们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再进来。”在她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某些角落传来阵阵声响,接着是坚硬的脚掌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声。她始终未曾转移视线。纳斯特十号(假设他就是纳斯特十号)再走了一步,然后,在她强横的手势驱使下,他又走出两步。现在他距离她只有十英尺,他以刺耳的声音说:“我奉命消失……”他又走一步。“我一定不能抗命。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找到我……他或许认为我不中用……他这么告诉我……但这不是事实……我威力强大、聪明过人……”这些话说得断断续续。他又走一步。“我懂得许多事……他或许认为……我是指我被发现了……真丢脸……不表示我……我聪明过人……却被一个主人……他软弱……迟钝……”他又走一步——一只金属手臂突然袭向她的肩头,她感到被压得站立不稳。她的喉咙收紧,她感到一声尖叫硬生生蹿出来。她模模糊糊听到纳斯特十号接下来的话。“绝不能让人找到我,绝不能让主人……”一团冰冷的金属抵在她身上,那重量快把她压垮了。接着是一下古怪的、金属性的声音,而她已经不知不觉摔倒在地,一只闪闪发亮的手臂重重压在她身上。那只手臂一动不动,而纳斯特十号也一样,他只是趴在她身旁。这时,她的上方出现了好几张脸孔。吉拉德?布莱克喘着气说:“你受伤了吗,凯文博士?”她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们使劲拉开那条手臂,再轻轻将她扶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布莱克说:“我用伽马射线照了这个地方五秒钟。我们本来不晓得怎么回事,直到最后一秒钟,我们才了解到他要攻击你,那时除了动用伽马场,来不及采取任何措施。他一瞬间就倒下了,不过这点剂量不足以对你构成伤害,你不用担心。”“我不担心。”她闭上眼睛,在他的肩头靠了一会儿,“我不认为我真正受到攻击。纳斯特十号只是试图这样做,打折扣的第一法则仍在制止他。”苏珊?凯文与彼得?玻格特向寇纳尔少将辞行那天,距离他们初见这位将军刚好两周。超空间基地的工作已恢复正常;那艘太空货船则带着六十二个正常的NS-2型,以及解释为何延迟两周的官方说法,航向它原本的目的地。政府的巡弋舰已准备出发,将两位机器人学家带回地球。寇纳尔再次穿上他那熠熠生辉的军礼服。当他握手时,白手套洒出耀眼的光芒。凯文说:“当然,其他的修订型纳斯特都会被销毁。”“会的。我们会改用正常的机器人,或者,若有必要,我们宁可舍弃机器人。”“很好。”“可是请告诉我——你还没有解释——是怎样做到的?”她露出僵硬的笑容。“喔,那个。假如当初我更有把握,我会事先就告诉你。你想,纳斯特十号有一种越来越偏激的优越感,他总是认为自己和其他机器人知道得比人类还多。对他而言,抱持这种想法是一件越来越重要的事。“我们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们事先警告每一个机器人,说伽马射线会杀死他们,而这是事实。我们又进一步警告他们,说在他们和我之间会有伽马射线。所以他们自然都会留在原地。根据上次测验时,纳斯特十号自己提出的逻辑,他们全部认定若是确知会在半途丧命,试图救人便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嗯,没错,凯文博士,这点我了解。可是纳斯特十号自己又为什么离开位子呢?”“啊!那是由于我自己和年轻的布莱克先生所做的小手脚。你可知道,充斥在我和那些机器人之间的,并不是什么伽马射线——而是红外线。也就是说,只是普通的热线,百分之百无害。纳斯特十号知道那是无害的红外线,所以他冲了出来,因为他预料在第一法则的强迫作用下,其他的机器人都会这样做。在几分之一秒后,他才记起正常的NS-2型虽然能够侦测辐射,却无法分辨辐射的种类。他自己能够分辨辐射波长,是因为他在超空间基地受过训练,是由微不足道的人类教他的,但这点未免太丢脸,以致他一时记不起来。对正常的机器人而言,那个区域足以致命,因为我们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只有纳斯特十号知道我们在说谎。“有件事他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或是不愿想起来,就是其他机器人或许比人类还要无知。他自己的优越感击败了自己。再会,将军。”